一
　　“是你做的�！边@是陳述而不是疑問。
　　黑瘦的漢子看著他，坦承道：“是�！�
　　楊戩一時竟沒有感覺到憤怒，心里席卷上來的只有疲憊和心灰意冷的平靜。乾坤缽綁定了他元神，神散魂消，但不是沒有辦法。定魂丹可令魂魄散而復(fù)聚，只是藥效時短，因此直到沉香到了昆侖消息傳來，他才服下。然后便發(fā)現(xiàn)丹藥被換了�，幊氐闹家庖呀�(jīng)傳過，他來不及再煉一副。并且如果他沒猜錯，他密藏在玉虛洞中的肉身也斷絕了心脈。機(jī)關(guān)算盡，終是棋差一著。他沒有向任何人說過此事，但萬事難防有心人，何況這有心人還是他身邊人。
　　“你不是他�！�
　　“幽州血狼山，三百年前，你奉玉帝之命滅了他們滿門一百零六口。”
　　“三百年，你還真是處心積慮�！�
　　“二百年�！彼m正道：“我用了百年時間練成奪魂術(shù)和尋找機(jī)會�！�
　　奪魂術(shù)是禁術(shù)。代價就是低微的法力和被禁錮在身體的魂魄。他選擇了哮天犬，這是最能接近他的人。并且，有誰會注意一條蠢笨的狗呢？“你太忽視他了�！�
　　“我懷疑過……積雷山你演得好戲�！睏顟靻柕溃骸耙驗樾绿鞐l？”
　　“是�！彼泻芏啻螜C(jī)會，但他發(fā)現(xiàn)他在改天條。舊天條苛待妖族，他的父親修煉數(shù)千年才成了小小山神，因為為被欺壓的族人鳴不平而被撤職，又因為罵了三界之主而被滅了滿族。改天條，那是父親畢生的心愿。所以他等到了現(xiàn)在。
　　“你殺了他�！�
　　“魂魄不能存于死尸，我別無選擇�！眾Z魂術(shù)可以讓他魂魄寄居哮天犬身軀而不被他所察覺，他要的只是暗中窺測等待時機(jī)。他本不想殺了他的，因為不想傷害無辜也因為不能讓楊戩起疑。但在他休息時哮天犬自縊了。他暴露了，只能殺了他�！皩Σ黄稹Ｎ野l(fā)過誓，一定要復(fù)仇。”
　　楊戩扼住哮天犬的脖子，他一點也沒有反抗掙扎。隨著窒息感的加重，他不由自主想掰開箍住喉嚨的手，當(dāng)然這徒勞無功。意識漸漸滑入黑暗，他的手慢慢地垂了下來。突然，他咳嗽了起來，清新的空氣涌入肺中，撐滿了他的口鼻。勒在頸間的力量消失了。他睜開眼。
　　“走吧。”司法天神道。
　　他站直了，看著這位叫了二百年主人的仇人�！澳阌幸痪湓捳f的沒錯，你就是太心軟了。”
　　楊戩不語，只靜靜地看著他，他幽深的眸底浮動著什么……憐憫，或者還有諷刺。跟了他二百年，他自信還是能看懂他的。但為什么呢？

　　再次見到楊戩時，人人都覺得他身邊少了什么，莫名顯得空曠和孤獨(dú)。他看起來如此奇怪，以至于明明該全神戒備的時刻，人人的目光卻都在他的左右游移。對峙半晌，還是孫悟空一拍腦袋：“哮天犬不見了——那條狗呢？哪去了？”
　　“楊戩一定派他做什么去了�！薄斑@是陰謀�！彼腥硕纪膺@點，但直到沉香一斧子劈在楊戩身上，哮天犬也沒有出現(xiàn)。
　　中了一斧的楊戩仍能支撐著站起來，本著除惡務(wù)盡的原則沉香踏前要再補(bǔ)一下。
　　“不，不要——”一聲哀戚地嘶喊，不知從何冒出的哮天犬擋在了楊戩面前。
　　“不要?dú)⑽抑魅�。”他攔在楊戩身前，雙眼含淚滿臉哀求。在他身后，半身是血的楊戩面無表情地望著他，像看一場與己無關(guān)的戲。

　　醒過來后，哮天犬嚎啕大哭。那天他被擊昏，然后被梅山兄弟帶回了灌江口。
　　哮天犬好像失憶了，也好像傻了，整天呆呆怔怔地，誰叫也不應(yīng)。他總會無緣無故失蹤一陣子，梅山兄弟開始擔(dān)心，后來也就習(xí)以為常了。反正三界之中無人不識他，無人敢欺他，他也記得路。
　　“新天條改了。”他把酒放在墳前，一屁股坐了下來�！安贿^別擔(dān)心，改的只是監(jiān)護(hù)的部分�！竦凼ツ福德实雷�，互為監(jiān)護(hù)’改為了‘著玉帝圣母，一體監(jiān)護(hù)’。道祖閉關(guān)了。但你一定很欣慰吧？因為沉香當(dāng)了五百年棋子，終于有了實權(quán)�！彼沽艘槐迫鲈趬炃�。“你苦心籌謀數(shù)百年，雖然死了，但你的目的卻全達(dá)到了�，幖ツ赋料阈∮瘛麄儸F(xiàn)在都活的風(fēng)風(fēng)光光�！�
　　他又到了一杯酒，看它被風(fēng)裹挾著滾進(jìn)泥土里�！岸摇� 本來就什么也沒有，無親無友，無仇無敵�，F(xiàn)在，“最后一點天真的夢也碎了。”
　　在楊戩身邊多年，他目睹了不計其數(shù)的悲劇。終于醒悟，悲劇的源頭不僅在于天條的不完善，還在于君權(quán)的至高無上。新天條令老君凌霄互相監(jiān)督，權(quán)力有了制衡，濫賞濫刑會受到約束。老君是天下道之元祖，門徒遍布三界來自各個勢力族類。他們了解疾苦和黑暗，他們才是三界的代表。新天條讓他沐浴在燦爛的陽光下，現(xiàn)在，他看到紙糊的光明是如何被一指碰碎。
　　對絕大多數(shù)人，誰掌權(quán)怎樣掌并沒有多大意義。更何況，玉帝王母不是亙古以來就是三界之主嗎？就算楊戩活著，他也不會反對的。楊戩改那些只是捎帶，他不在乎其他人，也不在乎他為此付出了多少，他只在乎他的親友是否安然無恙。
　　他執(zhí)著于心的唯一愿望和安慰破滅了，而他對此無能為力。他只是一條狗，法力低微，無謀無計。他喜歡讀書和修煉，甚至還有點天賦，卻怕苦怕累。他不著急修煉，他還小，未來很長。他有父兄有叔伯，有那么多的長輩寵著愛著護(hù)著他，他有什么必要刻苦修煉？所以當(dāng)所有至親一夕逝去，只有三腳貓武藝的他只能做條狗。
　　“可笑的是，我居然還感激過你�！备改感珠L教給他愛，正義，待人友好心存善意助人為樂……卻從沒有教過他恨。他恨楊戩，可是這恨沒持續(xù)多久。在得知了他的目的和方法后，他只想完成報仇的責(zé)任，而不恨他。當(dāng)從神殿出來，他茫然四顧，天下之大，無以為家。失去一切后，他最親密的人是他，無論為敵為友為主。而剛剛，他連他也失去了。
　　他失落，歉疚。他還對他的忍辱負(fù)重和功虧一簣而有點不平佩服和憐憫。他歉疚，他感激，他甚至還可笑地試圖救下他。可是他——他不讓他在心愿得償?shù)陌踩恢薪饷�，而讓他眼睜睜地看著希望覆滅而無能為力。他放他走時眼中的憐憫，是在憐憫他會后悔殺了他，還是在憐憫他的愿望終會成空？楊戩啊楊戩，你還真是殘忍呢……
　　有人發(fā)現(xiàn)了哮天犬的尸體。一條干瘦的黑犬靜靜地伏在碑前青草上，風(fēng)中散著淡淡的酒香。三界中人這才發(fā)現(xiàn)楊戩竟有人收尸，盡管只是一個小土堆，有點歪斜的石碑上也只刻著“楊戩之墓”。
　　將他葬在他處，還是按他不言盡知的愿望同楊戩合葬？爭論了一早朝，最后司法天神一言定奪“死者遺愿為大。楊戩已死，既往不咎。他與楊戩并葬�！�
　　于是哮天犬的墓就被定在了楊戩墳旁。只是他的墓地宏偉的多，楊戩的墓被襯得像個狗窩。
　　哮天犬被封為三界犬王。封號很長，核心只有忠義二字。
　　二
　　所有人都認(rèn)為楊戩對三界漠不關(guān)心，連他自己也這樣以為，直到他松開了扼住復(fù)仇者的手。他沒有殺死他的原因是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并不是很想活下來。他改天條只是為了救出母親和三妹，他給道祖監(jiān)護(hù)權(quán)只是為了和他聯(lián)手，他一點也不關(guān)心目的達(dá)成后天條會怎樣。他親歷悲劇，他見證悲劇，他制造悲劇，他對悲劇習(xí)以為常。
　　可是他不愿親眼看到新天條面目全非。
　　……他厭倦悲劇。
　　楊戩被視為王母的狗，舊天條的忠實執(zhí)行者，天威的冷血維護(hù)者。的確如此�？墒撬B(yǎng)著一只寵物，名字叫哮天。當(dāng)決定收下那只狗時，楊戩想都沒想就給它起名哮天。楊戩是謙虛謹(jǐn)慎的人，喜歡把事情藏在心底，但人固有的傾訴或者表現(xiàn)欲總會以另一種方式呈現(xiàn)心內(nèi)所想。當(dāng)楊戩為自己的年少輕狂付出了慘重代價后，他才真正抑制住了本性。
　　楊戩還曾有一位朋友，名字叫逆天。他費(fèi)了數(shù)月進(jìn)行征服與反抗的游戲，卻在即將勝利時突然放棄。他喜歡鷹，但鷹只有自由翱翔于天空才是鷹，屈從于主人的鷹只是爪牙。沒有任何目的、也許只含有一絲歉意，他救了那只鷹決定離開。那只桀驁不馴、奄奄一息的鷹卻說你這個朋友我交了。他告訴她他為她取的名字。她說，這名字霸氣，我喜歡。
　　做了司法天神的楊戩有一天看到了逆天鷹，她在陽光下俯沖，上竄，盤旋，身姿矯健，神態(tài)如王在巡視自己的領(lǐng)土。有人喚她逆天，她大聲地答應(yīng)。楊戩注視著她的背影，直到微如針尖的黑點融進(jìn)了海一樣澄澈的蔚藍(lán)里。
　　他后來再也沒養(yǎng)過寵物。哮天犬曾在心中怨過或者該說是傷心過主人上天后對他的疏遠(yuǎn)，但楊戩只是不愿回想為他取名的原因。
　　他放了那位年輕人，可他沒有走。他看著他道：“你就是太心軟了”。
　　楊戩看著面前這個為了新天條而差點放棄滅族大恨的天真少年，突然有了大笑的沖動。“醒醒吧，別做夢了�！彼氪笮χ鴮λf。老君的權(quán)力是玉帝給的，老君不明白，可他看的清楚。玉帝沒有收回只是伏羲女媧遺留的影響，而兩個死人的影響力能有多大能持續(xù)多久呢？這一波年輕人拼湊起的反天又有多大的力量？
　　可他一個字也沒說，甚至連嘴角也沒動上一動。新天條早晚會廢，他心知肚明。
　　可是，萬一，不會呢？他居然真的存在這樣愚蠢可笑的幻想，他不禁憐憫自己。
　　最后的最后，楊戩抬眼看向天空，希望看到明媚陽光里逆天鷹矯健的身姿，可他只看到了陰漠天空下一條佝僂著身子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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