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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水仙擁臂立在鏡前,昏黃的銅面映出月白的臉。細(xì)長眉,水汪汪的眼,他面色冷了些,像蒙著層涼氣,眸子里卻敷著溫情顏色,染上最后一毫期盼。水仙是個美人呢,可惜投錯了胎,白緞袍子底下是男人生硬的身體,注定了不該千嬌百媚惹人憐愛,只落得如今垂影自憐,擁著臂膀獨(dú)自顧惜自己。扭轉(zhuǎn)了身子,白白的影子漾出銅鏡,投到白紗的屏風(fēng)上,定住身形,像描邊潤色的花樣子,連著上輩子,下輩子,全給飛了金,牢牢紋繡進(jìn)這里。素白的屏風(fēng)下角是一株丹青的水仙,輕輕撫上去,仿佛還留著淡墨的濕濡,是那人有一年心血來潮畫下的,因?yàn)樗矚g這株水仙花嬌柔媚態(tài),便連同水仙也取名作“水仙”。
水仙住在一處幽深小城里,四面圍環(huán)著青山,城中蓄著一汪湛綠的湖。常有游人旅客流連此地,讓蕩出萬層波紋的影子留在湖面上,也有不得志的文人騷客灌多了酒,一頭扎進(jìn)溫潤的湖中,從此再沒了憂愁。他被困進(jìn)古城僻角的木樓上,樓下住著幾個不肯散去的老仆人,全是蒼白著頭發(fā),佝僂背。夜里撫摸樓墻上延出的裂紋,梁柱被沉淀下歲月的荒涼,霉朽氣味染滿枯老的指尖。而對于水仙,這棟危樓囚著他,日日夜夜受他的憎恨,等這身體腐爛了,長上青苔,化作灰,積成一片沸沸揚(yáng)揚(yáng)的塵埃,在陽光里掙扎,卻不得不成為這樓的一部分。到那時,那人在宅子里住的無聊,興許有一天要過來看一眼,就像瞧一處景。
水仙呆在房里,胡思亂想的緊了,好像自己已經(jīng)朽了,爛了,早在幾千年前,便只剩下一個魂?墒沁@個魂依然是好的,水仙花般天真純靜,印在鏡子里楚楚可憐。那人戀上他時便愛極了這份可憐,真要把一腔子柔情全掏出來了,可是他不稀罕。水仙在乎的只剩下自己。
再換一個姿勢,他像古時的伶人,腰肢纖柔眼波如水,討好的卻只有自己。白緞袍子帶點(diǎn)月光的涼意,捻在手上,像水。水仙瞧著銅鏡,吃吃的笑了。他怎么會這樣愛著鏡里的人呢?樓下的貨郎大聲吆喝,黃靈鳥兒不眠不休的歡唱,“叮呤叮呤”響著的不知是誰家的車路過,鈴聲輕泠泠像在井里鎮(zhèn)過的酸梅湯...這些都與他無關(guān)的,現(xiàn)在是什么世道,都與他無關(guān)的。
水仙看著自己,嬌媚醉人,窗外吹進(jìn)一縷細(xì)細(xì)的風(fēng),他輕輕點(diǎn)下頭,作一付不勝嬌羞,恍然之間已經(jīng)心滿意足了,這世上最美,最值得珍惜的東西關(guān)在他的鏡子里,永遠(yuǎn)不會厭倦和拋棄。日復(fù)一日,他愛的只剩下自己。不停的在屋里轉(zhuǎn)圈子,揚(yáng)起袖子,遮住半張月白的臉。有時候,他也想,莫非自己已經(jīng)變幻成一株水仙了?一塵不染的,孤高而華美,靜靜的開又靜靜的謝,不在乎別人的眼光,也不怕那人面色陰晴難辨,再不必流連在煩腦的人間了。他的身子越來越輕,像一抹煙似的,輕輕騰上屋頂,云彩順著衣袖飄流,再回首看以前的地方,自己的肉身還留在原處,花枝招展自憐自怨,拈著襟角,翹起修長的指尖,皮膚仿佛白得透明。
水仙捂住了臉,早早的,他就該拎起袍子走下讓他生不如死的閣樓,赤著腳,踩在冰冷的石板上,泥土沾污了腳踝,尖銳的草葉割在腿上,可是他該多么快活。一直走,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一直到古城的湖邊去,學(xué)著別的人,那些快活的人,一步一步踏進(jìn)湖水里。那水真涼啊,好像剛叢月亮上淌下來,漫過腳踝,膝蓋,擁住他的腰,最后浸去臉上化不開的胭脂,滌凈人間所有的泥污。美了,他更美了,好像剛剛開放的水仙花,圣潔的不行,浸在碧綠的湖水中,白衣裳隨著水波拍打輕輕飛起,面頰被染上淡淡的藍(lán),仿佛一樽白玉雕的觀音菩薩。
從夢里飄回來,他哪都沒去呢。漸漸回過神,水仙還是站在銅鏡前,連著他的靈與魂,愛和恨,哪里都去不了。有一年,也有個蒼白如水仙的青年這般立著,旁邊的人衣冠楚楚,手?jǐn)堉f些應(yīng)不了諾的海誓山盟。青年的眼里全是恨啊,那么的怨毒,像刀子的刃,讓人心底涼起來。對方只當(dāng)看不見,朝著他微微笑著:“我能給你的,總不會虧待你,給不起的,你也不必強(qiáng)求。”青年像往常靜靜聽著,沒人知道,他有多恨那個人,他也恨自己,恨世上所有的一切,最終帶著所有的冷與恨沉入湖底,只把溫暖留給水仙花。
除了水仙,誰還記的閣樓上曾住著個脾氣古怪的美人?誰還記得那個不招人愛的青年現(xiàn)在究竟活在夢里,還是早早溺死在冰冷的湖水中。
水仙只愛他自己,那人給不起的,他給予自己。一日復(fù)一日,幸福的活著,幸福的死。再也不知道等待和愁苦。
早上,陽光射進(jìn)來的時候,映出屋里沸沸揚(yáng)揚(yáng)的塵埃。水仙蹲在屏風(fēng)前面,一下一下摸著那人親手畫的水仙花,帶著憎恨,不甘,和他舍不下的愛憐。門開了,一個人走屋,摩洛哥羊皮鞋踏在積滿塵土的地板上,他跟已前一樣光鮮逼人,可惜早已鶴發(fā)雞皮,生命被歲月留下難堪的崎嶇,渾濁的眼睛透過水仙的身體望向堆滿灰塵的屏風(fēng),對著當(dāng)日畫的水仙花無限唏噓,仿佛看風(fēng)景一般,一盞茶的功夫也便回去了。水仙撫上自己的臉,冰涼的,沾著淡淡的水汽。他吃吃的笑了,影綽綽的,是個無辜的怨魂。
他想,那人陽壽興旺呢。畢竟,在世上受莫大煎熬的,只有活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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