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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雨
南方的六月份正值梅月季節(jié),雨水跟不要錢一樣嘩啦啦地下著,纏綿又轉(zhuǎn)側(cè)。
天氣一連好幾天的陰沉,前天洗的衣服今天還能聞到一股子清晰的潮濕味。穿在身上,感覺整個人就像角落里面蓬勃生長的草菌蘑菇一樣不停發(fā)霉。
這就是六月份。喜歡的人說它初夏始到,萬物勃發(fā),廣袤的天地之間顯露出藏了一個春季的生機一片。不喜歡的人自然也能挑到它一千一萬個不好上來,比如陰晴不定,比如蟬鳴燥人,也比如含著水蒸氣的空氣中,時時給人一種窒息的錯覺。
對于這些無聊的爭執(zhí),宋安從來都不放在心上。但對于一個今年六月份剛剛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來說,她想,她還是有點討厭夏天的吧。
因為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夏季的六月份也同春節(jié)一樣有了特定的符號意義。
整個短短的三十天里,它都忙著結(jié)束忙著分離。
二十二歲的人生當(dāng)中,宋安不是沒有經(jīng)歷過分離,小學(xué)升初中,初中升高中,然后便是考大學(xué),每一場分離之前就像萬軍齊發(fā)共上戰(zhàn)場,每一場分離之后又好似新的藍圖畫卷,在師長和家人的祝福生中徐徐展開。
可卻沒有一樣分離,是像大學(xué)畢業(yè)這般在短暫熱鬧之中完全歸落悄無聲息。
安靜地怕人。
一開始宋安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感到害怕。只覺得這份說不清緣由的恐懼就像身體里緩慢生長的綠色植物,等到回過神來的時候,它已經(jīng)枝繁葉茂無限張揚了。
后來,當(dāng)她從學(xué)校離開,將行李用具搬到市區(qū)邊緣的城中村時,好像豁然懂得了自己恐懼的緣由。
電腦上面的屏幕反射著淡白色的光,打在她的臉上,連帶著眉眼也跟著淡了些顏色。
刪刪減減,留在文檔上面的也沒有幾行字。她從桌上摸出了一包紅梅香煙,火機咔擦一聲,黯淡的光源之中很快便有一簇橙紅色的小火光明明滅滅。
桌子上面的手機震動著發(fā)出嗡嗡幾聲,她心里正煩,故事的構(gòu)思在高潮處突然卡了殼,就像高速公路上面忽然沒油的汽車,心煩意亂卻又無計可施。
她本不想接,但瞥到電話上面的來電人姓名以后,打著鍵盤的手不知不覺中也小了力道。
這位人物,她不想接也得接。
“喂,媽--”煙灰已經(jīng)燃了很長一截,宋安隨意彈了彈,房間里面只有她一個人獨住,無所謂衛(wèi)生問題。
大概是她的語調(diào)太懶,對面人想要語重心長找她談?wù)劦南敕ㄒ仓荒苄媸。順著脾氣,她吼道:“宋安,你知不知道現(xiàn)在幾點了?還喂喂喂,人家一畢業(yè)哪個不朝氣活潑,你倒好--越活越倒退!
“一日之計在于晨,聽你這語氣我算知道,太陽高到曬屁股了你還窩在被子里面沒起來!”
“媽,我沒有--”宋安無奈的回了一句。
這是實話。這幾天雜志社那邊編輯催稿催得頻繁,來來回回厚著臉皮蹭交情,已經(jīng)返工好幾遍。
網(wǎng)站那邊也剛好卡在了入v加更的要緊關(guān)頭。
處處要稿,處處催稿。她卻在這時候靈感卡頓,手指僵在鍵盤上面半天憋不出一個ABC來。
房間窗簾被她拉上,白天黑夜只能從縫隙之中窺探出一二。
累了睡,醒來寫,等到餓了便就著熱水泡泡面。生活作息被她全部打亂,畢竟特殊時期需要特殊對待。
宋母聽到她這話微微一愣,后又是心疼又是無奈地嘆了口氣,“你說你這樣到底是為了什么?”
“為什么不像其他女孩子一樣畢業(yè)以后要么工作要么考研,不說大富大貴,至少穩(wěn)定對吧?”
“我就不知道了,像你這樣窩在屁股一樣大的地方,過著這吃完上頓愁下頓的日子到底為什么?”
“我知道你喜歡寫小說,以前讀書的時候我也沒攔著你啊。人心中有熱愛有夢想的東西固然可貴,但日子是真真切切擺在前頭,你不能因為一腔看不到的熱愛就不吃飯吧?”
“如果你真有寫作這方面的才能,寫紅了寫火了我們自然也不攔著你。但這四年你也看到了,成績平平常常,都沒什么水花。以前你還在讀書我由著你,但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畢業(yè)了,就不能再跟從前一樣!
宋安沉默了。隱約中,就像剛學(xué)英語時讀文章,一開始她還什么都看不明白,然后某個單詞或者句子給了她一點線索。也就突然之間,細微的理解之光閃過她雜亂無序的大腦。她隱約明白之前在自己體內(nèi)生長的恐懼是什么,就像一片黑暗而不詳?shù)木跋蟊灰坏篱W電照亮。
她明白自己所害怕的從來都不是畢業(yè),而是畢業(yè)以后遠離的舒適圈,還有堅持夢想走下來的辛苦。
但明白又有什么用呢?光亮短促,照亮所有馬上又隱入黑夜之中。
宋母的聲音還在繼續(xù),“你舅舅的公司剛好缺一個文秘,你要想清楚就告訴我,反正也只是一句話的事情!
簡單說完以后,宋母便沒有繼續(xù)跟她交談下去。
電話掛斷,不;厥幵谒伟捕叺氖且宦曈忠宦暤拿σ簟
屋子潮濕,平坦雪白的墻壁上面滲漏出一片又一片的水漬。宋安把電話丟到一邊,拉開窗簾,天地之間飄雨落霧,世界好似被打上一層厚重的濾鏡。
窗子旁邊種著一株青綠色的芭蕉扇葉,邊上掐黃滴著水滴。再遠處的視線是一片灰蒙的水泥路,慘淡地看不出遠方的路。
她的人生啊,什么時候也跟著看不到遠方了。
宋安煩躁,她摸了摸口袋,除了一個空蕩的煙盒已經(jīng)沒有其他。哦,忘了,最后一根煙剛剛被自己抽掉。
電腦上忽然響起□□息的提示聲,她一把關(guān)掉窗戶拉上窗簾,將自己重新縮回昏暗的空殼之中。
消息是一個雜志寫手發(fā)來的,兩人在同一個編輯的作者群里,說來認識相熟也是一場緣分。
她發(fā)來一條消息,就簡單的幾個字:“以后,這個號我不用了!
宋安沒懂她的意思,“好友列表滿了嗎?是要創(chuàng)另外一個號。”
“不。”
“我不寫了!
字從屏幕彈出,像在她臉上扇耳光。
宋安一時沒有回過神來,手指被人抽取精魂,憑本能打下幾個字發(fā)送。
“為什么?”能想能說的只有這幾個字了。
□□的聊天對話框安靜許久,宋安從口袋摸到桌子,又翻了翻抽屜,一無所獲,連根煙都找不到。她不太愿意去關(guān)注電腦屏幕,答案在心里已經(jīng)成形,她們從來都知道的,只是不愿意戳破。
好友:“你知道的,我需要生活。但目前寫作能提供的稿費支撐不了我的生活。就算我無所謂,但我還有父母要養(yǎng),他們年齡大了,總不能一直都為了生活奔波勞碌!
好友:“歌詞里經(jīng)常說有夢想誰都了不起,可現(xiàn)實卻實打?qū)嵉馗嬖V我們了不起的只是夢想,不是我們!
熱愛又如何,喜歡又怎樣?在現(xiàn)實面前都脆弱如薄紙一張。
宋安終于找到一根香煙,在書桌最下的抽屜里面,也許是原來的租客留下的。煙絲受了潮,抽的時候沒有味道。
順著原來的位置坐在地上,她抬起頭來的時候剛好能看見屏幕閃放的光亮。好友的字過分清晰,一個一個,雨水砸在心上。
熱乎的心臟最受不了冰涼。
她今年二十二歲,做過兼職也打過暑假工,好好學(xué)習(xí)也天天向上過。年歲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經(jīng)歷些把瑣碎的酸澀,也曾在熱鬧的日子里放肆笑過。
只是人生沒有驚心動魄,編輯說她的故事里少了故事。
電腦息屏,視線觸及的地方皆是黑暗一片,偶爾有那么一兩絲的光亮從窗簾幕后泄出,呼吸起起伏伏,一直往前走不愿回頭的她難得想到很多。
她想起大學(xué)里最后一個年,親戚拉著母親的手,真心實意地勸她在再生一胎。
“反正現(xiàn)在國家政策支持,你們再生一胎也沒有關(guān)系。社會壓力那么大,安安如果有個弟弟或者妹妹,到時候供養(yǎng)你們的壓力也會小些!
以前類似勸告父母再生一胎的話,宋安不是沒有聽過,但概念里意識中,父母身邊從來都只有自己一個孩子。她不愿意家里再多添一個。
這樣的想法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駐扎在她的腦海之中。雖然親戚聊及此處,宋安面上沒說什么。但在背地里的父母前面,總會表現(xiàn)出極端的厭惡。
然而那個新年她沒有。大概親戚話里的確有那么一兩句很有道理——現(xiàn)在社會壓力那么大,多個弟弟或者妹妹也許自己以后的壓力小很多。
她已經(jīng)二十二歲了,在快要畢業(yè)的日子里,也能感受到父母對她越來越像對待一個成年人。
思緒被電腦忽然亮屏的光芒打斷。宋安下意識瞇起眼睛,卻忍不住想到,連自己曾經(jīng)寧死不變的信念都在生活的恐嚇下得到改變,那心中所謂的熱愛呢?
她忽然不清楚自己到底能堅持多久。
雨停下來,空氣中霧氣迷蒙。宋安拉開窗簾,天空干凈亮澈,幾朵云慵懶地飄著。
天氣不錯。她想出去走走。
南方的西街歷史悠久,許多過往的記憶以不同的方式纂刻在大街小巷,古道樓臺之中。
宋安畢業(yè)無聊的時候,很喜歡在這里逛逛。行走在一座充滿歷史味道的城市之中,凡塵俗世好像都不那么重要。
以前大一的時候她也有跟同學(xué)來過,但每次都行色匆匆,拿著手機導(dǎo)航搜尋附近有名的建筑群,或者是好吃好玩的街邊特色。
視線之中皆是行人擁擠,車水馬龍。她想起今天周六,難怪街邊那么熱鬧。
宋安隨便買了一瓶奶茶,邊走邊喝,倒也淡然。看看街邊小販聊天賣賣的樣子,品嘗街邊路人不一樣的表情。她宛如海面上的浮木,不知道路在什么地方,只是很茫然地走著,走哪算哪。
街邊一條道上,靠近榕樹的地方,有位老人正沾著顏料在一張鋪在地上的紙張上面畫畫。宋安跟著人群堆里湊熱鬧,她看老人雖然看上去年齡挺大,但揮筆灑墨間自有自的風(fēng)骨氣派。
地上的畫在老人手中很快構(gòu)成形狀。青山墨水,祥云丹鶴,筆觸間老練非常。周圍人來了又散,有些人單純看個熱鬧,有些人則挑撿一兩副心儀的畫作回去。老人對價格無所謂,一兩口的估價,純粹只是為了報銷自己的筆墨錢。
宋安看了心動,走上來挑走之前看上的畫作。她覺得老人的作品跟平日的展覽之作看上去沒什么差別,忍不住開口問了幾句。
老人只是呵呵一笑,注意力依舊放在自己的畫作之上,“我只是單純喜歡畫畫,沒那么多的想法。別人看著喜歡我就滿足了!
“純粹的熱愛不需要聲嘶力竭的力氣!
老人的話簡簡單單,卻一下?lián)荛_了宋安面前的黑云濃霧。是的,純粹的熱愛其實不需要聲嘶力竭的力氣,只是單純放在心里喜歡便好。
她想起自己喜歡寫作,可越近畢業(yè)便越依賴寫作為生,跟剛開始自己單純想講故事的初心背道而馳。
生活與熱愛的矛盾沖突,在這一刻好似全部散盡。
南方的六月依舊悶熱非常,但在這一刻宋安卻得到了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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