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總是對過往念念不忘,說風(fēng)流,說輕狂,說輝煌……放蕩不羈的笑容還沒來得及褪去,就被鏡子里蒼老斑白的面容定格成悲傷。
　　小魚喂他吃了一片安定,扶著他躺下,例行公事完轉(zhuǎn)身就走。
　　她是新人,聽醫(yī)院里的前輩說,這個老頭極難伺候,是不能與他多說的。已經(jīng)盡量輕的推門出去了,卻在關(guān)門時聽見床上連聲咳嗽,如拉鋸般撕扯著嗓子,帶著整張床都在震動。
　　本著人道主義精神,小魚回身進屋,喂他喝水。老人看了看她,渾濁的瞳孔有片刻清明,從喉嚨里傳來聲輕哼,陰陽怪氣道:“這破醫(yī)院,破醫(yī)療,破服務(wù),遲早要倒閉!”然后自己躺下。
　　小魚受寵若驚的離開了病房,她連忙和護士長報告,老頭今天沒有摔杯子,沒有人身攻擊,甚至沒有差使她干活,她覺得今天很幸運。
　　護士長笑的很慈祥:“那603就交給你了�！�
　　小魚從此就駐扎在603病房,她以為日子會很難熬,即便不難熬也不會輕松愉快的,但她沒想到日子竟近乎無聊。
　　老人不怎么搭理她,每天必做的就是給他床邊的金魚換水、喂食,帶金魚去曬太陽。魚缸很小,里頭只有一只紅色的金魚,瞪著它那雙金魚眼,開合著嘴,看起來蠢兮兮的。老人在陽光下?lián)崮χ⌒⊥该鞯聂~缸,仿佛懷抱著一樣珍寶,常常就這樣睡著了。
　　在小魚看來老人的日子也過的很無聊,但這種無聊很正常,是老人家該有的無聊,不像她,她覺得與其說自己是個護士,不如說自己像臺機器,重復(fù)著喂藥、量體溫、偶爾打點滴的工作,周而復(fù)始,而且病人只有一個。護士長她們見到她往往肯定的笑笑,也從不與她閑聊的,她覺得老人一點也不難伺候,最難伺候的是時間,她忽然覺得,自己的時間多到有些不合理了。
　　小魚是個護士,這是她每天都要跟說一遍的話,這句話使她的工作有了使命感。
　　一天夜里,病房里鈴聲大作,老人被送進手術(shù)室,出來后又轉(zhuǎn)到加護病房。作為“專屬”護士,小魚很緊張,因為她聽說老人醒了以后又開始作妖了,明明身體虛弱得連只螞蟻都捻不死,卻有力氣打翻水杯拒絕吃藥。作為一個有責(zé)任心的護士，小魚也很掛心,她覺得做事情要有始有終,即然老人與她還算合得來,繼續(xù)照顧老人并不是什么很困難的事，可是加護病房是她這個實習(xí)護士還不能進入的地方。
　　小魚開始每天無所事事,日子過得比從前更無聊了。
　　她每天都在留意老人的狀況,聽說情況不理想,聽說老人的家人只管交錢不管護理,還聽說老人即便這樣了還在鬧別扭,刁難人,給他們醫(yī)療工作者增加負(fù)擔(dān)。
　　小魚一開始很擔(dān)心,后來聽了太多他的劣跡,她同事說這么心無旁騖把自己往死里作的老頭也是很少見,大概是覺得活著沒意思了吧……她感到無奈,覺得老人不惜命不懂事,后來又漸漸釋然了,她畢竟只是個護士，不是心理專家。
　　小魚察覺身體不舒服是老人去世三天后,一開始全身乏力總想睡覺,她請了假休息,情況并沒有好轉(zhuǎn),后來甚至出現(xiàn)頭暈?zāi)垦８共刊d攣的情況。
　　她連忙去找醫(yī)生,恐怖的是每個醫(yī)生都對她視而不見,她想起老人的話:“這破醫(yī)院,破醫(yī)療,破服務(wù),遲早要倒閉!”感到由心而生的寒意,她竟然在這樣冷血的單位工作么
　　她虛弱又憤恨的打算去別家醫(yī)院看病,然后辭職。哆哆嗦嗦路過603病房時,護士正在收拾老人住過的病床,病床邊的魚缸不再晶瑩剔透，里頭的水很渾濁,紅色金魚半翻著白肚皮，魚嘴頻頻開合，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老人走了,再也沒有人會將這樣一條魚當(dāng)作寶貝。
　　小魚眼睜睜看著護土把魚扔掉了,魚兒落進垃圾袋的時候抽搐了一下，像即將熄滅的火焰傾盡全力的最后一下跳躍，也正是那一瞬間,小魚瞪大了眼珠，窒息般的死亡之感撲面而來，她的心臟緊縮,紛亂的記憶也撲面而來。
　　護士長笑的很慈祥:“那603就交給你了�！毙∽o士欲哭無淚,那不是她。
　　喂老人吃藥喝水量體溫的,不是她。
　　同事們肯定的笑容,也不是對她。
　　盛夏起風(fēng)的傍晚，堤壩上一棵百年榕樹下總是聚滿乘涼的人，飯后閑暇，路燈亮起，一位老人在和他的老棋友們下棋,一個挑著擔(dān)子賣金魚的小販就把攤子鋪在旁邊。老人棋藝不怎么樣,嘴倒能說,大話從前,引得周遭唏噓一片,其中小販最給力,許是年輕閱歷少,許是生意人的圓滑,他總是連連叫好。
　　老人在榕樹下擺了幾天棋局,賣金魚的小販就在那擺了幾天攤,直到老人生病了要住院,才從小販那買了一只魚算照顧生意。
　　原來這只魚才是她。原來一只魚的幻覺也是很強大的。
　　她每天和自己強調(diào)自己是個護士,也不是所謂的使命感,只不過是因為她記性差罷了。
　　她幻化成誰也看不見的護士,是因為太孤獨了嗎
　　不記得了,但為什么是護士呢是曾萌生過照顧老人的想法么
　　可原來自始至終,她才是被照顧的那個啊。
　　已經(jīng)有了意識形態(tài)的金魚臨死前很哀傷,這大概是唯一一只會做夢的魚了,可惜只是一只金魚的夢罷了。
　　不會有人知道，不會有人在乎，不會有任何改變。
　　她又忘了,老人混濁的瞳孔中,曾閃現(xiàn)過的那絲清明。
　　人們總是對過往念念不忘,說風(fēng)流,說輕狂,說輝煌……放蕩不羈的笑容還沒來得及褪去,就被鏡子里蒼老斑白的面容定格成悲傷。
　　世上只有人孤獨,哪有時間會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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