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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子卿啊。
我終于快要死了。
即便如此,卻還想再跟你喝一次酒,就是那壺我叫人偷偷從中原帶來料子親手釀的,藏了許多年的苦露酒。
十幾二十歲時我們總在一道喝的苦露酒。
可七年前你就回去了,榮歸故里,功成名就。
多么諷刺呢,幾十年前同是當朝侍中郎,同在長安踏馬看花,后來又同落難匈奴,最后呢?
我在大漠,而你在長安。
我在瀚海闌干百丈冰的噩夢里醒來,而你在裹挾著故國泥土香氣的春風里睜眼。
我要被千世萬世地唾棄,而你卻可以被千世萬世地稱頌。
你說你不信命,可明擺著,這就是我李家的命,注定了一敗涂地,不得善終。
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一直很羨慕你,這樣的話?
從一開始就很羨慕。
你的父親可以在戰(zhàn)敗逃回時幸免于死,你可以在父兄的蔭庇之下長大,長輩們教導你的,是忠君愛國,守節(jié)不渝。你可以順順利利地當上侍中,然后在眾人艷羨的目光里持節(jié)護送單于西去。再后來,你要拔劍自刎,都快斷氣了還是被救活過來。你可以十九年如一日地守著你那根丑陋不堪的使節(jié),就連大雁都眷顧你,讓你終于得以回到故土,去迎接全天下的贊美,閃著光被刻入汗青里。
我都想到了,百年,千年后的人會怎么說。比如,蘇子卿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呵,不像李陵那個叛徒!
以這種方式和你的名字永遠綁在一起,也真是滑稽得教人想哭。
我原以為,你我字里皆有個“卿”,日后或能如此名揚萬里,天下皆知大漢有名臣良將謂之子卿少卿。
如今都沒有了,天下只知有忠臣子卿,叛賊少卿了。
所以說我羨慕你啊。我幼時家道已半是中落,祖父封萬戶的夙愿無望,父親早逝,十幾歲時叔父又死于那人的暗箭,曾經(jīng)披靡沙場的李家變得破破爛爛,零零碎碎。也只有母親會耐心教養(yǎng)我,告訴我那些為人立身之道,讓我長成了一個人們口中頗具國士之風的李家后人。但同時,家中長輩無時不刻都在用各種方式告誡我,裂土封侯才是我的畢生使命。父輩的夙愿是遠超我所能負擔的巨石,我只能像個投機小人般,抓住一切能揚名立萬的機會,就敢?guī)е迩Р阶淙プ彩f匈奴騎兵這塊磐石。
我運氣真的特別背啊,出發(fā)前已被天子猜疑,之后領著五千軍士在茫茫大漠孤立無援,逼不得已投降了,又錯過一次次回來的機會。我以為我能成漢家曹沫,可誰都不放過我,朝堂上他們義憤填膺狀似正義地唾棄我,背里又對漢武構(gòu)陷于我,說李陵他在替匈奴練兵!害得我被夷盡全族,老母慘死,連條退路都沒給我留下!我要怎么再回去?回去之后再被懸在城墻上,讓天下人再羞辱一次嗎?!
子卿,我只求求你信我,我真的不是他們口中那種人,我真的沒有替匈奴練兵,我真的一直還是你過去認識的那個少卿,會特地親手釀一壺苦露酒來尋你共飲的那個少卿。
但我不求你在人前為我說話,畢竟我也聽聞,太史公亦因我身陷囹圄,我怕,我太怕又多一個人,受我這個罪人的牽連。
尤其是你。
所以我不敢來見你,一直不敢。
雖然早已聽聞你被拘于北海,我卻遲遲沒有動身去找你敘敘舊。
不單是因為初來乍到,與這蠻夷之地格格不入,凡事皆需謹小慎微,又常悔恨于投降,思忖于報仇,白日要與那胡子拉碴的單于虛與委蛇,入夜又常為夢魘。
罷了,不說了,反正也熬過來了。
其實還是因為羞于見你,怕不期然會撞上你那赤誠的目光,怕你會罵我沒骨氣,說那些,跟遠在長安的人們說的一樣的話。
我畢竟還是做著子卿能理解我的夢的。
到后來,我娶了單于的女兒,成為了右校王,在這不毛之地活得愈發(fā)麻木,直至聽聞被誅九族的噩耗后開始破罐破摔,都快要忘了自己原來還是個漢人了。
兩相對比,你愈發(fā)像那玉門關(guān)上亙古不變的明月。
而我,這樣一個滾落到塵芥堆里的廢物,哪還有資格以少時摯友舊時同僚的身份,去跟你說說話呢?
單于竟然還想我去勸降你?
命不可違,我一夜未闔眼,第二天起了個大早,重又把頭發(fā)梳回了漢人的樣式,甚至想用脂粉擋去臉上的疤痕,在鏡子前忙活完才意識到,自己竟然跟個小姑娘要去見情郎似的,多么可笑。
可我終究只是希望你別討厭我。于是還特意挖出了自己上回偷偷釀的苦露酒,才鼓起勇氣去找你,努力地用一些與過去相仿的表象,來告訴你其實一切都沒變,來求求你別把李陵你墮落了這種話罵出口。
可騙不了自己,就是有什么東西從我投降的那一刻起,永遠地改變了,永遠地回不來了。
尤其是我擺開簡陋的筵席等你,看到你一撩毛氈簾子從大帳門走進來,我控制不住地起身就恰好對上你那沉默又堅定的眼神時,什么話都堵在喉嚨里了。
真是未相見已露怯,方見面便想夾起尾巴逃了。
我抖著手斟滿了酒,苦笑著迎向你,好久才艱澀地開口,只說了,子卿,苦露酒。
就抖著手一不小心灑了酒。
有的縱使相逢應不識是在表面上的。
比如現(xiàn)在我見你,僅僅不惑之年,卻堪堪被北地的霜雪疾風折煞了容顏,面黃肌瘦,憔悴枯槁。
我問你,這樣是何必呢?折磨著自己,又無人知曉。
你說,一切自有天看著,我不為不義之事便可。
我搖搖頭,只管往里灌酒,好久才又開口道,子卿,若是為了不義之事呢?
那便千刀萬剮,死不足惜。
你這樣對我說。
若君主所為不義呢?君主屠戮功臣,寵信奸佞,可謂義否?我們在萬里之外拼了命為他開疆拓土,可回去等著我們的,還不是無休止的猜疑乃至斷頭折腰之辱!可謂義否?讓我們幽于糞土,再去看那專事逢迎妨功害能之人,動輒得封萬戶侯,官拜廊廟宰,義耶?不義耶?!
君不義,則忠于國,可也。
你依然是那副不動如山的模樣。令人無端惱恨。
子卿,事到如今,何苦不承認,國與君又有何不同呢?我定定地看著你的眼睛,想看出一絲波瀾來,不為了我,也至少為了你自己。
右校王大人,若此番只為勸武降于匈奴,則不必多言,武雖愚鈍,志不可奪。
說罷你轉(zhuǎn)身欲走,我徹底慌了,想要拉住你又不敢伸手,只能語無倫次地追著你說,子卿,你別走,別走好嗎,我們說說以前的事吧,我不提這事了,我錯了子卿……
原諒我吧……求你了……
你還是頭也不回地走了,一口酒都沒喝,一個眼神都沒給我,只拋下一聲全是疏離的“右校王大人”,像是決絕地要劃清界限一樣,斷了我最后的念想。
果然有的縱使相逢應不識,是滲進骨子里的。
從此后我最歡喜的事,便是借著右校王的名義,把你叫來喝酒。
起初,我們什么話也不說,我管我喝酒,你在一旁看著,也足令我心安。
漸漸地,我自言自語叨嘮著少時那些個破事時,你開始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著了,天知道我有多開心。
我以為我們是能回到從前的,哪怕周圍處處皆不再相同,那么多年那么多年過去,也總能求得一點點心上的靠近。我們也許都不會說,但總可以相信,我們該是能理解彼此的。甚至到死,我們都可以相互陪伴著,相為慰藉。
又或者一切都只是我的妄想。
那天我又忍不住地找你去喝酒了,看著你已經(jīng)半白的鬢發(fā),突然想起來,便說,似是快到往年釀苦露酒的時節(jié)了。
我問你,還記得嗎?三十多年前,我打賭輸給了你,便要請你吃飯,不知道你的口味,提前準備卻鬧了個烏龍,一大桌菜竟沒一個合你胃口的。
你笑了起來,輕聲說,少卿你當時羞得快要鉆下桌去,我卻發(fā)現(xiàn)你備的這酒是我最愛的苦露酒,便光是喝酒了,而你一人吃完了一桌菜,撐得三天不食肉味。
我點點頭,又說,從此我便知曉你偏愛苦露,第二年尋思著親手給你釀一壺?茨憧湮沂炙嚭,后來便年年都釀,習慣烙下了,改都改不了。
那今年……我們一起釀如何?
沉默突然蔓延。
過了好久,你才開口道,不了,昨天漢使來了,我要回去了。你……若愿意,也可以一道回去。
我又一次抖著手把酒灑了,整個人都木愣愣地呆在原地,十九年,臨到頭時,也不過輕描淡寫一句要回去了,原來于你而言,回去是件這么容易的事,無怪乎你能飽含希望地等上十九年。
你那么篤定,你的國不會忘了你,你的國有朝一日定會接你回去。
我也是那么篤定,萬里之外的那個國恨不得忘了我,那個國恨不能殺我而后快。
我們終究是不同的啊。
太多話想說,末了也只是一句,我送送你吧。
于是當風雪地里,你依舊緊握著你那光禿禿的使節(jié)佇立著時,我真的捧出了所有的藏酒,讓你帶回去,求你別忘了我。
你卻說,不必了,現(xiàn)在一同喝了吧。
漫天飛雪在朔風里卷起一支胡旋舞,蒼茫大漠,尋不到一條歸途,我斟滿酒,與你碰杯,醉意上頭,我情不自禁地摔了酒樽,狀似瘋狂地跳起舞來。
徑萬里兮度沙幕,為君將兮奮匈奴。路窮絕兮矢刃摧,士眾滅兮名已隤。老母已死,雖欲報恩將安歸!
一曲歌畢,早已是淚眼婆娑。
子卿啊,此去便是萬里相隔,永無再見之日。生為別世之人,死亦為異域之鬼。
音信不得,黃泉不見。
又是那么多年過去了,你走時只剩了最后一壺酒,我把它埋了起來,到如今我卻再未新釀過。都是騙人的,什么改不了的習慣,嗜酒的人走了,便是說改就改了,說不釀,就真的再也不釀了。
我沒說過,其實原來我根本不愛什么苦露酒的,落難匈奴后,才漸漸品出其中意味,便也愛上了。
還在長安時我就問過你,何以偏愛這苦露?
你只笑笑,說了句,人生譬如苦露。
如今想來,倒像是你未卜先知了似的。
我李陵是罪人,因而后半生只能困頓于蠻夷之地,不聞鄉(xiāng)音,但聞那嘔啞嘲哳的胡人言語,見那蠻人面孔。前有老母慘死,后有知交離去,終歲常為悔恨折磨,不得好死。
不必故人唾棄了,也不必后世恥辱了,老天已然罰我至此,便只待咽氣了。
那就咽氣吧,喝完這最后的苦露酒,就攜著酒香赴黃泉了。
也算了卻心愿罷。
唯愿你能循著酒香,來與我重逢,而再無家國山河之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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