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煮梅
01.
那年我十五,在戰(zhàn)火紛飛的年歲里,是個似大非大,似小非小的年紀(jì)。
東北戰(zhàn)事吃緊,城里大半青年應(yīng)召參軍。我家算是富庶,以箱些金銀抵了那名額,換得平平安安。
常說女子無才便是德,但母親體恤我心愛水墨,便縱由我涂涂抹抹;時間久了,我雖然表現(xiàn)得志趣迭起,但畫技實(shí)在是淺陋低洼。苦苦央求后,母親總算是應(yīng)允我出外尋一位老師。
城南有一舊書生,我曾買過他的畫,畫中山水重疊,日光冉冉,似乎瑤臺仙境;彼時他初剪長辮額上獨(dú)有孤茬,如今不知如何了,我倒是有些想念他。
“不如選那城南的書生?他雖不是專一的畫匠,畫得卻要比那些木頭腦兒們還要好些呢!”
當(dāng)母親問我尋師何人時,我未帶半分遲疑。
“那好,都依你吧!彼恢币曃胰缯洌瑥膩矶际菍ξ业脑捄V信不疑。
我惴惴然,不語。
02.
秋后,他來了。
一開始我是不抱仍能尋到他的希望的,家仆告知我消息的時候,我還有些驚訝。
多年未見他,他已發(fā)梢齊眉,鼻梁上也架了一盞薄片眼鏡,依舊是酸臭的文人打扮,瘦弱的肩上搭著一條白巾,更添憂慮之境。
見著我,他竟友好地朝我招手。
“小姐是這些年來,唯一施與我銀子的!彼⑽⑿χ劭粝啾纫酝由盍瞬簧,“如今又授予如此恩德,裴某不勝感激!
他竟倌手敬我,我不禁有些臉紅。
“不必……”
我啞言,只得招手表明。
他卻笑了,頃刻萬物失聲。
家中來了一位姓裴的老師,年歲大我一輪,卻仿佛只比我大了三兩歲,似兄長一般無微不至地關(guān)懷著我。
只是自見到他的第一眼,我便喜歡上了。
03.
裴老師教我畫畫,水墨丹青勾勒出的世界總讓我神往。
他愛在繪畫前飲酒,說是如此這般才會涌現(xiàn)靈感。
那煮著青梅的酒味道酸澀,只學(xué)著他品了一口,我便發(fā)誓今后再不輕嘗。
他說若不是一位舊友,他也不會知曉這種令人咂舌的口感。
梅子酒悵然傷懷,或許我后來才知。
04.
老師的舊友,我也曾見過。
一日我與老師上街選購畫材,北坊的生宣質(zhì)細(xì)柔美,可按個人所需裁剪至合適大;我已隨學(xué)月余,能畫些蟲魚花草,只為練習(xí)之用,小些的畫版最佳。
叮囑了坊員規(guī)量尺度,我便與老師在鄰旁茶館等候,茶煙裊裊,老師安坐于我對面,披巾雪白,似乎雪山浮沉。
“學(xué)得還好么?哪里不明白或是覺得我講解的速度快了些,可千萬記得同我講!
老師開了口,神色透過煙霧朦朧傳來,竟帶上幾分憂郁,我一瞬晃了神。正欲回答,卻被呼聲打斷。
“裴鈺,你在這里做什么?”
來人直呼著老師的名,大大咧咧地在他身邊坐下,看看他,又看看我,眨了眨眼:“你就是裴鈺的那個學(xué)生?不愧是養(yǎng)在深閨的小姐,裴鈺從了你之后也變得文靜了,像個文人了!
我不好接話,只得看向老師,他對此人的到來顯得有些慌亂,滿臉的窘迫短時間內(nèi)難以遮掩。
“阿明,今天不是學(xué)校的常日么?你為何會在此?”半晌,老師皺一皺眉,語氣有些生硬,“你倒是不管不顧那些孩子們了么?”
“哪能呀,”他飲一口溫酒,“仗都打成了這樣,誰知道有一日會不會波及此地,又有誰會愿意在這種日子里還讓自己的孩子上學(xué)呢?”
他苦笑一番:“所以到了今天,學(xué)堂里已然沒有學(xué)生了!
老師聽他如此,嘆了嘆,諴然不語。
05.
那人來不久之后便離去了,雖然沒有可以讓他繼續(xù)工作的理由,但他還是想回去那庭院,頌聽枝顫雀鳴。
“那便是我的舊友,同我一起長大!
見我神游未遠(yuǎn),老師便出聲喚我回軀。
“他可是名教書的先生?”我回憶著方才二人的對話,疑慮非常。
“是啊,在南堂的書院里任仕許久了!彼D一頓,頃刻續(xù)言,“下次見他,喚他‘顧先生’便是!
茶漸漸冷了,杯壁握在手心里不似當(dāng)初般溫暖,老師凝視著淡黃色的茶水,緩緩閉上了眼睛。
“想必坊工已經(jīng)處理好那些紋樣,我們?nèi)ト×T!
06.
再次見到顧先生,是數(shù)月以后的事。
因?yàn)椴豢深A(yù)知的重大失誤吃了敗仗,幾座城池相繼淪落,全國上下都緊提著一顆心,就連風(fēng)過蒲葦時的嘩啦嘩啦,也不免落得小心翼翼。
哀聲載天。
在一個萬花皆落的日子里,我送別了老師。
他灰色的長衫起伏在塵埃里,竟顯得無比莊重。我伏在門后,偷偷地看著他的背影,生怕他是鴻雁化作的人兒,這樣真切的目光被發(fā)現(xiàn)后,便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只是起飛前,鴻雁被攔住了。
那是我第二次見到顧先生,也是最后一次。
他顯得有些急迫,沖著老師含糊地喊了幾個字,老師只遲疑了一瞬,便點(diǎn)頭表示同意。
“我們聊聊?”
老師臉色平靜,甚至有些低沉。
我突然害怕起來。
07.
向家里胡亂扯了幾個理由便倉皇出門,我跌跌撞撞地跑在大街上,道路上蕭條得很,塵埃擲地有聲,不一會兒,我便在上次那家茶館里發(fā)現(xiàn)了他們。
“……撕了我的申請書,你什么意思?”
再沒有文人間儒雅的氛圍,開口便是劍拔弩張。
“你倒真想去參軍了?”老師輕笑著,嘲諷的語氣顯得十分不屑,“你當(dāng)你是誰,軍士里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為了點(diǎn)大男子主義就貿(mào)然行事,我阻止你還有錯?”
“國難當(dāng)頭,此事怎能與我脫得了關(guān)系?倒是你,你也不要將你的想法強(qiáng)加給我!
他揉了揉眉心,顯得十分疲倦。
“裴鈺,我知道你永不會害我,但這次,我不會聽你的勸告!
老師愣住了,一時竟無法開口:
“……你會死的。”他終是說。
“如果我的死可以換來勝利,那便值得!彼Φ蒙鷿爸皇悄且惶,需要你來幫我見證了!
老師緊抓著下衫的布料,隨后便放松下來。
“我踏出這城池,便會忘記你;若是我回不來,你便忘了我吧!
聽了這話,老師卻突然使力,手心中蜷縮的氣力大得幾欲使那皺縮的布料斷裂。
他起身,向茶館外走來,到最后也未顧首。
顧先生一瞬收斂了所有的表情,只是呆呆望著他的背影。
08.
歲月日漸流逝,老師仍是在城南賣畫,他的筆力愈加遒勁,似乎每汁墨都在極力刻畫北上狼煙。
每每遠(yuǎn)遠(yuǎn)望見他,他總是埋著頭,額發(fā)逐漸長起遮掩面容,宛如一株精雕的樹根。
他安靜地作畫,似乎一切都置身事外,直到傍晚報(bào)童的叫賣聲響起,他才抬起頭,朝那小小的身影投去沉重的目光。
報(bào)童的工作,自然是亮出嗓子叫喊出本日最能受到民眾關(guān)注的內(nèi)容,吸引尚有閑錢的顧客,從他們手中賺取微不足道的利潤。
只是今日,在報(bào)童亮出嗓子之前,老師便像是提前預(yù)知到了什么一樣,急匆匆地撂下畫筆,朝著那方向奔去。
“今天可有什么消息?”
他一邊掏著僅剩不多的銅板,一邊焦急地問道。
“一路大捷,您就安著心吧!”
報(bào)童笑嘻嘻地收下幾個大錢,揚(yáng)起了嗓,逐漸消失在夕陽中。
直到聽到這樣確切的消息,他才展開眉,陰郁堆積的眼窩里多了一絲光彩。
我癡癡地望著他蹣跚的背影,長久的饑餓讓他步履維艱,我卻無法上前,離卻了師與生的關(guān)系,我連打招呼的理由都被剝奪了去,只得竭力瞪大眼睛,希望捕捉到他眼中的每一絲喜色。
只是無論我如何努力,都只能看到堅(jiān)固如霜的陰霾,永遠(yuǎn)割據(jù)著那一片天空。
09.
酒瓶摔落瓷片四濺,仆人慌慌忙忙跑進(jìn),說是老師發(fā)了酒瘋,正躺在門堂前,不知如何是好。
老師任教時對大家的好眾人皆知,如今他頹唐不堪,著實(shí)令人不安。
“扶他進(jìn)來躺好吧!
終于,父親說。
陳茶終究浮不上水面,悠悠然在茶杯中央晃蕩,似乎鷗雁低飛。
父親只愛茶,無論新的舊的,優(yōu)的劣的,只要有那一暈苦味化在口中,他才知道自己仍是被束縛在這世上。
我有些憂慮,跑去廂房看望那神識模糊的雁兒。
他仍是昏睡著,直至我到床前,他才睜了眼,眼中血絲環(huán)繞。
只那一瞬他成了金魚,垂死之畔竭力鼓動腮盤,哪怕舒張至極點(diǎn)即將破裂,也是那樣不知停歇。
“老師……”
他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適應(yīng)眼前的昏暗,最終將視線定格向我。
“他不回來了!
鼻腔中沉重的回響宣告說話人語句的終結(jié),復(fù)而他便轉(zhuǎn)向天花板,瞳仁中好似下了一場雨。
我自然是知道“他”所指代的對象,不知怎的語塞起來,竟說不出只言片語。
相顧無言,說的便是如此罷。
10.
一壺梅漿灌下,確有三分醒酒的功效。
老師嘗了那酸澀,兀的卻笑了起來。
“這梅味道極好,我想要給舊人帶些嘗嘗。他喜歡以梅漿灌酒,緩緩煮開,說是嘗起這酸味,便會想起故鄉(xiāng)、故人;開始我便笑他,如今,也的確是品到了那份思念!
我望著他,他只是恍惚。
末了,父親深深嘆氣,頷首以示相允。
他笑開了,神情極像個孩子。
“你認(rèn)識的,要一起來嗎?”臨行前他顧首向我。不假思索地,我跨步向前。
11.
山尖是涼亭,涼亭邊有座新墳。
土壤很新,墳堆極小,若不是經(jīng)由老師引導(dǎo),我怕是永世也找不著這方凈土。
我低著頭,低迷的氣壓幾欲令我窒息。
老師的聲音由遠(yuǎn)及近,終又消散在曠谷里。
“兩相忘,兩相忘,你倒真是忘了……”
路逢梅園,他順手折了一闕殘枝,以紅線綁了,插在那新墳上頭,那盞酒終被盡數(shù)淋灑,頂著沸騰的流煙。
“蠢才!彼。
我從未見過老師那樣的表情,雖是使盡了嘲諷的才能,卻仍是留有一絲希冀。
“或許他會回來呢?”
或許是那送報(bào)的孩子打聽錯了對象,也可能是一時胡言亂語。我很不解,為何只憑一人通信,他便篤信此人不會歸來。
“他不必回來!
老師直立起身,唇間蒼白。
“他不必!
12.
老師的話極為模糊,許久之后我都未明朗。
直至目睹一封信件飄落,我才明白他話中的意思。
他參了軍。
我仍是記得那日送他出城,黃沙漫飛,半片天空籠上了槍戈的顏色。
他站在簌簌晚風(fēng)中,身影逐漸暈開,消失不見。
鴻雁終歸飛亡,留我獨(dú)自嘆息。
13.
那年抗戰(zhàn)勝利,軍旅班師回朝。
慶典的隊(duì)伍拉得很長,我一一看過,卻始終未在那些洋溢著喜悅的面孔中見到老師。
梅子也凋落得快,還未落木便爛了幾分。
我撿了幾顆落梅,回到那盞舊墳,仔細(xì)地?cái)[放好那些青綠。
遠(yuǎn)處鑼鼓喧天,這里卻比何處都要吵鬧。
老師不在這里,或許以后也不會來。
大約是,他也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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