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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梨
民國年間,軍閥混戰(zhàn),昨天的梟雄今日便成了街頭要飯的乞丐。人命已成了這個時代最不值錢的東西,真金白銀都是染了血的。
今天是城里有名的大戶范固本的壽誕,一群群社會的“名流”過江之鯽一樣往范家大宅子里擠進去,范老爺紅光滿面地坐在正堂等著兒孫們給自己拜壽,缺了兩根手指的左手藏在袖子里美滋滋地點著椅子扶手。
吉時到,晚輩們在范固本的面前烏壓壓地跪了三大排,剛磕完了第一個頭,眾人的腰還沒直起來,就聽到外面一陣掀桌砸碗的聲音,一群身裝軍裝的軍人闖進了范府。
范老爺?shù)哪樕兞,他慢慢地站起身,剛想開口問話,就看到那群軍人當中走出個人來:只有三十六七歲的樣子,白凈凈的像個文官,但是一雙眼睛卻是透出狠辣的光來。這軍官看到范固本站了起來,也不說話,只是從鼻子里哼笑了一下,然后一抬手就打了一槍出去。
范固本向后仰著摔了過去,就在他咽氣的那一刻聽到一個恨恨的聲音:“這是你還弟兄們的債!”他抽搐了一下,大睜著眼睛,咽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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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梨是大帥收的第六個小妾]
在范固本作壽的當天,其實還有一個人也在辦壽宴,只不過這個人是在城里有名的酒樓“勝春樓”辦的宴席,而宴會上坐的大多也是粗魯?shù)能娙,雖然有些個不識趣兒擠進來想混個臉兒熟的“名士”,但都被一幫子拍桌子罵娘的軍人給擠到了一張角落里的桌子上,有一口沒一口酸著臉地抿著杯子里不怎么樣的酒。
壽宴上搭起的戲臺子早就沒了用處,打唱第一支戲開始,那幫軍人就都開始端著大碗拼起酒來,鬧哄哄地沒一個人認真聽戲,氣得臺上正唱王寶釧守寒窯的角兒一扭臉兒就進后臺了,誰勸也不肯再唱。
不過唱戲的角兒雖然被下面的軍人給氣下臺,但是壽星卻沒生氣,只是笑罵了一句:“他娘的這群王八羔子,老子聽個戲也不行,十七塊大洋一桌的酒席也沒堵住他們的臭嘴!”——罵的人就這群軍人最敬畏的大帥,楊學長。
楊學長是窮人家的小子,因為亂世實在吃不飽了飯,便死皮賴臉地混進了軍隊里,他腦子活、有心計,待身邊的士兵又好,加之本身又有一身的好武藝,很快就從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蝦米兵變成了名震一方的大帥。
壽宴上吵得鬧鬧哄哄,臺上卻有一個只有二十來歲的小姑娘抱著個琵琶悄悄地走到了臺中央,楊學長向上看了一眼,只覺得這個小丫頭很清秀,一雙眼睛亮晶晶的很討人喜歡。
小姑娘在臺上坐定,手指彈撥,卻不是唱什么江南小曲兒,彈的卻是《霸王卸甲》!
曲子一響,坐在楊大帥身邊的副官就皺起了眉頭:大壽宴上的,彈這種煞風景的曲子,不是什么吉利的事。楊大帥卻不在意,一邊聽一邊悄悄地讓人找來管事兒的,打聽起這臺上面姑娘的底子來。管事兒的哈著腰陪著笑說:這丫頭叫玉梨,是“買醉樓”里剛起來的頭牌,為人聰明討喜,但就是有一股子擰勁兒。楊大帥聽了,點點頭沒說什么。
玉梨坐在臺上,不管他臺下如何地亂,竟然認認真真的把一整首曲子從頭彈到了尾。她剛彈完,就看到臺下面一群依舊在拍桌子罵娘灌酒的軍人中站起一個男人來,男人年齡已近半百,一身筆挺的軍裝剪裁合身,剛毅的臉上泛著一絲笑意。男人站在那里像一棵迎風不倒的松樹,笑著給玉梨鼓掌喝彩。
男人站起來鼓掌喝彩,身后的一群吃喝正歡的軍人們連忙放下手里的筷子,也跟著起哄叫好。
玉梨沖男人抿嘴兒一笑,抱著琵琶一走一回頭地下了臺。
三天后,“買醉樓”的老鴇手里捧著一百塊大洋,兩腿哆哆嗦嗦地看著桌子上那把烏黑的槍,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坐在桌子旁的男人用手指敲了敲桌子說:“我要贖玉梨!”語氣冷硬,老鴇還沒說話,就聽到身后有人脆亮地答了一句:“我跟你走!”——于是“買醉樓”的紅牌玉梨被楊大帥一百塊大洋贖身的事,在當天下午就風一樣地刮遍了全城。玉梨從“買醉樓”出來時就抱著自己的琵琶坐在楊大帥的馬上,笑得一臉幸福,與她同乘一騎的男人則是摟著她的腰嘴角帶笑。
至此,玉梨成了楊學長大帥收的第六個小妾,當她跟隨大帥回到帥府,看到太太帶著其他五個姨太迎接出來的時候,聰明的玉梨早已曉自己今后的日子,她不后悔,只因這個年齡上幾乎可以作她父親的男人已被玉梨認作是一生的知己。
從此,玉梨在大帥府的日子除了跟太太和其他幾位姨太太打牌聊天聽戲之外,就是盼著大帥回來,然后到自己這里坐一會兒教自己寫文作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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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清俊的賣梨的小伙子成了玉梨心頭的一顆胭脂痣]
大帥府里做姨太太的日子十分愜意,很多事都不必自己去動手,那些事自會由管家去打理,買什么也都是只需吩咐一聲自有下人去替自己買回來,可唯獨帥府里吃的梨卻要六姨太親自去買。
帥府里吃梨的人除了六姨太以外,別人都不大喜歡吃,六姨太每天必要吃一個梨,這已經(jīng)成了帥府里的習慣,每天清晨,玉梨也會在梨香之中醒過來。
但是別人去買梨無論貴賤,總會有那么幾個酸的、不好吃的,只有六姨太去挑的梨?zhèn)個甜得誘人,而且那些梨經(jīng)過了六姨太的手似乎就成了精一樣,不但甜還帶著一股難以言說的香氣,這一點帥府上上下下都覺得奇怪。但每次問起來,玉梨卻總是抿著嘴兒笑,不說話。于是性子急烈的四姨太總會在這個時候,咬牙切齒地在玉梨臉上擰一把,笑罵著:“你呀,就是個成了精的梨!”
玉梨每天都會親自出帥府去買梨,這已經(jīng)成了習慣,如果沒有碰上那個賣梨的小伙子,玉梨或許就會一輩子這樣心安理得地作她的六姨太……
那是個晴朗的天氣,玉梨照例出去閑逛買梨,本來是打算到之前常去的鋪子里買梨,結(jié)果剛剛轉(zhuǎn)過一個街角,玉梨就看到了一個正站在對面的小伙子,小伙子模樣極清俊,濃眉大眼,白凈凈的臉,就像玉梨在帥府里聽常來講書唱鼓詞的先生描說到美男子一樣,小伙子的腳邊是一個不算很大的筐子,筐子里是黃嫩嫩的梨,一個個飽滿碩大得誘人。
玉梨站在街角處看了那小伙子好半天,身邊跟著的小丫頭探頭探腦地瞧過去,自作聰明地問她:“姨太太是不是覺得那個小子的梨好?我去叫他拿過來您挑?”玉梨笑一笑,搖搖頭,邁步向小伙子走過去。
一片陰影打在筐子里的梨上面,賣梨的小伙子看到玉梨過來,連忙咧嘴沖她笑,微微地彎腰:“這位太太,買梨么?”小伙子抬頭沖玉梨笑的時候,她只看了他那雙眼睛一眼便覺得自己的心頭小鹿一般地亂撞,他笑得如陽光一般耀眼,玉梨只覺得臉上有些發(fā)燒,連忙低下頭去看筐子里的梨。
她伸手去挑揀梨,小伙子亦伸手去拿個好梨來向她推薦,無意間擦過了玉梨的手背,玉梨驚得手一縮,兩頰又紅了幾分,嘴角悄悄地勾起來。因怕旁邊的小丫頭看出來,玉梨抬起左手,拿手中的小包包擋陽光,嘴里嘟囔一句:“好可惡的太陽,曬得人眼睛花!毙⊙绢^不明所以,以為六姨太被陽光晃了眼睛,急忙側(cè)過身去替六姨太擋陽光。
這時,賣梨的小伙子手里已經(jīng)挑了兩個大個兒的梨遞到玉梨的面前:“太太,這兩個梨很甜的,您拿這兩個吧。”玉梨微垂眼瞼看著拿梨的那雙手:雖有些干裂,但手掌卻很大,手指又修長,那雙手微黑,帶些許塵土,但指甲卻剪得很齊整。
玉梨抬眼再看一眼那個賣梨的小伙子,抿嘴兒笑一笑,伸手接過那兩個梨,叫小丫頭拿小籃子來,親自小心翼翼地把梨放進去,這才回過頭付錢。
玉梨遞一塊大洋過去,小伙子臉上現(xiàn)出窘色:“太太,這錢……太多了,我沒法兒找!庇窭孢f錢的手依舊向前伸著,眼睛卻不敢看小伙子:“這錢你先拿著,我看你這梨好,打算天天來買,這錢算是訂錢了,日后你要天天帶著梨在這兒等著!闭f完就將錢塞進小伙子手里,扭頭就走,也不顧背后的小伙子“太太、太太”地叫個不停。
玉梨帶著梨回帥府,洗凈了,咬一口,甜到了心里,只盼著明天再去買梨,晚上大帥回來了,她第一次在大帥的面前悄悄地分了心。
此后,玉梨每次都會去小伙子那里買梨,依舊例行地挑梨、付錢,卻多一句話也沒有與小伙子說,以至竟然連那個男子的名字都不曉得。
賣梨的小伙子很樸實,話雖不多,但卻細心得很,他每次都會把好的梨挑出四五個來放到一邊,就等著玉梨來,然后再把那梨遞過去。時日久了,兩人雖沒有什么交流,但是玉梨的小女子心性卻生了出來,每次買梨都要小小地刁難一下那個賣梨的小伙子。
這一日,早起就聽到淅淅瀝瀝的雨聲,太太差人傳話過來說今天下雨還是不必出去買梨了,玉梨不聽,執(zhí)意要出去。太太沒法,只得讓人找一輛黃包車來,再著一個小丫頭給玉梨撐著傘。
黃包車叮叮咚咚地從帥府一路跑到賣梨的小伙子那里,雖然是雨天,但是這小伙子卻依舊還在那里,身上披了蓑衣,戴著斗笠四下張望,一筐的梨被雨水洗得越發(fā)黃嫩。玉梨要下車,小丫頭攔著:“姨太太還是別下了吧,不如我讓那賣梨的拿幾個來給姨太太看?”玉梨搖搖頭,下了黃包車,走到梨筐面前微微彎下腰仔細地挑梨。
小伙子見她來,似乎很高興,急忙從旁邊一個油布下面拿出四五個梨來:“我看今天下雨,不知道太太會不會來,就先挑好放在一邊,也不敢讓雨水淋著!庇窭嫘σ幌拢瑥膸讉梨當中挑出一個來,微微地猶豫了一下,放到嘴邊輕輕地咬了一小口,然后微微地皺一下眉頭,裝出不高興的樣子,晃晃手中的梨輕輕地嗔問那個賣梨的小伙子:“這個梨,怎么有些酸呢?”
被人說梨酸,賣梨的小伙子不知道怎么去分辯,只能陪笑,看著賣梨的小伙子不知所措的樣子,玉梨悄悄地抿嘴笑了。
拿著挑好的梨回到帥府,她眼前還是賣梨的小伙子那一臉尷尬的窘態(tài),其實玉梨心里明白得很,她咬的那個梨甜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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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帥死了,玉梨覺得天都塌了下來]
大帥中槍了!
上午還好好的出去巡行的大帥,中午就被身邊的士兵給抬回了大帥府,胸口大朵牡丹花一樣盛開的血跡讓幾位太太都哭得眼睛通紅,帥府里亂成了一團:一向溫柔平靜的太太高聲叫喊著、催促著讓人找大夫;性子剛烈的四姨太一邊哭一邊拉住大帥的副官,咬牙切齒地詢問兇手是誰;一向只守佛堂不問閑事的五姨太聲音都哭啞了,險些暈過去……
玉梨也是一樣,她守在太帥的屋子外面,雙手合什,在心里祈禱著大帥可以闖過這一劫。
好長時間之后,大夫才從大帥的屋子里出來,他看一眼站在屋子外面的人,苦澀地低下腦袋,搖了搖頭。還沒等眾人哭出聲來,五姨太就“咕咚”一聲向后仰過去,臉色慘白;四姨太一邊哭罵著去扶五姨太,一邊也哭得險些跌坐在地上;太太閉著眼睛,不出聲,只任眼淚在自己的臉上流……
大帥死了,帥府里的人覺得頭上的天都塌了下來!
玉梨被下人扶到房里的時候,眼睛已經(jīng)腫得跟桃兒一樣,聲音也都啞得不行,可她還是止不住眼淚,不管旁人怎么勸,依舊哭個不停。后來四姨太來了,二話沒說先是打了她一耳光,然后抱住玉梨放聲大哭,兩個女人也不管自己臉上的妝花了、衣服皺了、頭發(fā)亂了,她們只知道心頭的那片天已經(jīng)塌了、沒了……
玉梨哭得死去活來,險些哭瞎了眼睛,別人都以為她是為了大帥,其實玉梨哭是因為她親眼看到了那一片混亂中的真相:那日她去買梨,依舊是那個賣梨的小伙子,依舊是從那筐子里挑梨,大帥正巧騎著馬從那街上過,玉梨扭頭想叫大帥,卻哪里想到那黃嫩嫩的梨下面竟然還藏著一把槍!
賣梨的小伙子從梨筐子里抽出一把烏黑的槍,跑上前去瞄準了大帥,嘴里恨恨地嚷:“楊學長,我范東鵬今日讓你血債血償!”槍響之后,玉梨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耳朵里嗡嗡直響,她眼睜睜地看著大帥從馬上跌下來,那一身整潔筆挺的帥服上沾上了泥土,胸口慢慢地開口一朵妖嬈詭異的暗紅色花朵。
那驚天動地的一槍,直直地打進了玉梨的心里……
帥府的六姨太自大帥死了之后,就一病不起,日漸不好。
自大帥死了之后,玉梨時常從睡夢之中驚醒,驚來就是滿頭的大汗,夢里總是反反復復地看到大帥遇害時的那個場面。在夢里,玉梨想喊、想叫,卻怎么也叫不出聲來,醒過來之后又只覺得自己的喉頭發(fā)干,她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在黑暗之中摸到桌子旁,想要倒一杯水給自己喝,卻不小心碰到了太太白天來看自己時留下的梨。玉梨的手觸電一樣地縮了回來,指尖上還留著剛剛碰到梨時的那股冰冷的感覺。
喉嚨里干得像火燒一樣,連喝了兩大杯水也不解渴,玉梨的目光直直地定在桌子上擺的那盤梨上面,她呆了好一陣子,這才像是下定了什么決心一樣,小心翼翼地撿起桌子上的梨,顫抖著把梨放到了自己的嘴邊,慢慢地張口咬了下去。
僅一小口梨,玉梨就覺自己的五臟六腑猶如被一把看不見的刀子攪動著,那肚子里好像有什么東西拼命地往上涌,她跌跌撞撞地趴回到床上,大張著口使勁兒地、無聲地嘔,卻什么也嘔不出來。被驚醒的小丫頭見到了,嚇得急忙去回太太,招來了一大幫子的人來看玉梨。
玉梨躺在床上,死死地拉著太太的手,嘴張了又合,卻始終說不出什么話來。太太心里明白,知道玉梨這是不好了,眼淚又涌上來,急忙拿手帕擦了,軟聲安慰玉梨。
一邊的四姨太自桌子上挑個了梨打了皮,切成一小塊一小塊地遞過來,太太親自用銀簽子喂玉梨吃,她只吃了一口就劇烈地咳嗽起來,太太慌了,急忙命人拿水來,卻不想玉梨嘔了一大口的血出來,就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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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梨死死抓著梨……咽了氣……]
玉梨的病一天重似一天,整個人快速地消瘦下去,但她卻依舊讓人每天買一個梨來——不吃,卻擺在自己的床頭處就那么看著,總是看上兩眼就又咳嗽一陣。太太一邊安排著大帥的葬禮,一邊又命人去請大夫,前前后后來了不下十個太夫,卻一個個都像是屬撥浪鼓一樣,搖著頭就走了。
大帥下葬的前一天,玉梨不行了。
玉梨躺在床上,只瞪著眼睛粗喘著,嘴張了又合,卻依舊什么都說不出來,又不肯咽氣。太太坐在床邊拿手帕抹著淚輕聲勸著,玉梨只是搖著頭,一臉的不甘。
忽然旁邊站著的一個嘴快的丫頭說,今兒人手忙亂,沒給六姨太準備梨來,估計著應該是六姨太沒見著梨不肯走。
于是太太急忙命人買來了上好的梨,用大大的水晶盤子盛著,太太撿出一個最好的放到玉梨的手上,卻見她流著眼睛痛苦地搖頭,手只指著那一堆梨當中微微泛青的那一個。太太命人將梨拿給她,只見玉梨用手死死地抓著那個微青的梨,表情極痛苦地大口喘著氣,好半天才緩出一口氣來,卻半閉著眼睛流著淚,低低地呻吟著:“苦啊……苦啊……”便咽了氣。
后來有膽子大的人,從玉梨的手中將梨摳了出來,嘗了,果真是苦!而且越往里面吃越苦!
人都說,帥府的六姨太真是挑梨的好手,臨死了,竟又挑對了一個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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