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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一章
傳說山上有一只妖怪,脖子上拴著鎖鏈,只能游蕩在山野間,仿佛被山束縛著,因此人們稱它作“山犬”。
山犬會和遇上它的人說話。
它說:“你愿意承擔我的痛苦嗎?如果你愿意,我會實現(xiàn)你的愿望!
山犬的痛苦就是它脖子上的鎖鏈,每一環(huán)扣代表一點痛苦。所以千萬不要貪心,只拿到與一個環(huán)扣相等的愿望,便不要再去尋找山犬。
因為山犬的痛苦很長,沒人能夠承受。
天河在林間走著,雖然雙目失明,但百年的時間已經(jīng)足夠讓他摸清這山中的一草一木。因而腳步很輕松,耳朵也自然地捕捉鳥雀蟲鳴,鼻翼扇動,便分辨得出野莓是否成熟。
“澀澀的味道,還帶點酸甜,一定很好吃!碧旌幼孕诺赝乙晦D(zhuǎn)身,彎下腰摸索那年年為他提供新鮮野莓的矮樹叢,“帶一些回去,紫英從劍;貋砭涂梢猿粤恕!
手撥弄著葉子,循著枝干,摸向結(jié)果的梗。沉重的果實壓彎了梗,天河的指尖順著那弧度慢慢往下移,食指和拇指觸到了飽滿的果實,小指卻觸到了一點冰涼。腦中閃過“蛇”這個詞,忙起身一跳,卻踩了地上突起,腳下一錯,摔個結(jié)實。
反正四下無人,便一邊嘟囔抱怨痛,一邊感嘆自己倒霉,伸手撐起身子,又恰好按上了那冰涼。若蛇身一樣的長條形,但堅硬的觸感和疙疙瘩瘩的分節(jié),卻一定不是蛇。
猶猶豫豫地彎曲五指,指腹鉤起條形物體的,豁出去地一把握到手中,就聽得“嘩啦”聲響。
天河松了口氣:“原來是鐵鏈啊!
理所當然的,接下去的疑問便是為何青巒峰上會有鎖鏈。難道是獵戶設的陷阱?
閑得無事,也一時興起,天河便嘗試著扯動鎖鏈,聽得那聲響頗遠,看來這鎖鏈不短,更興致勃勃地卯起勁卷起來。待回扯了兩三把,突聽得一聲冷冷的警告。
“快住手,人類的小鬼。”
因說話而噴出的淡淡氣息撫到天河臉上,天河愣愣地停下手上動作:“對不起,這是你的嗎?”
“不,不是我的。”那人從天河手里拽出鎖鏈,“只是拴在我脖子上,不得不帶著的東西!
“拴在脖子上?”天河絞盡腦汁想不明白,“為什么?”
山風吹拂,天河能在樹葉的沙響中分辨出那人的呼吸聲,卻沒聽見回答。嘗試著叫了聲“喂”,臉上突然傳來輕輕的碰觸感。是那人的手指,涼涼的體溫,很舒服。正愜意地享受著,那人突然五指用力,狠狠地扭了天河一把。
“哇!你做什么?”
“痛嗎?”
“當然痛!不……有點痛。嗯……雖然爹說男孩子要不怕痛,可是還是會痛……”雖然天河支支吾吾地糾結(jié)著痛還是不痛,但看臉頰上那紅,便知絕對還是感到火辣辣的痛。
“痛是甩不掉的,但是久了便會忘記!蹦侨死弊由系逆i鏈,搖出聲響,“我的痛甩不掉也忘不掉,所以變成了鎖鏈。”
天河不是很明白,但聽著那人的口氣便覺得心里也緊緊地作痛。一定是很痛很痛才一直忘不了。
“你要吃野莓嗎?很好吃。”天河撿起散落地上的野莓,吹掉細塵,遞向那人。
“覺得我可憐嗎?”那人的語氣從開始到現(xiàn)在都毫無感情起伏,但這句,天河卻聽出了不滿。
“不是。只是想和你做朋友。山林里的松鼠啊、兔子啊,只要常常給東西它們吃就會和我做朋友!备緵]發(fā)覺對方因被比作那種無腦的純良動物而皺起眉頭,天河拍拍胸口,“我叫云天河,你呢?”
那人沉默良久,動了下身子,鎖鏈又發(fā)出聲響:“……大家都叫我山犬!
“山犬……”天河細細咀嚼著這個有些怪異的名字,并牢牢記住,“山犬,我可以摸你的臉嗎?我看不見,但是我很想知道你的樣子。”
又是長久的沉默,長得讓天河認為山犬生氣了,搔搔后腦正準備道歉,山犬清冷的聲音在風中響起:“小鬼,你愿意承擔我的痛苦嗎?如果你愿意,我會實現(xiàn)你的愿望!
“好啊!”
從沒聽過如此迅速又干脆的回答,而且那個笑容令山犬結(jié)結(jié)實實地愣住了。
“如果我可以承擔的話,我愿意承擔山犬所有的痛苦。”
“所有的……”長長的一條鎖鏈的痛苦,你都愿承擔嗎?
“愿望嘛……我沒什么愿望。而且我腦子笨,想不出什么想要的。不過……”天河壓低聲音,小心翼翼地說著,似要隨時準備在對方生氣前收回,“如果可以摸摸山犬,知道你的樣子……”
“可以的。只要你能看見的話。”鎖鏈不斷地嘩嘩作響,似在斷裂,“那你的愿望便是‘能看見’。”
山犬的話音帶著抑制不住的興奮和喜悅,像要展翅高飛的雛鳥,聲音高亢得要穿破云際。鎖鏈的聲音漸漸消失,只剩下山犬制不住的輕笑,而天河耳中突然“啪”地一聲輕響,樹叢的油綠,樹木的土黃,野花的嬌艷,天空的蔚藍和卷向遠方的微風,就在那聲響的瞬間,全部全部,都看得見了。
不敢相信地渾身顫抖。似乎突然從黑暗中解放出來,面對著五顏六色的世界感到不適而突兀的恐懼。抬起手觸到眼簾,想閉上眼,卻怕再次看不見。低下頭,掌紋映在眼中清楚得仿若刀刻,慌忙用手遮住眼,又顫悠悠地張開五指,從指縫中小心翼翼地窺探著世界。
“小鬼,這個愿望還不算等價。等你想到新的愿望時,便呼喚我吧!
山犬的聲音在林間回蕩著,可天河卻完全沒看到它的身影。
駕輕就熟地收了御劍術,紫英衣袂鼓了風,落于青巒峰頂上的草屋前。抬眼便見天河正坐在屋旁樹下,逗弄著野兔和松鼠。
今天特意去了趟壽陽,買了些點心果脯,紫英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天河因為有好吃的而高興的表情,還未走到天河身前便喚道:“天河。”
伏在天河腿上的兔子機靈地豎起耳朵,紅紅的眼睛盯著紫英,天河抬起頭,順著兔子的視線看去。
紫英笑起來,舉起手中鼓鼓囊囊的紙袋。
“你在看什么?”天河捏著兔子的耳朵,不解地問。
笑容瞬間僵住,紫英聲音有些顫地再次喚道:“天河!
天河站起來,一步一步地往紫英靠近:“好香的味道,甜甜的……”
不禁松口氣,果然是自己太過多慮。
天河彎下身,鼻尖湊到紫英手中的紙包前,若小狗一般嗅著:“是點心的味道,還有果脯,如果紫英能帶些回來就好了!
“鼻子真靈!
紫英抬起手,想摸摸天河的頭。天河卻雙手環(huán)在胸前,盯著天空嘟噥了一句:“紫英怎么還不回來?”
什么?你在說什么?我不是在這里嗎?我不就在你面前嗎?
“天河,看著我!”
紫英的手伸向天河,想捧住他的臉,讓他將實現(xiàn)對著自己,卻什么也觸碰不到。穿過去了。驚恐地看著自己的手指,就在剛才的一剎那,若煙一般穿過了天河的身體。
手中的紙包落在地上,天河詫異地盯著,仿佛撒了一地的點心果脯是從天而降。
“天河……天河,天河!”
無論如何呼喚,對方也無法聽見。無論如何伸手,都碰不到對方。即使腳上能感覺到土地的厚實,臉上能感覺空氣的流動,手覆在胸口能感到心臟跳動的聲音,渾身都能感到血脈的奔流。明明仍存在著,卻已經(jīng)從天河眼中消失。
“紫英,你快點回來啊。我想告訴你……”天河嘿嘿地偷笑起來,“紫英要是知道我看得見了,一定會嚇一跳!
看得見了?你真的看得見了?
紫英伸出手,輕輕遮住天河的雙眼。
“好多大雁!趁紫英不在射一只下來!”
天河興沖沖地奔回屋內(nèi),獨留紫英愣在當場,緩緩垂下手,緊緊握拳。
夜幕降臨,紫英陪著天河站于屋前,“握著”天河的手,陪他等“慕容紫英”從劍;貋。
“紫英,你不回來了嗎?”
“我在你身邊!
明知對方聽不見,仍是認真地作答。身子盡量貼著天河,卻似乎連體溫也傳遞不了。
“紫英,你討厭我了嗎?”
“從來沒有討厭過你!
天河低下頭:“不喜歡我了嗎?”
我……
紫英環(huán)住天河,即使是這樣的擁抱,也沒有將對方攬入懷中的感覺。
“我……喜歡……”
“小鬼!痹孪虏恢螘r立了個人影,清冷的話音,若浸染了月光。
那人邁著平穩(wěn)的步子,月光慢慢披上來。淡青色的齊肩短發(fā),隨著步子在肩上若即若離地晃動,深黑的眼,連月光都照不透的黑暗,瘦削的臉和身材,寬寬的陳舊衣衫,分辨不出男女。
天河張張嘴,不確定地猜測:“你是……山犬?”
撫摸著脖子上殘留的鎖鏈痕跡,點點頭:“是的!
也許是突然看到山犬的長相,天河有些不知所措地傻笑著,山犬靜靜地回望,同時警惕著天河身邊的紫英。
“你要攻擊我嗎?”
“?沒有啊!碧旌踊琶[手,卻發(fā)現(xiàn)山犬的視線并不落在自己身上,“山犬,你在和我說話嗎?”
“不!鄙饺斐鍪种,尖利的指甲在月光下顯得透亮,“我在對他說。”
“他?誰?”天河東張西望,“這里除了你和我,還有別人嗎?”
山犬慵懶半瞇的黑眼微微睜大,盯著紫英看了一會,又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末端閃著月光。
“是嗎……你看不到嗎?”
紫英身上騰起劍氣:“是你這妖怪作祟!”
“并不是我作祟。我只是山犬。”山犬再次摸著脖子上的痕跡,一遍遍地確認著那束縛著自己的鎖鏈已經(jīng)消失,“你若承擔我的痛苦,我便實現(xiàn)你的愿望。我只是在山野中做著這種交易的山犬!
山犬有著長長的鎖鏈,那鎖鏈就是山犬的痛苦,如果有人愿為他承擔一分一毫,鎖鏈便相應地減少一點。這個傳說流傳了不知多久,卻從沒聽說山犬的鎖鏈完全消失。山犬的痛苦是多么悠長,悠長得要將它永生永世都束縛在山上,只能在山野中徘徊。
“他承擔了我所有的痛苦!鄙饺旌,微微側(cè)過頭,發(fā)絲柔順地隨著傾斜,“所以我自由了!
山上靜靜的,除了鳥獸魚蟲的聲音,山風流動的聲音,花草舒展的聲音,其余都是靜靜的。坐在樹上能感覺到風從腳趾間穿過,腳掌似乎被輕輕托起,有種要升上高空的輕盈,可一旦仰起頭,掛在脖子上的鎖鏈便響起沉重的聲音。無奈地嘆息一聲,將腦中的妄想蕩空,讓心從呼之欲出的當口沉靜下來,讓一切都恢復平靜。
所以那一霎那,從樹下傳來的那句感嘆,聽在耳中格外的響亮。
“好漂亮的顏色!”
樹下站著個10歲左右的孩童,臉上紅紅的,大聲說話的間隙還不斷喘著氣,看是一路跑跳著沖到這里。這里并不是青巒峰的頂峰,只算是半山腰的一小塊平地,當中長了一顆年過百歲的大樹,樹葉茂盛,不會開花。
低下頭,亮出獠牙,聲音嘶。骸叭祟惖男」恚洫勓忠矝]用。碰上妖怪,就只有被吃掉!
“我不是夸獎你!”孩童抬起手,踮起腳尖,去抓樹上妖怪的衣擺,“你的衣服好漂亮,能讓我摸摸嗎?”
泛著淡青色光澤的輕柔布料,在風中仿佛有生命般呼吸,衣角是水暈開的輕淡,褶皺處是層層交疊的藏青,中間平淡的過渡,順著布料的紋路延展,若最平整的綠葉葉腹。綠色裹著妖怪蒼白的手腳,隨風飄擺,一蕩一蕩地,挑逗著那雙小手來回追逐。在孩童即將抓住衣衫一角的時候,妖怪突然一抬腳,唇角往下不高興地一拉,翻身落到孩童面前。躬身低頭,齊肩的短發(fā)晃到孩童面前,深黑的瞳映著孩童胖乎乎的臉,唇齒裂開,細長的舌頭舔上孩童的臉頰。
“似乎很有吃頭呢,人類的小鬼!
孩童似乎沒注意到渴求著血肉的牙齒,也不管臉上粘搭搭的口水,而是伸手拽住妖怪的頭發(fā):“你的頭發(fā)也是漂亮的顏色!好漂亮好漂亮!”
“喂!說了夸獎妖怪是沒用的!
“我還可以來找你玩嗎?”
“我可是妖怪!
“是哦!焙⑼嶂^,難得安靜下來地思考,不一會又再度笑起來,“我叫小緒,你叫什么名字?”
妖怪愣住了,只有手習慣地摸著脖子上的鎖鏈,“嘩啦啦”的聲響,卻沒有將小緒的注意力吸引過去。那雙眼發(fā)亮地盯著妖怪的頭發(fā),滿眼的水亮綠色。
“不知道。我沒有名字!
山犬睜開眼,發(fā)現(xiàn)身上被夜露弄得半濕,衣上落了細碎的落葉,太陽剛爬過這顆矮樹的樹冠,發(fā)著弱弱的白光。
“做了個討厭的夢……”山犬看著衣衫淡青的顏色中綴了一片片的深綠,兩袖一裹,站起來,又覺得困倦地靠著樹干,“竟然夢見自己說謊,我也到了該反省過去的年紀了?”
身后的木屋門打開,天河站在門口朝山犬揮手:“山犬,來吃早飯!”
剛起床的感覺懶懶的,山犬懶得開口拒絕,便不客氣地挪進木屋,桌上擺了兩個瓷碗,兩條煎得恰到好處的魚,從那細心撒上的蔥花來看,便知這早飯是……
“是紫英做的!紫英做的菜總是很好看。”天河很開心地端起碗盛粥,遞到山犬手中,并催促他動筷,“快嘗嘗,一定很好吃!”
山犬看了一眼端坐在對桌的紫英,雖然沒了昨夜劍拔弩張的敵對氣氛,卻仍是板著臉,算不上高興的表情。不過這一番妖怪和仙人共桌的情景,著實還是讓山犬想大笑。
“人類的小鬼,你竟然叫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給你做飯燒菜,真是好大的架子啊!
“我也覺得很麻煩紫英……”
天河半含著筷子,偷偷看向紫英的座位,當然他只能看到空蕩蕩的椅子,而山犬則能看見紫英輕輕搖頭,還能清晰地聽到他短促卻堅定的回答:“不麻煩!
而天河立刻眉開眼笑:“紫英說‘不麻煩’!
山犬有些驚異:“你聽得到?”
“聽不到。但我可以猜到!
天河邊吃邊說,嘴角粘了米粒,紫英略微前傾身子,手指小心地捻起那粒米,即使碰不到天河,他的動作仍然輕柔謹慎。而天河察覺唇上米粒被捻起時的些微粘貼感,若被驚到地猛然閉了嘴,專心致志地吃起早飯,待放了筷,心滿意足地呼口氣,才對著正啃魚骨的山犬笑道:“紫英說,不要一邊吃飯一邊說話。差點忘了。”
山犬含著魚尾,魚尾隨著咀嚼上下擺動,仿佛山犬口中含了尾仍未死透的活魚。墨色的眼慵懶地半瞇著,鼻中發(fā)出低低的長長的“嗯”,一邊興趣盎然地讓鼻音高低變化,一邊看著紫英松了板著的臉,沖著天河淡淡一笑,天河則興致勃勃地猜對方現(xiàn)在說了什么,是什么表情。
“人類的小鬼,仙人他現(xiàn)在正笑話你笨!
“我是笨……”天河很有自知之明地點點頭,半晌又有些不甘心地抬眼嘟噥,“我是笨。可是紫英你也不要當著別人的面嘲笑我啊!
“我沒嘲笑你!弊嫌⒒琶忉,想到天河聽不見,又狠狠地瞪著山犬,天河卻開始帶些報復性地對山犬數(shù)落他剛開始做飯時不會切菜、飯煮不熟、水燒不開的等等丑事,便只好狼狽地閉嘴。
山犬已經(jīng)笑得雙眼瞇成彎月:“偶爾撒謊也不錯嘛!”
溪水流淌著,平靜得如鏡面,步入溪水的雙腳打破了鏡面,劃出的輕柔水紋在溪水中漸漸漾開,滑過淺淺溪水下的鵝卵石,推著小魚小蝦躲進石縫中。
山犬坐在溪邊的石頭上,翹腳托腮:“如何?看得見嗎?”
“只能看到我自己。”天河彎下身,集中注意力看著溪水中的倒影,“看不見紫英!
山犬隨手拔起石頭邊高高細細的草,叼在嘴里,嚼著草梗處的甘甜,在他面前的是這樣一幅景色:彎著腰注視水面的少年,和同樣站在水中,撫摸著少年短發(fā)的白衣藍衫的仙人。
“你的眼睛是天罰,我區(qū)區(qū)一屆小妖,當然是治不好。你現(xiàn)在能看見東西,只是借了經(jīng)常待在你身邊的這位仙人的眼!鄙饺D了頓,待天河轉(zhuǎn)過頭,又繼續(xù)到,“也就是說,你可以看見曾經(jīng)映在他眼中的東西,所以一開始你看不見我,因為他沒見過我!
“若是如此,我既能看見自己水中的倒影,為何天河卻看不見?”紫英冷靜地發(fā)問,山犬也只冷靜地回望,因為紫英能自己想出答案,“因為天河承擔了你的痛苦嗎?”
“是的。完全正確!孟胍姷侥莻家伙’、‘好想和那個家伙說話’、‘好想碰觸那個家伙’……我的那條鎖鏈,基本上就是這種無聊的痛苦組成的。”
紫英沒有接話,天河猶豫了一下,最終忍不住問:“山犬也看不見、聽不到、碰不到……那個人嗎?”
“不。”山犬雙手撐到石頭上,仰起頭,“是那個家伙看不見我,聽不到我說話,也碰不到我!
沉默在三人間擴散,山犬是不以為意,天河卻皺著眉頭,紫英也只默默地守著。山犬伸了個懶腰,撿起一塊稍微平整的石頭,往溪水中一投,石頭在溪中連連跳了幾個波紋,天河的眉頭一下舒展了,看著一溪漾開的漣漪,一臉期待的表情寫了滿臉的“教我”,剛才的不快全拋到九霄云外。而紫英則明顯地松了口氣。
山犬拍拍手:“我的妖力就只能這樣半吊子地實現(xiàn)愿望,不要期待過高!
“我覺得很好啊!碧旌涌纯刺炜,看看溪水,看看花草,最后看向山犬,“我現(xiàn)在看到的,是紫英看見的。紫英眼中的景色,真的好漂亮。所有的東西都很有活力,好像都會發(fā)光一樣!
紫英聽得有些愣,不,其實那是覺得不好意思,但又不知該作何表情的反映。
“你是繞著彎子夸自己漂亮吧?”山犬越看越有趣,忍不住逗弄一番天河。
“沒有!我才不漂亮!要說漂亮……我覺得紫英更漂亮!”天河有些著慌,又是尷尬地不知該說什么,猛然將目光落在山犬身上,“我覺得山犬也很漂亮。”
山犬別過臉,淡青的發(fā)被風吹得遮了臉,輕聲笑著:“真是的,現(xiàn)在輪到我不好意思了!
鎖鏈拴在半山的那棵百年老樹下,另一頭則連著妖怪的脖子。一步步地離開樹下,一步步地往山下走。
一丈、二丈、三丈……終于看見小緒趴在山道上,累得動彈不得。
“對、對不起……爬不上去了。明明只是半山腰,卻怎么也動不了了!毙【w使盡力氣翻過身,頭發(fā)粘著雜草和塵土,就這樣仰躺著看著妖怪,“你的鎖鏈又長了,好奇怪。有一天會不會長到山下呢?如果能長到我家就好了,你就可以來我家玩了!
“人類的小鬼,你生病了嗎?”妖怪蹲在小緒身旁,指尖捋著孩童柔軟的頭發(fā),“真脆弱,人類都很脆弱,人類的小鬼更脆弱!
“不管是人類還是人類的小鬼,我都要更弱一些!毙【w笑著回摸妖怪的頭發(fā),“也許明天我就只能走到山腳了!
“這條鎖鏈還可以更長!
“也許明天我就看不見了!
“起碼還能聽見!
“也許后天就聽不到了!
“還可以碰觸。”
“也許……”小緒沒有再說下去,恢復了一點力氣的嬌小身體坐起來,抱住妖怪的脖子,手觸到冰冷的鎖鏈,“你真的沒有名字嗎?”
“有吧……不過我忘了!
小緒抱緊妖怪,身子縮進妖怪懷里,中間隔了一條僵硬的鎖鏈。
“如果你是山犬……就好了。”
“為什么?”
“因為我想實現(xiàn)愿望!
“愿望靠自己實現(xiàn),人類的小鬼!
“是啊……”小緒的頭在妖怪的懷中蹭著,伸手扯扯他的鎖鏈,“說的是呢!
山犬坐在樹上,口中叼著的山雞還在撲楞著翅膀掙扎。羽毛粘了他一身,血從扭曲的脖頸滴出來,在樹下點了一地的圓點。
天河老遠便叫嚷著山犬,興匆匆地奔到樹下,搖晃著樹,讓山犬一下叼不住山雞,只好應了他的叫喊跳下樹來。
“怎么?想到愿望了?”山犬舔著唇邊的血跡,順便把山雞毛拔個精光。
“我想到好辦法了!”天河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閉上眼,鼻子在空氣中嗅了嗅,突然一指,“紫英在這邊!”
天河手指的方向確實站著紫英,而對方卻一幅苦笑的表情,也許是因為手中那一大捧的花,站在山犬面前覺得格外別扭。
“靠氣味嗎?”山犬點點頭,“不愧是瞎了百年的,還是鼻子比較可靠。”
“是我想出來的!怎么樣?”天河很得意地挺起胸脯。
“怎樣都好,隨你高興!鄙饺焉诫u頭擰下來扔進嘴里,嚼得嘎巴嘎巴的響,“不過花也太多了吧?你要讓一位翩翩劍仙成天抱著一大把花……”
山犬沒有說下去,而是在紫英的瞪視下別過臉,顫著肩膀偷笑。
“說得也是。我的鼻子很靈,一朵就夠了!
天河四下尋了一遍,在草叢中尋了一朵多瓣疊層的野花,淡淡的紫色,泛了微紅的邊,花蕊細小,嗅著只有清淡幽香。
“紫英,拿著這朵就好了!
山犬盯著天河手上細瘦的花梗,不禁問了句:“這樣便好了?”
“什么便好了?”天河不解,本要轉(zhuǎn)頭看向山犬,卻被山風一撩,瞇起眼。
“碰不到對方也可以嗎?”
天河看著手中的花,轉(zhuǎn)了轉(zhuǎn)花瓣:“只要紫英在身邊,就可以了!
紫英已經(jīng)站在天河面前,兩人間從未有過的極近距離,只有他和山犬能夠看到。抬起雙手,穿過天河發(fā)絲的手感覺不到發(fā)尾的細微觸感,撫上臉頰,指肚上沒有留下溫暖的感覺。只是保持著捧著對方臉頰的姿勢,低垂了眉眼,看著對方的笑臉,還有清澈的眸子。
“只要天河覺得好……就可以……”
天河猛然抬起眼,從未如此近距離看過的雙眼如水中的貓眼石般水潤有光澤,紫英斷斷續(xù)續(xù)的干澀話語完全堵在嗓眼里,天河的眼眨了一下,說出的話有些顫抖。
“雖然這樣……很寂寞!
紫英繃緊的神經(jīng)完全松了力,沒有余力抑制心中空洞感的擴散,環(huán)住天河,讓他手中的花貼在胸前:“我也是……很寂寞!
手上的花動了動,本認是風,卻若被無形的手按了按,微微彎曲了花瓣。天河的眼、頭發(fā),瞬間被體內(nèi)涌起的喜悅沖得活脫靈動,緊緊盯著花,小心地呼吸,想大聲呼喊又恐嚇破了當前的景象,想壓低聲音又怕山犬聽不見。
結(jié)果是結(jié)結(jié)巴巴的聲音:“山、山犬……你、你你你看……花!花……我看見紫英、紫英他……碰到了!”
“是啊,只要不是在他身上或是他拿著,你還是可以看到的!鄙饺殉愿蓛舻纳诫u骨頭吐掉,“人類還真奇怪,這樣就可以滿足了。”
“雖然不是很滿足……”天河伸出手,順著花瓣的方向,撫摸著自己眼中一無所有的虛空,“紫英在這里吧?雖然我看不到也摸不到,但是紫英一定在這里。這樣想就可以稍微滿足了!
鎖鏈不斷地增長,妖怪每天都在想著痛苦的事,做著痛苦的事,不斷地讓鎖鏈增長。終于有一天,妖怪走下了山,在漆黑的夜晚,借著明亮的月光走進了山下的村子。
長長的鎖鏈拖在脖子上格外的沉重,在脖子上勒出的道道血痕讓痛苦更加無法忘記。可是,小緒在這里吧?只要想到這件事,身體就覺得輕快。能夠想起坐在樹上時托起雙腳的風,似乎只要放松就可以自由地飛翔到天空中。
妖怪越走越快,拖在地上的鎖鏈在寂靜的夜晚發(fā)出古怪的聲響。小緒的氣味混雜在夜風中,越來越濃,越來越清晰。
近了,近了,接近了……
妖怪咧開嘴,雖然露出森白的牙的表情很可怕,但是那確實是在笑。對著小緒笑。
定定站立在村中的樹下,面對著妖怪所在的山的方向,小緒輕輕地呼喚:“妖怪,妖怪……”
妖怪奔跑起來,第一次主動想把對方擁入懷中,可是脖子上突然傳來不容許前進的阻力,卡著脖子的鎖鏈,差點繃斷妖怪的脖子。
就差一點,就差那么一點。
妖怪拼命伸出手,尖厲的指甲一遍遍地割破空氣,終于勾上了小緒在夜風中飄擺的衣袖一角。
“小……緒……”聲音因喜悅而顫抖,雖然很奇怪,但妖怪不討厭這種感覺。
“妖怪,我走不動了。”小緒仍然呆望著山的方向,看也不看眼前的妖怪。
“沒關系,我會來找你!毖謩觿邮郑瑩u擺著小緒的衣袖,想吸引對方的視線。
“我看不到你了。”
“你可以聽我說話!
“我聽不見了!
“拽我的頭發(fā)就好,抱我的脖子、拉我的鎖鏈都好!毖珠_始打抖,這種害怕的身體反應他一點也不喜歡。
“妖怪,我好想你,可是我動不了、看不見、聽不到,也感受不到你了。”
妖怪這才注意到,小緒不是不看自己,而是根本沒發(fā)現(xiàn)自己的存在。小緒一直在自言自語,不,是對著山的方向,對著意識中妖怪所在的大樹方向,說著話。
“不要這樣……”如果有一天會是這種結(jié)果,為什么當時你要抓我的衣角?為什么要夸我的頭發(fā)顏色漂亮?為什么要每天每天地來找我玩?
看不見、聽不到、感覺不了,這樣很痛苦。
“我不要這樣!
小緒若在肯定妖怪的話一般,點了點頭,轉(zhuǎn)過身,袖子甩開了妖怪的指甲,臉貼到身后的樹上。樹發(fā)出淡淡的光芒,慢慢覆蓋了小緒的臉、手、背、腳……直到將小緒整個包裹住,便若擁抱般,將小緒攬入懷中、融入樹干里。
“不要……不要這樣……”
妖怪拼命向前撲著,脖子上的鎖鏈猛然暴長,讓他整個撞到樹干上。“咚”的一聲響,只在妖怪腦內(nèi)形成回音。緊緊抱住樹干,拖在脖子上的鎖鏈仍然增長著,在腳邊盤了一圈又一圈。
原來這才是痛苦。原來這才是更痛苦。比起看不見、聽不到、感受不了,不在身邊,反而更加痛苦。
“小緒,我是山犬。是被痛苦束縛在山上的山犬。你愿意承擔我的痛苦嗎?如果你愿意,我會實現(xiàn)你的愿望!鄙饺蝗厍脫糁鴺涓,希望能把里面的小緒喚出來,“不管是什么愿望,我都幫你實現(xiàn),所以,回到我身邊吧!
“到底是不想對方承擔自己痛苦的想法愚蠢,還是讓對方永遠離開自己的結(jié)果愚蠢?”山犬冷不丁地問了天河這個問題,卻也不等天河回答,“當我沒問。”
天河很認真地思索了很久,意料之中地得不出答案,很干脆地放棄了:“很難啊。不如問紫英吧!
“妖怪和仙人待在一起本來就奇怪,如果我再去向他請教,可能會被同類鄙視!鄙饺绷艘谎壅驹诓贿h處擦拭劍的紫英,“真沒想到,一個大男人把花戴頭上也挺好看!
“大男人?誰?紫英嗎?紫英把花戴頭上?”天河興奮得跳起來,“我也要看……啊!我看不見……山犬,你說一下,你說給我聽,紫英現(xiàn)在什么樣子?”
被明顯戲弄的紫英已經(jīng)提著劍沖過來,山犬繞到天河背后,故意提高聲音:“他現(xiàn)在滿臉通紅!”
天河笑得直不起腰來,身子被山犬抓住當擋箭牌,紫英也不好動手,卻仍然沉著聲反駁:“天河,休聽他胡言亂語!”
止住笑,天河拍拍山犬的肩:“紫英說你在胡說,對吧?”
雖然已經(jīng)不止一次天河猜得到紫英說什么,可山犬還是每次都驚異。
“能長命百歲地相處……真好!鄙饺苡芍缘亓w慕著,“那家伙是待在人類村落里的樹精,所以渾身都是人氣,我還當是人類的小鬼。不過……確實比人類的小鬼還脆弱。如此脆弱,根本不可能有長久的相守!
和人類一起生活的樹木生長千余年后也會幻化成精,可是身上大多是人氣,所以每千年才能以人類的外形出來活動。如果只在本體的周邊活動,大概可以保持十年,可那家伙卻跑到了山上,那段長長的距離,讓那家伙只有一年的活動時間,便要陷入千年的沉睡。
“山犬,你在說什么?”天河是完全不懂的疑惑,而紫英大概理解了大半。
“果然還是仙人聰明點。”山犬沖紫英撇撇嘴,轉(zhuǎn)向天河,“人類的小鬼,你還有什么愿望嗎?給你兩年的時間,快點想吧!
“兩年?為什么是兩年?”
“你認為我活了多久?再有兩年我就該死了!鄙饺畬⒈伙L吹亂的淡青頭發(fā)捋到耳后,“所以你快點想吧!
“那你要怎么辦?”天河抓住山犬的手,“你就剩下兩年的時間,想去哪里玩?想吃什么?想做什么?想見誰?想……”
山犬再次驚訝得微微睜大眼:“我還認為你會問我死了后你所承擔的痛苦會怎樣?”
紫英開了口:“不好意思,我很自私,這問題我想問。”
“既然仙人難得向妖怪求教,我便回答吧。反正也是臉上有光的事。”山犬捏了一把天河的臉,“我替你實現(xiàn)的愿望仍然保留,可你承擔的痛苦將隨我一起死。人類的小鬼,你賺大了!
“要帶著痛苦一起死?”天河的臉皺起來,“那樣太可憐了!我愿意承擔山犬的所有痛苦,所以你……”
紫英想阻止天河胡亂許愿,卻又知天河生性如此,猶豫不決之間,山犬卻出乎意料地捂住天河的口。
“人類的小鬼,不要把別人的痛苦全部攬到身上,不要胡亂許愿,胡亂承諾。要珍惜自己,因為有人珍惜著你。就像這一次,你沒有嘗到苦頭嗎?”山犬掰著天河的肩膀,讓他轉(zhuǎn)向紫英,“你承擔了我的痛苦,而他同樣與你分擔。你愿意這樣嗎?”
淡淡的花香飄來,天河知道紫英就站在面前。他的表情,可以猜到。
紫英在笑,是讓人安心的笑。每次他都是這樣包容著自己,陪著自己,雖然這百年來都不曾親眼所見,但這雙手已經(jīng)撫摸過無數(shù)次這個表情。
不管自己如何任性,紫英都不會責怪,一直用這個表情面對著、陪伴著。
“紫英,對不起。還有,謝謝你。還有……”天河的臉漸漸紅起來,直燒到耳根,搔著后腦,卻不低下頭,緩緩放下手,緊握成拳,又舒展開來,始終不藏起這副表情,眸子清澈,話語清晰,“我喜歡你,紫英!
沒有動聽的繁華詞藻,甚至可稱為俗不可耐的語言,而世間能說得這般坦誠的又有幾人?
山犬伏在天河耳邊,雙眼盯著紫英,“噗嗤”一聲笑出來:“告訴你,他說了句有趣的話!
“是什么?”
紫英又殺氣騰騰地瞪著山犬,不過臉卻是通紅。
“仗著別人聽不到就能說得那么云淡風輕,仙人的性格也很惡劣呢!鄙饺λσ滦,往旁邊蹦了幾下,“等兩年后你再面紅耳刺地說一遍吧,這樣才對得起人類的小鬼……不,是對得起天河!
山犬往空中一躍,乘了強勁的山風,便消失了。
天河抬頭追尋著山犬的身影,有些落寂的放棄了搜尋,聞到那股淡雅的花香近在身旁,天河深處小指完成鉤狀:“紫英,約定了,兩年后你要當著我的面把那句話再說一次。”
山犬的傳說仍然流傳著,不同的是,當人們在講到山犬的傳說時,會有人一擊掌,若所有故事的開頭般,神神秘秘地道:“說到山啊,我曾聽一座山下的村子傳有件怪事。”
村中的老樹上一直坐著一個人,淡青的發(fā),淡青的衣衫,晃著雙腳,不與任何人對話。而到了夜幕降臨時,如果走近那棵老樹,會聽到陣陣低語,悄悄走近,便可見那人從樹上下來,臉貼著樹干,對著樹說話。
如果不小心驚擾了他,他會回過頭,烏色的眼盯著你,接著微微瞇起:“你愿意承擔我的痛苦嗎?如果你愿意,我會實現(xiàn)你的愿望。”
那人的脖子上掛著短短的鎖鏈,鎖鏈的一頭拴在老樹上。
雖不知真假,故事仍流傳開來,且不知從何時起,人們將那一直伴著樹的人稱作“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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