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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佛曰不可得
1
冥王把玩著手中剛抽出來的魂魄,幽藍色的魂體被金邊包裹,顏色質(zhì)感比尋常的魂好看數(shù)倍,果然是佛祖那邊的人。
可那又如何?不還是墮入冥府。
什么六根清凈,無欲無情,世間能有幾人做到?
她回想著剛才的情景,心中忿然。
你雖為羅漢,我冥界的規(guī)矩亦不能破,從此修行全無,一魂兩分,你悔不悔?
無名即無名,此生即無生,即不曾生,又何來的悔。
為一把破琴,你倒是上心。以后……就叫趙吏吧,官吏的吏,在我這里永世為奴。
多謝冥王阿茶。
假客套,真虛偽。
那叫無名的阿羅漢斷盡塵緣,身子卻依然金貴,怕是西方極樂世界對他的偏愛,連冥王的靈力都耐之不得,此為后話。
2
趙吏的日子過得沒心沒肺,無有過去不望將來,看人世間朝代變換、凡人生老病死,他縱情欲樂,超脫輪回,自得享受。
擺渡人的差事更得心應手,可時間長了,空虛感油然而生。
尤其是孟婆三七死的時候,他頭一次知道,自己的血是金色的。
傳說,只有阿羅漢的血可以殺孟婆,而阿羅漢的血就是金色的。
趙吏那天在黃泉待了很久,手心的傷口已經(jīng)愈合,他卻固執(zhí)地用隨身的長刀又劃開一道口子。
一瞬間,似乎有經(jīng)文脫口躍出,趙吏愣住,他并不知道經(jīng)文的含義,只本能地閉上嘴,那經(jīng)文就從腦海里消散,再難記起。
強烈的失魂落魄,剎那席卷全身。
他的血像黃金溶化后黏稠流動的形態(tài),有靈力的加持,漂浮于空中,趙吏盯著它們,盯得久了,隱約發(fā)覺里面存有某種符號。
是卍,佛祖的心印,佛心竟然流淌在血液里。冥王抽走了他的魂,但無法改變他的□□,趙吏的目光開始變化,神情中逐漸多了些難以捉摸的意味。
他將陽卷帶回呈給冥王,至于孟婆的死因……
“三七就這么死了?”
“是的!
冥王坐于上位睥睨大殿,陰沉沉的氣壓施加在每一個鬼差身上,所有人屏住呼吸,氣氛沉悶到極點。
“嗝——”
趙吏偏偏在這時候打了個嗝,其余人集體吸了口冷氣,冥王黑下臉,瞬移出現(xiàn)在趙吏身邊,一把抓起他的手臂,舉到眼前。
鬼差們以為冥王會不假思索地扭斷它,或者把趙吏活生生撕成兩半,結果冥王只是若有所思地看著趙吏手心平滑的掌紋。
“說吧,你做什么了。”
“什么也沒做,三七是自殺的!
“有意思,自殺……”冥王松開手,直視他的雙眸,接著帶了趙吏原地消失。
所有人又開始猜測,趙吏這回恐怕兇多吉少,果然,沒幾天他們就議論紛紛,趙吏真的消失了,原本應由他負責的城池移交給了木蘭。
八百里黃泉沙海,完全走上一圈需要三十個晝夜。
趙吏還從沒在此地停留過那么久,他癱軟地趴在黃沙地里,目光渙散。
二十天前,冥王的靈力割開他的身體,任由金色的血液噴涌而出。
“把你的血全部放光,免得你再惹事端,什么時候血變紅了,你什么時候離開黃泉,當然,你也可以選擇走出來!
算是仁慈地給了他選擇的機會,冥王臨走前捏著他的下巴,用玩笑似的輕浮口吻說:“不要太想我!
這金色的血好像怎么也流不盡,他曾原地等死,但偏偏死不掉。
疼痛感從尖銳到麻木,身體由熱到冷,再往后,時間仿佛按下暫停鍵,跟個活死人一般,不會比現(xiàn)在更糟了。
他拖著身體爬過,沿途留下的金色血道,很快被風卷黃沙吞噬。
況且,孟婆死后,黃泉路改了道,這里徹底荒廢。
捉摸不透冥王的意思,眼下他生不如死,最后,連死也無門。
等冥王終于想起他,再次來到黃泉,便驚訝地發(fā)現(xiàn),趙吏幾乎算是爬到了黃泉的出口,約莫再有個一兩里路的距離。
“死了嗎?”
趙吏吐出嘴中飛進的黃沙,聲音打飄:“冥王大人想讓我死,我立刻就死,絕無二話!
“真乖!
他到底是沒有死成,重新接管新的城池,繼續(xù)擺渡人的活計。
不過,從這以后,趙吏總有意無意地往寺廟里去,甚至結實了幾位得道高僧,從他們那里閱遍佛經(jīng)典藏。
3
最近人間出現(xiàn)了位大美女,說是迷得皇帝神魂顛倒,甚至無心上朝沉迷情樂。
事情傳到趙吏耳中,他卻興趣缺缺,慕容與他同行收魂,疑惑著趙吏怎么突然轉了性子,以往遇到這樣的好事,他可是最躍躍欲試的。
趙吏不滿地解釋:“唐朝時候那個楊玉環(huán),生前極美,我可是等住等著去接她的魂,冥王那我都打好招呼了,我說這楊玉環(huán)留給我,必須留給我。”
哦,楊玉環(huán)。慕容有印象,那位女子后來生死不知,下落不明。
“結果呢?末了我連魂兒也沒見著。所以,與其心里念著,不如及時行樂。”趙吏看了看慕容,“你怎么對這些事一點沒興趣啊?男歡女愛天經(jīng)地義,老兄,你這樣可不正常。”
“擺渡人,沒有七情六欲!蹦饺堇渲粡埬。
趙吏大搖其頭:“別說老弟沒提醒你,等你醒悟的那一天,小心把自己賠進去!
“沒可能。”
“嘖嘖嘖,越是你這樣的人,越容易出事兒。”趙吏道。
“你少咒我?guī)拙渚腿f事大吉了!
街角一只黑色的小貓輕輕叫了一聲,趙吏停下腳步看向那只貓。
貓也停下,又喵了聲才接著跑,然后一頭撞上木頭柱子,嚇得迅速竄到了陰影里。
慕容側首:“怎么?”
趙吏道:“有沒有覺得它很像三七。”
“沒有。”慕容斷然否定,“孟婆是不會轉入畜生道的!
那可說不準,趙吏心中嘀咕,誰知道那冥王大人心里怎么想的,轉世成什么全在她一念之間。
明朝末年,趙吏在人間開了家賭坊,是精選的“風水寶地”,曾經(jīng)菜市口砍頭的地界,能聚魂招魂,陰得很。
趙老板經(jīng)營有個習慣,只于夜間燈火通明,白天大門緊閉。相較于那些不分晝夜的賭坊,他家簡直生意蕭條。
而且不給賒賬不收抵押,家有老小的一律趕出去,年紀輕輕的全部打跑,這么算下來,幾乎無人光顧。
可謂生人難進,只剩鬼魂。
那天店里來了個有趣的鬼,生前爛賭成性,最后就是死在賭桌上的。
“我不走,這陰間竟然還有賭坊,我喜歡這!”
趙吏無語:“老子開賭坊是給你開的?要點臉行不行,你放下執(zhí)念趁早投胎,來世還能趕上個太平盛世。”
“盛世?我看這大明王朝遲早要完,不如,咱們來賭一場吧!
“滾!
“我跟你賭這皇帝活不過幾年了!
“要你說?”
眼看著清兵攻城略地的,大明氣數(shù)已盡,改朝換代不過是早晚的事罷了。
賭鬼氣哼哼地說:“如今死了什么都不怕,我壓清兵勝!
“稀罕你壓!”趙吏扯著他衣領,“趕緊滾去投胎,少耽誤我功夫!
木蘭光臨這里的時候,正好看見趙吏跟那賭鬼拉拉扯扯,一下子不知該作何反應,他吏哥哥改胃口了?嗯……今年的生辰禮,她是不是該送點相關的……東西?
“木蘭啊,這賭鬼煩得要命,趕緊把他帶走,我怕我控制不住弄死他。”
哦,原來是誤會。
送走爛賭鬼,木蘭說明了來意。
“吏哥哥,冥王今天問起你!
“那老妖怪又想干嘛?”
他咧著嘴,一副嫌棄的樣子,冥王念叨準沒好事。
“趙吏,我聽到了!
“媽呀!”
聽到冥王的聲音,趙吏猛一回頭。
大堂側邊擺著銅鏡,此時冥王的臉正出現(xiàn)在上面,雖然有點模糊,還是能看出是誰,冥王臉色略差,冷冰冰瞪著趙吏。
“我老嗎?”冥王問他。
“您壽與天齊千秋萬代,容顏常駐,不像這人間的朝代更迭無常,您怎么會老呢!剛才哪有人說您老。”
冥王似是熟知他的套路,懶得計較了,三言兩語交代他往昆侖山跑一趟,說是天界要派個使者下來,商量事兒的。
“我主阿茶,那使者什么來頭?”
“九天玄女!壁ね跹燮ひ膊惶,說完就切斷了聯(lián)系。
趙吏很失望:“又是她啊!
用他的輕浮話說,那玄女要顏沒顏,要胸沒胸,一點看頭都沒有。
4
跨入民國,趙吏感覺自己愈發(fā)離命定的某種時刻近了。他變得沉默寡言,目光總藏著情緒,讓人看不出起伏。
話變少,表情變少,像個沒感情的木頭人,可偏偏他多管閑事得功夫更勝一籌。
木蘭對他的這種狀態(tài)感到陌生,用悲天憫人來形容絲毫不為過,對此趙吏解釋為:最近讀了幾本書,情緒波動。
什么書能給人造成這么大影響?就剩轉性了吧?木蘭不明白。她只知道擺渡人就應該像慕容那樣,踏踏實實完成冥王的任務,不要和人間陽界發(fā)生任何關系。
聽到木蘭的舉例,趙吏搖搖頭:“慕容遲早會出事的,沒想到,我當初一語成讖!
“木蘭不懂!
“以后就懂了,不說這些,我們該過去了!
戰(zhàn)爭時期人手緊張,一個擺渡人基本要劈成十八個用,此次送魂之地是個三河匯聚的壩口。聽說這里曾有兩軍交戰(zhàn),多寡懸殊巨大,打了三天三夜死傷無數(shù)。
今晚是頭七,回魂之夜。
趙吏掐著時間,剛過十點,河灘上便漸漸化出許多魂影,隨后有更多鬼魂出現(xiàn)在上游修筑的臨時工事中。
他粗略估算,約莫有好幾千,冥王真是瘋了!這么大的數(shù)量竟然只派兩個擺渡人來,一旦出岔子,誰能鎮(zhèn)得?
果然怕什么來什么,數(shù)千鬼魂形成的陰氣強大到遮天蔽日,可能是誰說了一句,引得原本就分陣營的兩撥魂瞬間炸鍋。
均是為各自信仰奮戰(zhàn)到死的英魂,誰肯退讓呢?
濃到化不開的戾氣,黑壓壓的逼得趙吏和木蘭難以呼吸,木蘭抓緊趙吏的手臂:“吏哥哥,通知冥王吧,請求支援!
趙吏沉默幾秒,轉身看著木蘭:“讓我試一試,如果不起作用,再找冥王不遲!
他席地而坐,自然闔上雙眸,口中呢喃誦詠。
木蘭起初覺得那是嘟嚕一串沒意義的淺吟,后來逐漸聽出音調(diào)來,再往后,趙吏身下隱隱幻出一座蓮花。
站在高處的冥王,遠遠看著他們,臉色漠然:無名,你終歸是要回來了。
讓他們來這三河之地,是她故意為之,從趙吏再次拿起佛經(jīng)的那一刻,她就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
“……我若普度時,吾等勿憂怖。是德藏菩薩,于有露實相。心已得通達,其次當作佛。號曰為凈身,亦度無量眾……”
周圍如刀般鋒利的戾氣隨之鈍化,金色的經(jīng)文字符,以趙吏為中心向四周擴散,照亮了這片河灘地,河水泛著金燦燦的光暈,魂魄們從躁動中沉靜。
當?shù)谝豢|魂得到超脫,趙吏微微睜開眼睛,木蘭看到,他的眼中金芒四射。
渡魂三千時,趙吏已達極限,幾乎是立刻暈了過去,毫無征兆。
“吏哥哥!”木蘭被嚇到。
冥王瞇起眼睛,金色光芒的驟然消失導致周圍重新陷入黑暗,鬼魂才渡了一半而已。她重新出現(xiàn)在兩人面前,冥王的靈力過處,無數(shù)魂魄化為光點沉入地下。
“后續(xù)的事你接著辦,陰界大門打開,這些魂會乖乖聽話的!
木蘭垂首領命,剛要匯報趙吏的情況,冥王就已經(jīng)把人給帶走了。
千年前,無名找到冥王索要琴身時,冥王曾道:
佛曰不可得
無名當時怎么回的?大約是:
無執(zhí),無念
冥府幽廣,陰寒入骨。
冥王阿茶把趙吏丟到地藏菩薩面前,說道:“趙吏也好,無名也罷,總是你佛家的人,救了吧!
“阿羅漢金身,殺孟婆毀修為,一魂兩分人間擺渡!钡夭仄兴_輕嘆,“冥王大人,如今,放他去了吧?”
“他還有事要做,再過百十年,等他完成夏冬青的事情,看我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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