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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拉拉!
年輕的。
“克拉拉!”
穿著新郎服,風(fēng)度翩翩。
“克拉拉,你還記得我么!”
白發(fā)蒼蒼,頭發(fā)散亂,被汗粘成一縷一縷的。
……
我怎么能不見得。
我怎么能不記得?
我怎么能不記得!
我睜開了眼睛,心跳極快,冷汗涔涔。
這一定是個常人所言的“噩夢”,我與我的仇人,在我身軀日漸衰老,壽命也不過三五之?dāng)?shù)時重聚。又或許是浪漫主義者眼中的美夢。我和我的愛人,唯一的,在我即將終老的某一個漫漫長夜相逢。
我不愿意開啟臺燈。
遠(yuǎn)遠(yuǎn)地瞥見床腳有個夜燈閃著幽幽藍(lán)光,我艱難地?fù)沃部蚱鹕,以一條毫無知覺的和一條更糟的腿為支點,轉(zhuǎn)著自己一步步挪過去——用時十分鐘,我已經(jīng)太老了。險些摔倒,幸好是險些。很難蹲下,我便用拐杖把它敲了下來,心滿意足地爬回床上。對我這年紀(jì)來說撫摸蠶絲都像擦過鋼絲一樣痛。我能聽到我的喘氣聲,能感到我頭部的血管在跳,能意識到我蒼老的皮膚下每一絲肌肉都在拖長了聲尖叫,可我不怕。
我完全不怕。
我十分富有。有錢能使鬼推磨,哪怕上帝要我今天死,我也能用錢拖住那個醫(yī)生,讓我咽氣前把這個夢重新做完。而且我想我的律師會不遺余力地督促醫(yī)院搶救我的,鑒于我活得越久他能得到就越豐厚。
更何況我在這個世界上已經(jīng)再沒有什么可在意的了,除了一刻鐘前從腦海中匆匆消逝的這個夢。
室內(nèi)很黑。
我如愿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管他是場甜美的鴛鴦夢,又或是另一次格外甘甜的報復(fù)!
再睜眼時我正對著一面鏡子。鏡中是阿爾弗雷德·伊爾的臉。
毫無疑問,這是居倫。老鏡子忠實地映出窗外的窮山惡水,有張窺視的丑臉擦著窗簾底一閃而過。它生了銹,他也是。他的面容已近乎垮了,松弛疲倦,唯有眼睛亮得異常。他緩慢地刮著胡子,調(diào)動面部肌肉稍微撐出了一點精神。
他像個赴宴的紳士似的仔細(xì)端詳著每個細(xì)節(jié):胡茬是否短到體面,又長到英氣。他甚至謹(jǐn)慎地修了修眉毛。
“我不想死,”他突然停住了刮刀,望著鏡子道,“但是我別無選擇,克拉拉。希望我至少看上去足夠好!
我?guī)缀跄苈牭剿男奶?br> 他看起來格外分裂。胸口劇烈地起伏著,表情卻寧靜至極,嘴角甚至挑起一絲傲慢的甜蜜。他的臉像被什么注入了活力,在這寧靜中變得逐漸飽滿、振作,甚至神采奕奕。
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他瞧不見我。我也拿不起任何東西。
于是我繼續(xù)看著他。
“——啪!”
直到我聽到剃須刀落地的聲音。
他將它丟在瓷磚上,挑了一把梳子利落地走進(jìn)客廳,牢牢地捏住它,歪在沙發(fā)上迅速睡著了。睡前順手設(shè)了個鬧鐘。
他眉間縮成一個“V”,卻噙著笑。那睡顏儼然是個少年人了。
他并未拉好窗簾,玻璃外貼滿了男女老少窺視的臉。他們夸張、丑陋也多姿多彩,像這城里俯拾即是的廉價“奢侈品”海報。
我并未就此醒來,而是進(jìn)入了下一個夢。
在第二個夢中我依舊站在阿爾弗雷德·伊爾的身側(cè)——年輕版的。我可以走動,但他對面的陰云下亭亭立著一位十七歲的白裙姑娘,我并不想站過去與她重疊,那是我自己。
“我懷孕了,”那可憐姑娘慌張道,“阿爾弗雷德,我懷孕了。”
他把她摟在懷里。寬大的手一次次滑過她的頭頂,哄孩子似的“噓”了又“噓”。待那女孩稍作鎮(zhèn)定后,他抱緊了她,低聲道:“不用怕,我會娶你的!
他把她頭發(fā)上沾的草葉輕輕撣掉,又搓搓手,才去捧著她的臉,認(rèn)真地看著她:“你是我新娘,記得嗎?克拉拉,我白裙子的新娘。”
“我是你白裙子的新娘?”她流著眼淚顫聲接道。
“我的白裙子的新娘!彼蛔忠活D地念道,摟得更緊了些,胳膊往上挪了挪。
兩個人年輕人相擁了一會兒。那個小克萊麗的頭埋得太深,我只能聽到她在啜泣。他則繼續(xù)一邊“噓”一邊撫摸她的頭發(fā),直到啜泣停止。
“走,我去向你父親說明這件事,哪怕他打斷我的腿也好——”他輕拍了拍她的背,松開懷抱,拽住那姑娘的手,向她家的方向走去。
我看到陽光從陰云后冒出來,看到那個姑娘逐漸雀躍起來,甚至還嚷道:“我才不會要斷腿的丈夫呢!你一會兒要跑得快一點。”
“你會幫我攔著他?”他笑著問。
“我……也許會幫你攔著他!彼χ。
“你打算任由他把我腿打斷,然后因此拒絕嫁給我?那可不行!”
“那當(dāng)然可以!”她大聲道。
他們迎著克萊麗的家放聲大笑,快活得出了格。街上的行人紛紛側(cè)目,但那無所謂。
我怔怔目送他們遠(yuǎn)去。
那已經(jīng)無所謂了。
那一對消失了。我仍未醒來。
這也許是第三個夢。我跟著阿爾弗雷德·伊爾在城市里最骯臟的小巷中穿梭,頭頂?shù)暮谏珎悴急磺玫猛嵬嵝毙。雨水臭得像從下水道漏出來的,裹著煤渣和塵土,令人作嘔。他的新皮鞋在地面上劃出一道道溝壑。不是白的,只是比灰更灰。
我起初不懂他在做什么,后來我認(rèn)出了那些熟悉的腳印和行李箱在地上的劃痕,也認(rèn)出了倚著門框抱臂譏笑的居倫市民——這是去火車站的小路。
還有走在別人諷刺視線中的兩個長辮兒——這是我。
“克萊麗,克拉拉!”他喊道。
那個年輕的我頓住腳步,回過頭,眼圈紅腫,一手拎著幾乎空無一物的行李箱,另一手艱難地扶著肚子。
她認(rèn)出了身后的人,面色慘白,背部卻不自覺地挺直了。
“你是來嘲諷我的么?”她問。
阿爾弗雷德·伊爾搖搖頭。
“我做錯了,”他沖上前,抓住克萊麗的手,“克拉拉——”
“滾!”她哭喊道,扔了行李箱,用手憤怒的指著周圍的人群,“你還想從我這兒得到什么?他們每個人都看著呢!人盡可夫的克萊麗·韋舍爾,伊爾先生,接近我你倒不嫌玷污了你的名聲!”
“克拉拉——”
“我不想見到你!”
“我做錯了,克拉拉。我做錯了!彼噲D抱住克萊麗,但被她一把睜開,她也因此險些栽倒在地。他們兩人都發(fā)出了驚叫,但實際上除去滾了一身煤灰,誰也沒有受傷。
克萊麗哆哆嗦嗦爬起來,捂著肚子驚恐地后退。圍觀的人群退到了更遠(yuǎn)處。
“我想請你聽我解釋,克拉拉,你是我唯一的妻子!”阿爾弗雷德·伊爾喊道,“別走!我已經(jīng)自首!你是清白無辜的,我才是那個罪人!”
火車站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汽笛聲遙遙傳來。
人群的議論聲漸漸響起來?巳R麗呆滯了許久,連連搖頭,低聲道:“我不懂你在說什么!
又安靜了。
“我是那個罪人,克萊麗。我試圖放棄你娶更富有的瑪?shù)贍柕,但我做不到。我只愛你,”阿爾弗雷德·伊爾跪在地上,“我只愛你。我已?jīng)向法庭說明實情,并前往警局自首。我不奢求你能原諒我,更不敢想象你不恨我。但我不能這么做!”
克萊麗沒有應(yīng)答。
伊爾向她的方向爬了兩步,在她開始后退時定在原地,他垂下頭,聲音越來越低,“我只愛你,克拉拉,我只愛你……我做不到愛別人。我做不到。我更不是個好人?晌也幌胱屢磺卸及l(fā)展到無可挽回的地步。我不想……”
連蹲在他身邊的我都只能模糊聽到幾個“孩子”之類的字眼。
“如果……孩子都……那么,你就再也……”他喃喃道。
我能猜到他的意思,但克萊麗不懂。她環(huán)視四周,人們都換上了同情、憐憫、憤慨的目光。她鼓起了一點勇氣,上前狠狠給了他一個耳光。
“我不會原諒你,”她說,在其他人開始叫好之前,她又冷冷地環(huán)視四周,補充道,“也不會原諒居倫!
“我從未奢求過,”他抬起頭注視克萊麗,“但請你給我一個彌補的機(jī)會。我不會糾纏你太久——僅偽證一項就足以將我送上刑場,警察們就在我身后。你以后盡可以嫁給任何和你相愛的人。但請你在此之前先嫁給我。”
克萊麗抿緊了嘴唇,聲音微顫,說:“不!
“為了珍妮弗,我們的女兒。一個有父有母的姑娘理應(yīng)得到她父親死后的一切。”
“也可能是約翰!
“也可能是約翰,”伊爾點頭,“哪怕為了他或她,或者你更想看我惡有惡報,請你嫁給我。我會讓你成為全居倫最痛快的寡婦。你披上黑紗用不了幾天,就可以再得到體面和自由!
他舉起了一枚戒指——一只樣式老氣的、纖細(xì)的金戒指。他們曾逛過的珠寶店里最便宜,也是兩人唯一買的起的一枚。
克萊麗深吸了口氣。
她抓住身旁的路燈柱,有兩個正直的年輕人試圖上前幫她,卻被她揮手趕開。人群不約而同地往后退了一步,紛紛盯住著那可憐的姑娘,等著聽她怎么想。
但她只看著伊爾。
克萊麗遲疑了很久,終于繃著臉,走上近前讓伊爾將那枚戒指為她戴上。
“其實你也沒什么別的東西了!彼。
“還有愛,”他道,“盡管你對我可能是恨!
“是恨,”她勉強(qiáng)笑了笑,直起身子,“我想我只會愛珍妮弗了!
“或者約翰,”她的丈夫用手撐地,臟兮兮地爬起來,平靜地看著匆匆趕來的警察們,“我祝福我們的孩子,但我最愛的永遠(yuǎn)是你,克拉拉!
他又轉(zhuǎn)過頭看身旁的妻子,拿起另一只環(huán),“你還沒為我戴戒指!
這個夢終結(jié)于一聲槍響。
不是伊爾的——他早已被處死,是鄰居在射擊某個膽大妄為的蠢賊?巳R麗猛地驚醒,從床上跌落,奶瓶咕嚕了老遠(yuǎn),懷里的珍妮弗大聲哭了起來。
她抱緊孩子,慌慌張張地在燈光下四處亂摸,總算找到了奶瓶。她笨拙地拍著珍妮弗的后背,輕聲哄她:“睡吧,我的小甜心,睡吧!
我則抱著懷中模糊的一團(tuán)血肉靜靜地看著她。
我的手上沒有戒指。我的孩子不會哭。我也不畏懼槍響。
終于——到了盡頭。我可以醒了。我睜開眼,享受被我蓄意營造出來的、深黑色的黎明,心口劇痛,大口喘著粗氣。
我摸出一片硝酸甘油含在嘴里。
也許死亡就是這么黑、這么暖,也這么壓抑,我想。我已經(jīng)老了,死可能很快來臨。
但我不愿意死。哪怕這個世界遠(yuǎn)比夢冰冷得多,我的命運已定,傷痕累累,疲倦不堪,身邊也再也沒有一個阿爾弗雷德愿意拯救我脫離苦海,但我有我的愛情。
我的愛情葬在地中海的小島上,也葬在我心里。它不純潔,不美好,除卻幾個無憂無慮的良宵,幾乎每個部分都流淌著泥水般的丑惡。不論四十五年前,還是如今的結(jié)果。不論是我,還是阿爾弗雷德。
但只要這顆心臟還能跳動,我就還保有我的愛情。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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