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那里，看向窗外。窗戶上覆了一層水汽，她拿出紙巾擦出一片光亮。然而天空陰著臉，窗外霧蒙蒙的，眼睛因此迷迷蒙蒙的，好像蒙著一層紗，又似乎身處夢中，一切都看不真切。
　　街上車水馬龍，人流如織，萬事萬物飛快流逝，沒有一樣東西真正進了她的視線。她不知道悲傷從何而起，可是她的心里確實滿懷悲傷。
　　“姑娘，終點站了。”司機師傅操著本地口音，好意提醒她。她這才恍覺，車上乘客已去大半，只有三兩男女在收拾行李。她慌忙從行李架上取下大包小包的行李，然后在司機的幫助下從行李艙中取出她的旅行箱。
　　她拖著那些包裹，那些累贅，行走在冰天雪地里。她向來怕麻煩，以前的她，從來都是拖著一個旅行箱來來回回，東西能少則少，能減則減�？墒撬龐屨f，今時不同往日，她是有婆家的人了。路上積雪未消，她走得深一腳淺一腳，不由深深抱怨，覺得自己完完全全被這些行李束縛了。
　　天空再次飄起了雪，北風呼嘯，雪花撲撲簌簌地落下來。不多時，鵝毛大雪從天而降，謝道韞稱之為“柳絮因風起”，可是雪花呼在臉上是刺骨的冰冷，完全沒有柳絮的柔情。
　　她抱怨這鬼天氣，裹緊羽絨服，吃力地一步一步往前移。身后的一串痕跡很快被覆蓋。
　　終于到了汽車站外，這鬼天氣打車也費勁。好不容易等到一輛空的，結(jié)果對方稍停了停，看一眼她的大包小包，猶猶豫豫地開走了。
　　她簡直絕望，這北方的海濱城市，凜冬時節(jié)，狂風裹挾著暴雪，凍得人想哭。她瑟瑟發(fā)抖地像傻瓜一樣和她的大包小包立在茫茫風雪中，孤立無援。
　　終于無奈，她從包里摸索著掏出手機。雙手凍得通紅，她僵硬地劃開手機屏幕，努力地睜開眼睛找到那個號碼，撥通了，卻是忙音，再撥，依然如此。她滿腹委屈，簡直要哭出來了。撥他辦公室的電話，通了。對方的聲音經(jīng)過訓練般禮貌而專業(yè)，是他的秘書。很快，電話被轉(zhuǎn)了過去。
　　“喂？”
　　“喂，”她太激動了，想好的措辭完全記不起來。終于，她鼓起勇氣，“你來接我吧，你親自來，你要是不來，咱們，咱們就離婚！”說完她立刻掛掉了電話。
　　她長長出口氣，余驚未息。仔細想想，自己也覺得可笑，這算什么，撒嬌還是威脅？這兩樣都是她所不齒的。他當然更不吃這套�？墒撬浪麜䜩淼模跎偬嵋�，也從沒這樣使小性子，即便是因為那份好奇心，他也會來的。
　　她這廂自怨自艾，思緒萬千，半天也沒想到自己漏了關(guān)鍵信息，根本連地址都沒告訴對方�？墒呛芸�，他趕過來了。
　　她簡直變成了雪人，他看一眼，“怎么不找個地方避避雪？”然后看一眼地上堆積的行李，“先上車吧！”她也不說話，賭氣似的搶著把行李放進后備箱里。
　　一路無甚交談。
　　進了家，他邊換鞋邊喊：“王媽，準備熱水。”
　　她也換鞋，全身濕漉漉的，雪水順著發(fā)絲滴落到地板上。行李堆在門口，和她一樣狼狽不堪，同這個家格格不入。
　　“去洗個澡，行李我來收拾�！�
　　她突然撲上去從背后緊緊抱住他。他轉(zhuǎn)過身，把她拉開一些，“你這是怎么了？”
　　她踮起腳，湊近他的臉，迫切地想要親吻他，她想說，我好想你，你想我嗎？可是她說不出口，這種露骨的話會讓兩個人都尷尬。她用這種笨拙卻直接的方式表達�？墒撬荛_了。去洗澡，他說。
　　她頹然地放開他，眼神落寞但堅毅，仿佛下定了決心一般。
　　“你去上班吧，別誤了事�！�
　　他深深看她，欲言又止。終于轉(zhuǎn)身，消失在茫茫風雪中。
　　晚上，她沒什么食欲，很早就睡了。不知什么時候，門被推開，他帶著滿身的酒氣靠近她。他摩挲她的頭發(fā)，弄得她癢酥酥的，但她打定注意裝睡不理他。
　　黑暗中他輕輕嘆口氣，接著有窸窸窣窣的聲響，旋即恢復安靜。不久門再次被打開，他躡手躡腳上床，擁她入懷，她聞到熟悉的沐浴露的味道。他的手在她身上游走，他親吻她的頭發(fā)、她的脖頸，舔舐她的薄薄的耳垂，他的氣息短而急促，在她身上燎起火原。她好不容易筑起的屏障眼看就要瓦解，她終于橫下心，推開他，“我困了。”頭一次，她拒絕他。
　　最初的時候，她誠惶誠恐，不明白自己哪點吸引了他，盡管夜夜溫存，可他平日里的態(tài)度也不像有多喜歡自己。僅僅是喜歡這副身體嗎？他看起來倒不像這種人。后來她隱隱約約明白了，驚詫又傷心，可是有什么用呢，她始終下不了決心離開他。
　　他動作滯了滯，仍舊繼續(xù)，她心煩意亂，故意激他：“抱著我的時候，你心里想的是誰？”他果然停下來了。
　　“這么久了，我身上可還有她的味道？”
　　她做好了準備迎接他的暴怒，可是沒有，他只是轉(zhuǎn)了個身，默默無言。
　　醒來不知幾點，窗外依然黑魆魆一片。
　　喉嚨干啞不適，大概是咳醒的，她想。在下一次鋪天蓋地的咳嗽襲來前，她飛身跑向了衛(wèi)生間。
　　她不敢太大聲，憋得滿面通紅，終于抑制不住，咳得撕心裂肺，涕淚四下，到最后干嘔起來。許久許久她停下來，順勢坐到地上，靠著馬桶喘息平復。
　　他在外面敲門。
　　她抬眼看他，睫毛上還沾著晶瑩的淚�！安缓靡馑迹车侥懔�，等下我去樓下睡�！�
　　他不言語，只把一杯水遞過去。她接過去，小小的水面冒著微微的熱氣。有水落進去，一滴兩滴，她終于控制不住，埋頭痛苦起來。
　　他蹲下去，輕拍她的背。
　　她漸漸止息。她轉(zhuǎn)身仰頭，滿臉堅毅：“我們好好談談吧！”
　　他傾身向前想要抱起她，她立刻往后縮了縮，“就在這里，我覺得這里安全。”
　　“好，你等我一下�！�
　　他拿著她的拖鞋進來，幫她穿上，她穿的睡裙，衣服退到腿根，露出右腿的傷疤。他撫著那傷疤，眉頭緊鎖。她看著他的動作，眼淚再次決堤�？墒窃搧淼目偸且獊淼�，她不要這樣不明不白繼續(xù)下去了。
　　“家里人都問我，你為什么沒跟我一起回去，我再三跟他們說你忙。我說服了他們可我說服不了自己，我們是夫妻啊，可你從來沒跟我回過家，就連春節(jié)我們都要分居兩地，甚至連個電話都不肯打，為什么��？你真就這么忙嗎？”
　　她抹一把淚，語無倫次地控訴他。
　　“你父母不喜歡我，甚至不讓我進家門，我都不在乎，生活是我們兩個人的，我們過自己的日子，他們不在乎我，我又干嘛在乎他們呢？就連王媽，他們派來監(jiān)視我約束我，我也忍了，因為我覺得只要我們兩個人在一起，怎樣都值得�？赡隳�？你是什么態(tài)度啊，不冷不熱的，我真的受不了了�！�
　　他一直低著頭，一句話也不說。她更氣了，冷哼道：“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你喜歡自己的妹妹！”他抬起頭，訝異又憤怒，她步步進逼，“她不過是你的繼妹，喜歡她你就挑明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可你干嘛把我拉扯進來，她活著時你在她面前跟我眉來眼去做樣子，她死了你拼命在我身上尋找她的痕跡，你憑什么這么作踐我！”
　　他震怒，她以為他會一巴掌打過來，可是他只是握緊了拳頭，隱忍不發(fā)。
　　她終于有些不忍。她覺得自己像個潑婦，像條瘋狗。
　　“所以你今天說離婚，不是心血來潮，是認真的？”他像是費了好大的勁，問出這話。
　　“是！”她回答得干脆利落。
　　“你知道嗎？”她的語氣柔和下來，“我剛畢業(yè)的時候，我媽就催我結(jié)婚，她說，等你有個家，我也放心了。我說這不就是我的家嘛！可我媽說這到底不是你的家，等你弟結(jié)婚就更不是啦。我覺得難過，怎么還沒結(jié)婚，我這盆水就被潑出去了呢？所以我迫切想有個自己的家。那個時候你跟我求婚，簡直像做夢一樣，雖然有點稀里糊涂，可是我喜歡你，我當然愿意嫁給你。可是后來，我發(fā)現(xiàn)你根本不愛我，你給不了我想要的。我努力安慰自己，至少你能給我富足的生活�？墒遣恍邪�，我還是想要愛，憑什么我就不能被人愛呢？”
　　她越來越傷心，簡直泣不成聲。
　　“這次回家，我遇到了高中時候喜歡的男生，他對我說一直喜歡我，到現(xiàn)在還喜歡我。原來被喜歡的人喜歡是那么幸福那么溫暖的感覺。所以我想，我恐怕不能這么和你耗一輩子，我是個缺愛的人，我要和能給我很多很多愛的人在一起�！�
　　她雙手覆上臉，深吸口氣，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他突然站起來，拽起她壓向墻角。她還在震驚之中，他的吻鋪天蓋地席卷而來。她無從抵抗，任由他在她身上狂烈動作。最后一次了，她想，從此分道揚鑣。
　　許久許久，她覺得自己快要虛脫了，她的手圈著他的脖子，她的雙腿掛在他腿上，可是她完全使不上力，只是任由他抱著，像一件衣服掛在衣架上。
　　他終于饜足，靠在她肩頭喘息。
　　“你不愛我了嗎？那為什么你的心跳得這樣快？”
　　“我只是被你嚇到了�！�
　　“你的身體已經(jīng)習慣我了。”
　　“它也會習慣另一個人�！�
　　她感覺到他在顫抖。肩膀處似有溫熱的液體。她從沒想過他也會這么脆弱。她突然有點心疼他，對他來說，即便是個影子，也是莫大的安慰吧！她要是離開了，他該怎么辦？如果他開口求她，她會留下來嗎？會的吧？她默默祈求，只不知該求他開口還是別開口。
　　然而他終究什么都沒說。
　　隨后幾天，生活一如往常，她甚至懷疑那晚的徹談不過是場夢。
　　她的感冒漸漸加重，終于高燒不止。為了方便照顧她，他在家辦公，她有些微的感動，可是話已出口，她不打算收回。
　　她跟公司請了假一連幾天，徹夜昏睡，有時迷迷糊糊中感覺他就坐在旁邊，雙手拂著她的頭發(fā)，對著她喁喁唼唼無盡訴說。
　　“……我愛你�。∧阏娴牟煊X不到嗎？對于止荷，年少時我以為那是愛情，現(xiàn)在想想或許只有感激。她把我重新拉回那個家庭，而沒有變成一個放蕩的少年。后來我見到你，你們倆那么不一樣，你循規(guī)蹈矩，處處謹小慎微，卑微且驕傲，我覺得有意思，時時觀察你。止荷比我先意識到我對你情感的變化。她覺得我變心了，不能接受。說實話當時的我也不能接受自己三心二意，為什么人要變呢？所以有一段時間，我假裝厭惡你，可又控制不住地想要靠近你，所以總對你若離若離。止荷把一切看在眼里，可她什么都不說。但我沒想到，她的心思那樣可怕，你不知道吧，那場奪去她生命的車禍是她故意造成的，她要和你同歸于盡！我來不及阻止，我趕到的時候，你們兩個已奄奄一息。我聞到濃重的汽油味，有火苗竄出來。我遵從自己的情感抉擇，第一時間把你拖了出來。直到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該為這個選擇慶幸還是后悔。如果是你死了，我只有無盡的傷心，傷到深處大不了一死以求解脫�？墒乾F(xiàn)在，我每天活在愧疚中，我常常從噩夢中驚醒。我對所有人，包括你撒謊，我說我趕到的時候她已經(jīng)死亡，可是不是這樣的��！我每天忍受折磨卻不愿自裁，因為我放不下你，我貪戀有你的人間。我曾一度想要放任你離開，因為我已是這樣一個面目全非的不堪的我，何況我不能保證永遠對你專情。我能變心一次，也許就有第二次�？墒怯腥烁艺f，下一秒還沒到來，你卻連這一秒都要失去了嗎？于是我決定不放手，牢牢抓緊你。然而愧疚啃噬著我，我越是愛你，對她的愧疚則越深。我不敢對你好，不敢說愛你。我癡迷和你□□，那是暗號，我唯有用那種方式告訴你，我愛你，很愛很愛�！�
　　“如果你知道這一切，你會諒解我嗎還是會討厭我？止荷呢？你會恨她嗎？你的好朋友好閨蜜，她恨你入骨，恨到要殺了你，因為她覺得你搶了她的男朋友，而她最終因此失去了寶貴的生命。命運何其殘忍，非要把所有人拉進這場蹩腳的劇目里。你何其無辜，我唯愿你永不知真相。我本該就此放手，竟還妄想一博。我把結(jié)局交給命運，既然一切由它起了頭，也該由它結(jié)尾。不管你聽沒聽到這段話，不管你作何抉擇，我尊重你�！�
　　窗外北風呼嘯，他起身拉開窗簾一角。雪花一片一片在昏黃的燈光下跳起了舞。
　　“又下雪了嗎？”
　　有一剎那的沉默，“嗯�！彼硨χc點頭。
　　“等天亮了，我們?nèi)ザ蜒┤�？�?br>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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