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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人撫我頂
有人說，蜀地的山里住著仙人。
“我曾入山采藥，被云霧迷了眼，走失在山中，有幸得到騎著白鹿的仙人指引。”白發(fā)蒼蒼的老者同身邊的兒孫說道。
那白鹿有著晶瑩潔白的角，那仙人騎在白鹿背上，戴著金面具的臉上只能看到下巴和眼睛，又悲憫又慈祥。
——
少年政第一次見到那個仙人，是在他剛剛隨著父親回到陌生的秦國那一年。
那位仙人身著白袍，身邊跟著一只有著晶瑩潔白鹿角的白鹿。
大臣們說，仙人曾經(jīng)輔佐過宣太后。
大臣們又說，仙人曾同商君交好。
大臣們還說，曾有人傳說仙人的手上停過象征大秦的玄鳥，曾庇護(hù)秦伯……
少年政的耳朵里塞滿了大臣們所說的各種關(guān)于仙人語焉不詳?shù)膫髡f，卻充耳不聞，他只能看到那個白袍的仙人對著祖父雙手交疊。
仙人說：
“秦將有一統(tǒng)天下的君主現(xiàn)世，宛愿為師輔佐�！�
——啊，為什么要稱呼她為仙人呢？
這明明是個有著好聽聲音，烏黑頭發(fā)的仙子呀。
他看著那個帶著金面具的仙子走向自己，然后伸出手，輕輕碰了碰自己的頭頂：“從今往后，我便是你的老師了�！�
“為什么要稱呼您為仙人而不是仙子呢？”少年政忍不住這樣問道。
“因為仙人比較好聽呀。”仙人這樣回答他。
“仙人和仙子有什么不同嗎？”
“有哦�！�
“什么不同？”
帶著金面具的仙人只是笑笑，沒有回答他，“你呼我為宛先生吧�！�
嬴政永遠(yuǎn)記得宛先生給他上的第一課。
“而今天下四分五裂，七國紛爭不斷，百姓飽受百年戰(zhàn)亂，七國皆有吞并之意，卻至今沒有一國可以做到。你可知道原因？”王宛跪坐在下席溫和的詢問作為弟子的嬴政。
“七國之間各有強弱，相互攻伐又時常聯(lián)合，此消彼長，縱使有一國特別強于他國，其余幾國又會迅速達(dá)成同盟以制衡強國，故此此消彼長，形成了膠著�！本艢q的嬴政如是回答。
王宛微笑著看著這個童子。
“宛先生。弟子可有什么說錯的地方？”看到她這般表情，少年政不由得有些緊張。
“如今天下的大勢必定是要一統(tǒng)，七國皆有吞并之意，卻至今沒有一國可成此大業(yè)，并非完全是因為政兒所說。”王宛把手放在膝上，“六國經(jīng)歷百年戰(zhàn)爭洗禮，雖弱如韓國在面對他國攻伐之時也有玉碎之力，只因為諸國都瞻前顧后，既想要吞并其他六國，又想要全須全尾的保存自己�！�
“難道做不到嗎？”少年政訝異得問道，“即使強如秦國也做不到嗎？”
“試問，秦楚開戰(zhàn)，結(jié)果將會如何？”
“……政不知�！�
“若不傾全國之力，秦?zé)o法滅掉楚國，成則一統(tǒng)天下，敗則尸骨無存，試問，有哪位君主敢這么做呢？”王宛閉上了眼睛。
”如今的六國君主，都是以為戰(zhàn)敗稱臣便可享有宗廟，心存僥幸之輩，說到底，即使有一國成功一統(tǒng)六國，大約也耗盡了國力，六國遺民對它抱有怨憤，有強橫之君鎮(zhèn)守則無虞，繼任者一旦軟弱則必定反撲，統(tǒng)治必定不會長久。以舉國之力換取一個不會長久的統(tǒng)一，怎么想都不是明智之舉，不如保有自己那一畝三分的土地，尚可世世代代為王�！�
少年政陷入了沉默，過了一會之后，突然問了一句與前文似乎無關(guān)的話，“先生，可厭惡這攻伐不斷的人世間。”
“誠然。”王宛回答。
少年政垂下眼，站了起來，雙手交疊下拜，“先生是仙人，既然深惡這人世，大可隱居桃源，又為何要來教導(dǎo)政，”王宛沒有回答，少年卻又自己回答了自己，“政以為，先生依然是深愛著世人的。先生依然盼著有一個君主可以奮力將這人世從戰(zhàn)火里拯救出來，還世人一個太平�！�
他抬起頭來，雙眸燦若星辰，“政愿為之�！�
那坐在客位的仙人凝視著這雙赤子般的眼眸，伸手輕撫了少年的頭頂，答道：“善�！�
無喜無悲，只有慈憫。
——
那已經(jīng)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而今的嬴政早已是一統(tǒng)天下的霸主，他終于推開了咸陽宮某處那扇久未打開的門。
十二歲登基，呂不韋把持朝政十年，穢亂后宮，同太后舊情復(fù)燃，少年君王在夢里都恨的渾身發(fā)抖。
同父異母的成嶠高舉著“秦王非先王骨血，乃呂不韋奸生子”的旗號反叛的時候，他從來都得不到母親的安慰和支持。
在他最恥辱，最怨恨，最委屈的時候，宛先生如同他九歲那年一樣，輕撫了他的頭頂：“政兒，你是大秦的玄鳥，不要被風(fēng)沙迷了雙眼。”
……是的，不管發(fā)生什么，仙人都會站在自己這一邊，寬慰自己，指導(dǎo)自己。
少年政一天天長大，逐漸比當(dāng)年那個伸手便能摸到他頭頂?shù)南扇烁叱隽嗽S多。
攻伐楚國之前，他又一次拜訪了宛先生。
“若是一統(tǒng)天下，你所做的第一件事會是什么？”宛先生這樣問他。
“罷黜百家，統(tǒng)一人智。百姓不需要知道太多，知道太多反而易生事端，他們只需要學(xué)會在朕的庇護(hù)下幸福而無知的活著便可以了�！睍r年三十三歲的親王嬴政張開雙手，仿佛要將天下?lián)砣霊阎�，“朕會成為超越三皇五帝的君主，做到三皇五帝成湯周武都做不到的事情。朕會讓這個天下永遠(yuǎn)和平下去，延續(xù)萬世。”
他以為仙人會和以前一樣微笑著伸手輕輕觸碰他的頭頂。
而王宛只是悲憫的望著他，“這就是政兒想要的天下嗎？”
“先生？”
“如此天下，宛不喜歡�！�
——
這是仙人第一次否定他。
也是最后一次。
楚國滅亡了，天下終于一統(tǒng)。
仙人騎著她的白鹿走了。
昔日曾跪坐講學(xué)的房間里，所有的舊物都蒙上了灰塵。
夕陽的光輝將秦始皇的影子拉的很長，投射在蒲團(tuán)之上。
仙人騎著白鹿離開已經(jīng)有十年。
這十年里他派出了無數(shù)方士尋找仙人的蹤影，徐福說海上有仙山，他便給了他三千童男童女讓他去尋。
“朕……政兒其實并不是想要仙丹�！辟蜃搅俗约涸�(jīng)受教的位置上。
“仙人和仙子到底有什么不同呢？”
他緩緩地低下頭，頭頂曾經(jīng)的烏發(fā)已經(jīng)染上了銀白。
“阿宛你還沒有回答我。”
——如此天下，我不覺得我做錯了什么。
始皇帝三十七年，祖龍死。
也再也沒有人見過蜀國山里的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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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