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透過粉紅的窗簾，砰然落地，褐色的地面竟也是光華四溢，房間曖洋洋的，循著呼呼的氧氣機的聲音和呵呵的粗重的呼吸聲，我這才看清蜷縮在厚厚的被子里那個虛弱的人體。功能完全衰竭的肺部再也發(fā)揮不了什么作用，每一口呼吸都必需耗盡所有力氣�？吹轿襾砹�，微笑著點頭示意，恬和淡定的笑容中有一絲苦澀和自嘲，眉宇間依稀還能見到當年那個溫和儒雅的英俊男子的模樣。外間最顯眼的東西是他的躺椅，綁了厚厚的布墊，現(xiàn)如今，連到這里坐坐的力氣也沒有了。
　　他眼見得是老了，再怎么努力鍛煉，再怎么精心保養(yǎng)，終究是老下去了。身體的器官一點點衰竭下去，最終再也承擔不起一幅骨瘦如柴的軀體。醫(yī)院早無任何意義，藥物只不過是延續(xù)了苦痛�；蛟S，只有她的幾句嘮叨，還能讓他感受到對這人世的絲絲眷戀，或者說是塵世對他的微微挽留。
　　誰也不想死，就算是看慣了這世間風花雪月繁華興衰聚散離合悲歡的老人，就算是清清楚楚地感受到那生命的氣流一點點抽離飄散一去再無可能回頭，就算是笑著評述了幾次死亡的無情和神秘，還是羨慕那些鮮活的生命，還是想再活一次吧？
　　她眼見得也是老了，扶住她的肩，厚厚的布裳下面支棱突兀的骨頭硌得人心里發(fā)疼，身體不停微微顫抖，竟會讓人感覺她是在利用帕金森癥掩飾了自己的惶惑不安。早想到總有一個人會先離開，原以為會是自己，經(jīng)歷了一輩子的苦難，為那個人無數(shù)次提心吊膽，也讓那個人無數(shù)次為自己提心吊膽，無數(shù)次想著這一別便是永決了，竟也無數(shù)次這樣活了下來。這一次，也是可以熬過去的吧？每一個人心里暗暗說到，有點悲涼的祈禱。誰都看得出來，這么多年了，竟是與醫(yī)院結了緣，每進出一次，身體便要變壞一分，一次次下來，便要這樣壞下去，能撐到哪一天？總有一個人要先離開的，留下的那一個，注定要承擔更多。
　　看著她佝僂的身影進進出出，不時埋怨著老頭，顫抖的手再握不緊一雙筷子，心里會想些什么呢？幾十年過來，也是綠葉成蔭實滿枝兒孫滿堂了，有些心事竟是誰也說不得。有個人，也只有那么一個人，是可以嘻笑無間，相對無言，毫無嫌隙，完全依賴的。她的床和他的床，在房間的對角，看不到對方，但是，靜靜躺在床上，聽著那個人的呼吸，房間里滿是他的氣息，閉上眼睛，不愿再去想那些無可奈何的事情。
　　他們的年代，離我們竟是如此久遠了。隔了半個世紀的風塵，那些事那些人就如黯淡發(fā)黃的老照片，磨去了明亮的色彩，但是，有些心情，怕仍會是凸現(xiàn)于回憶的帆布之上，鮮亮動人。有時很好奇于他們的故事，兩個身份，經(jīng)歷，性格截然不同的兩個人，他們的當年，會是怎樣一個故事？他們心里，此時又有著怎樣波瀾壯闊的回憶？
　　歲月，也就這樣過了。原來，相忘于江湖，獨自飄灑浪蕩于茫茫天地間，固然是凄美哀傷壯烈至極，終究抵不過相濡以沫，相偕以老的那一分細膩溫柔艷絕入骨的溫情。這世上，最長久的不一定是愛情，有這么一個人，能夠一起到最后，那份情，才是真正讓人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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