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華一夢三生過

　　前生

　　記得第一世，他是一只蜉蝣。

　　天已向晚，長長的沼澤地踅寂沉默。微沉的夜色里，有慘白的亮點倏然掠過。

　　是一只白鷺擦著沼澤地低飛，清脆的振翅聲有一種冷冽的安靜，孤寂凄清。

　　她終于在趕了一天的路之后停下，落在沼澤地旁邊繁密深茂的大樹上，用長長的喙梳理潔白的發(fā)亮的羽毛。

　　而那只改變了她一生的蜉蝣，便是在那個空蕩得有些突兀的暮色四合中，同樣突兀地出現(xiàn)。

　　他已經(jīng)是一只成年的蜉蝣了，本來他討厭長大，可是，如今看來，長大也不是什么壞事。特別是，長大之后——

　　能夠擁有這樣一雙薄若無物的雙翼。

　　……

　　也便足矣。

　　他就那樣從沼澤地里密密麻麻的爛泥腐葉中爬起，身旁是同樣密密麻麻的同伴。墨色的瞳仁里盡是無盡的迷惘和惆悵。

　　他的眸子真的很漂亮，像是一塊空靈的黑水晶，眼底有隱忍，有倔強(qiáng)，有陰郁，有驚奇，還有不諳世事的純真。

　　她就是被那雙已有些氤氳的眸子給驀地驚住。

　　許久，她便自嘲地?fù)u了搖頭。

　　她是一只白鷺，而他是一只蜉蝣。

　　她與他，本就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就好比兩條平行線，永不會相交，即使有交點，那也只會再交集之后，漸行漸遠(yuǎn)，自此以后，天涯陌路，永不再見。

　　他從沼澤地里爬出。

　　現(xiàn)在早已夜幕降臨，天空低垂，黑暗鋪天蓋地的涌來，月光也清冷得如同二月的寒霜，在蒼涼的映襯下越發(fā)顯得皎潔。

　　他的背上，赫然是一對精靈般薄如蟬翼的雙翅，輕若無物。

　　他……有翅膀了……

　　那個在他心底埋藏了千年的想要高飛的夢想，在那一瞬間猛然鮮活。

　　他想要飛……

　　于是，他下意識的輕揚(yáng)翅，欣欣然地試著起飛。

　　不想，翅膀竟也隨著他的意愿，飄然扇動。他……竟真的飛了起來！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可以飛！

　　壓抑著心中巨大的喜悅，他開始輕飛。輕巧地掠過沼澤，掠過一大片密密麻麻的同伴，掠過蒼茫得有些孤寂的夜空。落在沼澤地旁的那棵大樹下。

　　他閉上了眼，享受這份無與倫比的幸福。他想飛想了千年，而這份千年的夢想，終于在今天得以實現(xiàn)。

　　他快樂得想唱歌。

　　可是在快樂的同時，疼痛也來得這般猝不及防……

　　他剛想再飛起來，離開這個困擾了他千年的沼澤地，給了他千年孤寂的沼澤地。突然背上，傳來了一陣鉆心刺骨的疼痛！

　　這陣疼來得痛徹心扉，疼得他幾欲一下子昏厥過去……他咬著牙剛想轉(zhuǎn)過頭看發(fā)生了什么事。忽然頭頂傳來一陣得意洋洋的嘲笑。

　　他憤怒地抬起頭，才發(fā)現(xiàn)，那個笑他的罪魁禍?zhǔn)祝瓉硎且恢谎┥陌槪岷诘捻永餄M是嘲弄與不屑。

　　“哼，小蟲子，別癡心妄想了。你又不是鳥，怎么可能飛得起來嘛？”

　　她的聲音里，是滿滿的幸災(zāi)樂禍。

　　兀自強(qiáng)忍住疼痛，他倔強(qiáng)地抬起頭分辯：

　　“你胡說！我明明有翅膀的！”

　　她笑得更加大聲：

　　“翅膀？那你回過頭去看看你那雙翅膀？�。　�

　　他顫抖著轉(zhuǎn)過頭——

　　一雙精靈般的雙翼，早已在腰際，被硬生生折作兩截。就像是完美瓷器上不小心留下的疤痕，另人好生遺憾。

　　也對，這樣一雙薄若無物的輕翼，能夠支撐著他飛到這樹下，已是不易了吧……

　　“怎……怎么會……”他墨色的瞳仁里，有一種撕裂般的痛楚。空洞且麻木。讓她的心，竟也隨之隱隱的疼。

　　你不是鳥……注定飛不起來……

　　飛不起來……飛不起來……

　　不！

　　他能飛的！能飛的！真的能的！

　　飛不起來……飛不起來……

　　天知道，他有多么想飛。天知道，他多么想離開這個已是如死灰般沉默的沼澤地。天知道，當(dāng)他知道他原來有翅膀時，是多么多么的開心……天知道……天知道……

　　絕望總是如同幸福一般來得讓人措手不及。

　　她看著他。

　　他仍在自顧自地念念叨叨：“我能飛的……能的……”

　　終于她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算了，你別難過了……翅膀還會再長的嘛！對了……叫個朋友吧……我叫晚晴，你呢？”

　　——惜朝。

　　惜朝惜朝，勸君惜朝。

　　他本想回答，可唇動了動，卻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發(fā)不出一點聲音！

　　然后他的瞳孔開始模糊渙散。

　　蜉蝣，昆蟲的一種，一般壽命極短，就只有幾個小時或幾天的生命，短暫又短暫，仿若曇花一現(xiàn)，短短綻放開來便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流逝，極盡華美卻結(jié)局可悲。

　　倒下去的瞬間，天空開始變成黯淡的血紅。

　　他張了張唇，結(jié)果還是失望地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發(fā)不出一點聲音。

　　其實他想說，晚晴，你長得很美。

　　可只怕是，再也沒了機(jī)會吧。

　　天知道他有多么想撫摸一下她那對潔白美麗的雙翅，然后請她帶他，展翅高飛……

　　就只剩下他倒下那一瞬間，她的那雙漆黑的眸子里，那片隱隱的惋惜隱隱的疼。

　　一生過……

　　今生

　　記得第二世，他是一介布衣書生。

　　他站在京城繁華的大街上，眸色如墨，眼神陰郁。

　　黑，黑，黑，黑，仿佛是要把整個黑夜都要揉碎掉的黑，在他眼底氤氳開來。

　　他緊緊咬住下唇，懷里是那本早已被汗水浸透的《七略》

　　好想仰天冷笑！又好想低頭痛哭！

　　這算什么？他費盡四載時間嘔心瀝血寫就的這本《七略》，竟就這么一錢不值嗎？竟就這么不屑一顧嗎？就因為他顧惜朝沒錢沒權(quán)沒背景所以所有人都否定此書嗎？

　　那一種比黃蓮還苦的苦，在他心底蔓延。

　　他是千里馬，卻遇不到知他懂他的伯樂。

　　這算什么？

　　想他輾轉(zhuǎn)投書，最后竟落得個如此下場。

　　他想他總算明白了什么叫做世態(tài)炎涼。

　　望著眼前早已擺好的耍飛刀的陣勢，他再次不甘地咬緊了下唇。

　　算了……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連吃飯的錢都沒了，再不這樣賣藝，他恐怕就要餓死街頭了。填飽肚子才是正經(jīng)事。什么男子漢的自尊……什么面子……在這一刻……統(tǒng)統(tǒng)不重要了……

　　他苦笑，松開牙齒，下唇上已赫然有了一排細(xì)密的齒印。

　　從來沒想過，他這一身武藝，竟然會有一天，用在賣藝上邊……這……就叫做天意弄人吧！

　　罷了罷了……他了然地閉上眼，雙手緊握成拳，豁出去似的叫道：

　　“在下練有飛刀絕技，哪位愿意試一試，在下絕不失手……”

　　話音剛落，便引起一陣細(xì)細(xì)碎碎的議論聲。

　　可笑的是，卻沒有一個人敢上前做他的靶子。

　　也對，萬一他不小心失手，賠上的，那可是自己的性命。沒人會這么傻，拿自己的性命來開玩笑。

　　他依舊是一臉明媚燦爛的微笑，可心，卻一點一點地冷卻下去，沉到谷底。

　　沒人來做靶子，這叫他如何來表演下去？這叫他來賣什么藝？

　　他更惶恐地注意到，旁邊也早已有一些旁觀者耐不住寂寞，如同潮水般漸次退去。

　　現(xiàn)在已是黃昏，陽光早已不如正午那般燙得撩人，可是，他頭上的冷汗仍是一滴滴地淌下，灼人的發(fā)燙，面色因為窘迫而有些微的酡紅。越發(fā)襯得他星眉朗目，清癯俊秀，只是他仿佛渾然不知。

　　正當(dāng)他躊躇不安面色發(fā)窘的時候，人群中，忽然響起了一聲清亮的女音：

　　“我！”

　　然后那個說話的女子便推開圍觀的人群，施施然走了進(jìn)來。

　　他剛想如釋重負(fù)地輸一口氣，感激地說一聲多謝姑娘�？墒且磺械囊磺校瑓s在他看到那個女子的臉時，統(tǒng)統(tǒng)定格不動，然后靜止在那個微香的黃昏。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眼前的女子，長著怎樣的一張絕色的臉？

　　不說她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因為這些粗鄙的形容詞，只會糟蹋了她那份清麗脫俗的資質(zhì)。

　　橙色的溫暖的陽光通過夕陽斜射過來，給她的側(cè)臉鍍上一層柔和的光暈�？諝庵芯蛊≈魂嚾粲腥魺o的暗香。她弧度美好的側(cè)臉便隱在這淡雅熏染的暗香之中，剪水秋瞳，楊柳細(xì)眉，云髻峨峨，修眉聯(lián)娟。美得……竟有些不真實。這一刻，恐怕那水邊洛神，山中姑射，也要在她身后黯然失色。

　　好美的人！
　　好美的人��！
　　好美的人�。�！

　　只是她清如雪水的眼里，為什么有微微的潮紅？

　　……像是哭過……

　　他不覺竟看得癡了……

　　女子接受這他肆無忌憚的目光的打量，微微皺了皺眉。

　　就是這一下微蹙，讓他猛然醒覺了過來，這才意識到自己竟做了逾越之事！他不覺紅了臉。

　　傅晚晴同時也在悄悄審視著眼前的這個男子。

　　他一襲明紫色的長袍，更襯托得他的身形修長挺拔，目如朗星，眉如利劍。明明是賣藝之人，偏偏生得俊美無暇，沒有一絲江湖草莽之氣。特別是那雙黑水晶似的眼睛，閃亮如星辰，似荷塘月色，又似幽幽柔燈。讓人不覺沉溺。

　　特別是現(xiàn)在……他……他竟紅了臉……

　　明明是個大男人，不想紅了臉……卻十分可愛……

　　想到這兒，她不僅莞爾，但很快，笑容又馬上斂去，隨即換上一臉疏離。

　　顧惜朝有些尷尬地拿出懷里那塊蒙住眼睛的黑布，遞到她面前，小聲說道：

　　“姑娘……這個你先……”

　　傅晚晴一把奪過，沒有和他多說一句話。然后她輕輕裊裊地走到那塊直豎的木板前靠住，將布蒙上了她的眼睛，然后閉眼。

　　顧惜朝只覺得手中的冷汗簡直是要沁成了一條溪。

　　從出生以來，他對各種各樣的事都可以做到泰然處之，面不改色，可是今天，這個素不相識的陌生姑娘，卻讓他莫名的惶恐不安。害怕萬一失手，即使不要了她的命，將她那張完美無暇的臉上留下一個永生都去不掉的疤，他也會萬分悔恨的。

　　旁邊的人不識時務(wù)的催促：“快呀！快射呀！”

　　他猶豫不決地轉(zhuǎn)過頭，憖憖然閉上雙眼，終于，他的手指握緊了手中的飛刀。

　　決絕地轉(zhuǎn)過頭，他將飛刀向女子的方向射去……

　　叮叮咚咚幾聲脆響，飛刀定在了木板上，發(fā)出清亮的響音。

　　飛刀無一不驚中有險地釘在了女子身邊的周圍，相距的長度最多也恐怕只有指甲那么短的距離，假若再偏了那么一點點，那么這女子，而今恐怕早已是命喪黃泉。所幸，箭不虛發(fā)。

　　顧惜朝由衷的笑了，假若說他以前的笑只是為了逢迎客套，那今天這笑，便是真真正正的發(fā)自內(nèi)心。他邊微笑邊走到女子身邊，替她解開蒙眼的黑布，也是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那身明紫色長衫的背后，早已被汗水浸透，濕漉漉的一大片。

　　他想起剛才那幕，仍是心有余悸。

　　依舊是微笑著，他興致勃勃地說道：

　　————姑娘……

　　“啪……”

　　一聲清脆的耳光。

　　聲音竟大得有些不可思議。

　　他圓睜著黑白分明的雙目，看著面前這個高舉著右手眼睛里或堅強(qiáng)或隱忍或生氣或無奈的女子，她依舊脫俗，依舊傾城，只是那雙美麗到天下萬物都可為之失神的清澈眸子里，早已盈滿了淚水�；腥魩в昀婊�，即使哭泣，依舊美麗不可方物。

　　她的眼睛已潮紅得如同現(xiàn)在天邊的晚霞，聲音里也帶上了濃濃的哭腔：

　　“你為什么不失手？”

　　為什么不失手？

　　顧惜朝蹙緊了眉頭。……奇怪的姑娘……連說出來的話都是這么驚世駭俗……我為什么不失手？……難道她希望我失手？……可是我一失手她就死了啊？……就是不死那也得……奇怪……

　　？？？？

　　亂，亂，亂，亂。

　　一切全亂了套。

　　旁邊的人群轟然議論起來，話題無外乎是他和她。可是這些談?wù)摤F(xiàn)在卻絲毫影響不到顧惜朝。

　　他現(xiàn)在腦子里已經(jīng)成了一團(tuán)亂麻，雙目不見，雙耳不聞，能看到的，能聽到的，就只是眼前這女子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那還管得到什么眾人？

　　她哭著轉(zhuǎn)過身去，邊擦眼淚邊走開。他心一沉，急忙追了上去。

　　“姑娘……姑娘……”

　　最后一個尾音如同露水，漸漸消失在空氣里……

　　…………

　　…………

　　…………

　　…………

　　這一幕，這回想了千年百年的相見的一幕，早已如同三生石上的誓言，緊緊地銘刻在他們眉宇的薄涼之間，即使在很多很多年后的今天，他和她想起，都會忍不住地莞爾微笑。

　　至少那時，他們都是最最真實的自己，他還是那個心懷大志卻注定遇不到知遇之伯樂的窮書生，而她還是那個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卻要不到自己愛情的權(quán)相千金傅晚晴。他們會哭，會笑，會怒，會悲。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般，啼笑皆非。

　　傅晚晴站在空曠的皇宮外面，旁邊是那個臉色早已嚇得蒼白的皇上，這次他嚇得不輕，被顧惜朝用劍指著脖子逼他寫讓位詔書。還好戚少商及早趕到，阻止了惜朝。

　　她望著面前這個青衣儒衫的書生，他滿身是血，面容依舊精致，可卻被血模糊了精致。但仍是清秀傲骨，背脊倨傲地挺直。又有誰會想到，這樣一個骨骼清俊的翩翩濁世佳公子，便是那個另天下人聞風(fēng)喪膽，剛才還做了驚世駭俗逼宮之事的大魔頭顧惜朝？

　　傅晚晴想恨他，可卻發(fā)現(xiàn)，自己竟怎么也恨不起來，他眼底那份只屬于孩子的清澈、純凈、以及驚恐、無助，讓她無所適從。

　　罷了罷了……

　　從現(xiàn)在開始，他顧惜朝，不是什么令人不齒的大魔頭，也不是什么逼宮的惡極的罪人，更不是什么背信棄義的卑鄙小人，他是她——傅晚晴的丈夫。

　　妻子站在丈夫那邊，本就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

　　何況，他負(fù)盡了天下人，卻唯獨沒有負(fù)她，與他對視時，他眼里也不再是磅礴的殺氣，而是滿滿的深不到邊的寵溺。天下間再沒有一個能夠像他那樣的人，能用自己的生命，去愛一個不愛自己的人。

　　惜朝，平時都是你寵我，縱容我，照顧我，……今日，換晚晴了……我便以己之命，換你之命……

　　不知什么時候，顧惜朝早已癡癡傻傻地走出了宮門，空蕩蕩的背影落寞得讓她心疼。

　　終于，她了然地閉上眼，抽出劍，在脖子上劃出了一道鮮艷的血痕……

　　兵當(dāng)……

　　劍落地……

　　心落地……

　　浮世三生，終是一夢而過。

　　惜朝，假若真有來生……我們不做人了……做……做那蝴蝶罷……雖只有為數(shù)不多的生命……可卻綻放得絢麗多彩……做人太累……做人有太多太多的沉重……太多太多的悲哀……太多太多的殺戮……太多太多的無奈……

　　假如真有來世，我必將于鐵手之前遇見你，然后，攜君之手，比翼雙飛。

　　耳邊傳來鐵手悲拗的哭聲，撕心裂肺。

　　…………

　　十日之后，傅家靈堂。

　　松間沙路盡無泥，瀟瀟暮雨子規(guī)啼�，F(xiàn)已入秋，為原本就清冷的天氣平添了一份薄涼。

　　鐵手單膝跪在傅晚晴的靈床邊，眉頭緊鎖，悲拗欲絕。

　　她睡了，可是即使睡了，也依舊是傾國傾城。

　　她本就是這么美的人，是他負(fù)了她。

　　旁邊有腳步聲輕輕傳來，他扭頭一看，是顧惜朝。

　　“顧惜朝……你來了……“

　　他卻仿佛渾然不覺，雙眼直盯著靈床上的傅晚晴，最后步履蹣跚的走了過來，然后蹲下。

　　“顧惜朝……你把晚晴帶走吧……我答應(yīng)了她不殺你的……”

　　他仍是沒聽見，只是望著傅晚晴。臉上是悲痛到極點后的麻木，雙眼空洞無神。

　　鐵手忽然就有些可憐起他來。

　　鐵手知道他郁結(jié)在心底的痛。那一種痛，痛徹心扉，可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音，硌在心底，撕心裂肺的疼。

　　他可以想象得到幸福怎樣的在他灰暗的世界里面目全非，三生三世的誓言怎樣的土崩瓦解，攜手白頭的憧憬怎樣的碎裂成一地鋒利的瓦礫。而毫無防備的他，怎樣的措手不及，怎樣的鮮血淋漓，怎樣的痛入骨髓——

　　疼痛總是如同幸福一樣，來得讓人猝不及防。

　　而天下間，自此就再也沒有這樣一個傾國傾城的女子，在他眉宇的薄涼之間，刻上三生三世的幸福誓言。也再沒有這樣一個明眸善睞的女子，在他心底那道深邃又深邃的痕上，拖曳出一個春天。更再沒有這樣一個弧度美好的女子，披帶著一地陽光，溫?zé)崃藱M亙在他心上的萬年的寒冷。

　　顧惜朝忽然笑了。

　　他說：“晚晴，我們回家�！�

　　可是他并不知道，晚晴既已死，那何處，才會是他的家？

　　他伸出手抱起晚晴，依舊是搖搖晃晃的走出門。

　　最后一聲淺淺的嘆息，輕若無物。

　　…………

　　他千里追殺戚少商，滿以為易如反掌，只要辦好，便是飛黃騰達(dá)，前程似錦。殊不知，卻落了個曲終人散，不僅輸了自己，還輸了一生摯愛。

　　這便是造化弄人嗎？

　　明明想做萬人景仰的大俠，卻做了人人得而誅之的魔頭，明明想做叱咤風(fēng)云留名青史的大人物，卻偏偏成了受人利用的傀儡……

　　他早已哭不出來。

　　或許他顧惜朝，注定不會是鳥，也注定成不了鳥，永遠(yuǎn)永遠(yuǎn)的飛不出這道囚禁他的墻。那種翱翔九天的快樂，誰都不能給他……明明……明明他是那么真切的想要啊……

　　依稀記得和晚晴初遇的那個黃昏。斜日初照，給她的臉鍍上一層柔和的光暈。她就那樣站在一地陽光之中，弧度美好得不真實。卻比陽光還要燦爛耀眼，也就是那個時候，她就如這陽光一樣照進(jìn)了他靈魂深處。先是絲縷，接著便是成片成片的跌進(jìn)心里去。

　　她于他，便是他的陽光，他的眉間痕。

　　如果他一生真正快樂過的時日只有三天，那么，與晚晴相遇、與晚晴成親的日子，便是這三日之二。另一天，就是那旗亭一夜。

　　他輾轉(zhuǎn)投書《七略》 ，可卻無人賞識，只有那戚少商——他要殺的那個人，竟說他的《七略》寫得精彩絕倫，字字珠璣！他心中感動，便為戚少商奏了一曲。

　　依稀記得那晚琴聲，泠泠然然，如水擊砂石，丁丁東東，如雨打芭蕉。好聽得不可思議，在他心上跌宕開一圈又一圈漣漪……他笑得很開心很開心，從未有過的開心�！娴摹词菇袢赵購�，也再彈不出像那夜一樣好聽的琴聲了。

　　旗亭一夜，永生難忘。只是殺你，是我的命。

　　或許戚少商，那夜我根本就不該跟你彈琴舞劍的。又或許，那天我受恩相命令時，本就應(yīng)該推脫的，因為，我根本就不該遇見你，這遇見，根本就是一個錯誤。假若沒有你，我就還會是原來那個顧惜朝，那個逍遙自在的顧惜朝吧……

　　晚晴啊……假若真有來生，我們不要做人了，做人太累了。做那蝴蝶罷。到那時，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就不會再是句空話。我會于鐵手之前找到你，然后我們就在一起……

　　天空開始變成陰郁的晦暗。

　　二生過……

　　來生

　　記得第三世，他是一只蝴蝶。

　　從那個囚禁了他很久的暗灰蛹?xì)ぶ信莱�。明亮到極致的光線讓他感到有些刺眼。

　　清晨的露水涼得讓他有些不適應(yīng)。終于，他遲疑的抖抖背上的雙翅，那雙青色的雙翅，很罕見的青色，是百年前那身最喜歡的青色儒衫的顏色。

　　可是他卻驚恐地發(fā)現(xiàn)，自己只有左半邊翅膀！

　　那右半邊翅膀突兀地空缺著，像是個看不見底的黑洞，吞噬著他空蕩蕩的心。

　　只有一邊翅膀，叫他怎么飛？

　　還是……飛不起來么？……

　　他緊咬住下唇。心底是失望到極點后的絕望。眼底凝重的抑郁開始沉結(jié)。

　　疼痛的瞬間，忽然旁邊的另一個蛹?xì)だ飩鱽砹思?xì)微的聲響。

　　是又有一只蝴蝶要出生了吧……

　　蛹?xì)ら_始裂開，里面那只反復(fù)掙扎的蝴蝶終于輕輕然地爬了出來。

　　咳……他忍不住開始想笑了……這真是……

　　真是巧。

　　這只蝴蝶……竟然也……竟然也殘了半邊翅膀……只不過和他不同的是，他殘的是右邊，而她殘的是左邊。

　　明明是很深痛的事，可他……竟然想笑出聲來……

　　這就叫做造化弄人啊……

　　他無奈地苦笑……

　　那只蝴蝶驚呆了的望著自己只有半邊的翅膀，眼底滿是驚訝和不相信。

　　忽然她望向了他這邊，看到同樣殘翅的他，忍不住“噗哧”一聲輕笑了出來。

　　她也覺得這件事好笑么？

　　他跟著她一起笑，先是微笑，然后是輕笑，再然后是大笑，最后，大笑轉(zhuǎn)變?yōu)榱说偷偷泥ㄆ?br>
　　老天始終是殘忍的，連一個飛的機(jī)會，也不肯給他們呢……

　　他們低低啜泣。

　　忽然，那只蝴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急急忙忙地向他爬了過來，墨色的瞳仁里水汽還沒有蒸發(fā)殆盡，亮晶晶得不可思議。

　　她爬到了他的身邊，在他右邊站定，然后抱住他，殘缺的雙翅互補(bǔ)。這樣，他們從遠(yuǎn)處看來，就像是一只完整無缺的蝴蝶。

　　然后，他們試著互抱著起飛。他扇動左邊翅膀，而她扇動右邊翅膀。這樣，兩只蝴蝶看起來就像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翅膀繼續(xù)扇動，帶動著他們升上了高空。

　　他們……竟……真的飛了起來。

　　他們漸漸升高，那種突如其來的驚喜和快樂讓他們竟有了一種喜極而泣的沖動……

　　世界果然還是沒有遺棄他們。

　　比翼雙飛……

　　三生過……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