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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語狐
說這城東府尹家有一個小女兒,名叫英英。
英英自打娘胎出來就天生長著一縷白發(fā),這縷白發(fā)生于額前,銀白如雪,是耄耋老人才會有的發(fā)色。
彼時英英尚是稚子,滿頭黃毛,細軟可愛,唯獨額前這縷白發(fā)詭異丑陋。
府尹以之為奇,便要替女兒剃掉這縷白發(fā)。
然而,這白發(fā)竟如金絲般堅韌異常,無論是剪刀還是匕首都無法割斷。
又試圖徒手拔除頭發(fā),卻將英英扯得嚎啕大哭。這縷白發(fā)竟像是與頭皮血肉相連似的,無法分開。
再用烏墨青黛涂抹遮蓋,此縷白發(fā)沾水不濕,依舊色澤如初,雪白柔軟。
府尹方知有妖。恰好上清觀道人乃府尹舊友,便請玄友察看愛女白發(fā)異狀。
道人一看,便道這并非人發(fā),而是狐毛。
英英乃是凡人,何故生出狐毛?道人只說是前世冤孽,不肯多言。
府尹大驚,只道英英是狐魅投胎轉生,但府尹止有這一女,縱是妖邪也不舍離棄,便對外隱瞞英英異狀,又將英英鎖入別舍交由奶娘撫養(yǎng),不許外人探訪。
英英年幼,乍與爹娘分別,輾轉反側,夜不能寐,于是嚎啕大哭,傷心欲絕。
忽聞夜風陣陣,秋葉瑟瑟。
英英心驚,不敢再泣,見窗外月光清絕,隱約映出窗紙后一團巨大黑影,狀似野狐,卻比尋常野狐龐大數(shù)倍。
那團詭譎狐影徘徊試探,竟像是要從小窗鉆進屋里,異常恐怖。
英英大驚,連忙振床呼救。乳娘卻昏睡已深,怎么搖也搖不醒。
此時,狐影悚然一抖,以舌舐窗,舔破一個小洞,緊接著將毛絨尖嘴探入窗洞,用人語道:
“小娘莫慌,我乃狐郎君。你前世是南山獵戶之女,與我有舍飯療傷救命之恩。我痊愈之后便化為人形尋你報恩。你前世就與我結為夫妻,你我恩愛異常,許諾廝守一生,但是凡人壽數(shù)太短,你我只度過數(shù)十年短暫光陰,你便壽終正寢。你將死之時,我割下胸口狐毛綁束在你額發(fā)之上,如此一來,即便你轉世投胎也會額生狐毛,我就能找得到你。”
英英聽完此番離奇話語,卻覺心中微動,冥冥有所感應。
又見窗洞中探出的巨大狐吻毛發(fā)雪白,伸手撫摸,柔軟堅韌,卻與她妖異的額發(fā)感觸相同,心中便信了這狐郎君的話。
狐郎君又囑咐英英安生休息,明夜再來看她,窗紙映出的那團黑影便如一團青煙轉瞬散去。
英英甫一眨眼,再看窗紙,哪里還有甚么破洞?
此時乳娘懶懶醒轉,卻說并未聽到甚么人聲。英英便以為是在夢中遇到了一只會人語的狐魅。
誰料到了第二個晚上,狐郎君又如期而至,照樣是舔破窗紙?zhí)饺胛遣俊?br> 英英道:“你既是我的夫君,為何不現(xiàn)身?”
狐郎君灑然一笑,口中獠牙尖利,銀光閃閃,笑聲卻很清朗,道:“你且年幼,魂魄不定于身。我若現(xiàn)身,妖氣恐將沖撞于你。我本該待你成年以后再來尋你,只因我太過思念于你,實在苦悶,所以才如此與你隔窗對話!庇株P心英英白日里的起居飲食,體貼備至。
英英以為然,便與狐郎君徹夜相談。
隔日醒來,卻不覺乏累。再檢視周遭,并無狐魅往來痕跡。英英實在分不清這狐郎君究竟是夢還是真,權當幻夢一場,不再與仆人議論。
英英孤居別院,常年與爹娘分離,寂寞異常。本怨狐郎君結發(fā)于她,害她天生狐毛,不得不離群索居。但狐郎君夜夜陪伴,漸漸化解了英英的埋怨。
狐郎君見多識廣,彬彬有禮,又溫柔情深,和煦如春。英英將它視作父兄,生活瑣事,少女情思,無所不談。只有每每與狐郎君夜談才覺得人世歡欣快樂。日久天長,更是對狐郎君生出了綿綿情意。
如此英英長到了十六歲,姿容姝麗,如冰輪生輝,又如冷玉出暈。
府尹為英英尋得一位夫婿。女婿正是府尹門生,他毫不嫌棄師女天生狐毛,還愿代為隱瞞。
佳期一到,乳娘就為英英換上紅繡裙,塞入軟轎抬到夫家。
拜堂之后,英英獨入喜房。
正待夫君前來之時,英英端起酒杯,道:“狐郎君,你若不是夢,此時便該出現(xiàn)在我眼前!闭f罷仰首飲了半杯酒。
英英酒杯還未放下,忽聞夜風陣陣,秋葉瑟瑟,月光清絕,映出窗紙后一團巨大狐影。
狐郎君這回卻不再隔窗相談,而是急急走至門前。
英英望見推門而入者卻不是一頭野狐,而是一名男子。
男子面白無須,鳳眼狹長,模樣清俊,眉發(fā)眼睫皆是純白色,與英英額前的狐毛相類。
他身材英挺,但映在墻上的倒影卻是一團巨大狐影,幾乎快要撐滿整間喜房。
男子目光灼灼地望著英英,張口喊了聲“小娘”。聽那聲音,不就是與英英夜夜陪伴的狐郎君么?
英英立即起身,撲入狐郎君懷中。
狐郎君接過她手中酒杯,一氣飲了余下的半杯酒,又將酒杯擲地,直道他才應該與英英成親。
英英將一張小臉埋在狐郎君溫熱懷中,道:“但父親已經為我尋了一位夫婿,只怕……”
狐郎君柔聲道:“小娘莫怕,你看看,你現(xiàn)在在哪兒?”
英英抬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周遭陳設已悄然變化,自己此時竟不在夫家喜房之中,而在一處陌生洞府里。
狐郎君道:“這里就是我的居所,距離你夫家甚遠。我修煉得道,移形遁地,隨心所欲,輕而易舉。你不必再回去那個夫家,就與我待在一處過日子罷。若是思念爹娘,我隨時可帶你歸家省親!
英英大喜,又環(huán)視狐郎君洞府,雖是初至,但別有熟悉之感,各處布置無不倍感親切,于是知前世姻緣并非狐郎君妄言,乃與之寢。
如是過了十數(shù)日,兩人果然如膠似漆,恩愛異常。英英此生從未如此快樂,更對狐郎君愛意尤甚。
某日,狐郎君日出晚歸,英英孤枕難眠,秉燭夜游,發(fā)現(xiàn)洞府深處有一方地窟。
自成婚以來,狐郎君與英英不分你我,從無隱瞞。這方地窟,英英卻從未聽他提起過,于是掀門而窺,內中黑暗,更覺好奇。便自窄梯而下,爬了數(shù)十丈,才至窟底。
提燭而照,只見那一望無際的地窟之中竟擺放著無數(shù)牌位!
遍地的牌位擺得密密麻麻如同魚鱗,呈圓環(huán)嵌套狀包圍著窄梯,一圈圈一層層,望之不盡,恐怖異常。
英英駭然,匆匆檢視,地上牌位或腐壞或半新,逝者名字家族互不相干,亡歲也各不相同。
地窟無風,英英卻忽感背后一陣寒風襲來,回旋視之,一只巨大狐吻自窟門探入,唇吻分開,獠牙尖利,聲音轟隆震耳。
“英英小娘,隨為夫回去吧!
英英道:“你說我前世是南山獵戶之女,這前世,究竟是哪個前世?你與我,究竟做過幾世夫妻?這些牌位,難道都是我的前世?”
狐郎君深嘆一聲,道:“你這一世卻是愈發(fā)調皮了!
英英哀道:“原來你用那縷狐毛鎖了我這么久,這么久……”
狐郎君道:“凡人壽數(shù)太短,我也想過罷手,但我總覺得還不足夠……你也說過要與我廝守一生,但你的一生和我的一生,何其不同!
說罷,狐郎君步下窄梯,已化身人形。
英英卻感胸口一陣絞痛,原來她自幼足不出戶,體虛氣弱,兼之驚懼過度,竟是魂不附體命不久矣,便求狐郎君送她再去看爹娘一眼。
狐郎君將她攬入懷中,柔聲道:“小娘莫怕,你看看,你現(xiàn)在在哪兒?”
英英甫一交睫,再看四周,竟是一間大紅喜房,自己身著紅繡裙,外頭喜樂喧鬧,她手捧酒杯,薄唇已濕,猶剩半杯喜酒,狐郎君卻已不見蹤影。
于是喚來父母,囑咐尸身務必焚化,將額前狐毛燒毀:莫立牌位,免得狐郎君竊盜。然后,氣息斷絕,杯中喜酒皆灑于地。
府尹夫婦悲絕,喜事未成,旋即又操辦喪事。
英英尸身依言入火,玉體已焚,尸骸額前的潔白狐毛卻巋然不變。又請道人做法,畫符燒灰,紙灰入水,一口含入,再往火中一噴,那縷潔白狐毛便急速地萎縮消失了。
尸身并狐毛已焚,二老卻覺牌位不能不立,否則就再無愛女信物可供追念。
于是鑄英英牌位,再派家仆嚴密監(jiān)視,連守數(shù)日,并無甚么狐郎君來竊盜牌位。
眾人便以為英英口中的狐郎君,不過是深閨寂寞之中憑空生出的抵死幻夢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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