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曾注視過世間那些卑弱之物？那些于塵埃中開出的細(xì)微光芒？
　　現(xiàn)在，請垂下你素日高昂的頭顱，聽我為你講一個塵埃之中盛開的童話，一個微風(fēng)在耳畔低語于我的故事：

　　在這縷微風(fēng)尚且年幼、初次吹拂大地之時，布魯克林的鄉(xiāng)間，曾靜臥著一座花園，園丁在其中栽植了無數(shù)世間最名貴的花朵，費羅拉似乎也格外垂憐這個花園，自春伊始，至冰雪紛揚，永遠都有無數(shù)花朵以不同的美麗姿態(tài)盛放。
　　瑪雅將溫柔的吐息吹向大地之時，是這個花園最為迷人的時候，微風(fēng)掠過鮮花盛開的刺李樹，拂過風(fēng)信子，挾卷著麝香薔薇甜美的氣息吹向整個原野，數(shù)英里開外都嗅得到令人心神搖曳的香氣。

　　有一縷輕風(fēng)越過花園，在花園外一叢酢漿草旁打了個旋，一點剛冒頭的綠意在這陣馥郁的香氣中極細(xì)微地顫動了一下，緩緩地挺直了身子，半透明的綠莖在陽光下彎曲成柔韌的弧度，一朵緊縮的花苞，迎著太陽一點一點綻放，幾近透明的花瓣顫動著打開，露出掩在中心的花盤，小而亮的金色，像是有陽光不慎滴落其上。
　　清涼微苦的氣息只停留了一瞬，便被埋沒于國王玫瑰凜冽濃郁的香氣，陽光溫柔地拂展它的花瓣，為這株小雛菊的新生送上這唯一獻禮。

　　無人注意到它的存在。
　　園丁來了又走，清潔甘冽的泉水仔細(xì)地沖走尖瓣郁金香葉子上的微塵，匆匆的腳步擦過它的枝葉。波斯貝母和法國玫瑰高傲地爭奪著陽光，目光從未在咫尺之側(cè)的小雛菊身上停留片刻。
　　但小雛菊很快樂。
　　“我看得到原野上浮動的云團，感受得到陽光溫柔的撫摸，我聽得到雨水滴落時大地沉重而愉悅的嘆息�！彼�，“我何其幸運�！�

　　每一日阿波羅的車駕躍過天際時，它都打開自己的花瓣，由衷地感激著陽光的賜予；每一次雨水滂沱時，它努力伸展著枝葉，為身邊孱弱的草芽遮蔽去過于洶涌的雨滴。
　　園中的鮮花開了又開，園丁來了又去，小雛菊始終快樂，卻也始終孤獨。

　　又一年的暮春，傍晚的空氣中浮動著薰衣草的香氣，小雛菊有些心急地看著不遠處一顆毛茛種子，小家伙的頭頂上正好是一塊不小的石塊，它快沒勁了。
　　“將根扎深一些，慢慢使勁�！彼膭钪〖一�。
　　“不行的，我做不到�！毙〖一锟炜蕹鰜�，“那塊石頭太重了�！�
　　“你一定可以�！毙‰r菊堅定地說：“想想我告訴過你的陽光和輕風(fēng)，還有夜晚璀璨的星空，想不想親眼看到？”
　　“想…”
　　低低的一聲悶響，石塊滾落一邊，小小的毛茛葉子于土壤中探出腦袋。

　　“有趣�！�
　　清快透亮的鳥鳴從小雛菊的頭頂掠過，劃出一道輕盈的弧線，卷著草葉落在它身邊。
　　小雛菊吃驚地看著眼前的生物，漂亮的羽冠、暖棕色的羽毛被傍晚的夕陽打上赤金的光暈。
　　“一只百靈鳥，”它想。
　　百靈鳥棕色的眼睛快活而放肆地瞧著它，“熱心的，或者說好管閑事的小雛菊，倒是第一次見…”它拍了拍翅膀，掀起一股風(fēng)，小雛菊搖晃了一下，聽到百靈清脆的笑聲：“明明自己這么孱弱，還試圖幫助別人么�！�
　　“一只自大的百靈�！毙‰r菊默默地加上一句，在心里翻了個白眼。

　　此后很長一段時間，那只漂亮而放肆的百靈時不時會突然落在它身邊，時而諷刺兩句它無色的花瓣，更經(jīng)常地，百靈會和它說起自己的見聞，教堂斑斕的玫瑰窗、城堡尖頂上迎風(fēng)飄揚的三角旗、廣場上肥胖又愚蠢的鴿子…
　　小雛菊靜靜地拼命聆聽著，在心里描摹出那些美麗的景物。
　　一個絢爛五彩的世界在小雛菊的眼前漸漸展開，它覺得眼花繚亂，有些驚慌，卻又無比癡迷。

　　深秋的最后一天，山毛櫸掉光了最后一片葉子，小雛菊將根往泥土中埋得更深了些，預(yù)備迎接第一片雪花的降臨，這時，百靈鳥從枝頭上跳到了它身邊。
　　鳥兒歪著腦袋看著它，突然大笑起來，小雛菊有些不知所措，百靈鳥朝它眨眨眼，
　　“昨天我在碼頭和一只海鷗聊天，它和我談起晶瑩的雪山，還有那些巨大的冰塊，它試著和它們說話，它們只是板著臉一動也不動。你和它們一模一樣�！卑凫`戲謔地拍著雙翅，
　　“老冰棍�！�
　　小雛菊愣了愣，片刻，悶聲反駁，
　　“我不是�！�
　　百靈也愣了愣，突然笑了起來，清脆的笑聲在落葉里打著旋，被深秋的風(fēng)直托到高空。

　　細(xì)密的雪如飛塵般飄蕩著，最終無力地落在地上，厚厚地覆蓋住地表的植物們，花園中的國王玫瑰在冰雪中愈發(fā)鮮艷，原本濃郁的香氣被凝成細(xì)細(xì)的一絲，溢散在寒冷的空氣里。
　　地下的小雛菊察覺到這一絲花香，有些為那嬌嫩的花瓣擔(dān)心，它將自己蜷緊了些，突然想起百靈鳥口中的燈火，想象著那些具有陽光般溫度的橙色光芒。
　　它覺得，這個冬天沒有往年那么難捱了。
　　“不知道百靈鳥有沒有找到溫暖的地方冬眠…”它迷迷糊糊地想著，漸漸陷入沉睡。

　　小雛菊是被驚醒的。
　　并不想往年一樣被溫暖的陽光喚醒，這一次，它是被巨大的聲響吵醒的。
　　它費力地頂開積雪探出頭，暴露在空氣中的一瞬間，它幾乎僵在原地。
　　空氣中充滿了花朵們痛苦的尖叫聲，巴巴里鳶尾細(xì)長的莖被拔出，國王玫瑰嬌嫩而堅毅的花瓣被踐踏破碎，麝香薔薇的枝葉散落一地…
　　小雛菊看著那些高大的人類將昔日美麗的花園毀于一旦，它心中滿是怒火，卻又無可奈何，細(xì)小的枝葉狠狠地蜷曲著。
　　同類的慘叫在空氣中凝結(jié)成冰，又如霧般消散。

　　春天終于回歸，小雛菊悲傷地直起身，陽光依舊溫暖，可昔日費羅拉手中的寵兒如今被棄置一旁。
　　丑陋的木樁打滿了花園，卡車?yán)瓉硪卉囉忠卉嚨哪静摹?br>　　微風(fēng)依舊拂過花園，只是風(fēng)中不再帶有絲毫花香，而是潮濕的木頭被鋸開的淡淡霉味，蜂鳥也遠遠地避開了這里。
　　小雛菊的生活像是被凍結(jié)在那個嚴(yán)寒刺骨的冬日。

　　“加西爾頓百合去年剛冒出的新芽…”它難過地想。
　　此刻，雛菊清涼而微苦的香氣終于在空氣中慢慢彌散開來，卻悲傷得像是一曲挽歌。

　　百靈鳥再次出現(xiàn)的那天，是個美麗的傍晚，紫紅的晚霞如同攤展開的塔夫綢，一直鋪到原野的盡頭。
　　它掠過花園上方，看到拔光的花園，看到燒焦的土地，看到新建的地基，這一切，在垂暮的夕陽下帶著凝重死寂的剪影。

　　“嗨，老冰棍�！�
　　小雛菊驚喜地抬頭看著它，葉子抖動了一下，似是要說什么，最終卻又歸于沉寂。
　　暮色漸漸降下，原野之上淡淡飄了一層薄霧。
　　雛菊的香氣在夜色下濃郁起來。

　　“老冰棍，你注意過我胸口的傷痕嗎？”百靈鳥突然開口。
　　小雛菊其實早就注意到了，光滑美麗的羽毛上，那個傷口觸目驚心。
　　“我曾被人捕去過……和我的一個朋友，那傷口，是在我逃離時留下的。”
　　“你的朋友呢？”

　　百靈鳥沒有回答。
　　月亮的輪廓漸漸浮現(xiàn)在天空，有細(xì)碎的星點鉆出云層，努力地閃爍著。
　　“一切都會過去的�！卑凫`鳥輕聲說。
　　“嗯�！毙‰r菊低低應(yīng)了一聲。

　　有不知何處的蟲鳴細(xì)微地響起，伴著夜風(fēng)傳入它們的耳畔。
　　“謝謝你�！毙‰r菊挺直身子看著百靈鳥，花瓣在夜風(fēng)中微微搖晃，微風(fēng)將它的氣息吹送環(huán)繞于百靈鳥身旁，悲傷又堅毅的香氣，帶著陽光的味道。
　　百靈鳥突然覺得自己的心臟跳動得有些快。

　　昔日寧靜的花園漸漸變得嘈雜，渾身酒氣的木匠們扯著嗓子笑罵，燈火一直晃眼到白晝，小雛菊幾乎無法入睡。
　　所幸，百靈鳥最近越來越頻繁地陪著它，給它講述那些它或聽來或看到的景致。鋸木的刺耳聲中，它們一同逃離到那些言語構(gòu)成的幻境中。
　　在那里，它們在鐘塔的尖頂上靜候日出，在磨坊的屋檐上聽著馬車轆轆行過，于湖邊數(shù)著水中星點的倒影。
　　一切看起來都好。似乎。

　　幻境，總有被打破的一天。
　　那是仲夏了，悶熱的空氣里，不安混合著工匠們身上的酒氣隱隱浮動。
　　百靈鳥第一天沒有出現(xiàn)。
　　第二天沒有出現(xiàn)。
　　第三天。

　　小雛菊在絕望和希冀之中被撕扯著，三日里，它對著太陽和月光許下了無數(shù)的、同一的心愿。
　　求你，讓它平安。

　　或許是溫柔的狄安娜不忍這些純白花瓣染上憔悴，這一日，小雛菊終于聽到了百靈鳥的聲音。
　　破碎的、嘶啞的。
　　絕望地歌唱著那些山川河流，那些城堡教堂。
　　憤怒地詛咒著囚禁它的牢籠。

　　小雛菊在歌聲中顫抖著，無助和悲傷洶涌襲來，幾乎將它擊倒在地，憤怒在每一條葉脈中燃燒，卻無從發(fā)泄。
　　次日凌晨，有雙笨重而污濁的靴子停留在了小雛菊眼前，寒光凜冽地閃過，它的耳畔突然再次回響起同類們的慘叫。
　　劇痛。
　　然后一切歸于黑暗。

　　小雛菊睜開眼，下肢傳來的痛楚讓它倒吸一口氣，眼前發(fā)黑。
　　有個嘶啞而溫柔的聲音流露著喜悅輕喚它。
　　“嗨，老冰棍�！�
　　喜悅讓它目眩，它吃力地抬頭，看到百靈鳥關(guān)切的雙眼。
　　和干枯而凌亂的羽毛。

　　“真該死！”百靈鳥憤怒地嘶聲咆哮著，“他們怎么能將你帶進來！”
　　小雛菊看著它炸著毛急躁地走動，心里卻一片安寧。
　　它沒事。

　　它還活著。

　　我陪著它呢。

　　“嘿，” 它輕聲說，“一切都會過去的�！�
　　百靈鳥安靜下來，看著它挺直了的、脆弱卻無比柔韌的綠莖，突然眼睛有晶瑩的水汽彌漫上來。

　　“沒錯，老冰棍。”
　　“我有跟你講過初春第一縷陽光照射下，雪化的聲音嗎？還有寒冬里，松鼠在穴中啃堅果的聲音……”

　　霍德爾揮手撤下白日的燥熱，讓夜晚悄然降臨，為飽守折磨的它們送去些許涼意。

　　你曾為我描繪過你的世界，那些奇異而炫目的景致是我痛苦之時最大的寬慰。
　　這一次，換我展示給你我的世界。

　　炎熱的仲夏，正午的太陽刺眼地照射著鳥籠，窗邊沒有一絲微風(fēng)，一切似乎隨時都會焚燒起來。
　　干渴灼燒著百靈鳥的喉嚨，它絕望的在清涼的草皮中亂啄著，“那些該死的人類，一滴水也沒有留給我�！�
　　小雛菊焦急地看著在干渴中飽受折磨的百靈鳥，它多希望自己能給它變出水來，哪怕一滴也好啊…
　　等一下…

　　“吃下去！”小雛菊固執(zhí)地將葉子舉在百靈鳥眼前。
　　“絕不！”百靈鳥憤怒地扭過頭。
　　熱氣一點點地蒸騰，草皮也已半干，小雛菊舉著葉子哀求，
　　“吃下去，”小雛菊堅定無比地看著百靈鳥，小小的軀干猶如一直長茅筆直地扎進百靈鳥的心里，“要不然它們也會干掉的，求你…”它哽咽了一下，“活下來�！�
　　百靈鳥看著舉在眼前的葉子，幾乎透明的顏色，在陽光下瑩潤得像個小水滴，它閉上眼睛，明明流不出一滴淚水，眼角卻依然生疼。

　　清涼的香氣滑下喉，濃郁的，微苦又甜美的氣息似乎順著喉嚨流入它的血液，比那個月夜聞到的更加清晰而細(xì)密，溫柔地像是一張網(wǎng)，輕柔卻又緊密地攫住它的心臟。
　　“乖孩子，”小雛菊微笑著，“還有這一片…”

　　當(dāng)太陽再次接管天際之時，仍然無人送來一滴水，人們費盡心思將百靈鳥捕來之后，卻又徹底遺忘了它。
　　它再也無力起身，躺在干枯的草皮上細(xì)細(xì)地喘氣。
　　小雛菊只剩光禿禿的莖干了。
　　時鐘投射在墻上的影子被無限地拉長，然后一點一點緩慢移動，像是在爬過它們即將逝去的生命。
　　突然有一絲微風(fēng)不知從何處吹來，帶著一縷清涼的水汽，百靈鳥睜開眼，看著光禿禿的小雛菊笑道：“老冰棍…我以后再也不取笑你的葉子了。” 它眼中的悲傷卻有如實質(zhì)，幾乎將小雛菊灼傷。
　　小雛菊輕聲笑了，“你還老是嘲笑我的花瓣，金色配著古板的白色，一點也不……”它漸漸停了下來，突然看向自己的花瓣。白色的、細(xì)小而柔嫩的、依舊含著水分的花瓣。
　　它顫抖了一下，柔聲對百靈鳥說：“你瞧，我還有好多花瓣的�！�
　　百靈鳥的眼神一滯，旋即充滿了心痛和憤怒，它盯著小雛菊嘶聲一字一字往外蹦，
　　“你休想！”
　　“求你…我…我不能看著你…”
　　“不，聽我說，”百靈鳥抬起頭，語氣凝重而溫柔。

　　“我從未真的嘲笑過你古板的白色花瓣，事實上，”它微笑，“那些花瓣和你金子般的內(nèi)心，那是我見過最美麗的顏色…我最愛的顏色�！�
　　小雛菊呆立著，百靈鳥細(xì)弱嘶啞的聲音撞進它的耳中，卻如擂鼓。那些字詞在它的體內(nèi)奔涌著，翻騰著，最終沉淀下來，溫暖地圍在它小小的心臟所在。
　　“我知道�！彼p聲笑了。

　　剎車聲。
　　手工定制的皮鞋細(xì)微的聲響。
　　有人自奧迪R8跑車中走下，摘掉眼鏡。
　　推開門的聲音。
　　“可憐的小家伙們，爸爸在這了，Jar，掃描生命指征。”
　　“5%、6%，sir，它們還活著�！�

　　又是一年的五月節(jié)，輕風(fēng)再一次掠過原野，鋸木聲不再，費羅拉也終于想起了她被遺忘的孩子，花園的美麗繁盛更勝以往。
　　風(fēng)輕快地在原野上肆意翻滾，卷起一地細(xì)碎的花瓣和草葉。
　　它愉快地奔跑著，穿過鄉(xiāng)村和街道，繞過尖塔和高樓，掠過一棟大樓的窗戶，在那里流連地打了個旋，而后挾裹著清涼的雛菊香氣飛往遠方，帶起一陣鳥鳴，清越入耳。

　　“你送給隊長的生日禮物就是這個？”Clint懷疑地打量著Tony手里花盆，和他腦袋上的那只百靈鳥，幾乎笑倒，“一朵雛菊，和一只小鳥？”
　　Tony惱火地瞪著他，“我只想送這朵雛菊的，可這只鳥怎么趕也趕不走，好幾次試圖啄我的手…嗷！” Tony抱緊了花盆，氣急敗壞。
　　“Jar！把這個忘恩負(fù)義的小東西給我趕出大樓！”
　　“注意語言，Tony�！盨teve無奈的聲音從背后傳來。

　　Clint早已悄悄溜了出去。

　　注①：雛菊花語：深藏在心底的愛
　　注②：國王玫瑰the Rose du roi，四季開放
　　注③：費羅拉，羅馬神話花神
　　瑪雅，羅馬掌管春天的女神
　　狄安娜，羅馬神話月神
　　霍德爾，北歐神話，掌管黑夜之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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