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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心劫
采薇近日來總是做噩夢。
有時她會夢見身旁突然有一道黑漆漆的墻砸下來,有時她會夢見周遭漫無邊際的水沒過頭頂。還有的時候她只是在夢中漫無目的地奔跑,耳邊還夾雜著嘈雜的人聲和雨聲。突然一聲驚雷,便將她從夢中驚醒。
采薇這次醒的時候,相軒正在她身旁剝橘子。
圓潤的橘子正剝到一半便被扔到地上。相軒一把摟住驚魂未定的采薇,將手放在她柔軟的青絲上輕輕摩挲著,像安慰一只受驚的小貓。
“沒事了采采,我在……”
相軒把下巴墊在自己頭頂時,采薇總會覺得無比安心。緩了一會兒,她又反手抱住他,伏在他胸口笑了笑,“傻瓜,我不怕了!
相軒聞言,卻把她摟得更緊了些,“都是我不好,之前讓母后把你嚇到了,采采你放心……”
他說著說著,突然覺得胸口有些濕熱。
采薇笑嘻嘻地從他懷里鉆出來,眼底透著狡黠的笑意,好似相軒胸上的口水并非她的杰作。
“陛下,我想吃橘子了!”
齊宣帝剛即位時其實極為敬重蕭相,然而隨著年紀漸長,老皇帝的耳根子也越來越軟。蕭相深知“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早早就帶妻女歸隱了山林,這才避開了后來的奪嫡之禍。
相軒本是齊宣帝最不喜歡的兒子。小時犯錯被拘禁數(shù)年,生母也因此被打入冷宮。然而誰也沒有想到,就是這個最不起眼的皇子最后得到了護國將軍的支持,在種種圍追堵截下奪取皇位,最終成了大齊的新帝。
據(jù)說這位新帝從瑯華山回宮時,手邊便牽著一位容貌傾城的女子。那女子十分活潑,沒有一絲閨閣氣質,只是一雙眸子靈動澄澈,實在無法讓人厭惡。
采薇此時便用這雙眸子楚楚可憐地盯著正在批閱奏折的相軒。她坐在案幾旁邊,尖尖的下巴擱在桌角邊沿的手背上,乖巧的像一只小小的貓兒。
“陛下,他們做的東西都不好吃!”
“陛下,你做給采采吃吧!”
相軒擱下手中的朱批,邊嘆氣邊溫柔地刮了下她的鼻頭,“你昨夜醒來便吃了一筐橘子,上午吃了兩頓,怎么現(xiàn)在又餓了?蕭相要是知道自己女兒這么能吃……”
采薇迷糊地撓了撓頭,“是說我爹嗎?我記不得了……不過我想爹爹肯定不會餓著采采的!”
相軒本來怕自己提到蕭相會惹采薇傷心,看她還是記不清楚,便又摸了摸采薇的頭,笑著把奏折合上,“是啊是啊,采采的爹不會餓著他的寶貝女兒,采采的夫君自然也不會餓著他娘子!”
采薇才不管夫君做菜時有多怕被朝臣和太后知道。她只知能品嘗到這么美味的肘子,還能看見如此溫暖的笑臉,便是普天最幸福的事了。
相軒坐在采薇的旁邊,笑著看她狼吞虎咽,不禁回想起瑯華山的那段日子。
當時他被人追殺險些喪命,葉欽將他護送到山下,告訴他蕭相的女兒住在此處可以求助,便轉身去為他引開敵人了。葉欽是護國將軍之子,二人親如兄弟,相軒對他自然深信不疑。
那夜大雨滂沱,相軒負傷走到瑯華山下的翡碧江畔,只看到遠處江岸似有一間幽靜別致的竹屋。只是還沒等走到地方,他便再無知覺了。
等他再次醒來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躺在竹屋里面。床前伏著的白衣女子,正是眼前的采薇。只是之后采薇卻并不承認自己是蕭相的女兒。起初還以為她是怕暴露身份,后來才發(fā)現(xiàn)她是真的記不得了。
采薇不僅將蕭家和葉欽拋諸腦后,甚至連洗衣做飯這些事也記不得了。她給相軒煮飯,卻差點兒連廚房一起燒了。給相軒洗衣服時,又讓他的袍子順著翡碧江漂走了。所幸相軒以前禁足時便學會了自力更生,又所幸他傷勢見好。沒過多久,竟成了他給采薇洗衣做飯!
然而這段荒唐的時光,卻成了相軒十年灰暗人生里最明媚的陽光。奪位他本無興趣,只是不甘我為魚肉才奮力一搏。從小晦暗如斯的情腸,直至見到采薇才知道被需要和被感動的滋味。她毫無保留地信任他,依賴他,他便執(zhí)子之手,許諾江山為聘。
肘子已經(jīng)被采薇徹底解決。相軒笑著用手絹擦了擦她的嘴角。采薇握住他的手,又指著窗外的空地道,“陛下,以后我們在那里種一棵橘子樹好不好?”
“好,你說什么都好!
葉欽把遠處的一切盡收眼底,心口像被尖刀細細劃過,遍體都是刺中要害的傷痕。
“請公公切莫向皇上提起微臣!
長街人跡寥落,唯有葉欽在酒樓買醉。
相軒是他最好的朋友,他竭盡所能助他登基。然而采薇隨相軒回宮時,他卻什么都不能做!
相軒叫她采采,她便自稱采采。殊不知她亦是他的薇兒,他們也曾琴瑟和鳴。
什么死生契闊,也不過說說而已罷!
葉欽苦笑一聲,舉起酒壺走到欄桿一側。他本就不勝酒量,此時腳步混亂,竟一不小心翻下了二樓!
葉欽摔得突然,一時無人相助。此刻一個白影突然竄出來護住他,“嗖”地一下卻又消失不見。街邊的人還以為是自己眼花,扶起葉欽時竟發(fā)現(xiàn)他毫發(fā)無損!
這離奇的一幕便在大齊傳開。有人說是葉欽福澤深厚,有祥瑞之氣庇佑。然而更多人確信是靈物報恩才讓他大難不死,因為當場分明有人看到一只白狐飛過!
葉欽酒醉夢醒,亦百思不得其解。
此事傳到太后耳朵里,卻有了一番全新解讀。她在冷宮受苦十年。好不容易皇兒登基,卻帶回一個山野女子事事言聽計從。早聽說瑯華山中狐妖盛行,若真是狐媚惑主,她怎能袖手旁觀!
只是那日國師的照妖鏡卻未能讓她現(xiàn)出原型。本來疑慮就未消,如今又聽說葉欽離奇被救。太后早就聽聞二人曾是故交,如今聯(lián)系前因后果,更加確定采薇是狐妖所化。
國師此時進言,“啟稟太后,若是狐妖道行夠深,能逃過照妖鏡的法力也未可知。貧道前些日子又修得一法,保證能讓她妖魂離體!”
這日相軒剛上朝,太后宮里便來人賜浴。
采薇本是極不喜歡太后的。那日去她宮里照了一會兒鏡子,自己便日日噩夢纏身。然而太后畢竟是相軒最親的親人,她思前想后最終還是隨人前去。
池中溫水本是舒困解乏,然而采薇卻越來越疲憊難受。她的意識漸漸模糊,夢境卻愈加清晰。倒下的墻,無邊的江,還有那雨夜的橫沖直撞,在她腦海中竟逐漸連成完整的畫面!
再睜眼時,心中已然清明。
然而此刻她正躺在相軒的臂彎里。他全身已被鮮血染透,卻還是緊抱著采薇行走如飛。太后在身后聲嘶力竭地喊著,“皇兒,那可是用來除妖的洗魂湯!你怎可用天子之血幫她破煞!”
相軒的意識漸漸流失,他用最后一絲力氣將采薇抱回榻上,嘴里只是不斷地喃喃自語,“沒事了采采,我在……”
采薇噙著淚將一個橘子塞在相軒手里,將魂魄中殘存的最后半魂修為渡給他。
“對不起了陛下,采采要去渡劫了!
相軒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他先是夢到自己八歲那年偷偷跑出宮去,還買了一袋橘子想送給父皇。然而回宮時身旁一座高墻突然倒下,他剛要被砸到時卻讓人推了出去。
當時四下無人,相軒一直以為自己出現(xiàn)幻覺。然而他在夢里才看清,那是一只滿身雪白的小狐貍,睡在墻角時被他哼唱的歌謠驚醒,躲過墻劫之后也下意識救了相軒。
那滿地滾落的橘子,勾起了小狐貍的食欲,它輕輕舔了一口,卻不想這一口竟讓橘子沾上了妖氣。相軒回宮時將橘子獻給父皇,宣帝竟因此大病了一場,于是一氣之下將他禁足。
夢境一轉,相軒接著又夢見那只白色小狐意外落入了翡碧江中,竹屋里一男一女將它從水中救起。那琴瑟和鳴,頗為親昵的二人正是相軒最熟悉的面孔,葉欽和蕭采薇。只是女子氣質淡雅如蘭,完全不像他的采采。
夢境再次變化,突然變成電閃雷鳴之夜。小狐貍在雨夜狂奔,完全不顧耳邊的警告之聲。
“你已兩劫不死,再受一劫便可得道,為何要救一凡人?”
那個和采采一模一樣的女子,看見相軒倒在河邊正要相救,小狐貍卻飛身向前撲倒讓她躲過一支暗箭。然而一陣雷電劈在她們身上,竟讓一人一狐魂魄交換。
瑯華山幻狐能使魂魄入夢。小狐貍兩劫為人所救,報恩時意外附于蕭采薇的肉身,結果記憶全失。流連凡塵半載,癡迷于帝王情愛,亦頗受世人詬病。一次洗魂湯浴,讓她恢復記憶,卻洗去它半魂修為。小狐貍再用剩下的半魂救了相軒。
據(jù)說那日雷雨大作,正是狐妖成仙前最后一道劫難。小狐貍心中有數(shù),不能讓自己的恩人代為受苦。便最后回到翡碧江畔,與真正的采薇換回身體。然而因修為散盡,它卻只能在最后雷劫中魂飛魄散。
葉欽看自己的懷里的愛人從昏迷中慢慢蘇醒,又喚他了一聲阿欽,不禁淚中含笑。
相軒大夢方醒,緊握手中的橘子,身邊卻再沒有人笑著自稱采采,驀地笑中帶淚。
三年后,齊景帝駕崩。其在位時僅立一后,死后皇位由皇侄繼承。傳言他駕崩時正倚在自己所種的橘樹之下,那樹木已亭亭如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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