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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道長是門派里有名的技術(shù)宅。
上至白須白發(fā)長胡子飄飄的長老,下至剛?cè)胝嫖鋭η识继Р黄饋淼拇棍匦海崞鸬篱L的名字,他們都會來這么一句:“哦,就是那個拿驅(qū)影煮茶掃地還放煙花玩兒的豆芽菜!
當(dāng)然,此事僅限門內(nèi)弟子以訛傳訛,對著外人,這群好面子的牛鼻子多半要對道長大肆夸獎一番,什么弱冠之年就能讓影子使出精妙絕倫的暗器手法,什么閉關(guān)半年就參透藏經(jīng)閣斷了傳承的前輩手書,什么離淵能堅持兩刻鐘、三息內(nèi)能放出十六個影子之類神驚鬼哭的技能,總之要多夸張有多夸張,把他們這位同門吹得天上有地下無。
當(dāng)然,除了前半部分,大多數(shù)是即將撐破的牛皮。
外人絕想不到,他們憑借各種描述在腦海中描繪出的三頭六臂,其實是個四體不勤的阿宅。
好在道長長年不出門,門派里的老江湖家丑不愿外揚,小萌新看見他認(rèn)不出,于是江湖上的種種傳聞,也就沒個印證。
但今天大問題來了。
道長起不來床了。
字面意思,沒法兒起床。
他唯一的一套衣服沒了,連同內(nèi)衫和外衣,上到頭冠下至長靴,甚至連帶配套的帶鉤鐵玉都里里外外消失得無影無蹤。他茫然地坐在暖乎乎的被子里,把自己裹成一個球,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這的確不怪他,小時候被掌門撿回來的時候,他身體就這么弱。
不過也就是茫然了一會兒,作為一個技術(shù)宅,他有他獨特的解決方法。
“阿影,幫我去師兄那兒借套衣服!彼裢R粯佑锚毺氐倪\功方法凝氣驅(qū)影,然后懶懶散散躺回床上,撒手掌柜做的習(xí)以為常。
然而半晌并沒有什么回應(yīng)。
他窩在被子里也不擔(dān)心,長腿使勁去夠腳底下沒蓋好而透風(fēng)的被子縫隙,用靈活的腳趾掖好,舒舒服服地打了個呵欠。
“大概是昨天讓阿影劈的柴沒劈完,等一會兒就好啦,反正不會有人來叫我,還是來個回籠覺吧!彼@樣想。
“師兄……師兄在嗎?”咚咚的敲門聲非常及時地打碎他的美夢。
好像是專程給他送水送飯的小師弟……怎么今天來得這么早?
——是的,真武門派上下唯一需要師弟送飯的師兄,除了他找不出第二個。
說到這個,又不得不提每每對他恨鐵不成鋼的師父,只要一碰面,唯一檢查的課業(yè)就是辟谷術(shù):
“我那么多徒弟,不會微明生滅,可以;不會無跡,可以;甚至連不會驅(qū)影,我都能給他教會,偏偏你這么個拿影子玩成精的家伙,跟我說一頓不吃就餓得慌,吃得油膩了還要胃疼,還有臉抱怨新來的廚娘飯做得不好吃!老祖宗凈身修心的訓(xùn)誡呢?都吃到你這狗肚子里去了是不是!”
接下來一般是氣急了的一頓教訓(xùn),并且一般是他師父的影子先輸,他趁著那會兒去偷點招待外客的瓜子香果,回來坐下邊吃邊接著看他的影子揍他師父。完后師父摸摸鼻子,十年如一日地大放厥詞:“等為師云游回來,再教訓(xùn)你不遲!
對,就是這個動作!
師弟熟門熟路避開散落了一地的符咒桃木和舊書,把早點放在外室的小幾上,扭頭看見他縮在被子里,摸了摸鼻子趕緊紅著臉轉(zhuǎn)過頭去。
哎,師弟這個動作可比他師父可愛多了。
“師、師兄,大師兄說你昨天的柴沒劈完……還,還有六長老,他讓我傳話叫你過去試他鍛造的新劍!睅煹鼙硨χ〔叫〔酵馀,“師兄沒事的話,我、我先走了。”
“誒,等等!”這個可來的更快一點,“幫我去找大師兄借套衣服……對了,別讓他再拿師弟們的舊衣服糊弄我,太小了我穿不上,我要新的!
“好的師兄!我先走了師兄!”
聽著小師弟急匆匆關(guān)門,道長長舒一口氣,安然地躺回榻上。但令他懊惱的是,這么一番折騰,把他的睡意嚇跑了,還讓肚子咕嚕嚕敲起鑼來,紫米粥的香氣遠(yuǎn)遠(yuǎn)的從食盒縫兒里透出來,勾得他咽了好幾回口水。
去吃,還是不去吃?
這是個問題。
他裹緊了被子,稍微將腳尖從剛才掖過的縫隙探出去——又呲溜一下縮回來。
真武門派為什么要建的這么高?不知道高處不勝寒嗎?!
他痛心疾首地數(shù)落了一遍記得起來的祖宗,更加努力地掖住被子。然而紫米粥的香氣既微弱,又難以忽視地鉆進(jìn)鼻孔,在胸腔里蕩一個來回,又香噴噴地呼出去。他盯著不遠(yuǎn)處小幾上孤零零又暖融融的橡木食盒,分辨出紫米粥濃郁香氣之下的東西。
稍微帶點酸和辛辣味道的清香,是爽口清脆的腌黃瓜;面食的松軟香甜與餡料獨特的鮮美,是薄皮大餡的湯包,再配上濃稠的紫米粥……道長的涎水能流到三米長。
——可是真的很冷。
——真的,真的,非常冷。
——他才不要下去。
道長裹著被子赤腳下地,艱難地走到小幾旁,撥拉開書簡,坐在地上鋪的的軟墊上。
……
熱粥進(jìn)肚,他終于開始動腦子,覺得稍微有些不對勁兒了。
阿影的柴沒劈完,叫半天也不見,跑哪兒去了?
“師兄我把衣服拿來……”師弟腳步匆匆地奔來,以為他還在床上,直接將門推開,恰好直愣愣和端著碗粥喝的道長大眼對小眼。冷風(fēng)隨著房門大開直撲進(jìn)道長懷里,他縮了縮脖子:“阿嚏——”
師弟又忙將衣服扔下,火燒屁股似的跳出去帶上了門。
“阿嚏——”他揉揉鼻子,趕忙放下粥開始穿衣服。
可是衣服也是冷的,把他身上被子捂出來的熱氣兒全吸走了。
“師兄我先練功去啦,待會記得去找大師兄——”師弟的聲音遠(yuǎn)去了。
哼!連乖巧的小師弟也學(xué)會“練功遁”了。
他一下就委屈起來,打了幾個噴嚏眼圈兒也開始發(fā)紅,桌上的粥在他穿衣服穿到一半的時候就涼了,包子也是,腌黃瓜也是——哦,腌黃瓜本來就是涼的。
總之一早上起,就沒一件事兒讓他高興的。
根源還是衣服!
沒人拿走他的衣服,他就不會光著身子去吃早點,就不會被冷風(fēng)吹,也不會噴嚏打個不停。
等等,還有他的影子。
他吸了吸鼻子,紅著眼圈運功,一邊想:要是有影子在,他也不會這么狼狽。
可是內(nèi)力運轉(zhuǎn)幾個周天,喚不出陰陽之氣,影子不在他這里。
他又吸了吸鼻子,一側(cè)已經(jīng)塞住了。他問自己,影子呢?
他也不知道。
“老夫?qū)嵲诟拾菹嘛L(fēng),少年可期啊——”鶴發(fā)妍顏的老道一副前輩的口氣,看似胸懷寬廣地拍了拍把他打得滿地找牙的后輩的肩膀,實際上心道這家伙和他切磋連驅(qū)影都不放,分明是不把他這老人家看在眼里。
“前輩謬贊。”瘦骨嶙峋的青年拱手,方才鼓蕩的真氣內(nèi)斂后,看起來極像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瘦弱得甚至令人懷疑他背上沉重的劍鞘會不會把他壓得栽一個跟頭。跟同齡人比起,他實在太瘦了,高大的骨架子戳在地上,勉強披了一層能糊住全身的皮,像一根竹竿,就剩下精氣神炯炯。
老道不時上下打量他,不知是不是因為被徒弟的影子揍得實在難堪,他看著眼前這個青年,總覺得所有打贏他的真武都像是一種套路:“小友師從何處?”
青年聞言抬頭直盯著他:“家?guī)熼L年外出云游!
老道心頭一樂,找到云游的人可能性太低了,那他就可以隨便拐騙,不怕回頭對方把師父搬出來:“我觀你內(nèi)息磅礴,招式精妙,但使出的都是外家功夫,莫非是尊師未曾教導(dǎo)過內(nèi)家道法?”
“是我不會驅(qū)影。”
老道心頭更加幸災(zāi)樂禍,方才對這青年的那半分猜忌也消失的一干二凈:“若蒙小友不棄,貧道可否求個不情之請,權(quán)且充作一回江湖散師,來換得小友與我回趟門派?”
——要是讓這位跟他那狗徒弟的影子切磋,不知道會是何種結(jié)果。
“不行。”青年脫口道,“我還有地方?jīng)]去!
“額……不知小友欲往何處,貧道可否同行?”老道誓做狗皮膏藥。
“青樓,畫舫,酒館,皇宮!
“貧道可助……”等等,這小道士說什么來著?
老道瞠目結(jié)舌,半晌道:“你要如何去?”
青年詫異地看他一眼:“兩條腿,走進(jìn)去!
“不……”老道頭疼地扶額,“小友這個樣子,是進(jìn)不去的!
“阿嚏!”道長舉著板斧,一個噴嚏打下去,斧頭劈歪了,陷進(jìn)底下的矮木樁里,他使使勁兒,沒拔出來,反而因為斧頭柄太滑脫了手,一屁股摔到后頭的草叢里,驚走幾只本來默默吃草的兔子。兔子撒腿跑了,撩了他一身泥。
他拍拍身上的泥,被兔子刨起來的泥土泛著濕潤,融進(jìn)了潔白的衣擺,越拍越臟。不知是被凍得還是有別的什么原因,他眼圈連著臉蛋都紅彤彤的。
可也只是紅彤彤而已,他站起身,繞著木樁轉(zhuǎn)了一圈,倔脾氣上來了。
——哼,沒有影子我也能做好!
他收拾收拾已經(jīng)劈好的柴禾,騰出一大塊空地來,屏氣凝神,磅礴的真氣收在他掌中,匯集聚攏,漸漸形成一小股風(fēng)旋,接著猛地沖破他的限制,火彈暴突似的襲向木樁。
成功收回斧頭×1
他還沒來得及高興,忽覺眼前一黑,嘭的摔在地上,鼻子撞得生疼。身體一陣陣發(fā)軟,虛汗嘩嘩往外出。
他躺在地上休息,稍微緩過來一點,就又苦中作樂地想:“這一招之前讓影子試了好幾次都沒成功,這次居然成了!看來還是我強一點兒。”
可他眼圈紅的更厲害了。
劈完了柴,他按照小師弟的口信一步步往大殿那邊走。六長老一般在殿后頭的鍛造房門口等他,不會讓他進(jìn)去。
——主要是實在被嚇怕了。
他頭一回進(jìn)鍛造房的時候,特別新鮮,逮哪兒都想瞧一瞧,摸一摸,結(jié)果不知道碰著什么機關(guān),門落了鎖,他被關(guān)在靠近煉爐用來存放材料的一個側(cè)室里,空氣滯澀,暖熱干燥。
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尋常鍛造房弟子,能憑著基本功法在里頭煉一個時辰的鐵,就是普通人,也撐過半個時辰才會覺得不適。
他知道這個,就不太當(dāng)回事兒,放出影子去叫人,然后安心地遍地禍害那堆材料。
但他忘了,影子也是第一回來,和眾人走散了,又不會說話,彷徨在錯綜復(fù)雜的鍛造房里,迷路了兩刻鐘才找到出口,急匆匆終于碰上他師父,倆人連比劃帶蒙地交流,方知道出了什么事。
最后找到他的時候,已經(jīng)過了半個時辰,他埋在材料堆里,渾身燥熱,燒的人事不省,滿嘴胡話。
——為什么大殿要修這么多臺階。
他捶了捶腿,只想沒形象地坐在這無窮無盡的白玉階上,那個殺千刀的賊不僅偷走了他的衣服,還把他一套雙劍卷走。就連他拴在門口的那匹灰公子,居然也溫溫順順地跟著跑了,害得他現(xiàn)在只能靠兩條腿吭哧吭哧地爬臺階,渾身灰頭土臉的。
——哼,跟人跑了就再也別回來了!
“公子好生俊朗,奴家看的心都酥了~”
“來嘛~公子飲了這杯~”
“公子,奴家彈得這曲兒好不好聽?”
看著他帶進(jìn)來的人被一群鶯燕圍住,老道瞪眼的同時又好好把這愣頭青打量了一番:雖然瘦的像個竹竿,門臉其實一點不差,峻眉深目,修鬢高鼻,不說話的時候帶著一種憂郁的書卷氣,恰好是風(fēng)塵女子愛的那一款。
“這位公子,怎么一個人坐在這兒?來,奴家敬您一杯~”老道是真老,可除了那頭白發(fā)外表也是真年輕,不怪那女子認(rèn)錯。他看著眼前這杯酒,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誰知道這玩意兒里頭有啥。
他剛想提醒一塊來的小道士,就見青年斟酌著嘗了一口,然后把湊到他嘴邊的酒全喝進(jìn)去了。
……罷了,待會趁他喝醉把他帶回去吧。
酒,是他下山的目標(biāo)之一。
青年飲了一口,覺得醇香可口,通體暖熱,于是放心大膽地開喝,稍微有些頭暈的意思,就馬上運功將酒氣經(jīng)呼吸逼出,一來二去,跟他對飲的姐姐們接連匍匐,他還沒事兒人一樣大馬金刀地坐在原處,聽唯二不喝酒的歌妓和琴女婉轉(zhuǎn)靡麗的歌聲。
他覺得有點無聊了。
方才那老道士告訴他,這時節(jié)河面上凍了浮冰,畫舫要到開春甚至立夏才找得著。而皇宮今時不同往日,戒備森嚴(yán),已不許江湖人士窺探,即使是像他們這種和皇室來往甚密的正統(tǒng)道派,要進(jìn)宮也得先遞交拜帖,一層層傳到皇帝書案上印過璽,才能獲準(zhǔn)得個面圣的機會,實在是麻煩得很。
他看看伏在桌上露出大片肌膚的姐姐們,以及一桌的杯盤狼藉,覺得十分劃算。
酒館,不用去了。
他將一壺酒和些精致的點心裝進(jìn)包裹,目光又掃過整室的金迷紙醉,頓覺乏味。
他想起昨天沒劈完的柴,又惦記剛才被老道士逼著換下的道袍和藏進(jìn)包裹的雙劍,覺得這所謂的江湖也沒多有意思,不值得門內(nèi)的那些小師弟們天天掛在嘴上;這酒,也沒有好喝到讓那個好吃懶做的混蛋每天心心念念的地步。雖還沒看那萬戶江南斷愁水,十里開封不夜城,他覺得,大概也就那樣,還不如跟那家伙去后山上抓兔子烤來吃有意思。
——他烤,那個混蛋吃。
——現(xiàn)在他也能吃了。
想到這兒,他興致勃勃地起身,老道士好像嚇了一跳,趕忙問他:“去哪兒?”
“回門派。”
“昨天我找的你五師兄,他離淵時間雖長,但還是不夠我改出最合適的劍紋,而且試過這套新門派服的弟子都嫌離淵變小了,看來問題是真的很多。你笑道人師兄又不在,你看,我這不就只能找你了嘛!钡篱L終于走到鍛造房門口,氣兒還沒喘勻就被向來啰嗦的六長老劈頭蓋臉來了一通,他抹了把臉,面無表情地不住點頭,頭腦空白地機械應(yīng)道,好好好是是是。
“……所以說,我攻擊的時候,你拿這劍,導(dǎo)出陰,對他放一個離淵!苯K于講到重點上,道長回神,接過裝備,換下了身上污跡斑斑的衣服。
——早上才剛拿的新衣服,轉(zhuǎn)眼就臟成這樣,真沒用。
道長對著換下的衣服毫不留情地唾棄道。
穿好衣服,執(zhí)起雙劍,他對著六長老叫過來的另一名弟子:“來吧!”
只是為了試劍,那人攻勢并不猛烈,起手道生一劍,湊到他跟前,想以最快的速度套出離淵,道長也猜到他多半會這樣出手,早已將流轉(zhuǎn)真氣導(dǎo)入劍身中,提手舞出熟悉的軌跡——
鏘!
對手的劍撞在他的劍身上,磕得他手臂發(fā)麻,他未預(yù)料過這種狀況,根本沒做防備,氣息一亂,蹬蹬后退幾步才將沖力卸掉。那弟子卻會錯了意,以為這位神秘的師兄終于要動真格兒地切磋一場,登時不再以最快套離淵為目標(biāo),翻滾拉開距離又迅捷地將和光同塵的劍氣甩出,直逼他面門,后手的驅(qū)影時機抓得很準(zhǔn),他反應(yīng)過來翻滾避開的時候已經(jīng)被對方的影子劃了好幾道。
過去碰到這種情況,一般是他的影子上去打。
可現(xiàn)在是他拿著劍,不僅要應(yīng)對興奮著滿眼求賜教的師弟,還要對付那無處不在的影子,左支右絀,好一番吃力。但這還不算最糟,更令他難受的是,離開影子,他的所有奇招都大打折扣:想叫影子無跡的時候,他得自己上,就不能偷偷在底下做上善的陷阱;微明生滅的五段,他得滿打滿算地一個人打完,累得要死,就再沒力氣再動愈守中;重中之重的是,沒有離淵。
可能也就半刻鐘,他卻覺得已經(jīng)纏斗了半個時辰,氣息大亂,腳步虛浮,被師弟成功地套進(jìn)了離淵,一時動彈不得。
“你們在搞什么?!我要的是你放離淵!怎么反而被套進(jìn)去了?”六長老急得跳腳,也看出點不對來,“哎喲小祖宗,你不會是又生病了吧?”
“阿嚏——”剛從離淵里出來的道長很應(yīng)景地打了個噴嚏。
“師兄——”師弟愧疚地看他,天真自然地補刀,“我沒想到師兄會生病。”
道長揉揉鼻子,眼圈又紅了,他背過身去,把劍交回到六長老手里:“等我好了再來!
“沒問題沒問題,快點回去休息吧,多喝點熱水啊,叫你影子給你去百草房那邊抓點藥……”
道長頭也不回地走,六長老的絮叨漸漸遠(yuǎn)去,耳邊清凈下來,他又開始胡思亂想。
要是影子還在該有多好。
平時不覺得影子這么重要,呼來喝去幾乎當(dāng)成仆役使喚,一旦消失,才發(fā)現(xiàn)像是缺了半身,心底空落落缺了一塊,干什么都梗著口氣,憋悶憋悶的。
至于影子為什么會消失,他想,可能因為他對阿影不太好。
不如說是太不好了。
他難得沮喪地垂頭,想起過去種種,眼圈紅的更厲害了。
他想起上一次他受風(fēng)寒的時候,正趕上夏末秋初的暴雨。他迷迷糊糊縮在床榻上,聽外頭電閃雷鳴,雨點像石子一樣噼啪打在窗欞。而阿影沉默著悄悄出去,還記得拿傘,帶回來的藥沒一處淋濕,整個影子卻滴落一地墨汁狀的虛幻陰氣。
可惜后來他燒暈乎了,別的不太清楚,只記得暖乎乎的湯藥和蜜餞。
還有那次他從藏書閣三樓的房梁里找到的《幻虛經(jīng)》,也不管那只是未補全的殘本,托大直接拿影子上手練,結(jié)果連著三天,阿影分裂成了兩個,顏色淺淡,精神萎靡,還勉力替他完成每天本該由他來做的門派任務(wù)。他雖沒體會過作為影子被硬生生分裂成兩個是什么感覺,但他想,那絕對不是什么好滋味。
還有每次試劍,做新裝備,阿影總是最先受那些忽大忽小內(nèi)息沖擊的人,他隨心所欲地改裝備,改運氣方式,甚至改變通貫和阻塞的穴道,受影響的都不是他自己,而是阿影。
掌門管他叫武學(xué)奇才,夸他悟性最高,其實都是阿影。
他所有的肆意妄為,天馬行空,全靠有阿影替他兜著。
可是現(xiàn)在阿影不見了。
“咚!”他埋頭走著,冷不丁撞到別人身上了。他退開幾步,也不抬頭,悶聲道:“道友見諒!
他怕被人看見他紅的像兔子一樣的眼圈。
“幾日不見,難得見徒弟你從小院出來,莫不是天要下紅雨啦,來,把你影子叫出來,跟這位道友……”看他半天沒頂嘴,老道覺得有點不對勁,“怎么了徒弟?”
一聽是師父,道長猛地抬起頭來,卻在一瞬間閉緊了嘴。
師父身邊,跟了另一個高高瘦瘦的道長,不背雙劍和劍鞘,也沒穿道服,此時正緊緊盯著他,眸色沉沉一副生人勿進(jìn)的樣子。道長也瞪大眼,反盯回去,卻漸漸覺得一種熟悉的感覺縈繞身周。
老道似乎也意識到了某個問題,對身邊的青年道:“小友回來,想必要先去處理些門內(nèi)事物,咱們戌時再聚于此,如何?”
“不必,我在這里等你們!彼远⒅t眼圈的道長,神色難名。
道長和他師父一起走了。
青年留在原地,不時有來往的門中弟子見他一身錦衣,未持兵器,就拿他當(dāng)成外客招待,殷切地詢問,又被他一一回絕。
那個混蛋沒認(rèn)出他來。
他摸摸自己的臉,先是有點解氣:活該那家伙,找不著他,該急哭了吧。
但他又覺得憋悶:人都站到跟前了,那么近,還撞了一下,盯著瞧了半天,怎么就沒認(rèn)出來呢?
那種生魂相互吸引的感覺,濃重得要從心腔里迸發(fā)而出,即使他現(xiàn)在換了副形態(tài),本質(zhì)還是那家伙身上的陰氣,站在太陽底下不會投下第二層影子,使出的劍法不能驅(qū)影,身材也和他一樣瘦弱——即使能做些變化,也不過是拆東墻補西墻。
怎么看了他兩眼,就走了呢?
青年的腳擅自動起來,朝著熟悉的小院走去。
道長把師父領(lǐng)進(jìn)院里,一開房門,只見遍地書籍散亂,他又立馬闔上門,終于有些不好意思:“師父我們在外邊說吧——阿嚏!”
“哎……傻徒弟,為師不嫌你,走走走進(jìn)屋說,在外邊兒再把你凍壞!”
屋子里還保留著他早上走時的樣子,床上被子卷成一團(tuán),剩了一半的紫米粥凝固在碗里,各種各樣的書簡符咒堆了一地,他扯過軟墊,撥拉開地上的書,給他師父整理出一塊堪堪能坐的地方,就此沉默下來。
師父了解他這徒弟,現(xiàn)在催他反而什么都不說,過一陣,等一會,他就能倒豆子似的把問題一股腦兒倒出來,于是他開始給弟子講這次云游的趣聞,以打破這段尷尬又凝滯的時間。
“剛才你撞見的那個人,是個同門,看不出來吧。我碰見他的時候,切磋了兩把,本來馬上就要帶回來給你估估他實力,結(jié)果你猜他跟我說他要去哪兒?”師父頓了頓,看他沒有開口的跡象,繼續(xù)道,“青樓!皇宮!我滴個乖乖,一個道士,說要去青樓!干什么?給姑娘們看相嗎?”
道長抬了抬眼,似乎有些興趣。
師父繼續(xù)道:“他穿著道服,扛著雙劍,就要進(jìn)青樓,要不是我,他得給人轟出來!嘿,結(jié)果他換了衣服,卸了劍,進(jìn)去卻只知道喝酒,把一圈小姑娘喝的東倒西歪,就這么出來了,轉(zhuǎn)頭跟我說他要回門派!你說這人怪不怪!
“我的影子丟了!钡篱L冷不丁說。
什么?
師父猛地站起身來:“剛才風(fēng)有點大,我好像沒聽清,你說什么來著?”
“我說,我的影子沒了!钡篱L吸吸鼻子。
“吱——”門開了,二人同時看向房門,一道過于凝實的影子裹著冷風(fēng)走進(jìn)來,還記得體貼地闔上門。
“徒弟,你又逗我……”師父搖搖頭,痛心疾首道,“兔崽子,一天不打就……”
“哇——”道長躥成了一道灰白色的虛影,猛地?fù)涞接白由砩,“都一天了!你去哪兒啦!?br> 他憋了一整天的紅眼圈終于變成洶涌的眼淚,滔滔不絕地流進(jìn)黑影脖頸的位置,他埋首在黑影身上,哭的上氣不接下氣:“今天我,我想了好多,以后…再也不欺負(fù)你了!你說想做什么,我就陪你做什么,你不要走…阿嚏!阿嚏!”黑影身上有股奇怪的脂粉香,擾得他不住打噴嚏。
“無量天尊啊……”師父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隨后的變化令他更為震驚。
“阿影…”道長抱著抱著,忽覺觸感不太對,他睜著哭得朦朧的雙眼抬頭瞧,瞧見一個光滑潔白的下巴。
“哭夠了?”青年順手給他擦擦眼淚,極為順手地給他整理衣服上的褶皺。
“嗯…嗯!钡篱L愣愣點頭,看著青年挪不開眼,“阿影?”
“嗯!鼻嗄晏土颂桶〕鰪那鄻悄没貋淼木坪透恻c,在道長眼前晃晃,“現(xiàn)在,陪我去后山上抓兔子,你說的什么都答應(yīng)我,不許反悔。”
“嗯……”道長傻乎乎的。
青年一手牽著道長,一手拎著酒,兩人在師父面前關(guān)門走了。
“兔崽子們……竟敢騙為師!”師父喃喃半晌,忽的想起什么,臉上浮現(xiàn)出一個看好戲的笑容。
——那酒,影子徒弟喝了沒事,可不代表他的傻徒弟喝了也沒事兒。
——后山是吧,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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