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精靈族和魔族的戰(zhàn)爭結(jié)束了。
　　在慶祝勝利的跨族盛宴結(jié)束后，前往精靈族支援的各種族也開始慢慢撤離精靈族的領(lǐng)域。

　　林恩不緊不慢地騎著他的馬獨自穿過精靈族的巨木之森。作為人族的軍醫(yī)，他是后勤處的重要組成力量，直至人族戰(zhàn)士全部撤離，他才被允許離開戰(zhàn)場。
　　林恩絲毫不在意落單的處境。自破魔戰(zhàn)爭開始以來，他的神經(jīng)幾乎一直處于緊繃的狀態(tài)。進(jìn)入精靈族境地快一年，他也一直都沒有機(jī)會好好地感受這里比人族更加原生態(tài)的自然，現(xiàn)下也算是有了機(jī)會。
　　精靈是與自然聯(lián)系的密切程度遠(yuǎn)遠(yuǎn)高于人類的種族。巨木之森中除了千奇百怪的生物與植物，不少精靈也棲息于此。他們坐在樹枝上，似乎是在與周圍的環(huán)境交流，美麗的翅膀上彌漫著純凈的自然元素。每一位精靈的面容都精致得宛如神刻，卻又美得各不相同。
　　要是精靈能再多一些情感，那這個種族當(dāng)真是神造物的極致了。
　　林恩默默地感概著。
　　他無聲地穿過森林，來到一片湖水邊，翻身下馬。
　　林恩的馬走到湖邊，停下來靜靜地看著林恩。林恩拍了拍馬背，它才低下頭去慢慢地舔舐著湖水。
　　林恩席地而坐，撩起袖子掬了捧水，蓋在自己臉上。
　　“爽——”林恩晃了晃腦袋睜開眼。
　　湖水中央站起來的，是一個男人。
　　——不，不是人類。人類沒有銀白色的毛發(fā)。也不是精靈，精靈沒有這樣強(qiáng)健美麗的肌肉。
　　林恩看著那人轉(zhuǎn)過身來，他的額頭中心偏上的位置有一處角狀的突起，那是獨角獸化作人形的象征。
　　林恩怔怔地看著那只獨角獸。
　　他的面容和精靈一樣美麗而冷峻，結(jié)實修長的身體上，累累的傷痕顯示著他也來自剛剛結(jié)束的戰(zhàn)爭。
　　萊爾淡色的眼眸緊盯著林恩：“人類？”
　　作為軍醫(yī)，林恩的身體素質(zhì)并不像普通的人類騎士一樣優(yōu)秀。但常年從軍的經(jīng)歷讓林恩對力量格外憧憬。他的目光沒有辦法從這只野性又高貴的生物身上移開，他瞪大眼睛盯著對方，半晌才緩緩地點了點頭。
　　萊爾瞳仁微動，看向林恩的馬。馬和獨角獸雖同樣作為坐騎類生物，但在萊爾面前等級實在過于卑微。獨角獸一看向它，它就發(fā)抖著后退，嗚咽著站在林恩的身后。
　　萊爾看向林恩道：“人類早已撤離精靈族了。”
　　林恩摸了摸后腦勺：“這不是落單了嘛�！�
　　萊爾的目光落在林恩的醫(yī)藥包上：“后勤？”
　　“是的�！绷侄骰卮鸬馈�
　　萊爾不再多言。他從湖水中走出來，富有力量的身體散發(fā)著雄性特有的魅力。他甩了甩頭發(fā)，赤身裸體地向遠(yuǎn)方走去。
　　“嗯……”林恩猶豫著開口。
　　萊爾回過頭。
　　林恩的眼珠在萊爾的身體上滾動了一圈：“你確定你就這樣走出去？”
　　萊爾低下頭。他沉默了幾秒，額頭上的角開始伸長、身體肌肉暴起。
　　林恩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著。他瞪大眼睛看著幻化為獸形態(tài)獨角獸的萊爾，覺得自己已經(jīng)完全被這只優(yōu)雅而富有獸性的生物征服了。
　　萊爾正要飛奔起來，林恩問道：“請問你是要去精靈族西部的加爾森林嗎？”
　　萊爾回過頭。他并沒有張口，林恩不知道聲音不知道從萊爾的身體何處發(fā)出來：「是的，那里是獨角獸的故鄉(xiāng)�！�
　　林恩問道：“我正好打算從精靈族西部出境，不知是否能與你同行？”
　　獨角獸瞇起眼掃視過林恩和他的馬匹。
　　這個雄性的身體素質(zhì)看起來不高，是人類無誤。一直藏在他身后發(fā)抖的坐騎就更不用說了，自己打個響鼻怕是就能讓這只低等級坐騎類暈厥過去。
　　雖然并不知道這個人類有什么企圖，但他對自己并不能造成威脅。
　　由他去吧。
　　萊爾盯著緊張地等待回應(yīng)的人類騎士道：「你的名字是？」
　　“我叫林恩。你呢？”
　　獨角獸抖了抖被風(fēng)吹亂的銀白色毛發(fā)，微風(fēng)將他的聲音送進(jìn)林恩的耳朵里。
　　——「萊爾�！�

　　02.
　　林恩往篝火邊挪了一點，苦惱地看著趴在不遠(yuǎn)處的銀白色獨角獸。
　　今天，林恩的馬匹終于忍受不住獨角獸的威壓，在林恩騎著它靠近萊爾說話時嘶吼著把林恩掀下馬，揚(yáng)起塵土逃進(jìn)了樹林——還帶走了林恩的行囊。林恩和萊爾在附近找了一晌，也沒能找到那只畜生的蹤跡。
　　林恩覺得自己已經(jīng)快要貼到篝火上了，但他還是冷得發(fā)抖。在這樣的深山里，沒有加厚睡袋根本挨不過夜晚。
　　林恩終于忍不住開口道：“萊爾，你能不能……”林恩的上下牙因為寒冷而磕個不停，“你能不能來我這邊？”
　　萊爾抬起頭，靜靜地看著他。
　　“因為你的皮毛看起來很暖和……” 林恩的聲音越來越低，他自己也覺得萊爾可能不太愿意和旁人親近，但他還是努力爭取道，“我快凍僵了。”
　　萊爾一動不動地看著林恩。若不是風(fēng)吹動著他毛發(fā)，說他是一座雕像也不為過。
　　“算了……”林恩泄氣地把頭埋在臂彎里。
　　獨角獸是精靈的坐騎。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們和精靈很相似，同樣美麗又冷漠。
　　萊爾從鼻腔里嘆了口氣，站起來緩緩地走到林恩身后，貼著林恩趴了下來。
　　林恩吃驚地回過頭。
　　萊爾仍是一動不動的：「暖和了嗎？」
　　“嗯……謝謝。”林恩直愣愣地盯著萊爾銀白色的皮毛。這是他第一次這樣近距離地看著一只獨角獸。
　　「還看著我做什么？」
　　“我能……摸一下嗎？”
　　萊爾抬起頭看著林恩，「我聽說有些人族會捕獵獨角獸，剝下獨角獸的皮制成大衣、或者別的魔法用具�！�
　　林恩不知道用什么表情來回應(yīng)萊爾。
　　「沒有摸過嗎？」
　　“沒有�！绷侄鞯�，“我怎么可能買得起那么昂貴的東西�！�
　　萊爾眼瞳微瞇，顯然是有些生氣了。他四蹄用力正要站起來，林恩立刻倒在萊爾身上抱住他：“逗你的，捕獵獨角獸一直都是人族明令禁止的，你是不是把人族和魔族搞混了？”
　　「……」
　　“現(xiàn)在我可以摸了嗎？”
　　「你已經(jīng)在摸了�！躬毥谦F的頭歪倒在地上，很無奈的樣子。
　　“可我還想摸摸角�！�
　　萊爾坐起來看著林恩道：「人類，你不要得寸進(jìn)尺……」他的話音未落，林恩就已經(jīng)輕輕地握住了萊爾額頭上的角。
　　獨角獸的角是他們魔法和力量的源泉。角的熒光越盛，獨角獸就越強(qiáng)大。萊爾顯然是一只非常強(qiáng)大的獸類。
　　林恩的指腹劃過角上的紋路：“真漂亮……”
　　獨角獸趴在自己的前蹄上，閉上眼重重地嘆了口氣。
　　“如果我用指甲劃的話，你會疼嗎？”
　　「不會�！�
　　“那我用力的話，角會被掰斷嗎？”
　　「不會。」
　　“怎樣會斷呢？”
　　「……」
　　“萊爾？”
　　「……」

　　03.
　　林恩和萊爾已經(jīng)同行了很長一段時間了。林恩的馬匹走失，他只能步行前進(jìn)。他們每日前進(jìn)的距離比起有馬匹的時候大大減少，萊爾稍一停留，林恩就癱在地上不起來。
　　當(dāng)萊爾在溪流邊喝水的時候，林恩又軟倒下去，他毫不在意自己的臉貼著地，臉頰被地面擠壓得變形，一張嘴口水就快要流出來：“萊爾�！�
　　萊爾抬起頭。
　　“沒上戰(zhàn)場前，我訓(xùn)練的時候也沒有一天走近八個時辰……”
　　萊爾偏了偏頭。
　　林恩睜大眼看著萊爾：“我感覺不到我的腿存在�！�
　　「……」
　　“這在人類醫(yī)學(xué)上不是一個好兆頭，這種癥狀表明……”
　　「你究竟想說什么？」萊爾問道。
　　“我也不知道�！绷侄鞯哪抗馐冀K沒有離開過萊爾，“我只是想和你多說幾句話�！�
　　「說完了呢？」
　　“說完了……你就先走吧。” 林恩頓了頓，“我走得太慢了，并且只會越走越慢，與我同行的話，你半年也回不到故鄉(xiāng)。”
　　獨角獸沉默地看著他。
　　林恩笑了笑，他著迷地看著萊爾：“你真的是我見過最美的生物，萊爾。”
　　萊爾慢慢地走到林恩身邊：「真的一點也走不動了嗎？」
　　“好好休息一下可以繼續(xù)走下去的，雖然會非常慢。”林恩悄悄摸了摸萊爾永遠(yuǎn)也不會沾染塵土的雪白前蹄，“不過現(xiàn)在一步也走不動了……我太累了�！�
　　萊爾抬了抬前蹄躲開林恩的手。他低下頭，用嘴巴碰了碰林恩，似乎是在思考什么。
　　林恩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萊爾晃了晃頭，然后直起脖子：「上來�！�
　　“萊爾？”
　　「我?guī)阋黄鹱��！?br>　　“嗯？！”林恩吃驚地翻身坐起來。
　　如同馬是人族專用的坐騎一般，獨角獸是精靈的專屬。獨角獸一族認(rèn)為，在大陸上只有同樣優(yōu)雅而高傲的精靈族才配得上他們俯首為臣。
　　林恩等著萊爾看了幾秒，又倒在地上。
　　萊爾沉默著看著他。
　　林恩遮住自己發(fā)紅的臉頰：“你在說什么啊——”
　　萊爾上前一步，用自己的角頂了頂林恩：「上來�！�
　　林恩扭過頭去看萊爾。萊爾淺灰色的瞳仁里毫無波瀾，和往常一樣似是盛著一汪清冷的月光。
　　接觸到那雙眼眸的一瞬間，林恩躁動不安的心臟突然沉下來。

　　獨角獸和精靈一樣，是用熱情換來了強(qiáng)大力量的種族。
　　萊爾愿意與他同行、愿意在他快要凍僵之時溫暖他，并不是因為萊爾承認(rèn)了自己對他是特別的存在，而僅僅是因為萊爾并不在乎。萊爾想要帶他一起走，也只是因為他允諾過會與自己同行而已。
　　林恩并不需要對此多做解釋。
　　因為萊爾并不在意。

　　林恩慢慢地站起來。萊爾的獸形太過高大，他伸了幾次腿也沒能跨坐到萊爾身上。
　　萊爾從鼻腔里重重地嘆了口氣，膝蓋一屈便跪坐在地上。
　　“謝謝�！绷侄餍÷曊f著，騎坐到了萊爾身上。
　　「坐穩(wěn)了嗎？」
　　“嗯�！�
　　萊爾站起來抖抖尾巴，向前飛奔起來。
　　林恩抱住萊爾的脖子，把臉埋在萊爾的鬃毛里。萊爾的體溫很溫暖，林恩忍不住將他抱得更緊。
　　萊爾問道：「是我跑得太快了嗎？」
　　“沒有，很帥氣�！绷侄鞯馈�
　　——這是他最溫柔也最冷漠的同伴。

　　04.
　　“從地圖上看，穿過沼澤森林就抵達(dá)加爾平原了�！�
　　“我知道�！比R爾說著從背袋中摸出一個小皮筋，束住自己的長發(fā)。
　　林恩問道：“為什么這兩天要變成人類？”
　　“要時刻熟悉人形和獸形兩種行動方式，以備隨時可能發(fā)生的斗爭……”萊爾回過頭，“你在看什么？”
　　林恩微微仰著頭看著萊爾額頭上的突起道：“我還沒有摸過你人類形態(tài)的角�！�
　　萊爾皺起眉頭。
　　“我就摸一下�！绷侄髌诖�。
　　萊爾微微低下頭。
　　林恩抬起手碰了碰萊爾的角。也許是因為有了皮膚包裹的緣故，他的角并沒有獸族形態(tài)時那樣堅硬。林恩輕輕摩挲著角的頂端，萊爾長長的睫毛在他的掌心處微微的翕動。
　　良久，萊爾不悅道：“你這也叫‘摸一下’？”
　　林恩撇撇嘴。他不舍地收回手，留戀地蹭了蹭指尖。
　　說話間，前方幽幽暗暗的沼澤森林里躥過去一只獸類。
　　林恩遲疑道：“那是……獨角獸？”他看向萊爾，“獨角獸還有黑色的嗎？跟人類一樣分人種的？”
　　“那不是獨角獸，是夢魘�！比R爾厭惡地抿起嘴唇，“你不是問過我獨角獸的角斷掉會發(fā)生什么嗎�！彼D了頓，“會墮落成夢魘。”
　　“為什么獨角獸會墮落？”林恩好奇地問道。
　　“和天族一樣。天族會因為七宗罪墮落成墮天使，獨角獸也會因此墮落成夢魘獸�！�
　　“呃……七宗罪？”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萊爾微微擰起眉毛，“造物神把身體素質(zhì)很低的人類定義為比獸族高等的生物，就是因為人類有智慧�！�
　　“我又不信宗教�！绷侄魑馈�
　　萊爾耐心道：“暴食、色欲、貪婪、憤怒、懶惰、嫉妒、傲慢，稱為七宗罪�！�
　　“這也算罪啊，“林恩小聲道，”那人類可幾乎全要墮落了�！�
　　“要進(jìn)入森林了�！叭R爾說道，”夢魘是有攻擊性的群居生物�！�
　　“嗯？”林恩看著萊爾。
　　“——小心為上�！比R爾說著向前走去。
　　林恩看著萊爾的背影，心臟不可抑制地狂跳起來。

　　——不知道這對于獨角獸是否是正常范圍內(nèi)的關(guān)心？

　　萊爾和林恩進(jìn)入了沼澤森林。在最初的兩天時間里，只是偶爾有夢魘從他們的視線中掠過去。漆黑的夢魘獸周身縈繞著濃郁的黑暗元素，燦金的獸瞳在叢林間時隱時現(xiàn)。
　　接下來的幾天，夢魘獸在距離他們不遠(yuǎn)處慢慢地聚集起來。為了更方便戰(zhàn)斗，萊爾已經(jīng)重新變回了獸形態(tài)。只要有夢魘獸逼近，萊爾就擺出防御姿態(tài)，獸角積聚著森林里為數(shù)不多的光明元素。夢魘獸被萊爾的力量所震懾，忿忿地低吼著散去。
　　這天清晨，太陽剛剛升起，萊爾用角戳了戳林恩將他叫醒，示意他上路。
　　林恩不明所以：“今天好早�！�
　　「夢魘獸聚集得越來越多了。我們已經(jīng)快到森林邊界了，今天日落之前一定要走出去�！�
　　“……嗯�！绷侄魅匀皇且桓睕]睡醒的樣子。
　　萊爾瞇著眼看了他一會兒，猛地上前一步，用角挑起林恩向后甩到自己的背上。
　　“哇啊——萊爾——！”林恩立刻抱緊了萊爾的脖子。
　　萊爾側(cè)過頭看了他一眼，向前飛奔起來。

　　“萊爾，夢魘在后面聚起來了�！绷侄鲃e扭地側(cè)著身子看著后方，幽幽暗暗的樹叢里，一雙雙獸瞳窺視著落單的獨角獸。
　　「前面和四周也有�！谷R爾加速奔跑起來，「我們快點出去�！�
　　“嗯。”林恩調(diào)整姿勢，讓自己在萊爾身上坐得更穩(wěn)。突然間他瞥到從后方叢林間疾跑而來的夢魘：“后邊！”
　　萊爾猛地向右瞬移。夢魘獸撲了空，站定之后正要朝萊爾再撲過來，萊爾口中吟唱著光明屬性咒語，他的獸角光芒暴起，一道光從獸角頂端迸處，被擊中的夢魘悲鳴著逃進(jìn)叢林里。
　　隱蔽在暗處的夢魘更加蠢蠢欲動，他們嘶吼著，周身的黑霧更加濃郁。
　　「林恩，」萊爾道，「夢魘只對獨角獸抱有強(qiáng)烈的敵意。等會兒到了前方樹叢密集的地方，我把你放下來，你一個人出去�！�
　　“為什么？”林恩震驚道，“我們說好一起走的�！�
　　「……」萊爾不再多言，咬緊牙關(guān)向前直沖過去。他口中吟唱著咒語，腳踏著風(fēng)，迎面向夢魘的包圍圈疾馳而去。林恩抽出劍，在萊爾沖到夢魘身邊時猛揮過去。劍光所到之處，夢魘驚恐地嘶吼著四散而去。
　　萊爾沖出了包圍圈，他沒有停下，保持著速度繼續(xù)向森林外跑去。他感受到林恩緊緊抓著自己的鬃毛的手，下意識地想要說點什么安撫他：「你的劍不是普通人族的劍吧？」
　　“是人類為了對抗魔族的戰(zhàn)爭特別鍛造的，似乎加持了光明元素。”林恩解釋道，“不過我是醫(yī)生，戰(zhàn)爭期間幾乎一次也沒有用過它�！�
　　萊爾一刻不停地向前奔著，終于在日落前沖出了沼澤森林的邊界。他跑到一汪湖水邊，屈起膝蓋示意林恩下來。林恩的腳剛踩到地面，萊爾就側(cè)著身子倒了下去。
　　林恩被嚇了一跳：“萊爾？！”
　　「我沒事，只是沒有力氣了。」萊爾瞟了他一眼，「前幾天你動不動就往地上躺的時候我也沒叫得這么慘�！�
　　“你無論什么時候叫得這樣慘都很奇怪�！绷侄髟谒磉呑聛�，“……我剛才真的叫得很慘嗎？”
　　「……」萊爾閉上了眼。
　　林恩往萊爾身邊挪了一點，盤著腳坐好。他沒有問過萊爾的意見，伸手捋了捋萊爾的鬃毛就枕了上去。萊爾沒有說話，林恩只覺得他的腹部重重地起伏了一下，應(yīng)該是萊爾在嘆息。
　　「你非要弄出這么大動靜嗎，地面剛都震動了。」
　　“我哪有這么沉……”林恩側(cè)了個身，視線正好對上了剛從湖水里躥起向他們沖過來的一只夢魘。
　　林恩翻身暴起，擋在萊爾的身前猛地?fù)]出劍來。他抽劍過于倉促，只揮出歪歪扭扭的一道劍光。夢魘側(cè)身躲過，張口撲向林恩。林恩迅速握緊劍柄，朝著夢魘的嘴巴刺了過去。此時萊爾也坐了起來，在林恩揮劍的瞬間吟唱了增幅傷害的咒語。
　　被刺中的夢魘痛苦地悲鳴著，翻滾著摔進(jìn)了湖水里。
　　林恩心有余悸地大口喘息著，他把劍收回來，想要戳進(jìn)腰間的劍鞘里。可是他的手止不住地顫抖，劍磕在劍鞘邊緣發(fā)出嗒嗒嗒嗒的響聲。
　　林恩沮喪地放下劍，回頭看了萊爾一眼。他發(fā)現(xiàn)萊爾正看著他，便不好意思道：“我太久沒有面對過敵人了�！彼瘟嘶问种械膭�，“是不是很沒用？”
　　萊爾搖搖頭。他坐在地上，抬頭看著林恩。

　　方才夢魘出現(xiàn)，他因為放松警惕而并沒有感知到。若不是林恩及時發(fā)現(xiàn)，他現(xiàn)在也許已經(jīng)受傷了。
　　林恩很弱小。雖然他是人族騎士，但他作為后勤兵，身體素質(zhì)并不高，連劍也不能熟練地使用。即使刺傷了夢魘，他自己也受到了驚嚇。
　　既然如此，為什么要不假思索地站在自己的面前呢？
　　林恩在萊爾的注視下局促地摸摸后腦勺：“萊爾？”
　　萊爾沒有答話，放松身體躺了下去。半晌，他偏著腦袋看向一臉莫名其妙的林恩道：「你……不過來嗎？」
　　林恩一愣，立刻丟下劍撲倒在萊爾的腹部上。剛剛抱緊萊爾，他又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調(diào)整了下姿勢讓自己的擁抱看起來不那么突兀又明顯。
　　萊爾沒有說話，睜大眼看著漫天星辰。

　　在黑夜里躁動的，是誰的心跳呢。

　　05.
　　「再走一天我們就抵達(dá)加爾森林了，之后你出了精靈族再向西走，就能回到人族了……你在聽嗎？」
　　“嗯？嗯。”
　　「從距離加爾森林一百公里到精靈族邊界都會有獨角獸出沒，但是獨角獸一般不會主動攻擊人類，所以你可以放心前行�！�
　　“……”
　　萊爾停下腳步，他身邊的林恩也后知后覺地停下來。
　　林恩沒有問萊爾為什么停下，他只是靜靜地看著萊爾。
　　萊爾同樣無言地看著林恩。他不需要問林恩為何看起來如此消沉——越接近加爾森林，林恩就顯而易見得愈發(fā)沉默。
　　一人一獸對視半晌。
　　林恩首先收回視線，繼續(xù)向前走去。
　　萊爾仍然立在原地。他無比煩躁地抖動自己的鬃毛，在原地不安地跺腳。
　　林恩聽到動靜回過頭來，他的視線剛對上萊爾的，萊爾突然猛沖過來，將他撲倒在地上。
　　“你做什么！……”林恩按住冷不防磕到地面的頭抱怨著。他正要再說些什么，萊爾突然變回了人類形態(tài)。氣氛突然變得有些曖昧起來。
　　林恩有些尷尬地抿了抿嘴，他不知道自己該看哪里：“你要不要先穿衣服？”
　　萊爾沒有說話，他扳著林恩的下巴，讓林恩正視著自己，低下頭去親吻了林恩。
　　林恩一愣。萊爾銀白色的長發(fā)垂下來，掃在他的耳邊。林恩一下子恍了神，怔怔地看著萊爾顫動的睫毛，忘記了回吻他。
　　萊爾見林恩沒有反應(yīng)，有些不悅地離開林恩的嘴唇，微微皺起眉毛看著林恩。
　　林恩抬手摸了摸萊爾銀白的眉毛和眼睫：“真漂亮。”
　　萊爾瞇了瞇眼，低頭堵住了那張總是說著莫名其妙話語的嘴巴。
　　周圍的氣溫似是愈來愈高，林恩用力地攀住萊爾的肩膀，兩個人的親吻粗暴得幾乎像是嘶咬。萊爾撩起林恩的衣服，林恩也配合地拉開皮帶，兩個人就在地面上糾纏在一起。林恩絲毫不在意地上的沙礫狠狠摩擦他的脊背，萊爾給予他的疼痛和歡愉要更加刻骨銘心。
　　——只有這一次。林恩想。只要這一刻。
　　當(dāng)萊爾低吼著在林恩體內(nèi)爆發(fā)的時候，林恩努力支起上半身去親吻萊爾。他剛剛碰到萊爾的嘴唇，突然愣住了。
　　“林恩？”
　　林恩瞪大眼，茫然地看著萊爾的銀白色的長發(fā)像是被滴入了黑色墨汁的清水一般，從發(fā)根開始慢慢地染上黑色。
　　“等等……萊爾？！”林恩震驚地?fù)嵘先R爾開始變化的眉毛。他的手指所到之處，萊爾白色的眉毛也被染上黑色。萊爾抬起發(fā)生變化的眼睫，他原本淺色的瞳仁也赫然變成琥珀一樣燦爛的金色。
　　短短的幾秒時間里，萊爾的身體發(fā)生著顯而易見的變化，就連恥毛也變成了黑色。
　　林恩瞪著萊爾額頭上的突起：“角……角沒有斷吧？這不算是墮落吧？萊爾？”
　　萊爾沉默地看著林恩。
　　林恩抓著萊爾的胳膊，乞求地看著他：“角沒事的對嗎？你變回去讓我看看，行嗎？”他的聲音不可抑制地顫抖，濕漉漉的眼睛像是被浸泡在恐懼里一般絕望。
　　——太遲了。如果自己還是獨角獸，是不會感知到林恩的恐懼和絕望的。那是夢魘的天賦。
　　萊爾這么想，但他還是順從地俯下身體幻化成獸形。他周身已經(jīng)完全呈現(xiàn)出和夢魘一樣的特征，只有他的獸角沒有發(fā)生變化，銀白細(xì)長的獸角在一片漆黑中格外突兀。
　　林恩緊張地看著萊爾的角。萊爾微微一動，他的獸角就發(fā)出崩裂的聲音。林恩上前一步想要扶住萊爾的角，但他還沒碰到萊爾，萊爾的角就從根部折斷，落在了林恩的手心，緩緩地散化成細(xì)沙飄散而去。
　　此時萊爾新的獸角已經(jīng)完成了替換，新的獸角幽黑發(fā)亮，彌漫著濃郁的黑暗元素。
　　「墮落難道不是理所當(dāng)然的嗎�！谷R爾的聲音聽起來像是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做都做了，怎么可能不觸犯色欲�！顾肓讼�，「也許我還觸犯了貪婪�！�
　　林恩沒有再抬頭看萊爾，他捂住臉，眼淚從指縫里滾落下來。
　　「林恩？」
　　林恩沒有回答。
　　他死死地咬著嘴唇，眼淚一滴一滴地砸在地面上。

　　林恩感到前所未有的難堪。
　　他所憧憬的純白，是被自己所玷污的啊。

　　06.
　　是夜。
　　人類形態(tài)的萊爾盤腿坐在篝火邊。他的身姿依然挺拔，燦金的眼瞳比先前不可侵犯的銀灰看起來更有獸性。他靜靜地坐著，目光不時往林恩那邊瞟去。
　　他不知道為什么林恩突然變得這么沉默。難道林恩喜歡的是自己之前的樣子嗎？
　　“萊爾。”
　　萊爾一震，立刻抬起頭看向林恩。他反應(yīng)這么迅速，反而讓林恩有些不適應(yīng)。林恩遲疑地說道：“我是想問……”他抿了抿嘴唇，“墮落之后就不能再變回獨角獸了是嗎？”
　　萊爾慢慢地點了點頭。
　　林恩覺得自己的喉嚨像是被堵住一樣難受。他張了張嘴，最終還是什么也沒說。
　　兩人又陷入了尷尬的沉默。

　　萊爾低下頭。
　　林恩果然是喜歡身為獨角獸的自己。
　　他沒有后悔如此草率地袒露心跡而墮落，他只是為林恩不再喜歡作為夢魘的自己而有些難過。
　　“對不起。”林恩道。
　　“什么？”萊爾茫然地抬起頭。
　　“如果不是我，你就不會墮落�！绷侄髌D難地說道，“現(xiàn)在你不能回到故鄉(xiāng)了，是嗎？”
　　萊爾無言地看著林恩。
　　“如果我當(dāng)初沒有要求和你一起同行，就不會發(fā)生這些事了�！绷侄骶执俚仡┝巳R爾一眼，試探著說道：“我想說……如果你回不去了，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嗎？”
　　萊爾睜大眼。
　　林恩倉促地解釋道：“我并不是計劃好讓你墮落又讓你背井離鄉(xiāng)的，雖然我真的很喜歡你……而且你墮落之后也很好看，真的�！绷侄饔X得自己的語序顛三倒四的，表述實在太過蒼白。他看了萊爾一眼，發(fā)覺萊爾的臉色不太好，又連忙補(bǔ)充道：“我只是想安慰你……你一點也不覺得墮落后的樣子帥也是很正常的事……”
　　越說越亂。
　　林恩閉了嘴。
　　萊爾一直沒有說話。林恩抬起頭，愣在了原地。
　　“萊爾……？怎么哭了？”
　　林恩被嚇住了，他立刻跪撲到萊爾面前，手忙腳亂地去擦萊爾的眼淚。萊爾死死地抿住嘴，眼眶通紅地看著林恩。無論墮落與否，萊爾一直都是一副冷冷清清的樣子，從來沒有流露出如此明顯的情緒。他坐在那里，任憑淚水打濕他漂亮的睫毛，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林恩。
　　林恩小心翼翼地抱著萊爾，仰起頭親了親萊爾的眼睛。他小聲道：“如果你不愿意和我一起走的話……“
　　“我愿意�！叭R爾打斷他說道。
　　林恩抬頭看著萊爾。
　　萊爾有些難堪地抿了抿嘴唇，聲音嘶啞地說道：“我以為你不再喜歡我了。“
　　林恩突然明白了萊爾的不安。
　　自己一整天都沉浸在害萊爾墮落的自責(zé)情緒里，絲毫沒有注意到萊爾的感受。
　　萊爾整理好對自己的感情，在回到故鄉(xiāng)的前一天因為自己而墮落。他已經(jīng)做好了無法返回家鄉(xiāng)的準(zhǔn)備，也不想和沼澤森林那些因為心術(shù)不正而墮落的夢魘為伍。如果自己因為萊爾墮落而放棄他，那么萊爾就無處可去了。
　　在自己冷落萊爾的這一天時間里，萊爾究竟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在一旁等待自己和他說話的呢？
　　“萊爾。“林恩喚了他一聲，捧過他的臉和他接吻。比起昨天情動時粗暴的啃嚙，現(xiàn)下的親吻要顯得溫柔得多。林恩纏住萊爾的舌頭吮吸，誘導(dǎo)這只情竇初開的夢魘獸與自己交換津液。
　　這時，林恩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萊爾�！�
　　“嗯？“
　　“其實人族無法接受人類和獸族相愛，人族認(rèn)為這有悖人倫�！傲侄髡f道，”所以我也無法回到家鄉(xiāng)�！�
　　萊爾瞇起眼睛，神情凝重地看著林恩。
　　“沒事的�！傲侄餍χH了親萊爾的眉毛，”我沒有親人，我不在乎�！�
　　“那，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嗎？“夢魘問道。
　　林恩想了想：“走哪算哪。這次的破魔戰(zhàn)爭是我第一次離開人族，大陸的其他地方我也很想去看看�！�
　　“嗯�！叭R爾點點頭，”我們以后一直都這樣嗎？“
　　一直走在路上，兩個人一起浪跡四方。
　　林恩看著萊爾。他的眼底盛著璀璨的星光。
　　他笑了起來：“是的，一直這樣下去�！�
　　——直到永遠(yuǎn)。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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