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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夭
樹妖幻化成人形,靠在自己本體的枝丫上看著樹下篝火旁的那個道士。
樹妖所在的這片綠洲是千里荒漠上唯一一片綠洲了,從西域往中原的旅人運氣好的都能走到這里。
樹妖見過許多人,有趕著駱駝的大漢,坐在它的樹蔭下哭訴著大漠黃沙漫天,吞噬了大漢的駱駝隊;有從中原逃出來的亡命之徒,袒露一條手臂,坐在樹蔭下磨刀;有和親的公主在這里歇腳,扶著樹妖的本體哭泣。
樹妖第一次見那么漂亮的女孩子,索性照著公主的樣子化了人形,可惜公主再也沒有回來過。
這個道士奇怪,所有經(jīng)過的人都有自己的過去,有自己要去的地方,這個道士卻像是尊石頭。黃昏時他走到樹妖腳底,放下他為數(shù)不多的行囊,撿了塊干燥的地方盤腿打起了坐,直到明月高懸,樹妖靠在自己的枝丫上打了個哈欠,低頭一看,那道士仍然一動不動。
樹妖好奇,悄悄地翻身下來,解開道士的行囊,它更覺得奇怪了,道士的行囊里沒有黃符,沒有朱砂,沒有銅劍,沒有干糧。
樹妖有些吃驚,莫非道士不是道士,也是個妖精?
樹妖將道士的行囊收拾好,偷偷跑開,又捧著些什么跑了回來,它瞥了一眼不動如山的道士,將懷里新鮮多汁的果子塞進(jìn)了道士的行囊,然后又回到樹梢上趴著看那道士打坐。
人啊,怎么能不吃不喝不說話呢?
樹妖這樣想著睡著了。
再醒來時,天已微亮,樹下的篝火只剩零星火星,道士不再打坐,他走到了那口海子邊捧了些水,草草洗了洗臉。
樹妖揉了揉眼睛,看著那道士踩滅篝火重新背起了行囊,它想問他要去哪,昨晚送他的果子他吃了沒有,然而道士的腳步漸漸遠(yuǎn)去了。
樹妖嘆了口氣,從樹梢上跳了下來,偷偷跟了上去。
樹妖從沒離開過那片綠洲,見過的人也只是偶爾運氣好從那里路過的人,它還是第一次到人類的城池。
道士的腳步這一路幾乎沒有停下過,唯一一次停下是在一片山里,一條破破爛爛的路邊擺了一座破破爛爛的小廟,里面供奉著一尊看不清面容的神像。道士在那里停下來,虔誠地跪了下來。
樹妖不明白他為什么這么做,卻跟在他身后姿勢別扭的跪了下來,向那尊神像磕了個頭。
人類城池的繁華讓樹妖幾次險些跟丟了道士,最后它跟著道士來到了一座門頭高大的府邸前,道士從懷中掏出一封信箋遞給了門房,不多時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者從院里走來,領(lǐng)著道士進(jìn)了門。
樹妖跟著走了進(jìn)去,穿過了一道又一道的門,終于又見到兩個人。
“道長救命!”那兩人一見道士便要跪下去,樹妖驚訝地看看道士,難道道士和那尊神像一樣?怪不得不吃不喝不說話。
道士果然沒有說話,只是伸手?jǐn)r住了那兩人,點點頭跟他們走進(jìn)了身后那間屋子。
樹妖跟了上去,剛走到門口便聞到濃濃的草藥味,樹妖渾身難受,趕緊退了出來,左右看看,飛身坐到了屋頂上。
這里的風(fēng)景真好,遠(yuǎn)處的夕陽從城墻上斜斜地照過來,好像給整座城都鍍上了一層金子,像大漠,樹妖伸手接住一只過路的燕子,笑著把它拋向高空。
大漠的金色讓樹妖覺得安心,它往屋脊上一靠,便漸漸睡去。
醒時院里已擺起了祭臺,道士握著不知從哪來的桃木劍煞有介事地在燭火上晃動著。
樹妖撐著自己的下巴,趴在屋頂上看著道士念經(jīng)。
它覺得很多年前死在大漠海子旁的狐貍精是騙子,狐貍精臨死前告訴樹妖要遠(yuǎn)離這世上一切道士和尚,他們手中的法器和口中的經(jīng)文都會要了妖精們的命。
可是樹妖聽過道士念了很多遍經(jīng)文,也翻過了道士的行囊,它卻還好好地活著,可見是狐貍精騙它的。
不知道道士行囊里的果子他吃了沒有,如果還沒吃,大概都變成干果了吧?樹妖這樣想著笑出了聲。
院里的道士手中桃木劍偏了幾分,險些削了半截蠟燭。
“道長,小女此疾可解否?”那日要拜道士的老翁問道。
道士收起劍勢,點頭道:“已解!
樹妖以為自己聽錯了,道士竟然開口說話了?它向前爬了幾步試圖湊近一些聽聽,結(jié)果從屋檐上掉了下來。
它揉著腦袋從地上爬起來時道士已經(jīng)離開了,老翁正驚喜地看向門內(nèi),驚呼道:“我兒大好了!”
樹妖轉(zhuǎn)身去看,竟然也驚了,這恐怕是它見過第二好看的女孩子了,單單比那可憐的和親公主不好看那么一點點。
那小姐眼中含淚,由丫鬟扶著向老翁行禮。
樹妖笑著跳上屋頂,看來這個美人的病讓道士醫(yī)好了,道士真厲害。
樹妖站在屋脊上向遠(yuǎn)處眺望,到處不見道士的影子,它有些失落地坐了下來。難道道士就這樣走了嗎?像那些大漠里的過客一般。
“你在找我?”忽然有個聲音從樹妖身后響起,嚇得它跳了起來,一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竟然是道士!
“你不該跟著我!钡朗坑终f。
“二!睒溲f道。
“什么?”
“三!這是你跟我說的第三句話了!我會記住的!”樹妖笑了起來。
道士有些詫異,半晌后也跟著樹妖笑了起來。
“我跟了你一路,還以為你是石頭做的,不吃不喝也不會說話,就像那座山里的神像一樣!睒溲f道。
道士搖頭,“那座神像是我的師尊,我和他不一樣。”
樹妖想了想,又笑了起來:“對!你跟我說話了!”
道士翹起的嘴角漸漸垂落下來,“不要跟著我了,你應(yīng)該回你的真身去!
“我不,我在大漠呆了幾百年,這幾百年里沙丘的形狀總是在變,可是大漠始終還是那個大漠,太孤獨了!睒溲f。
“可是呆在這里,你會死!钡朗空f。
“我不怕死,我活得夠久了。”樹妖笑了起來,燦爛如那位和親公主還生活在皇宮中無憂無慮的樣子。
道士嘆了口氣,說道:“這是我最后一次跟你說話,你可以留在這里,但是離我遠(yuǎn)一點!钡朗空f完就走了,樹妖還來不及問為什么。
樹妖一整夜都沒有睡,它坐在屋脊上,擺弄著身上那件仿照公主變出的紅色嫁衣,為什么人會喜歡這么刺眼的顏色呢?像大漠里每日不變的日升日落,像那只狐貍精死之前的眼睛,像那個駱駝客哭嚎的嘴,像那位和親公主手中的匕首。明明紅色,是這么痛苦的顏色。
樹妖想不明白這個問題,也想不明白為什么道士讓它離他遠(yuǎn)一點。它趴在屋檐上,看著院內(nèi)祭壇上長明的燭光,想到了那晚在篝火前打坐整夜的道士。
天將明時樹妖不知不覺睡了過去,再醒來時懷中多了一封信箋,只寫了六字:大難將至,速走。
樹妖不解其意,想找道士問個明白,它遍尋整個府邸卻唯獨不見道士。
它捏緊手中的信箋,感覺心口泛起一股莫名其妙的疼痛,它握著信箋跑了出去。
今天天色很差,一早起便灰蒙蒙的,到上午還掛起了風(fēng)。城中人快步回到自己家中閉門不出,大街上只剩下了找人的樹妖。
樹妖那一席紅色嫁衣在風(fēng)中獵獵作響,它想呼喊道士的名字,卻發(fā)現(xiàn)它始終不知道他的名字。
樹妖回到那座初到的府邸,忽然聽到風(fēng)中有鈴鐺的聲音,樹妖順著鈴鐺聲走進(jìn)院中。
走了這半日,樹妖已覺得身體沉重不堪,似乎因為它離本體太遠(yuǎn)太久了,看來道士說得不錯,它呆在這里可能會死。
可是它想跟道士告?zhèn)別,告訴他它要走了,后會有期。
院中祭臺上畫了朱砂的符紙被吹得漫天飛舞,那兩盞長明燈也被吹得堪堪要熄滅,風(fēng)一過又奇跡般地燃起一寸火光。
樹妖慢慢走向祭臺,道士的行囊似乎忘了拿,還擺在祭臺上,真粗心,它要帶上行囊去找道士告別,說不定能看看他究竟有沒有吃掉那幾個干果?
“妖孽受死!”忽有一人從屋內(nèi)跳出,手中高舉沾滿朱砂的銅錢劍向樹妖劈來。
空中響起一道驚雷,大雨終于落下,樹妖抬起頭來,似乎身體沒有那么沉重了,它似乎看到道士站在它面前,它笑了笑,咧開嘴,卻什么也沒能說出來。
它多想問問道士,那幾顆果子你吃了嗎?就這么一句話了,也不能讓它說完……
道士震驚地看著樹妖被銅錢劍劈中的身體漸漸化成無數(shù)斑駁光點,恍若大漠中不變的日升日落。
道士伸手去抱那團(tuán)不成型的光,卻什么也沒能抱住,樹妖就這樣在大雨中煙消云散了。
道士一時支撐不住,跪在了雨里。
“師兄,這次我可以不告訴師傅,可戒律清規(guī)不可破,望師兄好自為之!钡朗可砗笫治浙~錢劍的人這樣說道,他拍了拍道士的肩膀,轉(zhuǎn)身而去。
道士在雨中閉上了雙眼,有晶瑩水珠從他臉頰滑落,從來不動如山的道士在雨中克制不住地顫抖。
后來道士找了足足兩個月,才重新回到遇見樹妖的那個綠洲。那顆百年古樹不知何時被雷火劈得焦黑,它腳下花草卻依然茂盛。
道士在焦黑的樹前生起一團(tuán)篝火,安靜地在金色夕陽里坐了很久,他從懷中掏出一個荷包,倒出里面幾粒已經(jīng)干癟得不成樣子的干果。
“我舍不得吃,一直想交給你,可惜你不給我這個機(jī)會!钡朗靠嘈Α
“你說大漠太孤獨不愿留下,不知終南山算不算孤獨?你可愿……再隨我走一遭?”道士說著將手中干果拋在焦黑的樹干上,盤腿坐下,闔眼誦經(jīng)。
也不知大漠又日升日落多少遍,道士就坐在那顆焦黑的樹前,不吃不喝不動如山,誦了無數(shù)經(jīng)文,終于有一日清晨,一株嫩綠新苗從焦黑樹干中掙扎伸出,道士這才睜開了眼睛。
“我來遲了,甚至不曾問過你的姓名,如果你愿意,等你長大,我再問過。”道士伸出一指,輕輕碰了碰那柔軟的新苗,終于露出一個笑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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