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密林深處的神社，供奉著村民愛戴的風神。

　　拜訪那座華美的神社，是四十九院青之川的必行之事，無論晴雨，無論風雪，她必定會伴隨著晨光踏上神社的臺階，向供奉在神龕中的風神大人合掌跪拜。

　　從四歲時父母牽著她的手來到這座神社起，一直到現(xiàn)在，十五年來，無一日中斷。

　　一目連藏身在神龕之后，靜靜地看著這個每日第一個出現(xiàn)在他眼前的少女，聽取她的祈禱。

　　他知道的，她是他最虔誠的信徒。

　　2.

　　十月初七，風雨大作。

　　四十九院青之川撐著一把略有些陳舊的油紙傘，努力在暴風中穩(wěn)住腳步。

　　雨水從各處襲來，即使是撐著傘也無濟于事，她的身上早已經(jīng)濕透了。盡管如此，四十九院仍是撐著傘，艱難地在雨中前進。

　　聊勝于無，她想。

　　穿過重林疊葉，朱紅色的屋檐出現(xiàn)在視線一角，四十九院忽的一陣心安，加快了腳步。

　　噠噠地登上神社的臺階，她抖落傘面上的雨水，收起油紙傘，倚靠著朱門放著。她將濕漉的鬢發(fā)捋到肩后，邁步欲入，卻猶豫了一瞬。

　　適才她沿著泥濘的小徑一路走來，布靴已沾滿了泥漿，若是這么貿(mào)貿(mào)然進去，無疑會弄臟神社的地板，亦是對風神的大不敬。

　　但風神大人是必須拜過才能回去的，她不能就這么離開。

　　不再過多斟酌，四十九院直接脫下了鞋襪，赤足踏入神社。

　　一路走來，她渾身上下無一處未被雨淋濕，水珠從她的衣服下擺滴落，她走過的地方留下一絲水跡。積攢在陰冷木地板內(nèi)多年的陰潮之氣從腳底滲入四十九院身體內(nèi)的每一個角落，她忍不住顫抖。

　　所幸外頭咆哮的颶風沒有吹入神社內(nèi)部分毫，否則她可能會冷得沒法挪動半步。

　　她想，這大抵是風神的庇佑吧。

　　她走近賽錢箱，同平素一般投入一枚銅幣，拉動懸掛在箱上的搖鈴，然屋外的暴雨聲幾乎將清脆的鈴音完全掩蓋住了。

　　深呼吸了一口氣，勉強止住顫抖的身軀，她合掌跪拜。

　　“風神大人，但請您繼續(xù)播撒您的恩澤——并非是為了我一人，而是為了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每個人�！�

　　她呢喃著，久久未起身。

　　忽得，她聽到了一陣細索的腳步聲。

　　在這樣的天氣，也有人同她一樣來此祭拜嗎？她好奇地站起身，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肩頭多了一件羽織。

　　水藍色的，繡有飛鳥花紋的廣袖羽織。

　　對于瘦弱的四十九院來說，這件羽織偏大了些，披在她的身上有些略微拖地。

　　聽到她起身的聲音，一目連停下了腳步，卻未回頭，只是背對著她，雙手攏在袖內(nèi)。

　　在四十九院吐露疑問前，一目連率先開口：“因被雨淋濕而生病是件麻煩事兒，我的羽織就先借你一用，明日歸還回來即可�！�

　　說罷，他準備離開，但未行幾步，他卻又停下了。

　　“這雨大約正午就會停了，待到雨停后你再離開罷�！�

　　四十九院呆呆地看著他的背影，忽得笑了起來。

　　一目連轉(zhuǎn)身看她，但卻完全不知她到底在笑著什么。

　　“終于又見到你了，風神大人�！�

　　3.

　　四十九院青之川有一個秘密，無人知曉，甚至連她的父母都不清楚其中深意。

　　她擁有窺見神魔的能力。

　　這能力初次展現(xiàn)其貌，是在她四歲那年。父母帶著她來到這座神社，參拜時，她瞥見了半倚在房上橫梁的一目連。

　　父母知曉后，只當她備受風神眷顧，于是每日每日地帶著她來到神社，就連她自己也如此認為，雖然從那天之后，她便沒有再見過一目連了。

　　慢慢的，她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除卻風神，她還能見到夜里游走在村中的食夢貘，藏身在河道里的鯉魚精，還有其他她叫不上名字來的奇異怪物。

　　她開始逐漸意識到自己身上的異常之處了。盡管如此，她對風神的信仰沒有絲毫改變。

　　因為他是她唯一的神。

　　4.

　　一目連很早就已看透了她的能力。

　　作為神明，只要他愿意，自是可以在人類面前顯出他的存在，光明正大地接受百姓的愛戴。

　　但一目連沒有。

　　比起這些華而不實的東西，他倒是更寧愿靜靜守護這方水土，對他來說這才是最重要的。

　　他發(fā)自內(nèi)心地喜歡人類，卻又不敢輕易靠近。同非我族類過多接觸，長久下去對任何一方都是傷害，一目連深諳此道。

　　是以，在年幼的四十九院咧嘴笑著向躺在橫梁上的他招手時，他幾乎是逃到了神龕后頭，不再出現(xiàn)在她的眼前，生怕產(chǎn)生過多的接觸。

　　自此，他的腦海中多了一個揮之不去身影。

　　他幾乎每一日都期盼能夠看到她出現(xiàn)在神社，渴望聽到她的祈禱聲，而四十九院從未讓他失望。

　　5.

　　盡管一目連已經(jīng)努力地不去介入四十九院的生活，但有些事情，一旦開始就無法輕易終止。

　　四十九院仍舊會每天來到神社參拜，只不過在祈禱結(jié)束后，她還會加上一句“風神大人，我看到你了”。

　　這其實是句假話。她只是擁有可以看到神魔的雙眼罷了，又不能透過物體看到藏身在后頭的東西。

　　起初一目連真的會相信她拙劣的謊言，悻悻然地從神龕后面走出來。自己的小聰明竟將神明都愚弄到了，四十九院笑得開心。

　　一目連倒也不惱。

　　被騙了多次以后，一目連也變得精明了起來，這種拙劣的言語沒辦法再讓他輕易現(xiàn)身了。

　　但他似乎陷入了一個更大的泥潭，難以自拔。

　　他不再藏身在神龕之后，而是倚靠著神社正殿的梁柱，等待著四十九院的到來。

　　6.

　　“風神大人，你喜歡吃什么？”

　　“我一般不吃東西�！�

　　“您不吃貢品嗎？”

　　“……這倒是會吃些�！�

　　“那您的龍吃東西嗎？”

　　“它不喜歡吃東西�！�

　　“那么，風神大人，”四十九院逆光站著，“下次我給您帶些吃食來吧�！�

　　盤踞在一目連身旁的龍親昵地蹭了蹭她的脖子，直到一目連出聲喚它，才不快地回到他了身邊。

　　一目連攏緊外衣，眼神微有閃爍。

　　“可以�！�

　　第二日，她送來了一盒羊羹。

　　她屏息看著一目連用銀叉將羊羹送入口中，小心翼翼地問他味道如何。

　　“不賴�！�

　　自此之后的每一天，四十九院都會帶來吃食。而一目連也總是欣然吃下。

　　7.

　　很久很久之后，當四十九院身居神位之后，她才知道，一目連騙了她。

　　神是沒有味覺的。就算是甜得略微有些發(fā)齁的羊羹，對于神來說也只是粘軟無味的糯米團。

　　一目連掩飾得很好，從未讓四十九院察覺到任何端倪。

　　8.

　　“龍，將你的力量借給我吧。”

　　他踏入雨中。

　　村民的哀嚎充斥耳畔。

　　漫天的大雨打濕衣衫。

　　“我是神，我理應拯救我的信徒�！�

　　一目連如是說。

　　潮水退去后，四十九院再未見過一目連。

　　失去了神的神社，衰敗的速度比她想象中的要快上許多�？v使她每日堅持不懈地清掃奉納，也無法阻止門上的朱漆紛紛掉落，亦不能驅(qū)趕啃食廊柱的白蟻。

　　她的風神大人，似乎拋棄了這個村莊。

　　庭院一片荒蕪，恰如她的內(nèi)心。

　　當神社腐蝕得只剩下唯一一根大梁時，四十九院青之川代替一目連，成為了新的神。

　　9.

　　并非所有神明都是生而為神的。

　　神脫胎于人類的祈禱，誕生于人類的愿望。他們沒有那么強大的神力，存在的意義也不過是傾聽信徒的祈愿，用自己的綿薄之力護佑他們短暫的平安罷了。

　　僅此而已。

　　四十九院青之川就是誕生于祈愿的神。

　　風神離開了村莊，村民需要新的神。能夠看見神魔的四十九院成了他們心中的神使，甚至有人認為是她驅(qū)趕了洪水。

　　他們將對未來的希望寄托在了她的身上。

　　于是，她代替一目連，成了村民心中的神。

　　10.

　　四十九院從不想要成為什么神明。

　　可這方土地是一目連想要守護的，為此她甘愿擔負為神的痛苦。

　　她的神社就在過去的風神神社附近。

　　她期待著，渴望有一天能在那個已經(jīng)不復存在的神社中，見到那個披著廣袖羽織的身影。

　　長久的等待讓她忘卻了時間。

　　不知是數(shù)十年，還是數(shù)百年后的一個雨夜，她再度見到了他。

　　他站在雨中，與那年的洪水之日別無二致。

　　然而他卻已經(jīng)不是神了。

　　他站在神社外，踟躇著不愿踏入，但龍卻沒有絲毫顧忌得沖入了神社內(nèi)，撲進四十九院的懷中，一如往日。

　　“龍，回來�！�

　　聽到他的厲聲呵斥，龍猶豫了一瞬，回到他的身旁。

　　一目連將雙手隱在袖中，朝四十九院輕拜了一下。

　　“多有叨擾，望神明大人勿要怪罪�！�

　　說罷，他轉(zhuǎn)身欲行，卻忽得被人從背后抱住了。

　　“風神大人，您回來了……”

　　一目連不語。

　　心臟略有抽痛，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貪戀著背后的溫暖，最后卻還是選擇推開四十九院。但四十九院似乎鐵了心不愿讓他再度離開，無論他再怎么用力也不松開手臂。

　　一目連嘆息。

　　“神明怎能與妖怪多有接觸呢？您會遭受神墮的�！�

　　四十九院搖頭。

　　“您是我的神，是我愿意用盡一生陪伴的神，何來神墮之說？

　　“就算是神墮，我也不怕。所以，請你……”

　　請你不要再離開了。

　　一目連轉(zhuǎn)身，不發(fā)一語，卻輕輕地抱住了四十九院。

　　“你會留下的，對吧？留下吧……留下吧……”

　　這已經(jīng)近乎哀求了。

　　“……嗯�！�

　　11.

　　或許是一目連一語成讖，神墮最終還是降臨在了四十九院身上，但卻非是因為她與妖怪有太多接觸，而是由于她的信徒。

　　在她看不見的暗處，名曰罪惡的藤蔓瘋長。她的信徒中，泰半成了為非作歹的惡徒。

　　無法引導信徒，這是神的失責。

　　既然神失責了，等待他們的將是神墮。

　　四十九院站在神社外，靜待來自高天原的神明。

　　她知道自己的命運。她生前只是凡胎，神墮過后絕無可能再歸神位，她的存在會被徹底消磨。

　　所以四十九院把一目連囚禁在了林中。待她消失之后，禁錮著一目連的神力就會消失。

　　遠遠地，她聽到了樹葉的婆娑聲。風起，不知從何而來的白光撕裂了黑暗，巨大的壓迫感讓她幾乎無法呼吸。

　　來了。

　　她閉上了眼。

　　“龍啊——”

　　熟悉的聲音。

　　“——把你的力量，再度交予我使用吧！”

　　尖銳的雜音。

　　她睜開眼。

　　一目連站在她的身前，驅(qū)動風之力擋下了神罰。狂風卷起他的衣擺，他僅剩的左眼流出鮮血。

　　“你是我最后的信徒�！�

　　他說。

　　“無論何時，我都會拯救我的信徒。哪怕賭上最后一只眼睛，我也要護你周全�！�

　　“你會死……”

　　“沒關(guān)系�！�

　　12.

　　神明降下神罰。

　　13.

　　沒有神明存在的神社，衰敗得很快。

　　神社坍塌，林中僅剩下了兩根梁柱孤零零地立著。

　　或許也并不孤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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