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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有害
十一月冬至。瓊?cè)A最重此節(jié),雖目下無塵者,亦更易新衣,飲酒祭天,酒一名“冬釀酒”,慶賀往來,一如年節(jié)。
——《瓊?cè)A往事書》
今冬新造的冬釀酒尤其的好,澄澈的酒液漂著金色的桂花,清香撲鼻。一出窖,酒被分裝成白瓷小壺散發(fā)給瓊?cè)A上下。冬至夜里,若不能飲上一口冬釀,便不能算是過節(jié)。誰若是提早偷喝了,到晚間就只能悄悄喝別人的酒,被發(fā)現(xiàn)了也沒什么,沒人會在冬至這一日生閑氣。
瓊?cè)A宮前輪值的小弟子急著和其他人過節(jié),便將一些瑣事轉(zhuǎn)托旁人,也不知怎的,這一個托一個的,最后給瓊?cè)A掌門送飯這件事竟落到了慕容紫英頭上。除了循例的飯食,夙瑤冬至這一天的晚膳也多了一小壺酒,用小爐子暖著,火光搖曳,最是溫柔。
黃昏細(xì)雪開始飄落,他手提食盒,撐傘走過無人的瓊?cè)A。
“今天怎么是你?外面又下雪了啊,過來,把門關(guān)好。”瓊?cè)A掌門向慕容紫英招招手,讓他坐下,倒了一杯熱茶遞給來送飯的年輕人。他拘謹(jǐn)?shù)亟舆^來,茶水是她用法術(shù)存著的,熱度一如剛剛燒開的時候,
慕容紫英有點(diǎn)不妨被燙到了,淺淺抽了一口氣,頓時覺得丟臉。掌門法術(shù)深厚自然不怕燙,他還差得遠(yuǎn)呢……
他的這點(diǎn)異樣當(dāng)然瞞不過夙瑤,她說:“忘了讓你小心。最近事務(wù)繁雜,我這記性是不行了!币贿呎f,她一邊拉起紫英的手,靈力轉(zhuǎn)了一圈。他只覺得手上一陣清涼,方才的灼痛感馬上消失了。
“是我自己不小心,和掌門沒有關(guān)系。對了,今夜是冬至,聽小弟子們說,這次的冬釀酒尤其清甜醉人,掌門嘗嘗看是否如此?”
“原來又是冬至了啊。”
慕容紫英點(diǎn)了點(diǎn)頭,將食案擺好,見掌門神色奇異遲遲不動筷子,不由感到奇怪。
“掌門?”
“其他弟子今晚都在一起熱鬧吧?也難怪是你來送飯。我這里已經(jīng)無事了,你也去和他們一起過節(jié)吧!
“其實(shí)他們……”
“無妨,無妨,誰不是從年輕過來的呢?以后你就會明白,人這一輩子里,這種能縱情歡樂的時候是很少的,既然有這樣的機(jī)會,就要珍惜。”
“掌門不一起去嗎?”有點(diǎn)沖動的,慕容紫英這樣說。
她不語,只是再度催促他離去。
慕容紫英只得起身,注意到燈光把她的剪影拉得很長,她坐在一大堆尚未處理的卷冊后邊,平日里多么雷厲風(fēng)行的人,竟在這一刻讓他覺得瘦小又孤獨(dú)。
冬至是多么熱鬧的節(jié)日,她卻只能一個人在這里,陪著她的只有瓊?cè)A的責(zé)任。這樣的日子,她過了多久?十年?二十年?怕是還將這樣過下去吧,直到她不再是瓊?cè)A掌門,或是死亡。
他忍不住回頭看了夙瑤一眼,此刻她正撩起一只袖子給自己倒上酒,垂眸的樣子寂靜得像是凍住了心的月亮。
慕容紫英很后悔沒有替她倒一杯酒。
出了瓊?cè)A宮,可以遙遙望見承天劍臺的火光,那里四季如春,此時幾乎所有的弟子都聚在那里,一定熱鬧又舒適。他卻就這么站在門口的風(fēng)雪里,任憑冷風(fēng)撲面,有點(diǎn)不想過去。
可能,情緒是會傳染的吧。瓊?cè)A掌門雖然沒有說什么,卻無端端讓慕容紫英感受到了一種難以派遣的愁緒。他心情有些沉重,回憶起早已熟知的夙瑤生平。
曾是太清先掌門座下大弟子,習(xí)得水系道法,擅防御結(jié)界。不滿雙十即參與網(wǎng)縛幻瞑界一事,對陣夢貘而生還,同年,出任瓊?cè)A掌門。這是瓊?cè)A起居注上能找的記載,他曾偶然看到,深記至今。
因?yàn)樾蘖?xí)道法的緣故,如今她亦仍舊面若當(dāng)年,可心還一如舊時嗎?卷云臺上至今留著縱橫劍刻,難以磨滅,作為大戰(zhàn)的親歷者,她從未開口提過當(dāng)年。
當(dāng)年,是否不堪回顧,是否得到,是否失去?
很突兀的,隔著一扇門傳來瓷器破碎的聲音,驚醒了慕容紫英,他沒有多想就轉(zhuǎn)身重重推開門。
燈火空照著墻壁,原本坐在案前的人已不見蹤影。一行酒跡蜿蜒而出,隱約可見血色,令人毛骨悚然。
慕容紫英縱身躍到桌前。夙瑤就倒在桌前,她的身下壓著酒杯碎片,劃破了她的額頭和手臂,血和翻倒的那壺冬釀混在一處,亂七八糟流了一地。他去摸她的脈搏,溫?zé)岬难稽c(diǎn)一點(diǎn)濡濕了他的手。
她的眼睛微微睜開,此時輕輕哼了一聲,反手握住他。
他不禁大大松了口氣。
“掌門?掌門?您怎么了?”
手足無措的年輕人輕輕晃了晃懷里的人,夙瑤睜著眼睛卻不講話。兩個人此時靠得很近,他聞到她呼出的氣里面全是桂花的香氣。這是……喝醉了?
慕容紫英卡住的腦子重新開始運(yùn)作,萬萬沒有想到堂堂瓊?cè)A掌門,酒量竟如此之淺。
想起方才的大驚小怪,他不由慶幸除了掌門沒有旁人看見,保住了顏面,當(dāng)然,更重要的是保住了夙瑤掌門的秘密。
他放松了一點(diǎn),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一直在發(fā)抖,心也跳得厲害。
夙瑤掌門突然講話了。她說:“你是誰?”
“慕容紫英,掌門不認(rèn)得了嗎?”
“不認(rèn)得。你在這里做什么?”
“您摔倒了,我扶您坐好!
“我的手怎么在流血?頭也有點(diǎn)痛,怎么回事?”
“您摔倒了,手和額頭都被瓷片劃傷了。別動,我給您包扎一下!
“你不是瓊?cè)A弟子嗎?”
慕容紫英發(fā)現(xiàn)自己跟不上夙瑤的思緒,他頓了一下,還是問:“紫英的確是瓊?cè)A弟子,掌門為何認(rèn)為我不是?”
“我不認(rèn)得你,而且,你也不會治療的法術(shù)!
“掌門喝醉了,您的酒還是我送來的。我主修鑄劍,自然不會治療的法術(shù)!
“酒,你為什么給我送酒?我從來不喝酒!
慕容紫英深吸一口氣,手上還是很穩(wěn)地包扎好了夙瑤的傷口。他盡量簡短地回答:“今天是冬至!
面前的醉鬼,不,面前的掌門用十分懷疑的目光看了可憐的年輕弟子一眼,她好像還是不怎么相信。誰也沒有繼續(xù)說話。
過了很久,久得慕容紫英以為夙瑤打算就這么坐到天亮,她似乎清醒了一點(diǎn),有點(diǎn)記得事了。
“傳說冬至這一天,在陽世的人喝下的酒會讓九泉下故人的魂魄感到暖意,魂魄陰寒,只有這一年一度的機(jī)會可以汲取一點(diǎn)溫度!
夙瑤還是醉著,自顧自說了些她平時清醒著絕對不會說的一些話。
“云天青和我說的時候,我不怎么相信。我那時年輕,師父師兄弟俱全,沒什么思念的故人。后來……呵。冬至,冬至,我每年喝這一壺酒,你們在九泉下,知道我還念著你們嗎?其實(shí),他是騙我的吧?不過是知道我不能喝酒來捉弄我罷了,只是真與假,又有什么要緊呢?連云天青也早已作古了……”
她低聲念著一些人的名字,這些人慕容紫英從未見過,想必都早早逝去,他猛地發(fā)覺面前的女子眼中有淚,頓時整個人一窒。
——面帶醉紅之人輕聲呢喃著關(guān)于過去的絮語,淚水長流。
這不是他該聽的,這不是他該看的,這不是他有資格妄動的,但是他還是伸出手去,輕輕替她拭干了淚痕。她晃了晃,眼看著就要再度撲倒在地上的碎片里,于是他不假思索地讓她靠在自己肩膀上。
“掌門,您覺得哪里難受嗎?”
“哪里都難受。”她閉著眼睛回了一句,口氣好像很清醒的樣子。但是慕容紫英知道,她仍然處于深沉的醉鄉(xiāng)中,哪怕她有半點(diǎn)神智,都絕不會這樣泰然地任由自己靠在他的肩頭。
“……掌門?”
“不要吵。”
于是慕容紫英閉上嘴,專心聽著瓊?cè)A掌門逐漸均勻的呼吸聲。她就在他耳邊,只要稍微側(cè)頭就能觸碰到。這個莫名其妙的念頭讓他有點(diǎn)臉紅。幸好,她還是醉著的,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他在轉(zhuǎn)著些什么亂七八糟的念頭。
窗外雪下得大了,簌簌有聲。她可能在睡夢中覺得有些冷,冰涼的手指摸索著,像是要捉滑走的被子似的。他趕緊阻止那雙快要摸到不該摸地方的柔荑,褪下外衫覆住了她。這動作可能有點(diǎn)大,她噴出一口依然濃烈的酒氣,短暫地醒了片刻。
“紫英?你在做什么呢?……不要動了,我很困!
慕容紫英嚇得腦子一片空白。她、她認(rèn)出他了?
“您喝醉了,睡吧,睡吧。我不動。”
“原來是夢啊……”
夙瑤呢喃著讓人聽不懂的語句,繼續(xù)沉沉睡去。慕容紫英這才覺得重新活了過來,卻發(fā)現(xiàn)瓊?cè)A掌門不知道什么時候整個人都偎進(jìn)了他懷里。他內(nèi)心在推開與不推開之間激烈地掙扎了半響,最后認(rèn)命地收緊了手臂,將懷里的人徹底圈住。
青絲凌亂,滿室酒香。慕容紫英抱著溫香軟玉,垂眸看著她的丹臉朱唇,覺得自己可能是瘋了。
他俯下身,輕輕舔了一下朱唇上的殘酒。
今年的冬釀酒,果真佳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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