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雪點點，我撐著紙傘著白衣立于宮墻上。宮門前那浩浩蕩蕩的送葬長隊如同白色巨蟲般臃腫卻又倨傲的蠕動前行。路兩旁的白幔風中獵獵著響，白絹白花，莊嚴肅穆，白衣白冠，禁歌舞酒宴，舉國哀。天地一片白，被雪覆蓋的地面多出腳印，如同大地的傷口，不久又漸漸被雪掩埋。這一切都在告訴世人，山陵崩。
　　是夜，雪下得更急。風吹開窗，我放下手中的那本手抄的詩經(jīng)，看著這不停的大雪，雪花輕盈的漂浮在夜晚的的燈光里，突然想起我離家時岸邊那依依楊柳，想起入宮時楊柳下說要等我的人······起身關(guān)窗，順便啊，把那回憶也關(guān)起來，待我回身，便還是椒房殿里的為皇后死而戚戚然的忠心婢女。搖曳的燭火旁不知何時多了一張素白小箋。我淺淺嘆了口氣，這聲音在安靜的夜里顯得無比寂寥。往昔皇后還在時，這柔軟素凈的尺牘不知帶我在這深宮里開了多少暗紅的血花，喑啞了多少如花美眷。我拿起它，這看似普通的素箋只要放在火上烤一烤，原先用特殊筆墨寫好的字就會顯現(xiàn)。白燭輕輕地吐著妖艷火舌，字慢慢明:閣樓見。合上詩經(jīng)，撐著頭看火舌貪婪的舔舐，燭火撕咬上素箋，待其化為灰燼，我才整頓衣裳，合起詩經(jīng)，帶上紙傘，提著燈籠匆匆趕去。
　　吱呀一聲的，閣樓的小門被推開，先皇后貼身婢子明珠立于窗前。雖滿天風雪涌入，但她卻立的筆直，黑發(fā)在飛舞，發(fā)間白花畏寒似得蜷縮起來，衣襟飄飄似謫仙。我曲曲身，問道；“明珠姐姐。何事要吩咐奴婢”。她看著窗外無盡黑暗，許久未應。
　　“今年的雪特別大”，凜冽的空氣里傳來她的聲音。我附和道是，她緩緩的轉(zhuǎn)過身來，微微笑道“阿姐，你可怪我”。我身子一抖，不知她何意。忙跪下稱不敢。這深宮內(nèi)規(guī)矩極嚴，哪怕是稱呼也不敢亂了，即使年齡大，只要品級低，一聲姐姐便是受不起的。古詩有云，鸚鵡前頭不敢言。謹言慎行的緣由便是怕有心人抓住一時口誤做文章。這人世間，狹路相逢往往不是第一個動手的贏，那懂得以退為進的才更能占得先機。果然，她滿意的說著不必拘謹，伸手扶我起來，手卻沒有真正碰到我，都是明白人，我也不好計較些什么。皇后雖死，可勢力尤存，她的婢子，如何都比我大，這退也不能退的太后了，人家給了臺階就得下。我順從的站起來。她說，“姐姐一直都很聰明，能看的清楚�！彼氐酱扒�，伸手掩上窗，那風中一直飛舞的白裙也安靜下來，頭發(fā)柔順的披散著。白蠟燭發(fā)出橘黃的光，她的臉龐慢慢變得虛化，我有了錯覺，好像一瞬間，她不是替皇后做事的心機深沉的貼身侍婢，還是那個御花園里因為害怕而偷偷哭泣的小宮女。她在溫暖黯淡的光下溫順的垂著眼，倒著茶，皓腕如玉，素手芊芊，白絹花蜷縮的藏在發(fā)間，如同那時她因忍著哭泣而咬著的下唇。她柔聲說，“來，坐下吧。喝杯茶。”我不敢忤逆她，先皇后在時，小小年紀的她便已因替皇后辦事而身居高位，下手狠毒更讓后宮眾人畏懼，如今她的柔和也讓人疑心。畢竟野獸的鋒利爪子的外面總有厚實的肉與蓬松的毛�？粗屓讼肟拷鼌s知道早晚會被吮血拆骨。
　　她看著桌上的燭光，眼神開始迷離，她說，“阿姐，夜長，聽個故事吧”。
　　“這世間女子都是可憐人”，她喃喃道，“只能依附于他人，討好迎合�！彼郎\淺的笑了。然后就是陷入了沉靜。許久，突然聽到噗地一聲燈花爆了，她才像從夢里驚醒般緩緩抬頭看我，眼神漸漸清明。
　　“你知道我出生于哪嗎”她開始笑�！坝袥]有去過宮外的亂葬崗，那邊上有一個茅草屋，那是我家，我母親脖子上有一長條肉色突起，對了，就像是裹在貴人們肩上的狐裘”。她笑道，“當母親還是被丟到亂葬崗的小宮女時，剛剛被割斷脖子，還沒死透，一個男人救起了她，還娶了她。那男人也不在乎什么，只有是個女的就可以。再后來，我母親與父親就都不見了，許也是成了那亂葬崗中的無名尸體吧。我被帶進了皇后娘娘的母家，再后來陪嫁入了宮”。她淡定的說著，好像與自己無關(guān)，像是在和朋友談論遠方的事一樣隨意。她說，“我知道母親父親都因皇后而死�！彼痛沟难酆熕坪醵秳恿艘幌�，拿起茶盞抿了一口，又笑了，鳳眼一彎，說，“弱肉強食，各憑本事”，“ 如今皇后雖死，可若我仍能好好利用她留下得那些人脈，輔佐太子，留在這深宮，未來也不一定如何”。她眼底映著燭光，如同噬人的野獸，蟄伏。我無話來回應，只好慢慢拿起茶，艱難的咽下，她起身給我斟滿，‘姐姐，故事說的差不多了，夜也怕是三更了�！叩酱扒�，推開窗，滿天風雪涌入屋內(nèi)，燭火又開始搖曳，明珠的黑發(fā)在風中飛舞，衣襟飄飄，發(fā)間白花恍惚間似在綻放，隨著風在發(fā)間搖曳生姿。她的話隨著風涌入耳內(nèi)，“我不做可憐人，我要的，誰也不能阻擋。你可明白�！乙欢�，低聲道；“奴婢，明白”。當年那個剛失去依靠入宮未久的女孩，其實早就有了對一切的渴望，早就明白真正能讓自己安心的，只有緊緊抓住的權(quán)勢。如今的明珠，也不過還是當年那個害怕失去的孩子，只是，她已經(jīng)有了抓住的能力。
　　夜風呼呼的吹進來，屋內(nèi)溫度又慢慢冷下來。燭光搖曳的像水中漂浮不定的綠萍，它的點燃或熄滅，都不由己。明珠緩緩回過身，舒服的倚在窗邊，狀似無意的問道，“可還記得徐石？”
　　我握茶的手一緊，她絞著頭發(fā)饒有趣味看我，“他昨日死在暗牢了。”我的手漸漸松開，應了一句，“哦，死了�！泵髦檎f“瞧皇后多好，一聽說他負你便替你抓了他，投入暗牢。還幫你挖了他眼，割了舌，熏聾了耳，給你報仇�！蔽倚χ貞昂髞砼疽蔡婊屎竽锬镒隽嗽S多事，報答娘娘，不是？”我瞇起了眼，我替她下藥給懷孕的妃子，幫她清理后宮不聽話的人，一步步染上鮮血，踩著那黑夜里一朵朵綻放的血花，這一路，我再也回不了頭······一縷頭發(fā)滑下，拂過臉龐，明珠的聲音傳來；“姐姐可知，他從沒有，負過你�！�
　　手凝固在半空，撈起頭發(fā)的動作也停滯了，我整個人愣住了。明珠的笑聲傳來，“姐姐，后悔了？”這吃人的野獸是不是要張開嘴，這利爪也在皮毛中慢慢顯露。我將頭發(fā)別回耳后，低頭說，“負不負我，如今再說有什么意思”，頓了一下，慢慢抬起頭來，看著明珠，她的笑聲漸漸低下去，我的眸子里印著她那張牙舞爪的白花。我說；“喜歡，是會被忘記的�！�
　　徐石原與我在入宮前便已訂下婚約，我和他倒也沒有什么戲本里的燈市相遇情節(jié)，沒有英雄救美的橋段。只是那天恰有人給我們做媒，恰好又彼此不嫌棄，恰好命運又給了我們時間來相互喜歡。于是許多的恰好最終匯聚成了美好，然后，現(xiàn)在再看，卻又成了不能說的凄涼。
　　我起身，理了理發(fā)髻，屈膝，彎腰，俯首，寬大的衣袖藏住了臉，心當然也要藏好。我說“明珠姐姐，您說的，弱肉強食，奴婢，又有什么好悔的�！泵髦椴蛔雎�。而當她再次說話時，她的語氣再也不是向前的少女嬌俏撩人，冷靜甚至有點喑啞“皇后娘娘留下密令，要讓那些事在她身后都同她一起埋入土中，你可知道什么你不該說。”我暗笑，先皇后想要的不過是做史書所載上的千古賢后，而威脅到這的就是我們這些還活著的，知道內(nèi)情的低賤奴婢了，明珠還需要通過效忠先皇后的母家來更接近權(quán)利，她自然不會說更不會允許其他人說，而我，若我在知道內(nèi)情后失控，他們定不會讓我離開。狡兔死走狗烹，如此道理，我也明白。我想要的，只是活著。各取所需。我的頭埋的更下了，朗聲道“奴婢明白”
　　窗外風仍不停地呼嚎，冷是除風聲外我跪在地上埋著頭的唯一感覺。莫名的想起了徐石，那個春日般和煦溫暖的男子。他執(zhí)我手寫詩經(jīng)。他手上的溫度直接的傳來，是比這地板更溫暖的，他的氣息，他的笑，都讓人安心。他教我寫字，做詩，他念他京城的好友來信，他說他在沒有遇見我前的故事，我早忘了是誰的詩，教的哪一個字，信的什么內(nèi)容，故事發(fā)生在什么時候啊，我都忘了。我記住的是他的手的溫度，他靠近時的氣息，他念信時的笑容，他故事中的他的喜怒哀樂。我什么都可以忘記，唯獨他，我不會忘，不敢忘，更不想忘。喜歡是會被忘記，但我和他都被彼此好好藏進心里，融入血液。我和他，是彼此的本能。那日我去暗牢看他，他不舍得哭，一直努力笑著，想安慰我沒事，他關(guān)心的不是自己為什么會有這飛來橫禍，自己痛不痛；而是怕有一天我知道真相后內(nèi)疚自責······我，知道真相。在我第一次替皇后娘娘殺了一個懷了子嗣的婢女后，我得出宮處理尸體。清晨便遇見了徐石的京城的好友和別人一起踏青。遠遠地，他好友便迎上來，皮笑肉不笑的說，“姑姑可知徐石在哪可知他為你再也未娶，哦，姑姑如今可是尊貴的人，怕是早忘了·······小生，叨擾了”這時，我便明白了一切�；屎竽锬锏挠嫴叩挂餐�，用在我一個小小宮女身上就有點太屈才了，為了拉我下水，為了我能甘心為她所用，沒有恩惠與我便強做一個，皇后娘娘當真看得起我。我，我，我····回不了頭了。一次一次，我聽過臨死哀求，看過生命消逝，我踏著他人痛苦前行，我知道我錯了，這一生都錯了�？蛇@世道，弱肉強食。為了保我一命，為了保徐石一命，我只能裝作不知真相，我只能看著徐石被鎖在暗牢受盡折磨，我只能違背良心替皇后殺人辦事。我只能等。等有一天，我們能回到故鄉(xiāng)安靜的看著日出日落。無論如何，能活著，總是有希望的。但，沒想到，回去的，卻最終只有我了·······
　　明珠不知什么時候走了，風雪卻還未停。我跪久了，起來時還有些搖晃。離開閣樓時，撐起了傘，雖然還提著燈籠，卻不用它照明了，天，快亮了。
　　再過幾月，皇上便會大赦天下，還會放一些老宮女出宮了，那時，我要帶著你，帶著你手抄的那本詩經(jīng)回家，那時，雪雖然還未停，可有的地方，積雪已經(jīng)消融。薇菜將從地里冒出，柔柔的舒展開，慢慢的，慢慢的，鋪滿一地·······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