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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掐絲琺瑯銅香爐中的紫降香滅了,余煙裊裊散入空中,仔細一聞還可以聞到一絲若有若無隱隱約約的馨香。
寧興宮里安安靜靜,除了當中坐著的那個身影,無人敢出一聲大氣,窗外有夏蟲啾鳴,起調(diào)降調(diào)聽得一清二楚。
行刑太監(jiān)行完最后十大板,陸岫默默地喝完最后一口茶,又隨口吐了口茶沫子,這才抬起頭來冷冷看向被按在地上的那個身影,“小空子,你知錯了嗎?”
伏在地上的那個奴才身量瘦小,看著不過十來歲的年紀,已經(jīng)被打得一頭冷汗。他抬起頭來,入目是一張眉清目秀的臉,顫抖的聲音有氣無力:“回陸公公,小的以后再不敢了。”
陸岫抬頭看了他一眼,不陰不陽地“嗯”了一聲,又低下頭去撥弄手中的茶蓋,“你們啊,都給我記著,在寧興宮給這位娘娘辦事,手腳就得給我放干凈點,別覺得受了這四十大板委屈,這藍釉黃彩座鐘的事,要不是我替你壓下來,你今天掉了腦袋都還算是輕的!”
他面色其實已經(jīng)稍霽了,說話也算得上好言相勸,伏在地上的那個小太監(jiān)卻不敢再多言,只是低下頭去道:“多謝陸公公!
伏在地上這名小太監(jiān)全名李長空,六歲入宮,跟著敬事房的太監(jiān)在他手下被調(diào)教四年,三個月前才被調(diào)來寧興宮當值。來寧興宮當值的那日,李長空隨著朱貴一起去宮門口拿家人捎給宮女如意的包裹,朱貴同他商議,即使他二人偷偷拿一些包裹里的細軟,回去以后只同如意道是家人送來的路上遺失些許,也未嘗不可,李長空卻因不愿偷拿而拒絕與朱貴同流合污,自此結下了梁子。
藍釉黃彩座鐘自打李長空來寧興宮以前,一直都是朱貴主要負責維護的。今天這件事,很明顯是朱貴交接的時候未同他交待清楚,所以才使他莫名承受了這四十大板。李長空心里默默盤算了一下,清秀的臉上一片戾氣,沒忍住還是乜著眼罵了個臟字。
待人都走凈了,李長空摸索著慢慢爬起來,他身量本就不高,力氣不大,再加上后股很疼,雙腿走在路上,幾乎是無法承力似地打顫。
月上中天,金黃色的琉璃瓦在月光的映照下如同騰起一層薄霧,遠處深紅色的宮墻安靜地矗立,四周不植綠樹,宮道上空曠且安靜,就像一個寂靜的墳冢。
疼痛分散了他的注意力,李長空深一腳淺一腳渾渾噩噩地走在宮道上,突然,他覺得自己好似踩到了什么。李長空低下頭,天色昏暗,不太辨得清踩到的究竟是個什么東西。只覺得那東西臟得很,上面都是泥,看上去像是在泥水中浸過的抹布。
“什么東西!”
李長空皺了皺眉,他抬腳狠狠一踢,好似將今日所受的全部氣都發(fā)泄在了腳尖,那物什便隨著他的發(fā)泄在宮墻上狠狠一摔,摔的同時還隱隱發(fā)出一聲悶哼,看來還是個活物。但后股火辣辣地疼,李長空才管不得那么多,他雙腳一抬,便滿身戾氣地走了。
第二日才一上值李長空就被叫去福壽宮送一塊布匹,宮中對太監(jiān)的規(guī)定極為嚴苛,太監(jiān)行路時不準手舞足蹈,不許高聲喧嘩,在寶坐或主人面前經(jīng)過要恭敬快步,但凡哪里做得不對,便杖刑伺候。李長空昨日才被杖刑過,身體還沒好全,做這些自然是不方便,然而又不能推托,只好忍著痛將布匹送了去;貋硪院笏氐卣胰巳ピ儐査{釉黃彩座鐘的事宜,渾身痛地奔波了一天,終于在落日時分問到了出了故障的原因——原來是不知道是誰將藍釉黃彩座鐘的針往后調(diào)了一段,座鐘里的小鳥出來打鳴的時間便與宮中的時辰不符了。李長空連忙回去按照老太監(jiān)說的,將座鐘的時刻調(diào)準了,心里也算是落下一樁事,回去的路上心情便有些許不同。
再次路過那條宮道,想起昨日在這里的際遇,李長空下意識地又去找尋那個東西。發(fā)覺它不見了時,李長空心中一動,難道是因為白日里被其他人發(fā)現(xiàn)所以被弄走了。
李長空順著周圍尋找一圈,終于在一盞宮燈下再次發(fā)現(xiàn)了那個東西。宮燈制式典雅,發(fā)出如同月光一樣的清輝,那東西卻臟兮兮地躺在宮燈下。李長空輕輕走上前,察覺“它”是匍匐在地面,伸出腳尖面帶嫌棄地將“它”翻了一個面——頭顱圓圓,吻部突出,竟是只奄奄一息的猴子,但李長空畢竟沒有那么同情心泛濫,腳尖一旋便打算離開。
正在這時,他眼角余光突然留意到了什么,是那猴子的一只手臂,細小瘦弱,不知是從何處受的傷,但已然露出白骨。李長空頓時一愣,想起了年少時與父親的經(jīng)歷。小時候李長空頑皮,爬到屋頂上卻不小心摔下來,也是這樣摔出了白骨,父親是街上捏糖人的藝人,收工回家的當時發(fā)現(xiàn)他跌在院中動彈不得,什么責備的話也沒有說,只是將他輕輕抱起來,口中笑他道:“我和你說的道理你不聽,現(xiàn)在自己吃到苦頭了吧?”
人總是對自己經(jīng)歷過的事情最感同身受,看著那道白骨,李長空思索片刻,終于還是皺著眉將那只猴子提了起來。回程的過程中,他將那只猴子拎得遠遠的,生怕它身上的泥水沾到自己身上。
打來一盆溫水,李長空將那只猴子緩緩浸入溫水中,沾著泥水的虬結的毛發(fā)漸漸舒展開,在水中落下一些塵土,猴子卻好似是突然受了驚嚇,微弱地睜開眼來。李長空看他一眼,竟然敏銳地察覺到那一眼中的意思,他眉頭一皺,潑了些水在猴子耳邊:“怕什么!不給你清洗干凈,怎么包扎傷口?”
他也不過才十來歲的年紀,學著宮里那些腌臜惡形惡狀的模樣竟也學去了個七八分。小猴子卻不怕了,眼睛睜得更開,大大方方地打量他起來。他后股上還有傷,不能坐下來,就將水盆放在桌上,一個人站在桌邊替小猴子清洗,高度正好。
搓開一些毛團,剪掉一些毛團,毛發(fā)上的泥水變成了盆中的泥水,小猴子的外形也露出來了;液种袔е咙S,洗去了污泥,雖然傷痕累累,但看上去竟然很精神。一雙眼睛又黑又大,水靈靈的,像宮里那些太后貴妃們吃的紫玉葡萄。李長空涂了些自己存著的跌打藥在小猴子的傷口,用布條替其包好,一切就緒以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傷口竟然還沒來得及顧及。他于是又去換了盆水,替自己上藥、擦拭。
將小猴子抱到枕邊,吹熄了燈,慢慢睡下來,有著傷口不能平躺,李長空趴了一會兒,突然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猴子聞言睜開了眼,一個轉身,突然也從側躺的姿勢變成了趴在床上,時間隔得有些久了,它微干的毛發(fā)已經(jīng)開始豎立起來,瘦瘦的一小只靠在李長空身旁,盛夏的夜晚轟起一團暖意。
李長空先是一愣,隨即才反應過來猴子這是在模仿他,它如何能夠回答他呢,李長空唇角一撇,眼睛一閉,道,“今兒十五,月亮圓,是個好兆頭,你就叫十五吧。”
二、
一轉眼間撿到十五已經(jīng)一個月了。孤單艱苦的宮廷生活里突然多了一只猴子這件事對于李長空來說,就像孩童新得了一件玩具,像貴妃們發(fā)掘了一出新戲,新奇中夾雜著欣喜。
他每日出門前會留下一個饅頭在屋里,回來時再帶點什么回來給十五墊肚子,看著十五吭哧吭哧吃東西的模樣,李長空心里常常會升起一股暖意,一種自從他入宮以后就與他隔絕的暖意,一種能讓他聯(lián)系起孩童時光的暖意。每當這時,他就會摸一摸十五的皮毛,臉上露出尋常孩童在他這個年紀的單純的笑容。關于擔心十五被發(fā)現(xiàn)這件事,李長空在第一天出門前還會叮囑十五,他不在家時不要發(fā)出動靜,但自從第一日它沒有被發(fā)現(xiàn)以后,他便漸漸放下了心。甚至隨著十五手臂上的傷漸漸痊愈,他偶爾會故意露出個門縫,讓十五出去轉轉,反正他回家時十五總是已經(jīng)回來。
這日他走在回家的路上,卻遠遠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那身影高出他許多,正是日前與他結下梁子的朱貴。李長空一見他那跋扈的身影就知道今次相逢必不得善終,他想起月前那段杖刑還未好的完全,正想避開,朱貴卻直直朝他走了過來。
“喲,這不是小空子嗎?怎么?回他坦(注:太監(jiān)住處)啊?”
“……”
“怎么?上次我拿了如意的細軟,你還給我去告密?”朱貴說得沒錯,自從上次李長空因為藍釉黃彩座鐘的事被打以后,他就去告訴了如意,朱貴如何從她家人給她捎來的包裹中拿走了一部分的細軟。
朱貴本人入宮時間長,在宮里混得開,在幾個有權勢的公公那里都打點過,所以大家都不敢惹他。如意自然不會因為這事去同朱貴算賬,但朱貴本人是從何處察覺到他告密這件事,李長空就不得而知了。
李長空不欲與朱貴正面沖突,一閃身轉身要走,卻被朱貴伸出來的一只腳攔。骸鞍Γ瑒e急著走啊,我們聊聊!彼贿呎f著,一邊抬腿向上一頂,李長空本來年紀就小身高不高,被這一頂下午吃的晚飯都快要反胃出來。他站穩(wěn)了正要發(fā)作,朱貴卻突然哎呦一聲,手往腦門后去摸。
他轉過身,望著茫茫的夜色,“是誰?!”
夜色里安安靜靜,無人回答。
朱貴狐疑地轉過身,揚起手來正要再對付李長空,后腦勺又被擊中,這次李長空清清楚楚地看見,有小石子骨碌骨碌滾落在地。
“到底是誰?!”朱貴憤怒地轉回去,夜色里依舊安安靜靜。“還真是中了邪了!我就不信這難道還真是宮里鬧的鬼!”
朱貴轉身去尋肇事者,然而朱貴尋了整整一圈,卻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只能回來把氣撒在李長空身上,“是你搗的鬼是不是?就是你就是你!”朱貴一邊說著,手掌一邊狠狠拍在李長空臉上。
后腦勺的血珠淌了下來,朱貴順手去摸,摸到了深深一灘血跡,“你你,你給我等著!我總有一天要弄死你!”
朱貴離開了,夜色復又變得清靜。此處是個小亭,為防走水出事,所以宮中不植綠樹,綠蔭乘涼的地方便被這些小亭所替代。亭子對面是個不大不小的湖,十五就在那湖邊等著他,等他回家。
朱貴沒走多久,李長空就看見了它。但他沒有立刻走過去,愣是在原地站了好久才陰沉著臉走過去。
“你出來干什么?”
“……”無人理他。
“不知道外面危險嗎?被人看見了怎么辦?”
“……”還是無人理他。
“以后有人在場,你要是再敢發(fā)出任何聲音,我就把你扔到湖里淹死!”他大發(fā)脾氣。
李長空色厲內(nèi)荏,所有的關心都用發(fā)狠表達出來,十五卻撓撓頭,完全沒一副正形,也不知道到底聽進去了多少。
李長空撿起一塊石頭,朝猴子扔過去,“你聽見了沒有?!”
猴子才不在意,側身一避,那石子就掉進了湖中,只濺得它一身的毛濕漉漉的。兩步爬到他跟前,趁他不注意,呲他一臉,李長空繃著臉:“不許嬉皮笑臉!”
但心里居然有暖意。
自打六歲入了宮,還有誰維護過他呢?
夜色里,一人一猴并排著走在回家的路上。
在這人吃人的宮中,再不起眼的一點情意,也能支撐著人走很遠。
三、
那天夜晚,朱貴雖然放下了狠話,但他并沒有得意多久。打那以后,他仍舊打算尋李長空的霉頭,但在他還未來得及找到下一次機會之前,他就離奇被關在寧興宮的某個廢棄很久的房間內(nèi),等到眾人發(fā)現(xiàn)他時,早已是十天以后,而他已經(jīng)被活活餓死了。
事后有人試圖去查這件事,什么緣由也沒查出來,眾人對于深宮中一個絲毫不起眼的太監(jiān)離奇之死并未有太多的好奇,于是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不知是宮中檢查仍有漏洞,或是十五實在太機敏,小猴子就此在宮中住了下來,竟然也無人察覺。李長空偶爾會跟著寧興宮的這位娘娘去陪太后聽戲,太后娘娘坐在觀戲臺上聽戲,李長空就侍在身后隨時準備奉茶。戲的內(nèi)容很深,李長空有時并不能完全聽懂,但大致記了個花式,回來就耍給十五看。
“猴公公,來,今兒小空子來給您演一出戲。”
他是不能體會那些很深的戲詞的,演出來自然也沒多少功力,十五呢,本來就坐不住,看他演戲跟看個熱鬧,然而每每他唱完了一出戲,十五也上躥下跳了個遍時,他自己常常會為這種陪伴而感到溫暖。
這日,李長空照例去打掃書房時,卻在花瓶后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女人。女人披頭散發(fā),伏在地上,李長空正要走近去看,那女人卻抬起了頭:“來者何人?”
卻原來是珍妃娘娘。李長空立刻福了個禮,“在下李長空,是寧興宮司灑掃的太監(jiān)。娘娘叫我小空子就好!
“小空子啊,過來扶我起來!崩铋L空依言走近,卻在扶珍妃娘娘起身的時候聞到一股很奇異的味道,那種有些刺鼻,非常讓人注意。
李長空將珍妃娘娘扶到倚靠花瓶坐著,珍妃注意到他面容還年幼,開口問道:“小空子,你看上去年紀不大!
“回娘娘,奴才今年十三。”
“十三……”珍妃的目光隨著李長空的回答一下子變得悠遠,仿佛透過眼前的景象望到了千山萬水之外,“我當年入宮的時候也是這般年紀。本來按照規(guī)矩應當是我阿姐入宮的,但阿姐那時生了病,阿瑪說不好送入宮,最后就挑了我,那年我阿瑪正好五十,為了準備他的大壽,我老早就給他刺繡來著,結果那副刺繡還沒繡完,我就被送入了宮。我在家的時候,我阿瑪騎著草原上最烈的馬,一箭能射下最迅疾的鷹,誰知后來我入宮沒幾年,阿瑪就走了,F(xiàn)在想想,我應當把那副刺繡繡完了再進宮的,或者干脆找個緣由摔斷腿,這樣好歹能在阿瑪身邊陪他最后一程!
珍妃娘娘一邊說著,李長空就在一旁靜靜地聽著,心里想的卻是自己的父親,捏糖人的父親,總是笑瞇瞇的父親,心里涌起的,是這深宮中人共有的思家之情。
“誒,我和你一個孩子說這些干什么啊,這兒干凈的很,不用打掃,你出去吧。”珍妃娘娘擺了擺手,便示意他出去。她一邊說著,手中火光突然一閃,李長空臨行前看了一眼,珍妃娘娘手中握著的,是一柄煙槍。
這世事浮沉傾軋劇烈的宮中,誰人不寂寞呢?李長空帶上門又出去了。
四、
沒隔多久,宮里為太后舉行了六十大壽,西太后的大壽,自然要好好操辦。壽宴上,琳瑯滿目的佳肴,特地鋪設的道場,宮外來的戲班,熱熱鬧鬧的喜慶,俱是宮外來的新鮮。李長空即使只是聽舉辦這壽宴的太監(jiān)口口相傳,也覺得那熱鬧定是很新鮮;匚莸臅r候,十五正捧著個桃子啃得歡快——桃子是他用攢的銀子從處理太后壽宴剩下食物的太監(jiān)手里買回來的。
“猴公公,宮里是不是無聊得慌?”李長空問道。
回應他的只有十五吃桃咔嚓咔嚓的聲音。
李長空卻突然想帶十五去宮外看一看了。
出了紫禁城,宮外的生活有種轟鳴喧囂般的熱鬧。街頭的藝人,糖人鋪首飾鋪,成衣店子,他們自行運轉,自給自足,仿佛和宮內(nèi)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十五對什么都感到很新奇,到了哪里都逗留很久不肯離開,尤其是耍猴人的攤子,看著長得和自己一模一樣的猴子,十五逗留了好久,李長空一邊哈哈大笑,一邊默默跟在它身后,等它新奇夠了才帶它離開。
金烏一點一點的移動,李長空開始計算紫禁城關門的時間,帶著十五奔回去,卻在最后一刻誤了門。還沒奔到紫禁城前,他就被人捉住了。宮里有規(guī)矩,凡是企圖逃跑的太監(jiān),都需被送去鍘草。他沒想逃,他就想帶十五出趟宮,十五跟了他那么久,他想帶它出宮看看。
鍘草的地方在吳甸,鍘草的總領對待被送去鍘草的太監(jiān)非常嚴苛,飯不給管夠,睡不讓人睡飽,一人一猴因此都瘦脫了一大圈,李長空身量本就不高,這下更是瘦得只剩下皮包骨,鍘草的時候連力氣都使不上。正當這時,十五卻出現(xiàn)了,在他身上跳了幾圈以后,自他肩上倏地伸出手來,李長空低頭一看,只見細細的爪子上安然躺著幾個紅色的果子。
“喲,一會兒不見,猴公公都會變戲法了。”李長空自它手中取了果子,“這是什么?”
十五只看著他。
李長空將果子放入口中,果子并不很甜,卻清新解渴,帶著山間野外自有的清爽。
“不錯不錯,還是猴公公機靈!
夕陽下,十五的毛發(fā)金燦燦的,帶著一股特有的暖意,一人一猴一邊鍘草一邊前進。
李長空鍘草結束的那天,有外國的軍隊突然闖進了北京。
那天李長空正在回宮的路上,荷槍實彈黃頭發(fā)藍眼睛的軍隊便突然闖了進來,他們見到人就掃射,見到房屋就放火,羈押李長空回紫禁城的太監(jiān)一見這架勢頓時屁滾尿流地逃跑了,李長空見軍隊一進來就往最豪華的地方奔去,他知道吳甸鍘草的地方相對荒蕪一些,便帶著十五往鍘草的地點退。
鮮血濺滿了街道的墻壁,火光噼啪燃燒著,房屋搖搖晃晃就要傾倒下來,手五寸鐵的人對上洋人最先進的炮彈,只能任人如同牛羊般宰割。李長空將十五嚴嚴實實地護在懷里,專門挑偏僻的小路走。
那個看起來像是落了單的洋人是在李長空快要靠近吳甸時出現(xiàn)的。鍘草下來的余草被捆成一扎扎安放在草場上,看上去井然有序,同此前北京城里的兵荒馬亂形成了一種肅穆的對比。李長空懷里護著十五,注意到那個洋人抬起的槍,他登時就地一滾,滾到余草的后面。
四周沒有人,安安靜靜的,洋人的軍靴踩踏地面發(fā)出的聲音就格外惹人心驚。余草叢邊放著一把鍘草用的柴刀,李長空走過去將它攥在手里,十五卻在這時跳到了余草叢的上方,李長空無聲的喚它:“十五!”十五卻恍若未聞。
洋人漸漸走近,李長空的柴刀越發(fā)握緊,槍聲響起的一瞬,和十五跳到那個高鼻鷹目的洋人臉上,究竟是哪一個先發(fā)生,李長空幾乎沒有辨清。洋人的這一槍發(fā)空了,李長空抓準時機舉起柴刀,又一聲槍響,眼前有血洶涌地噴濺出來,那個洋人倒下了,十五卻也倒下了,血泊中,油光水滑的皮毛再次變得濕潤粘膩,一如他們的初見。
“十五!”
李長空將猴子抱在懷里,秋風吹過草場,草捆林立,好似在肅穆地行禮。
五、
一九五零年,又是一年盛夏。
八國聯(lián)軍燒殺擄虐,滿清遺老的貴族夢徹底覆滅,日本侵華自東北蔓延,解放戰(zhàn)爭的勝利結束國共內(nèi)戰(zhàn),北平城經(jīng)歷了半個世紀的風雨,破碎飄搖卻矗立依舊。浮云萬里,流水繞過城墻根,胡同里隨著辰光漸漸熱鬧起來的,是老百姓最尋常的日子。
遠處傳來聒噪的蟬鳴,一架牛車軋著車輪碾過。
牛車漸漸靠近吳甸,趕牛車的老漢突然轉頭對車上的老人說:“喲,這兒居然還在,我小時候家就住在這附近,聽我爺爺講,從前的太監(jiān),若是犯了事,就會被罰來這里鍘草!
老漢說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沒人回應。他一回頭,遠處收割完的稻草林立,老人已是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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