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做不久還未褪去翠色的竹筏在江面飄蕩著，散發(fā)著竹子的清香，他枕著手臂閉上眼假寐，身旁有著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氣息。那人手持釣竿，正專心致志地等待著魚的上鉤。夕陽終于收起了最后一絲余暉，晚風(fēng)輕輕吹拂著江岸的樹木和江上的那一葉帆。竹葉細(xì)碎的“沙沙”聲和著蟲鳴，竹筏輕微的晃動讓他仿佛回到了尚在搖籃里的幼童時期，竟真生出了幾分睡意。呼吸漸漸綿長，朦朧中，身旁的人似乎放下了釣竿，輕輕撫上了他的頭發(fā)……

　　煙幾乎在醒來的那一瞬就取回了清醒的意識，多年來作為殺手和情報頭領(lǐng)的經(jīng)驗(yàn)使他沒有立即睜眼，而是感受著周圍的環(huán)境。馬蹄聲和車輪滾動的聲音單調(diào)而有節(jié)奏地響著，不必猜也知道自己此時身在一輛馬車?yán)铮硐逻�鋪著綿軟的褥子。馬車平穩(wěn)地行駛著，晃動并不劇烈，想必會夢見飄蕩的竹筏，也是這個緣故。夢中那撫著自己頭頂?shù)母杏X并未消失，透過頭發(fā)也能感受到人體的熱度，他卻并未從那手上感受到敵意。
　　于是煙疑惑著睜開眼，卻猝不及防對上了一雙意料之外卻熟悉的眼，不由得一驚，條件反射地迅速坐起身，擺出一個防御的姿態(tài)，卻驚惶地發(fā)現(xiàn)丹田處空蕩蕩的，竟提不起一絲內(nèi)力。
　　那人身著唐門制式的勁裝，是如今很難見到的古舊式樣，已有些泛白，長發(fā)半披著，卻是全白的，從裸露出來的手和脖頸來看，并非老者。他的面容隱藏在那銀色的面具后，只露出一雙寒星般的眼。那是煙絕不可能認(rèn)錯的身影與氣息，那個十幾年來未曾碰面的兄長——影。
　　見煙做出這種反應(yīng)，影傾過身，按下了他的雙手，示意他放松，眼中閃過一絲苦澀：“我不會對你動手的，不必這么緊張。何況……”
　　何況，就算他要動手，自己現(xiàn)在這副樣子，也是反抗不了的。思及此，煙緊繃的神經(jīng)放松了些，卻仍是警惕地看著他：“我的內(nèi)力呢？浩氣盟嫉惡如仇的天璇影，千方百計抓住我這大惡人，卻不下手，是要帶回浩氣盟中接受你們‘正道人士’的審判，再當(dāng)眾砍下我這個罪大惡極之人的頭顱一泄心頭之恨呢，還是下了大獄慢慢折磨呢？總不會是為了敘舊吧？”
　　“你的內(nèi)力暫時不會回來了，我喂你吃了化功散，藥效只有十日。我只不過是想要你安安靜靜和我共處十日�！笔熘艿膫�性，面對這等莫須有的指控，影并未生氣，只是直視著他的雙眼，平靜地道，“你知道我不會讓你死的，更不會讓人折辱你。畢竟你和我，除了浩氣盟的天璇影和惡人谷的不滅煙這兩個身份，還是兄弟，是這世上彼此唯一的親人�！�
　　煙卸下全身力氣，靠坐著，并不和他對視，低頭嘆：“十日嗎……也罷。我還以為當(dāng)年慘烈的一別后，十多年未見，你會……”
　　我還以為，你會毫不猶豫地還了當(dāng)年那一刀。
　　影見他如此，也不由得搖頭苦笑。
　　當(dāng)年拼死想帶他離開唐門，離開那個“斗獸場”，逃離那時時縈繞著血腥氣的生活，這人卻轉(zhuǎn)頭將那柄利刃捅向了自己。這十幾年來自己一直在尋找著這人的蹤跡，起初的確是帶著憤怒和怨恨，想了千百遍找到了他要如何處置，以回敬那親手捅下的一刀。后來聽說他入了惡人谷，成為了十惡之一，更是憤怒。很好，自己千方百計要帶他遠(yuǎn)離殺戮和血腥，他卻自己投身進(jìn)了那萬惡之地。再后來，走過的路多了，尋找的時間久了，那股恨意竟慢慢淡了下來，只剩下強(qiáng)烈的想再見他一面的欲望。在終于設(shè)計抓住這個心心念念了十幾年的人后，心中浮現(xiàn)的，竟只是想要再度與他好好相處，像十幾年前還在唐門時那樣，哪怕幾日也好。
　　煙抬頭，笑：“若只是如此，何必如此大費(fèi)周折，精心設(shè)計�！�
　　影搖頭：“若非如此，你又怎么肯見我。我尋了你十幾年，你可曾有過半點(diǎn)回應(yīng)？你對月弄痕怎么說來著？‘世上豪杰雖多，我只不會與他相見’�！�
　　煙想起自己曾說過的這句話，以及十幾年對這個人的躲避隱藏，不由得語塞，只聽見影繼續(xù)輕嘆：“說起來，你我這數(shù)十年，竟從未一起過過一日平靜的日子。分離十幾年，而今天下動蕩，我怕再不想辦法逮住你，此生就再無機(jī)會相見了�！�
　　他們離開父母身邊到唐懷智那里時，年紀(jì)尚幼，就開始接受各種訓(xùn)練，少年時漸漸從同一輩人中嶄露頭角，與此同時，一起訓(xùn)練的同伴也在慢慢減少。那些消失了的人，誰究竟死在了哪一個的手中，他們已經(jīng)記不太清了。殘酷的廝殺，難度漸漸提升的暗殺任務(wù)，巨大的精神壓力，他們漸漸聚少離多，偶爾相見，身上也總帶著淡淡的血腥氣，疲倦地抵足而眠，連話都沒力氣多說上幾句。直至最后那場戰(zhàn)斗，唐憐冰冷的話語，和地上新添的那幾句面容再熟悉不過的尸體，讓他們意識到唐懷智是真的打算只讓一人活著離開這里。聽聞苗疆的五毒教煉蠱，便是將各種毒蟲放在一起互相吞噬，直至剩下最后一只。這群頂尖的殺手被關(guān)在這里，像蟲子一樣丑陋地廝殺著，努力使自己變成唐懷智的最趁手的那件兵器。剩下的人終于不能忍受這作為工具一般的日子，開始籌劃著反叛和逃離，再后來，就發(fā)生了那件讓兩人都不愿意再提起的事，之后便是漫長的追逐與逃避。

　　天色將晚，馬車終于停了下來。煙下了馬車，借著夕陽最后的余暉環(huán)顧四周，大道兩旁是大片金黃色的油菜花，遠(yuǎn)處的小鎮(zhèn)上裊裊地飄著炊煙，原來竟到了巴陵縣。面前是一座窄小的木橋，馬車已無法再前進(jìn)。影將馬拴好，轉(zhuǎn)身走向在前方不遠(yuǎn)默默等待著的煙，與他并肩而行。
　　眼前的屋子有些老舊，處處透露著修補(bǔ)的痕跡，影推開門，點(diǎn)燃了火折子，找到了桌上的油燈，點(diǎn)亮。屋內(nèi)到處都落了一層薄薄的灰塵，看樣子是久無人居。影熟門熟路地從哪里摸出一塊抹布，擦干凈一張凳子，示意煙先坐下，而后轉(zhuǎn)身過去清理其他地方。
　　煙從剛剛開始就仔細(xì)打量了一下這間房子，看到影的動作，心下了然，道：“看來你是早有準(zhǔn)備，這屋子也是早就備下的吧？”
　　影沒有停下手中的活，答：“這屋子原本的主人叫香婆婆，十年前曾有求于我。幾年前她去世了，后來我路過這，這屋子已閑置許久，我看這里風(fēng)景倒是不錯，想著如果有一天能遠(yuǎn)離那些江湖是非，到這里定居倒也不錯，就修繕了一下添置了一些物件。”
　　說話間，屋子已基本整理完畢，兩人都感到有些饑餓，煙的肚子恰在此時發(fā)出了幾聲抗議，影眼中閃過一絲笑意，卻見煙抬頭，瞪了他一眼：“浩氣盟的天璇壇主就這么虐待俘虜?shù)膯�？�?br>　　影面具后的臉已滿是笑意，囑咐道：“你待在這里，這附近只有狐貍，天色太晚不好料理，我去打兩只找附近村民家換點(diǎn)別的。”
　　不一會兒影就回來了，手里提著兩只雞，簡單處理后，缺油少鹽，只能生火烤了分食。
　　影鋪好唯一的一張床，煙無奈只得和他同榻而眠。一日的奔波令影很快就進(jìn)入了黑甜的夢鄉(xiāng)。倒是煙，白天在馬車上睡飽了，這會兒自然是沒有睡意的，他睜著眼，身旁是熟睡的兄長，屋子里，烤雞的香味還未散去，那味道讓他想起當(dāng)年他們在河邊烤過的魚。
　　一間屬于自己的房子，像普通人家一樣的柴米油鹽，這樣的日子煙也曾經(jīng)渴望過的。他曾偷偷買下過一棟民居，小小的卻功能齊全的民居，想著逃出唐門后就和影住下來，過著普通人的生活，無聊了就到處走走看看，最好能在喜歡的每一處地方都買上一間，哪個季節(jié)哪里的風(fēng)景好了就去哪里……
　　后來……后來那棟怎么樣了呢？
　　煙眨了眨眼。
　　那場慘烈的分別后，在他逃去惡人谷之前，已等不到另一個主人的木屋子，在一片火海中帶著他所有的不甘與怨憤化為了灰燼。
　　夜已深了，四周寂靜得只剩蟲鳴和身旁人綿長而均勻的呼吸聲，隔著衣服傳遞過來的體溫令煙分外安心，意識也慢慢陷入混沌。
　　一夜無夢。

　　第二天，影出去了半日，去鎮(zhèn)上采購了一些食物和生活用品。煙看著他忙前忙后自己也插不上手，有些無聊地在附近走了走。
　　正值春季，午飯后煙覺得有些倦意，索性就坐在那屋外的石凳上，枕著放在石桌上的手臂，閉目養(yǎng)神。日光從樹葉間的縫隙投射下來，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微風(fēng)一陣陣拂過，吹得他有些發(fā)懶。迷迷糊糊中煙感覺嘴唇有東西貼了上來，像一片羽毛輕輕拂過。微微睜眼，睫毛上落了一片桃花瓣，給視界籠上了一層粉色，然后被溫暖的手指輕輕拈去，那只手撫了撫他的發(fā)，溫柔而小心翼翼，只聽見影的聲音說著：“睡吧�！毕袷菑暮苓b遠(yuǎn)的地方傳來。他忽然覺得異常的安心，咕噥了一聲，就這樣任由意識被睡意拖拽進(jìn)了深沉而寧靜的混沌中。

　　次日兩人繼續(xù)前行，一路走過了洛道，穿過了揚(yáng)州，經(jīng)過幾日的奔波，最后的目的地是金水鎮(zhèn)。
　　馬車最終在離鎮(zhèn)子不遠(yuǎn)的垂香林停下了，在這片林子中，居然有一間不大的屋子，看樣子也有些年頭了。
　　煙看向影，挑了挑眉：“這又是哪位故人留下的？”
　　影搖了搖頭，道：“這是還在唐門時，我用自己存下的銀子找人建的。當(dāng)年執(zhí)行任務(wù)路過此地，覺得這里山清水秀，民風(fēng)淳樸，又平靜，想著你或許會喜歡。本打算成功擺脫追捕后，就帶你來這里定居，安安靜靜地過我們的日子，遠(yuǎn)離那些殺伐�？墒呛髞砦覜]能帶你一起脫困，那些愿望也終究沒能實(shí)現(xiàn)，這里就一直閑置著。前些日子既然打算要帶你過來，也就好好收拾了一下，添置了些物品�！�
　　煙沉默著，突然感覺心中有些堵得慌。當(dāng)年他們竟不約而同做了同樣的事，可惜造化弄人，讓兩人的人生背道而馳，錯開了十幾年。
　　接下來的日子倒也平靜，雖然沿著大道過去的山上還有個浩氣盟營地，但是兩人早除了易容，以本來面目示人，倒沒人能認(rèn)出了。煙在剛到時那晚失眠了一夜，第二天起居然平和了許多，或許是想明白了一些事，安安分分地配合著影繼續(xù)過著這剩下的幾日。

　　終于到了最后一日。那天下午他們什么也沒有干，哪里也沒有去，影早買好了食材，在廚房忙碌著。煙搬了把椅子坐在院子里，靜靜看著夕陽最后一縷余暉消失在天際，而后幫著影把做好的飯菜擺到桌上。那日影買了許多酒，他們就這么沉默著，一杯接著一杯，喝到意識開始漸漸混沌，眼眶發(fā)紅，眼神卻都是分外明亮。
　　最后煙醉倒在桌上，努力睜著眼睛緊緊盯著對面的人，總覺得怎么都看不夠。影也醉得不輕，卻也伸出手，溫暖的手指劃過那張與他毫無二致的臉，歲月終究還是在他的臉上留下了痕跡。

　　當(dāng)東方的天空已經(jīng)開始泛白的時候，煙輕手輕腳地起身，俯下身，在依然沉睡著的人耳畔輕輕吐出一句幾不可聞的“再見”，假裝沒有看見那一瞬間那人顫動的眼睫，轉(zhuǎn)身離開。
　　待這戰(zhàn)亂平息，一切塵埃落定，那時倘若我們都還活著，我會回來找你，而后，把我們的余生交給彼此吧。
　　一定會有那么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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