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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說個故事。
從前,有座寺廟。
寺廟不大,只住著一個老方丈和一個小和尚;唯一的大殿里,也只供奉著一尊佛祖塑像。由于老方丈佛法高深,隨著他的年紀增長,信眾越來越多,寺廟里的香火也越來越旺。以香油為生的老鼠們,在這里的日子也過得越來越紅火。當然,如果沒有那只野貓每天上躥下跳,它們相信,一切會更加美好。
野貓沒有名字。太守夫人天天抱著的西域貓叫黛思,趙姑婆家喜歡逮小雞的黑貓叫旺財。劉掌柜門口那只肥碩如餅的招財橘貓叫金寶。受人供養(yǎng)的貓總會有一個名字,就像是一個契約,約定著它們屬于誰。方丈喜歡叫野貓“小施主”。而它從不理睬。沒有名字,這是作為一只野貓的基本尊嚴。
其實不光老鼠,小和尚也不待見野貓。
野貓捉老鼠,最常去的就是大殿的房梁上。它時常在香客最為虔誠地禱祝的時候出來大煞風景。隱藏在房梁上的一聲貓叫,或者一個冷不丁的俯沖。若是天色暗些,人少些,野貓那幽幽的眼睛總會讓人感到幾分毛骨悚然。
野貓在大殿里自由出沒,一是褻瀆佛門,二是驚擾了香客。小和尚堅信,如果沒有野貓,寺廟里的香火會更好。
老方丈卻對小和尚的看法不以為然。反而時常借著野貓和老鼠給小和尚講一講經(jīng),引導他參參禪。然而小和尚到底還是個小和尚,有些經(jīng)文即使已經(jīng)背得滾瓜爛熟,卻始終理解不來其中的奧妙所在。
老方丈并不出言責備,只讓他繼續(xù)去劈柴,并囑咐:萬物有靈,自然便好。
被小和尚偷偷拿掃把追過幾次后,野貓也記住了他的一身藍布衣,見了便躲。除此以外,老鼠照樣追,房梁繼續(xù)爬,該出來嚇人的時候還是一樣嚇。
人們有句老話,馬有失蹄,人有失足。終于有一天,野貓在追老鼠的時候,失了手。也許那日心急了些,失了往常的水準,它的兩只前爪在房梁上打了個不太優(yōu)雅的交叉,摔了下去。
雖說貓有九條命,但誰又能保證,這不是它的最后一條。野貓掉下去的時候,并沒有多少感慨。生命這東西,野貓置身其中,又怎么知道“生”以外還有“死”這回事呢?
感謝佛祖,野貓沒死,于是我們這個干巴巴的故事還將繼續(xù)。
它感覺被一個懷抱接住了。此前,在它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貓生里,從來沒有屬于過任何一個懷抱。
如此的堅硬,溫潤。像大地,又像媽媽的草窩。
它不知道其它貓感受到的懷抱是什么樣子。以前,它不屑這些。此刻,卻有些懵了。
寺廟的鐘聲適時響起,野貓?zhí)鹆祟^。這應(yīng)該是個慢鏡頭,因為這一刻在野貓今后的日子里將無數(shù)次重現(xiàn)。
野貓?zhí)痤^,看見了一雙慈愛的眼睛,半闔著,仿佛在那雙眼睛里能看到它自在游戲的一生。
說出來你可能不信,那一刻,被小和尚拿掃把到處追的無名野貓,悟了。
它突然知道什么叫生死,突然有了除陽光和老鼠以外的眷戀——那雙眼睛和那個懷抱。
夜里,老方丈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一個穿著袈裟的貓,周身佛光熠熠,與他辯論說法,三天三夜,不分伯仲。末了,貓頷首低眉,雙手合十:“還望大師渡我!崩戏秸梢娝\,竟沒有察覺出絲毫異樣,便應(yīng)了下來。
一夢醒來,才覺古怪。起身去做功課,卻見大殿之內(nèi),小和尚正癱坐地上,一邊抹眼淚一邊收拾翻倒的香爐灰。嘴中念念有詞“阿彌陀佛,佛祖勿怪……”
供桌上,規(guī)規(guī)矩矩擺著兩只死老鼠。
那天,小和尚沒有找到始作俑者。不過,師徒二人也大概都猜到是誰了。
第二天早上,老和尚去做功課時,仍舊看見小和尚一邊抹眼淚,一邊念念有詞,卻不是癱坐在地上,而是呆呆地站著看向佛祖。
這次,不僅有兩只死老鼠恭恭敬敬擺在供桌上。佛祖的塑像上還臥著那只囂張野貓。
老方丈并未多言,拿來掃把簸箕,收拾起供桌。并吩咐小和尚去準備香客所需的齋飯。
老方丈看著臥在佛祖懷中的野貓,含笑點頭:“施主的虔誠之心佛祖已心領(lǐng)神會。若想入我佛門,得佛法僧三寶,證等正覺。還要下一番苦功。這第一步,就是莫要再捉老鼠了。”
野貓并未看老方丈一眼,只是自顧自地在佛祖周身嬉戲。
讓小和尚高興的是,在之后的日子里,再也沒有死老鼠出現(xiàn)。
然而他和野貓之間新的矛盾又出現(xiàn)了。野貓最近對佛像的興趣似乎超過了老鼠。天天在供桌之上,佛祖周身磨爪嬉戲。
不過,這新矛盾沒有多久就以小和尚的妥協(xié)告終。除了第一次看到野貓在佛祖的頭上打呼嚕時,差點暈過去,以后看見它在佛祖懷中打滾兒,在佛祖的蓮花座上轉(zhuǎn)圈,在佛祖肩膀上練習俯沖,都可以以一句“阿彌陀佛”淡然應(yīng)對了。
也不知道是哪天,小和尚,悟了。
春去秋來,花落花開。老方丈成了老老方丈,在某個春和日麗的午后,安詳圓寂。小和尚成了大和尚,收了幾個更小的小和尚,成了新方丈。
野貓,似乎還是那個樣子。
只是如今,當小和尚們向方丈控訴野貓褻瀆佛祖時,年輕的方丈只是微笑著念一聲“阿彌陀佛”。
然后給他們講起,野貓的故事。
野貓在皈依佛門后,曾經(jīng)救過寺廟。
有天,老鼠偷油時打翻了燭臺。燒著了供桌以及旁邊的布帆。那時,老方丈和小和尚已經(jīng)睡下。野貓跑來大殿后的房間,撓醒了小和尚。吃痛的小和尚憤怒追出。發(fā)現(xiàn)了大殿的火,才免了寺廟的一場浩劫。
從那以后,小和尚對野貓就從無可奈何變成了相敬如賓。一起聽老方丈講經(jīng)說法,一起吃齋飯,一起參禪悟法。只是,唯一不同,就是野貓很喜歡同佛祖玩耍罷了。禮佛之心,并不差人半分。
末了,講完故事的年輕方丈,看著徒弟們?nèi)耘f疑惑的臉,笑著說:“佛在心中,不在此處!
此時,野貓從佛祖的懷中探出一個頭,沖方丈叫了一聲,又翻過身,呼呼大睡起來。
有一天,野貓不見了。驚雷滾滾,一夜暴雨過后。大地散發(fā)著泥土的清香。野貓,也仿佛順水而逝的雨滴,融入生死的洪流,再也看不見蹤跡。
方丈心中不免惆悵,證法求佛的路上,又少一位良師益友;叵肱c它相伴的時間,甚至超過了師父。從開始的勢不兩立,到后來的各不相擾,再到后來的生死之交。用俗世的話說,也算是有十幾載的同窗情誼。同吃同住,亦師亦友。野貓突然離去,是死是生,都只留方丈一人無可奈何。
春去秋來,花落花開。
年輕的方丈變成了老方丈,小和尚們也變成了大和尚。寺廟里,不知什么時候,開始有野貓徘徊,三三兩兩。顯然,它們都還很年輕,對老鼠有著天生的執(zhí)著和熱情。就像曾經(jīng)這個寺廟里唯一的那只野貓一樣。
雖然也有相似的烏云蓋雪,但老方丈知道,這里面,沒有它。
那年冬天,老方丈已經(jīng)不能下床。寒風夾雜著冰雪,透過窗戶的縫隙吹進來,桌上的油燈也隨之搖曳。他開始越發(fā)懷念起年少的時光。想念起敲鐘時的晨霧,想念起菜園中的粉蝶,想起不知哪一年來上香時,祈求郎君平安的姑娘,祈求母親安康的游子。也想念起了師父,想念起,那只野貓。
對著怎么也抵擋不住的寒冷,老方丈突然產(chǎn)生一個從來沒有過的想法——抱一抱野貓。就像它安心臥在佛祖的懷中一樣,安心臥在他的懷中一次。
老方丈突然發(fā)現(xiàn),除了那次撓醒他救火,野貓竟然從未靠近過任何人。它,始終保持著自己身為野貓的驕傲。
他越發(fā)覺得遺憾。仿佛一夜之間,再次陷入貪嗔癡三毒之中。他病得更加厲害。已經(jīng)處于半夢半醒之間。
然后,他看見了野貓。那只伴他大半生的烏云蓋雪。
“你來了。”老方丈問。
“我來了!币柏埢卮稹
“你這身袈裟不錯,很襯你的毛色!崩戏秸烧f,聲音雖然滄桑,卻分明是少年時的口氣。
“你這模樣卻讓我有些吃不消,怎么比你師父老得更快?”野貓的話雖不中聽,語氣里卻隱隱有些難過。
“我要死了。不能說點好聽的嗎?”老方丈咳嗽了兩聲,繼續(xù)說道:“你的悟性比我高。你在西天成佛,我卻是不能夠的。如今,你能來看我,同我說上幾句話,我便知足了。”
“僅此而已?”野貓顯得有些不耐煩。
“你,變個人模樣給我看看吧!崩戏秸捎终f。心下卻想著,佛法莊嚴,抱抱它的心愿怕是不能提了。這修習一輩子的佛法經(jīng)義,怎么在死前,都成執(zhí)念了呢?
野貓一時愣住。他怎么不提那個心愿?難道和抱抱我相比,我變成人的模樣更值得一看?
嘆了口氣,隨即轉(zhuǎn)了個圈。一陣青煙過后,老方丈面前出現(xiàn)一個黃頭發(fā)、白胡子、面無表情的陰沉老頭。此時他一身袈裟,就好像穿錯了和尚衣服的道士。
老方丈當下就笑了出來,想起自己缺了一顆門牙也好不到哪里去,連忙捂住。
“可滿意?”野貓還是剛才的清朗聲音,與他的老頭模樣有些違和。
“甚好,原來你就算去了西天極樂,會了些法術(shù),也還是老頭一個……”老方丈話未說完,又開始咳嗽不止。
待好些了,又對野貓說“你,走吧,我沒有什么遺憾了!
“可若是我還有呢?”野貓說罷,變回原形,伶俐地跳到老方丈的床前,找了個舒適的地方,安靜臥好。就像以前,它無數(shù)次在佛祖懷中安臥一般,臥在了老方丈的懷中。
老方丈仿佛又回到了少年的時候。那個時候,他還是個小和尚。看到野貓?zhí)戏苛簳_,看到野貓窩在佛祖懷中會慌張,看到野貓趴在佛祖頭上會嚇得差點暈過去。他那次差點就用掃帚打到了它的尾巴,而它那次為了叫他救火狠狠地撓了他一把。
現(xiàn)在,它窩在他的懷中。仿佛曾經(jīng)一直都這樣。仿佛以后也將是這樣。他在心里說:下輩子,也讓我變只貓吧。
第二天,冰消雪融,窗戶的縫隙里吹來了第一縷東風。小小的寺廟里,伴隨著哭聲,也迎來了新一代的方丈。
說個故事吧。
從前有座寺廟。
只有一個代發(fā)修行的年輕和尚和一只貓。人們?nèi)魡柶鹚姆ㄌ,他只笑而不答。于是,附近的清信士皆稱其為“大師”。大師白天謝客,傍晚才打開寺門,抱著那只白貓,四處化緣。大師話少,面對求法之人,往往只說只言片語,任人領(lǐng)會。
只有與自己的貓在一起,他的話才會多起來。
他說:我看過你慢慢變老,你也得看著我慢慢變老才算公平。
他說:西天哪有那么自在啊,一個個都用一輩子去證,去求。其實老鼠也是好東西呀。你說是不是?
他說:你真是一只失敗的貓,不吃老鼠只吃齋。還不敢上房梁,只愛鉆人懷里。貓的臉面都讓你丟盡了。
他說:要不咱們下輩子都當貓好了,一對難兄難弟,我教你抓老鼠,上房梁;蛘呶覀兌甲兂扇,你帶我一起取經(jīng)。不過你確實有點笨,還是我來帶你取經(jīng)比較實在……
白貓,好像什么也沒聽懂,往滔滔不絕的人懷里鉆了鉆,打起了呼嚕。
(完結(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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