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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著鏡中的自己，眼角略微挑起，流轉(zhuǎn)著媚色風(fēng)情。
　　大娘曾對(duì)爹爹說，這樣的孩子真真不似良家的女兒。
　　爹爹怒斥大娘，長(zhǎng)得再如何也是我張家的閨秀。此時(shí)，爹爹寵愛娘親，連我也一并維護(hù)。
　　然，好景不長(zhǎng)，體弱的娘親終是被爹爹厭了去。這一年，我五歲，懵懵不知，為何丫環(huán)、奴仆的態(tài)度日漸冷淡，爹爹也失了過往的慈祥。也是這一年，在一片鑼鼓歡聲中，三娘入了門。遠(yuǎn)遠(yuǎn)的，我看見穿著大紅喜服的爹爹歡喜地迎進(jìn)新娘。
　　若說大娘是燦然的春光，娘親是柔情的溪水，那三娘便是妖嬈的芙蓉。據(jù)說，三娘是有才有貌的清倌，與爹爹一見鐘情，遂脫籍從良。
　　入門第二年便為爹爹添了個(gè)大胖小子，爹爹大喜，三娘卻不開懷，只因三娘更喜歡女娃。三娘不喜歡大娘生的姐姐，只中意我，常常瞧著我，喜笑地說，這孩子真討喜，老爺，您瞧，這眉眼和奴家是否有幾分相似？
　　爹爹寵溺地稱是，對(duì)我愈加得好了。
　　于此，大娘越發(fā)地討厭我，她不止一次地說，這孩子也是和那狐媚子相稱。而姐姐，那個(gè)曾經(jīng)牽著我淺笑的女孩也怨恨地看我。她說，你搶走了爹爹對(duì)我的關(guān)愛。
　　我迷惑地看娘親，娘親溫柔地笑著，沅兒的心還太小，小得裝不下怨恨，所以，沅兒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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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綠意姑娘，媽媽請(qǐng)你下去見客。翠珠在門外輕聲道。
　　我應(yīng)了一聲，放下眉筆，輕點(diǎn)朱唇，分外嬌媚，大娘啊，這真是應(yīng)了你的言語，沅兒還真是和小娘相稱得緊。
　　不自覺地握緊了雙手，我跟在翠珠身后去往雅閣，略近，隱隱有酒盞的相叩聲，酒客的嬉笑聲，胭脂混合著酒的氣味。
　　心下冷然，小娘說得沒錯(cuò)，臨川真是個(gè)臟地方。翠珠推開門，退到一邊，我入內(nèi)，艷驚全場(chǎng)。輕輕地，有琴聲響起，我隨之起舞，在明亮的燭燈中，衣袂飄飄，裙角翻飛，不似人間，曲終，離去。
　　門外，媽媽笑花的臉像極了舊時(shí)家中的黃花。我知道，明日便會(huì)傳出如此消息，聚芳閣的綠意姑娘色衣雙全。門在身后徐徐關(guān)上，驀地，我回首，對(duì)上一雙清冷的眸子，燦若星辰，隱約有震驚一晃而過。
　　第二日，翠珠同我道喜，姑娘真是好運(yùn)氣，韓大人前來為姑娘打點(diǎn)脫籍的事宜呢，喲摸是喜歡上姑娘了。
　　媽媽可是答應(yīng)了？我輕聲問。
　　媽媽說，還是要問姑娘的意思。
　　去告知媽媽，綠意不愿脫籍。
　　嗯，嗯？姑娘是否要再考慮一下？這韓大人正是年少風(fēng)華，樓中的姑娘們莫不傾心，姑娘？
　　不，留下，去吧。我認(rèn)真地回。
　　…是。翠珠慢慢走出房門，似乎在等待我改變主意。
　　斂下眼眸，遮住一閃而過的冷意，怎么會(huì)走，在事情結(jié)束之前，我，怎么舍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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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年，爹爹犯了事，被罷免官職，消沉許久，爹爹決定從商。
　　大娘聽到爹爹的決定，立刻變了臉色，寬袖掩面，哭哭啼啼，想我本是官家千金，嫁為你妻，卻不想，終是做了商人婦。你，你怎地對(duì)得住我！哎喲，這叫我臉面何存！
　　許是為了大娘的面子，或其他旁的原因，爹爹賣去了京師臨川的宅子，舉家遷回老鄉(xiāng)膠州。
　　在牛車裂帛般的車輪聲中，我從被風(fēng)拂起的車簾中望見雄壯的城墻越行越遠(yuǎn)。
　　那個(gè)臟地方，離了倒也干凈，小沅，別看了。小娘輕聲道。
　　去年冬天，娘親閉上了溫柔的眸子，我的淚水也喚不回娘親如寒梅般凋落的生命。下葬那一天，我哭倒在三娘懷中，她低低安慰，從今天起，我便是你親娘。
　　自此，我便該了稱呼，喚三娘為小娘，尤記得那日第一次扭捏地開口，小娘的美目中淚光閃現(xiàn)。
　　尋思著，我聽話地坐正，眼前的小娘多了幾分清幽，似空谷的蘭花。我卻是到，小娘是斂下了那份張揚(yáng)的媚意，只為爹爹一人保留。
　　車越來越緩，終是停下。爹爹喚我們下車，原是爹爹的同期好友前來餞行。
　　韓家叔叔一臉惋惜，和爹爹說著我聽不懂的話語。
　　身邊的小弟拽了拽我的衣袂，我湊上頭去，那個(gè)哥哥好冷哦。我順著他的視線，看到那個(gè)少年，眉目清俊，大約是韓家的公子。側(cè)目，姐姐似也春心萌動(dòng)，眨也不眨地瞧那少年。
　　突兀地，那少年向我們這邊走來，姐姐臉上泛起紅暈，迎上，卻不想他越過她，直直停在我的面前，你便是我哭到暈倒的小新娘嗎？雖是問句，我卻分明聽出了他的篤定。
　　我疑惑地看他，他展顏一笑，失了分疏離，多了分俊朗，爹，她不知道嗎？換來爹爹他們的笑。
　　少年笑得有些無奈，指節(jié)分明的手摘下腰上的環(huán)佩，給我戴上，待沅沅及笄，我便駕著華麗的牛車來接你，不論天涯海角，我都會(huì)找到你，可好？
　　我傻傻地點(diǎn)頭，旋即，明了他的語意，羞紅了臉，垂首。
　　這一年，我九歲，懵懂不知為何他喚我的感覺如此與眾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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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娘，韓君之，韓大人又來了，見不見？翠珠叩門詢問。
　　不見。我淡淡回，放下手中的羊毫，淺淡墨色暈出山水情致，懷念而又感傷。
　　翠珠，幫我把這扔了吧。沒有回身，我吩咐方進(jìn)門的翠珠，起身，倚在窗邊，遠(yuǎn)眺，看到同年的故居飛翹的檐角、威嚴(yán)的瑞獸，仿若前世。
　　這幅佳作扔了倒是可惜了。
　　身后，男人的聲音傳來，我一驚，急急回身，但見桌邊有男子身長(zhǎng)玉立，眉目清俊，說不出的儒雅，韓大人。
　　英挺的眉微微蹙起，你是沅沅吧？時(shí)光急速倒流，我聽到了那份篤定。
　　大人說笑了，奴家一介青樓女子，怎的，寬袖掩唇輕笑，大人莫污了張家千金的閨名。
　　你若不是，那怎知我說的是張家千金？我頓時(shí)愣住，他在我身前站定，拉下掩唇的衣，你若不是，那為何笑得如此苦澀？
　　他離我很近，近得呼吸著一樣的空氣，我默然推開他，大人與夫人新婚燕爾，何必對(duì)奴家如此苦苦糾纏。
　　他的眼神暗下了，喃喃，我以為她是你，她帶著我給你的環(huán)佩，我以為……
　　所以說，大人是又認(rèn)錯(cuò)了，奴家不比張家千金，以那般尊貴的人兒，怎會(huì)在此偷生。我斂下眼簾，緩緩說，大人，請(qǐng)回吧，奴家并不是你要找的人兒，翠珠，送韓大人。
　　是，姑娘，翠珠入內(nèi)，恭敬道，韓大人，請(qǐng)。
　　男人神色不定地離開，待他走遠(yuǎn)，我頓時(shí)失了支撐的氣力，跌坐地上，淚如雨下，終是忘不了嗎？張沅死了，她死了！
　　我的狼狽嚇壞了回來的翠珠，她急忙扶我起身，上床，無措地在床邊站著，姑娘，這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我搖首，心里的傷口再次裂開，流出混合著白膿的血水，活傷，生疼。
　　許久，心緒平靜，我低低詢問，喉口阻滯，東西可曾送去？
　　啊？送去了，姑娘，是好些了嗎？翠珠關(guān)心地問，遞上冷敷的手巾。
　　好些了。覆上雙眼，怎能不好些，昨日從媽媽那里得知，我要等的人，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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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膠州的繁華不亞于京師臨川，只是主街兩側(cè)的府宅被刻上了歲月的痕跡。張氏老宅雖不若臨川官邸的華麗，卻別有一番古樸的風(fēng)韻。
　　尤記得，官家指揮奴仆搬運(yùn)行李，大娘和姐姐皺眉審視老宅，一語不發(fā)，小娘牽著我和小弟隨爹爹入內(nèi)。
　　爹爹回鄉(xiāng)算不得榮歸，頗有些灰頭土臉，但爹爹經(jīng)商的天賦，終是讓張氏在商界立足，止住了鄰里的閑言碎語。
　　大娘一面抱怨爹爹從商，一面心安地?fù)]霍爹爹賺來的銀；姐姐日日思念那清俊的少年，對(duì)我也越發(fā)地厭惡。
　　小娘才是真正的賢妻良母，洗凈鉛華，相夫教子。小娘的舞最是一絕，方寸之間，蓮步輕移，衣袂翩飛，不似人間。
　　我饒有興趣地纏著小娘學(xué)，小娘淺笑，這是當(dāng)初青樓謀生的手段，你學(xué)來做什么？最后，約是被我纏得怕了，小娘還是教了我。
　　當(dāng)你心系某人，那你的舞更是醉人，小娘如是說，美目帶笑，我們的小沅終是大了，這里是裝下了人了吧？纖長(zhǎng)的手指直直點(diǎn)著心頭。
　　我羞澀地拋開，臉頰緋紅，心也怦怦直跳，那里，一個(gè)影子悄然出現(xiàn)，不知記憶中的清俊少年可是安好，可還記得曾經(jīng)的話語。
　　這一年，我十四歲，滿心歡喜等待我的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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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華燈初上，聚芳閣內(nèi)已然人聲鼎沸。
　　今夜，是華大人包下了最大的雅閣，延請(qǐng)同僚飲酒作樂，媽媽開懷地催促著樓中的姑娘好生伺候。
　　我雖是清倌，只需陪酒，但一些逢場(chǎng)作戲也是少不了的，偏生那些個(gè)道貌岸然的大人們?cè)娕d大發(fā)，在姑娘們的嬌笑、鼓掌聲中，搖頭晃腦地吟詩作對(duì)。
　　我笑，媚眼如絲，吐氣如蘭，在起哄聲中，起身敬上座的華大人。而立之年的華大人雙眼粘在我身上，嘴角更是上揚(yáng)，軟軟開口，大人，奴家……呀……被人攔腰抱起，酒盞落地，濺濕了那人的衣角。
　　雅閣里寂靜無聲，我看到華大人的臉色微變，卻又很快平復(fù)，韓大人少年意氣，怕是也對(duì)這嬌娘情難自制吧。
　　韓君之淡淡一笑，輕聲告罪，便如此抱著我走出雅閣，我佯裝嬌羞地埋首在他胸前，握緊地手指節(jié)發(fā)白。
　　你究竟要做什么，韓君之！隱忍地怒氣終是噴涌而出。
　　這是我要問的，你要做什么？他拽出我袖中地小臂，帶著寒意地袖刃立現(xiàn)，你可知刺殺朝廷命官是死罪！
　　我負(fù)氣地甩開他的手，不吭聲地站到窗邊，皎皎月華流瀉而下，似乎照亮了通往黃泉的去路。
　　沅沅，告訴我，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他放軟了語氣，嘆息一般地說，為什么環(huán)佩落入他人之手，為什么你……
　　我？倚樓賣笑么？這是我的選擇，不勞操心。
　　沅沅，我說過，天涯海角，我定會(huì)找到你，你都忘了嗎？他從身后環(huán)住我，下巴抵在我的發(fā)上。
　　我的心太小了，小得只裝得下仇恨，容不下愛戀，君之，你走吧，你的小新娘已然隨張家而去，小弟就麻煩你了。
　　為什么不愿走呢？把弟弟寄養(yǎng)別處，賣身青樓，你經(jīng)歷了什么？告訴我，沅沅。他急切地問，異常執(zhí)著。
　　我撤離他溫暖的懷抱，回身，靠上窗沿，嫵媚一笑，我是戀上了如此的生活，紙醉金迷，眾星捧月。
　　他愣愣地看我，眼中是滿滿地不可置信，許久，方才離去。
　　夜更深了。
　　（七）
　　張家的財(cái)富終是招來了賊人，膠州城外的張家別院，火光肆虐，映得那塊漆黑的天幕也隱隱發(fā)紅。
　　入夜，小娘領(lǐng)著我和弟弟，以及大娘和姐姐從密道離開，當(dāng)時(shí)并不明了，當(dāng)出了密道，卻見到了那沖天的火炎。
　　小娘是預(yù)先知道了什么嗎？我驚恐地詢問，爹爹呢？
　　前頭的小娘身形微頓，一語未發(fā)地向前走，腳邊地雜草讓人踉蹌難行，伸出的枝椏勾住衣袂、裙角。
　　小娘！我快速跟上，卻見小娘緊咬地唇已然失了血色，美目紅腫，清淚間或滑下，不安再心中蔓延，小娘！爹爹他……我不自覺地停下，回首，欲往回走，卻被小娘拉住，掙扎，小娘，你帶弟弟走就是了，張家不可絕后，我……
　　我捂著滾燙地臉頰，驚訝地看著小娘，她打了我，身后的弟弟連聲安慰。大娘和姐姐氣喘吁吁地站在一邊，吵……什么，保命……要緊。那聲音中滿滿的是驚懼。
　　不要讓你爹爹白死。那一字字從小娘口中蹦出，我別過臉，淚劃過紅腫的頰，很疼，稍稍平息，復(fù)又默默跟再小娘身后前行。
　　略近官道，看到一騎牛車，大娘和姐姐歡喜地上前，小娘見喚不回她們只得領(lǐng)著我們向另一邊退去，再次隱入林子。
　　稍久，聽到大娘和姐姐絕望的尖叫，我頓住，被小娘拉扯著塞進(jìn)了樹陰下的一塊突起的巖壁，弟弟進(jìn)來了，卻不見小娘。
　　凌亂地腳步聲，她在那里，追！
　　我緊緊抱住小弟，他揚(yáng)起稚嫩的臉，那平靜下的恐懼映入我的眼。突兀的裂帛聲，女子無助的哭聲，男人的□□隨風(fēng)而來。不約而同，我們捂住彼此的嘴，抑制那低低地抽泣，卻見淚從彼此眼中溢出，無聲，如晶亮的水晶碎成一地。
　　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度過了漫長(zhǎng)的夜，我和小弟在周圍尋找，但一切被完美地覆蓋，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張家只是離奇地失蹤了而已。
　　靠著小娘在最后留下的細(xì)軟，我和小弟輾轉(zhuǎn)回到臨川，娟秀的字告知我們，張家的覆滅來自爹爹從前地政敵——華大人。
　　我一再告誡小弟，要隱忍。
　　化名將小弟寄養(yǎng)在臨川城郊，我獨(dú)自入城尋思謀生地法子。偶遇有人家娶親，望去，卻見高頭大馬上的男子赫然是記憶中的少年。
　　我愣在原地，心已然麻木，也罷，就讓張沅死個(gè)徹底。心思微轉(zhuǎn)，我打聽了一下，轉(zhuǎn)身去向臨川最大地花樓——聚芳閣。
　　這一年，我十五歲，心里滿滿的是仇恨。
　　（八）
　　光影交錯(cuò)，我又見到了那位華大人，今次，再?zèng)]人能阻止我。
　　方寸之間，蓮步輕移，衣袂翩飛，裙角揚(yáng)起，不似人間。
　　細(xì)小的粉末悄然飄散，甜膩地味道再雅閣內(nèi)彌漫，冷然看座上的人，神色迷醉，眼色垂涎。
　　我揚(yáng)起唇角，支撐著有些脫力的身子，酒盞落地，他們安靜睡去，無知無覺。我也在旋轉(zhuǎn)中跌坐在地上，寬大地衣裙如美麗的花瓣一樣鋪在身邊，柔得嬌羞，媚得勾人。
　　昨夜，有黑衣人夜訪，難辨男女，想報(bào)仇么？
　　沒有任何情緒，我和衣坐起，他站在帳幃擋住的死角，想。
　　無論付出什么代價(jià)？
　　……是。我略頓，你要幫我么？雖然不知道這人是誰，但我相信我們的目的相同，華老頭還真是人緣不佳啊。
　　無語，略掀暖帳，已然無人，只一綠色的小瓶在紅木地桌上泛著詭異的光彩。心下了然，用毒么，傷人傷己。
　　今夜，細(xì)細(xì)將甜膩的粉末抖上衣袂、長(zhǎng)裙，抬頭，朗朗夜空，繁星閃爍，似雙雙冷漠的眼看著塵世的滄桑變化。
　　小娘，讓小沅用你的舞來結(jié)束張家的血仇，祭奠枉死的冤靈。
　　我意識(shí)漸漸模糊，我知道，華大人只是個(gè)臺(tái)面上的棋子，我也是。
　　盡我之力是找不出那幕后的黑手，但，這又如何？我甘做一枚棋子，用直接行刑者的薄血安撫亡魂的躁動(dòng)。
　　隱隱聽見君之的呼喚，我燦然一笑，真好，老天終是待我不薄，君之，今生無緣，下世天涯海角，你再來尋我，可好？
　　紅塵如夢(mèng)，夢(mèng)醒，魂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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