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遇見

　　我叫潘金蓮，對，沒錯(cuò)，就是你們口中人人所熟知的那個(gè)妖/艷、淫/蕩、狠/毒，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的潘金蓮。
　　今天是我多少歲了，一百，兩百，三百，還是八百一千歲，算了，我已經(jīng)完全想不起來了。

　　我的父親是恩州的知州，家中有一兄一姊，我自小規(guī)規(guī)矩矩長大，往來的人家常云：“潘氏幼女，聰慧而芳蘭”。
　　及笄那年，我遇見了父親口中聰而好學(xué)、風(fēng)度翩翩的武家大郎，武植。
　　那是剛過驚蟄的第二天，我?guī)еN身的丫鬟去白塔寺，回來的路上卻不料遇上暴雨，路面被堵，我一時(shí)間陷入兩難境地。
　　趕車的潘大無法，只能留我和貼身的丫鬟香兒在車?yán)�，自己冒雨去尋人了�?br>　　我坐在車廂里，焦慮難安。
　　此處雖是白塔寺的山腳，但是杳無人跡。白塔寺山路陡峭，并不適合再往回趕，我只能坐在車廂里等著潘大回來。
　　雨越下越大，天黑沉沉的，壓的人心慌意亂。
　　香兒撩開簾子往外看了一眼，冰涼刺骨的暴雨立刻沖了進(jìn)來，綿綿不絕。
　　原本還算干凈暖和的車廂也瞬間濕了。

　　香兒立馬道歉，但是我哪還有心情去責(zé)怪她。
　　外面的風(fēng)雨聲越來越大，駕車的老馬開始焦躁，不停地踢踏著，打著響鼻。
　　我忽地想起潘大走前囑咐的話，如果見到老馬開始這樣，那一定要下車，越快越好。
　　香兒也感覺到了，我們又驚又怕，拿了一柄傘，相互攙著下了馬車。

　　外面的風(fēng)雨比我們想象中的還要大，剛一落地，我們就被風(fēng)吹了個(gè)趔趄，雙雙倒在了泥濘的地里。
　　“二姐兒。”香兒扶起我，見我一身泥水，立刻哭了起來，“二姐兒，你怎么這樣了啊，這可怎么辦啊，潘大怎么還不回來啊……”
　　她滿身的泥水，臉上也沾上不少，以往干凈漂亮的臉蛋登時(shí)成了小花貓，又因?yàn)榭拗�，更像了�?br>　　我不知怎的，突然覺得好笑，“香兒，你這般樣子，倒是和家中的阿貍看著一模一樣了�！�
　　阿貍是阿姊去歲撿到的野貓，當(dāng)時(shí)一身污水，瘦瘦小小的，阿姊看著心疼，就偷偷抱回了家里，如今已過半歲，整日在家中調(diào)皮搗蛋，遇上了喜歡的人，定要鬧得那人和它玩的盡興才行。
　　而它最喜歡的就是香兒，常常鬧得她跳腳，卻又苦于阿姊，只敢在私下里威脅它。

　　聽見我這么說，香兒頓時(shí)回了精神，“二姐兒，都什么時(shí)候了，您還有心情把香兒和那個(gè)小混蛋相提并論。”
　　見我還在笑，她似怕我再說出什么，拉著我的手道：“二姐兒，來時(shí)，奴婢見這山腳下有一涼亭，我們還是去那里避避風(fēng)雨吧�！�
　　說著，她就攙起了我的手，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風(fēng)雨愈加的大，一陣狂風(fēng)卷過，暗沉的天邊忽地亮了一下。緊接著，轟隆的雷聲呼嘯。
　　“啊！”
　　我們同時(shí)嚇了一跳，手中的傘也沒握住，被狂風(fēng)卷著打在了老馬的背上。
　　“嘶……”
　　老馬忽地長鳴，受了驚，立刻狂奔走了。車廂沒多久就在它的狂奔下散了架。
　　我和香兒心有余悸，立刻相擁著往涼亭里去。
　　沒想到的是，涼亭里竟然有一男子，正負(fù)手而立，在這漫天風(fēng)雨中看著書。

　　我們進(jìn)退不是，香兒看了我一眼，“二姐兒，怎么辦？”
　　我搖搖頭，“男女七歲不同席，人家先來，我們自然不能再過去。”
　　“但是您……”

　　風(fēng)把我們的聲音送到了男子的耳中，他轉(zhuǎn)過身，見我們在雨中看著他，愣了一下。
　　他收起書，拱手向我們施了一禮，竟是自涼亭中走了出來。
　　我看懂了他的意思，他說，“這位娘子請。”

　　香兒立刻拉著我的手往涼亭里走，“二姐兒，既然那位相公愿意，我們還是進(jìn)去吧，這外面風(fēng)大雨大的，您一個(gè)女兒家，傷了身子可怎么辦�！�
　　我有些不是滋味，但是見那男子一直背對著我們站在亭外，就半推半就地任由香兒把我拉進(jìn)了亭中。
　　我這時(shí)才看清，男子身材高大，穿著一件舊式長衫，即便在這漫天風(fēng)雨中，他依舊干干凈凈，不迫從容。
　　我看向自己，華服錦衣卻是滿身污水，不知怎的，心里竟有些緊張和失落。

　　香兒見我一直看著他，以為我心里過意不去，便過去對著男子行了一禮，“多謝這位相公�！�
　　男子轉(zhuǎn)身，卻是頭也不抬。
　　他拱手施了一禮，復(fù)又轉(zhuǎn)身，一句話也沒說。
　　但是我還是看清了他的樣子，相貌清雅，氣質(zhì)出眾。
　　我看的出神，一時(shí)間竟忘了男女大防之忌，直到被香兒喚回神，我才知自己做了什么。
　　我的心一時(shí)間砰砰亂跳，又怕被香兒看出什么，只能低著頭裝作不舒服。

　　春天的雨來的急，去的也快。
　　仿佛沒過多久，暴雨就停了，只余下淅淅瀝瀝的細(xì)雨在不停地下著。
　　他卻沒走，一直背對著我們站在外面。
　　我看著他的背影，竟覺得心里甜滋滋的，恨不得此刻能長些，再長些。

　　可是終究不能如愿，沒多久，香兒就拽著我的袖子高興地說哥哥和潘大一起過來了。
　　我握著手中的書，香兒不識(shí)字，卻不知那一頁正寫著：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那是他的書，他當(dāng)時(shí)正看的就是這一頁。

　　我抬頭看向他，正巧撞進(jìn)他剛剛轉(zhuǎn)身的眉眼中，平和而溫潤。
　　他拱手，“既然娘子家人已經(jīng)過來，在下這就告辭了�！�
　　見他看向我手中的書，我一時(shí)間方寸大亂，竟生出了偷窺后被發(fā)現(xiàn)的羞愧。
　　“我……”
　　我看著他，一時(shí)間不知道該說什么，匆匆忙合上了書，竟是不顧禮數(shù)，直接塞在他手里，“多謝相公。”

　　2.親事

　　回了家，我生了場大病，纏綿數(shù)月都不見好。
　　那時(shí)候，母親正在為阿姊的親事擾心，我又生著病，更是讓她心憂，府里整日壓抑著。

　　那日，天氣很好。
　　我覺得身子輕便許多，便讓香兒替我著了妝，打算去院子里走走。
　　春日里，母親著人再院子里種的花開的正好，即便我這個(gè)久病的都覺得心情好上許多。
　　我轉(zhuǎn)頭看著身后的香兒，“香兒，替我取些筆墨過來�！�
　　香兒嘻嘻一笑，知我要作畫，蹦跳著去了。
　　我搖搖頭，見不遠(yuǎn)處的薔薇在陽光下招搖著，忍不住走過去，卻在下一刻被突然沖進(jìn)來的阿姊嚇了一跳。

　　阿姊的衣襟散亂，發(fā)髻也歪歪扭扭，臉上掛著淚水，見到我，卻哭的更難過了。
　　“阿姊，”我行了一禮，扶著阿姊坐下，“怎么了？”
　　阿姊卻搖搖頭，不住地哭。
　　我這時(shí)才見到她的右邊臉紅腫著，顯然是被打了。

　　我有些心憂。
　　阿姊不同意自己婚事的事，我是聽說了的。只是我們姐妹在家一向肆意，父母疼愛，從來都不曾被說過重話，更遑論是挨打。
　　我的心里竟有些難過。

　　我拿著手帕幫阿姊擦了擦臉，“阿姊，那個(gè)武家大郎，你真就不愿嗎？父親眼光向來精準(zhǔn)，他定不會(huì)害你的�！�
　　阿姊搖搖頭，“小妹你不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是其他人家，我定是愿意的，但是他只是我們老家一長工，身無長物，若僅憑他曾救過父親，父親就將我許配給他，豈不害我�！�
　　“我并非嫌貧愛富之人，也并非看不起他的出身，但小妹你想想，父親當(dāng)年出事，恰好是他出現(xiàn)并救了父親，豈不巧合。”
　　“再者……”阿姊見我眉目皺著，似有不同意。她拍了拍我的手，“傻妹妹，這些年，父親資助武家大郎讀書還不夠嗎，非用把自己女兒也搭進(jìn)去，父親定是受了那武家大郎的蠱惑，否則怎會(huì)突然間生出這樣的心思。”

　　阿姊自以為說的有理，我卻不怎么認(rèn)同，甚至還想起了那天風(fēng)雨中的那個(gè)背影。
　　若是武家大郎如他那般，不知道阿姊會(huì)不會(huì)同意。
　　“若是武家大郎真的有父親所說的那么好呢，阿姊這般拒絕，豈不后悔�！蔽覇柊㈡�。
　　阿姊搖頭，“我不信武家大郎有多好，即便有，我也不后悔�！�
　　“更何況，”阿姊看著我，“小妹，我不賭那萬分之一的可能性�！�
　　“父親身為一州知州，怎會(huì)被一長工所騙，阿姊真的不愿意嗎，或者我們可以求了父親，偷偷見了那武家大郎一面再說�！�
　　阿姊搖頭，“不見，父親和家中下人多次說起那武家大郎長的好，這一點(diǎn)，我是相信的，但若是我見了，因他貌美而又同意，更是不妥�！�

　　阿姊的性子自小就倔，就連我都勸不動(dòng)，怕真是沒有辦法了。
　　我只能在院子里陪著她說了會(huì)兒話，又在送她回去后去見了母親。
　　母親正在屋中垂淚，父親黑著臉坐著。
　　我上前行了一禮，想了想，直接開口問道：“這兩年上門求取阿姊的好人家不知幾何，父親為何一定要阿姊嫁給那武家大郎？”
　　“你一個(gè)女兒家懂什么，”父親皺著眉，隨即甩手，“大郎聰明好學(xué)、文武雙全，不出幾年定能高中，我這個(gè)做父親的難道還會(huì)害了自己的女兒不成。”
　　“可是阿姊不同意啊�！�
　　父親站了起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她不同意�！�
　　我有些心焦，匆忙間拽住父親的衣袖，“父親是一定要阿姊嫁給武家大郎嗎？”
　　“怎么？”父親沉下臉，露出少有的嚴(yán)肅表情，“你是想給你姐姐求情？”
　　我搖搖頭，“父親，既然阿姊不同意，那便我嫁吧。”

　　——
　　自那日我語出驚人后，時(shí)間又已過月余，父親卻始終沒有答應(yīng)我。
　　阿姊曾過來勸過我，甚至為此還松口答應(yīng)了婚事，但是父親卻不同意了。
　　阿姊為此大病一場，認(rèn)為是她害了我，她卻不知，我見過那武家大郎，就在那天風(fēng)雨中。
　　父親曾說過送了武家大郎好些衣衫，那天他穿的那件舊式長衫的袖口上有一個(gè)蓮花，是我往年為父親做的。
　　我想若是讓我嫁人，那嫁他比任何人都要好。
　　只是父親一直沒有松口答應(yīng)，我也不敢表現(xiàn)太過，卻每日都等的心慌，日漸憔悴。

　　好在阿姊的婚事最終定了下來，是城中一大戶人家的公子，聽說復(fù)姓西門，單字一個(gè)慶，風(fēng)流倜儻，學(xué)識(shí)淵博。
　　阿姊偷偷見過那西門公子一眼，她很滿意，現(xiàn)在整日在家中做著嫁衣。
　　我有些心慌，想去求父親，但是又不敢開口。想去見阿姊，又怕她抹淚說是她害了我的話。
　　只能日日躲在我這小院中強(qiáng)顏歡笑。

　　就這樣又過了些時(shí)日，阿姊的婚期終于到了。
　　前一天晚上，母親拉著我們兩姊妹說了好些話，待到第二天，她又親自為阿姊上了妝，囑咐我不得出門后，親自送了阿姊出嫁。
　　我一個(gè)人在屋里等的心慌，香兒卻不知從何處鉆過來，拉著我的手道：“二姐兒，我們偷偷去院子里看一眼，再不看，大姐兒就真的要出家門了，以后就別人家的了�！�

　　我心里一驚，想著阿姊高高興興地嫁給了自己喜歡的男子，一時(shí)間又高興又難過。
　　我跟在香兒身后來到了院中，大哥正背著阿姊一步步往外走，身邊不時(shí)有人在說著吉利話。
　　我看見父親和母親也都在笑著，眼里有淚水打轉(zhuǎn)。
　　我有些難過，又有些開心，見大哥背著阿姊出了門，偷偷抹了抹眼淚，準(zhǔn)備往回走。

　　“二姐兒�！毕銉航凶×宋�。
　　我回頭，她正指著我身后，那里站著一個(gè)長身玉立的男子。眉眼溫潤，嘴角含笑。
　　是武植。

　　我騰地一下紅了臉，又開始不知所措。
　　武植笑著上前一步，彎腰揖手，“見過二姐兒�！�
　　“公……公子�！蔽矣行┚o張，想讓他想起我，又怕他想起我。
　　畢竟上一次的見面，我滿身污水的邋遢樣子并不好看。

　　我又想起了剛剛，我好像哭了，不知道妝有沒有花，會(huì)不會(huì)給他再次留下不好的印象。
　　我匆忙低下頭不敢再看他，他卻好似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走到我身前不遠(yuǎn)處停下，“一別幾月，二姐兒近日可好？”
　　我點(diǎn)點(diǎn)頭，想著他還記得我那時(shí)的樣子，不禁臉色更紅，手中的帕子都要絞破了。
　　“挺，挺好的，多謝相公�！�

　　他卻好久沒有說話，我有些疑惑，抬頭卻見他盯著我看，眉眼微微皺著。
　　我心底一沉，以為他不高興了，卻又聽他開口，“我武植只是一個(gè)長工，身份低微，縱使有兩分小聰明，但博得大業(yè)也不知在何時(shí)，二姐兒可愿嫁與我？”
　　我搖搖頭，“我不求你能博得大業(yè)�！�
　　“那……”他伸出手，“二姐兒可愿收下這枚金簪�！�

　　3.出嫁

　　自那日見過武植后，我才知道父親因?yàn)榘㈡⒌氖�，也以為我是想要代姐出嫁，所以幾�?jīng)思量后，特意安排了我和他見了一面。
　　見我們都很滿意，他整日里都高高興興的，就連時(shí)常和阿姊說話卻發(fā)現(xiàn)沒人回應(yīng)后也不覺有多失落。

　　三日很快過去，阿姊帶姊夫回門。
　　我在堂中陪著母親焦急的等待著。
　　直到父親和大哥領(lǐng)了阿姊和姊夫進(jìn)來，母親才松了口氣。
　　她拍拍我的手，笑著受了阿姊和姊夫的禮，見阿姊氣色很好，這才放下心來，指著我說：“快去看看你妹妹，今兒一大早就跑過來等著了�！�
　　“母親~”我笑著向阿姊和姊夫行了禮，卻總覺得姊夫看我的眼神，不懷好意。
　　所幸母親要單獨(dú)和阿姊說話，我才尋了機(jī)會(huì)離開。

　　吃過晚飯，阿姊聽說了我和武植的事，偷偷拉著我勸了好久。
　　我不以為意，想到姊夫的眼神，想提醒阿姊，卻又怕是我自己臆測，傷了阿姊的心。
　　阿姊以為我不開心聽她說武植的壞話，便不再開口，只說會(huì)送我些好的東西做嫁妝，以免以后的日子艱難。
　　我笑著應(yīng)了，心里卻認(rèn)定武植那般磊落豁達(dá)之人，日后定會(huì)有一番作為。

　　又過了些時(shí)日，父親做主定下了我們的婚期。
　　我日日被母親拘在家中學(xué)習(xí)為婦之道，忙于嫁衣之事，卻不想再次見到阿姊，她竟好似蒼老了數(shù)十歲，整個(gè)人憔悴而恍惚。
　　我問了母親，母親唉聲嘆氣說阿姊不小心著了姊夫后院妾室的道，小產(chǎn)了。
　　我心里一驚，又想起了第一次見姊夫時(shí)，他看我的眼神就像是盯上了待宰獵物。
　　我問母親可曾在阿姊婚前打聽過姊夫的家事背景，母親說自然是打聽清楚了，西門慶年少美名，家中有妾室不足為奇，況且阿姊喜歡，他們也自然同意了。
　　只是沒想到剛結(jié)婚沒多久竟出現(xiàn)這樣的事。

　　母親很難過，父親也發(fā)了好大的脾氣，拒了姊夫家來人，把阿姊留在了家里住著。
　　我每日陪著阿姊，一起吃、一起睡，怕她傷心，從不敢提自己婚期將近之事。
　　阿姊卻只是難過了一段時(shí)間，往后的日子便一直陪著我，當(dāng)真如她所說，為我添了好些嫁妝，就連一些男女私密之事，都是她教我的。

　　日子一天天過，我的婚期近了。
　　近些日子，姊夫一直往家中跑，最近也不知說了什么，阿姊漸漸消了氣，雖然還住在家里，但是說起姊夫，也不再垂淚了。
　　有時(shí)得空，姊夫還會(huì)在家中住上一夜，雖不甚合規(guī)矩，但是父親和母親都沒有說什么，姊夫也再?zèng)]有用那樣的眼神看著我，我也放了心。

　　婚前，武植托了大哥給我送了另一枚發(fā)簪。
　　我原本有些懸著的心霎時(shí)安定下來。
　　婚禮那天，母親和阿姊早早地叫了我起來，我既開心又難過。
　　阿姊拿了武植最后送的那枚簪子幫我戴上，又親自為我披了紅蓋頭，和母親送了我出嫁。
　　我趴在大哥的背上，看著他腳下的路一步步后退，直到他把我送上花轎，我終于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大紅的蓋頭遮住了所有，我的眼前只有漫天的紅。

　　“小妹�！贝蟾绶鲋疫M(jìn)去，“日后若是受了委屈，盡可回家，大哥給你做主�！�
　　我狠狠地點(diǎn)頭，雙手緊攥著如意果，“大哥，我會(huì)好好的。”

　　花轎起。
　　我坐在轎子里晃晃蕩蕩，心也隨之起起伏伏。
　　感覺好像過了許久，又好像沒有，耳邊傳來喜婆的吆喝，“新娘子到了！”
　　花轎穩(wěn)穩(wěn)地落了下來。
　　香兒撩開喜簾，往我手里塞了條同心結(jié)，我聽見武植站在身邊說：“蓮兒莫怕。”
　　我的心忽地安定下來。
　　無論如何，他是我主動(dòng)求的夫君，我信他。

　　武植牽著我跨過火盆，拜了堂，最后在房中進(jìn)行撒帳時(shí)，我才見著他的樣子，和以往的穩(wěn)妥不同，他的臉頰微紅，眉梢眼角都洋溢著喜氣。
　　見我看他，他傻笑一聲，“娘子�！�

　　“喲！”喜婆在一旁笑著打趣，“這禮都還沒完呢，我們新郎官就迫不及待地叫上娘子了�！�
　　“可不是嗎，新郎官這是著急了�！�
　　“就是，我看啊，還是快些讓新人行合髻禮吧！”
　　……
　　屋子里的賓客都笑著打趣，我有些羞惱，便瞪了他一眼，卻不料又惹來一眾調(diào)笑。
　　好在武植家前來鬧親的親朋不多，只是調(diào)侃了一會(huì)兒就放過了我們，笑著出門去吃酒了。

　　屋子里終于安靜下來，武植卻忽然間局促起來。
　　他看著我，甚至有些不知所措，“二姐兒，我……”
　　武植的個(gè)子很高，這樣如小兒班犯了錯(cuò)誤的樣子由他做出來著實(shí)好笑。
　　我沒忍住，笑出了聲。“你剛剛不是還喚我娘子的�！�
　　“嘿嘿……”武植撓著頭，“是啊，那個(gè)，娘子？”
　　“嗯�！�
　　武植又笑了一聲，磨蹭到我身前站著，“娘子？”
　　“嗯。”
　　“娘子�！彼叩轿疑磉呑�。
　　“嗯。”
　　“娘子。”
　　沒完沒了，我忍不住抬頭瞪了他一眼，見他一臉的喜意，也忍不住笑了。
　　“傻子�！�
　　“傻子就傻子�！蔽渲矞啿辉谝猓囂街鵂科鹞业氖�，“傻子能討到這么好的新娘子，我寧愿天天做傻子�！�

　　“娘子，”他握著我的手指一根根摩挲，逐漸十指交叉，忽地生出些感慨，“娘子，我自幼父母雙亡，原本以為此身就此寥寥，卻沒想到能得岳父大人相助，并將摯愛得女兒許配給我，上天待我不薄，日后有你相伴，便是前方火海刀山，我也不覺得怕了�！�

　　4.驟變

　　婚后的日子比我曾無數(shù)次幻想的都要美好。
　　武植的性子溫和，又一向與人為善，便是自幼父母雙亡，四鄰卻對他交口稱贊。
　　每日閑來，他便在家中的梨樹下讀書，我便在一旁與他研墨，日子好不快活。
　　等到鄰里傳來消息，說阿姊和姊夫鬧了起來，和離了的時(shí)候，我才知道家中竟發(fā)生了這么大的事。
　　武植知我心焦，便帶著我回家去。
　　母親正抱著毫無生氣的阿姊哭泣，父親一臉沉郁，家中人人自危。
　　我問了母親，這才知道那西門慶竟是極其荒唐之人，生生的，生生的……逼累得阿姊流了腹中胎兒。
　　母親還說，西門慶竟還逼著阿姊騙我一起……

　　我氣得發(fā)抖，恨不得就此殺了那西門慶。
　　武植目眥欲裂，竟不顧身份，把西門慶打斷了腿，逼著他舉家搬出了恩州城。
　　父親也第一次用私權(quán)，斷了那西門慶再回恩州的后路。

　　我自此留在了家中陪著阿姊，武植也被父親以大比之年的名義留了下來，每日和大哥一起溫書。
　　我卻越來越不自在，阿姊看我的眼神，時(shí)常讓我心慌。
　　尤其是在見我和武植在一起的時(shí)候。

　　終于有一日，阿姊在見到我和武植說完話后忍不住了。
　　她質(zhì)問我，狀若癲狂，“你當(dāng)初為什么要搶我的夫君，武植本來是我的，我本來應(yīng)該有一個(gè)很好的婚姻，很好的家庭，你的這一切，原本都是我的，武植他是我的，是我的，啊……”
　　我很害怕，又有些心虛。阿姊說的不錯(cuò)，父親最初始的心意是像讓武植娶了阿姊的。
　　如果不是我當(dāng)初說了那句話，也許阿姊就不會(huì)嫁給西門慶，也不會(huì)遭此境遇。
　　而武植……

　　“小妹，”阿姊抓著我的胳膊，“是你，是你和父親說代替我嫁給他，是你搶了他，原本我都答應(yīng)了的，我都答應(yīng)了嫁給他了，都是因?yàn)槟�，是你搶了我的夫君，是你害得我落到今日這般田地，是你……”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難過，你知不知道我都經(jīng)歷了什么，是我在代你受罪，是我在代你受罪，你憑什么，你憑什么還和武植你儂我儂，他本來是我的啊，我的……”

　　阿姊瘋了。
　　這是惠州城中最有名的郎中在給阿姊看過后得的結(jié)論。
　　她說阿姊是刺激過度，但凡能刺激到她的人或者事，都不能再出現(xiàn)在她面前，甚至也不能讓她聽到。
　　我知道，我就是那個(gè)能刺激她的任何人和事。

　　我和父親母親道了別，回到了屬于我和武植的家。
　　家里還是原來的老樣子，但是我卻覺得什么都變了。
　　唯有武植，他還是如往常一樣，每日早上與我畫眉，晚間必要抱著我才入睡，習(xí)字溫書的時(shí)候也要看到我，說這樣才是紅袖添香。

　　可越是這樣，我便越能想起阿姊說過的話。
　　是她代替我受了苦，是我搶了她的武植，搶了她原本可以恩愛一生的相公。
　　我最終選擇了向武植坦白了所有的事，包括我當(dāng)時(shí)的私心。

　　他像往常一樣抱著我，臉埋在我的脖頸處輕輕摩挲，擠開我的手指，逐漸十指糾纏，“可我自始自終想娶的、喜歡的，只是潘家二姐兒，唯金蓮你而已�！�
　　他說：
　　“那日風(fēng)雨，我遇見了潘大，知你一人在馬車中，怕你害怕，我就去了涼亭等著，但是我沒想到你竟會(huì)出現(xiàn)在涼亭。你當(dāng)時(shí)淋了雨，我只恨自己不能光明正大的說別怕，有我能照顧你�！�
　　“后來……”他牽著我的手，轉(zhuǎn)身貼著我的額頭，不顧白日，竟在我的唇角親了一下。
　　他捧著我的臉，“后來岳父大人說要將女兒許配給我，我原本以為會(huì)是你，還高興了好久，沒想到岳父大人竟然說的是阿姊�！�
　　“我拒絕了�！彼盐覔磉M(jìn)懷里，“但是我沒想到岳父大人竟在阿姊婚前問我若是將你許配給我，我愿不愿意。我當(dāng)然愿意，但是唯怕你會(huì)如同阿姊一樣，所以我求了岳父大人，讓我見你一面，幸好你接了我的金簪�！�
　　“那天晚上，你不知道我有多高興，那是我長那么大以來，最高興的一個(gè)晚上，我甚至不敢閉上眼睛，唯怕這是一場夢，醒來后空歡喜一場�！彼婆挛也恍�，他又把我抱緊了，“直到后來成了親，能每日每日見著你，抱著你，我這才覺得生活真實(shí)了些，我以前日日盼著的姑娘終于成了我的枕邊人�！�

　　我有些好奇，武植不曾見過我，為什么會(huì)喜歡我？
　　他摸著我的眉眼，“小時(shí)候見過，你幫我趕走了欺負(fù)我和母親的人，此后便再也忘不了了�！�
　　我哪里知曉這其中竟還有這般曲折，但是聽他這么一說，心里也放下了對阿姊的愧疚，每日陪著他在家中溫書。
　　沒過多久，京城傳來喜訊，武植高中了，并被任命為陽谷縣的縣令。
　　我很欣喜，想和他一起去家中報(bào)喜，但是大哥卻先一步過來說阿姊聽說了武植高中的喜訊，又想起了從前的事。
　　我只能和武植在門口向父母拜了別，和他一起去了陽谷縣。

　　日子不緊不慢地過著，武植在陽谷縣也愈發(fā)如魚得水，但也越來越忙。
　　我時(shí)常給家中寫信，卻因?yàn)榘㈡牟桓一厝ァ?br>　　好在沒多久我懷了孕，家中添了新的生命，倒是讓我也日漸忙碌起來，家中之事，逐漸拋于腦后。

　　恒兒兩歲那年，武植已在陽谷縣做了縣令三年。他昔日的好友黃堂家中落敗，過來投奔。
　　那時(shí)正值春忙，武植無暇分身招呼黃堂，便讓我托了人去他老家送了銀兩并幫他修繕了房屋。
　　黃堂卻以為武植見他落敗，故意折辱與他，竟是在家中破口大罵，甚至差點(diǎn)傷了恒兒。
　　我一氣之下，便讓家丁將他拿下扔了出去。

　　5.結(jié)局

　　武植回家，我將此事說與他聽，還抱怨他怎么交了這么一個(gè)不知好歹的朋友。
　　他一面安慰我，一面讓人去尋那黃堂，卻一連幾日未果。
　　我們以為他回了家，想著他見到家中光景，定會(huì)明白過來，便將此事放下了。
　　半個(gè)月之后，家中下人卻忽然傳來消息說外界都在傳武植是“三寸丁”、“谷樹皮”，謠傳我是一個(gè)人盡可夫，勾引夫君同窗，搶奪阿姊男人，逼瘋阿姊，逼走姊夫的惡毒女人。
　　那時(shí)候我才知道黃堂竟是遇見了西門慶，兩人一拍即合，為了報(bào)復(fù)我和武植，竟是畫了許多譏諷我們夫妻二人的畫像，鄉(xiāng)鄉(xiāng)張貼，村村傳唱，不出幾日竟傳遍了附近的幾個(gè)縣。
　　那時(shí)候武植剛被舉薦，正要調(diào)任，卻不料因這件事而功虧一簣，還差點(diǎn)被罷了官。
　　我又氣又恨，恨不得就此自盡了事。
　　武植卻說身正不怕影子斜，甚至還大張旗鼓地關(guān)了黃堂和西門慶，告了他們一個(gè)污蔑朝廷命官之罪。
　　可是已經(jīng)潑出去的水哪有收回的道理。
　　武植身為男子，自然能在外行走，久而久之，謠言自會(huì)不攻自破，而對于我，卻無法逢人便解釋我是被冤枉的。
　　況且阿姊確實(shí)瘋了，而這世道對女子本就苛刻，我污了名聲，哪里還有人敢與我交往。

　　但是我沒想到武植竟為了我連續(xù)多年在陽谷縣任縣令，直到恒兒長大，他這才辭了官，帶著我一起回了清河的老家。
　　他說我們在那里相識(shí)，自是要在那里老去。他要日日與我一起，生同衾死同求。

　　可是后來，有一位名叫施耐庵的人卻不明是非，胡亂將我與武植之事寫進(jìn)書里，極盡嘲諷之意。
　　我們污了名聲，陽間不容，陰間不收，只能日日在這世間晃蕩，看著山河天地的變換。
　　遠(yuǎn)處的太陽落了山，城市里的霓虹閃爍著。
　　武植從身后擁著我?guī)缀跬该鞯纳眢w，“娘子，你最想看的那部電視劇今天播放，我們回家去看吧。”
　　“好�！蔽尹c(diǎn)頭，任由他抱著我飄回了家里。
　　哦，忘了說，我最想看的那部電視劇叫《潘金蓮》，據(jù)說導(dǎo)演還原了歷史上真正的武植和潘金蓮。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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