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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序章】
第三百二十一年暮春
阿姐，子羽好怕。
這里好黑好暗，沒有聲音也沒有人氣……這里沒有你。
你說你很快就會來救子羽，可是你卻一直都沒有出現(xiàn)。
明明約好了的，不是嗎？
那么子羽來找你如何？放心吧，阿姐，子羽很快就會找到你的。
然后永遠(yuǎn)也不會分開。
【重逢】
昆山自古以來便是麒麟的居住之地。此時正逢暮春，樹梢間的綠意垂落，滴入花海中少女翡翠般的眉眼中。許是有著幾分怠倦，少女懶懶翻了個身，淺綠色的發(fā)便被撩起，帶來一陣青草的清香。
“如綠姐，如綠姐！”
遠(yuǎn)處傳來急切的呼喊。少女略蹙眉，不耐睜開眼，奇異的綠眸中似乎綻放著春日里的第一片綠葉，嫩得似乎能滴下水來。
“又有族人死了？不對，若是如此你不會這般興奮�！笔捜缇G搖搖頭自我否認(rèn)，她按住眼前氣喘吁吁的少年，挑眉問道，“在這種關(guān)頭，發(fā)生了什么事，才引得阿辰你如此雀躍？”
少年喘息著激動無比地開口：“如綠姐，子羽哥回來了！子羽哥回來了啊！”
“你說……什么？”
蕭如綠一陣呆滯，翠綠的眼眸驟然縮緊。
“如綠姐，你不高興嗎？”阿辰疑惑道，“當(dāng)初子羽哥不是最黏你的嗎？”
蕭如綠額角滲出冷汗，卻笑著開口：“當(dāng)然高興了，我可高興了�！彼龔�(qiáng)調(diào)著開口。阿辰被那驚艷柔美的笑容晃花了眼，卻沒看出眼前少女笑容中的那分勉強(qiáng)與不安。
蕭如綠與阿辰匆匆來到主殿時，里面已經(jīng)擠滿了族人。
麒麟一族的族長老淚縱橫，激動不已，他摟住站在人群中間的少年，不住重復(fù)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族長夫人也抹著眼淚，用慈愛的眼神望著蕭子羽。
全族的人都圍在蕭子羽身邊，或欣喜或傷感或歡暢，阿辰也迫不及待地湊了上去。蕭如綠卻停下腳步，只是癡癡留在原地。
他瘦了。
這是她腦里躥出的第一個想法。過了三百年，蕭子羽依舊秀麗精致，如畫中人般的眉眼柔和而似春風(fēng)帶雨，略顯幾分稚氣的面龐完全長開，化為了言語難以描繪的絕世風(fēng)華，墨色發(fā)眸極盡清華，卻一如既往的明晰柔軟。
蕭子羽白衣翩然，站在人群中間乖巧而溫順地回復(fù)著周圍人的關(guān)心。似乎意識到蕭如綠的視線，他緩緩轉(zhuǎn)過頭來。似愣了剎那后，蕭子羽的眼睛瞬間明亮起來，他開心地喚道，“阿姐！”便激動地向蕭如綠跑來。
蕭如綠下意識地后退一步。
族長夫人看到蕭如綠到了，也笑著招呼道：“阿綠，快來，小羽回來了啊。你不是總是念著他嗎？現(xiàn)在看到他，很激動吧？”
“當(dāng)、當(dāng)然……”蕭如綠臉色蒼白，走上前去，周圍的人都為他們讓開道路。蕭如綠僵硬地抱住撲過來的蕭子羽，笑得很勉強(qiáng)，“小羽，你終于回來了……”
蕭子羽在她懷里眷戀地蹭了蹭，軟軟道：“阿姐，我很想你……”
蕭如綠垂下眼瞼，沉默許久才艱難開口：“我……我也很想你……”
她的確很想他。
想到寢食難安，想到徹夜難眠。
在數(shù)不勝數(shù)的夜晚里，那個少年一次又一次的出現(xiàn)，化為能噬人心魂的魔，將她心中的污濘和扭曲通通暴露于眾。
【過去】
蕭如綠是看著蕭子羽長大的。
蕭子羽是族長之子，萬里挑一的皇族墨麒麟�？赡苁且驗槭捜缇G身上的自然氣息，所以蕭子羽從小就很黏她。當(dāng)時的蕭如綠也是愛煞了這個總是奶聲奶氣地跟在自己身邊的白白胖胖的小團(tuán)子的，每當(dāng)蕭子羽用著水靈靈的大眼睛無辜地望著她時，殷紅的唇無意識地嘟起時，她就覺得自己的整顆心都融化了。
在蕭子羽五十歲那年，蕭如綠帶著還未成年的蕭子羽出去玩，中途卻遇到了危險，蕭如綠并沒有攻擊能力，幾乎瀕死。在危急時刻蕭子羽爆發(fā)出墨麒麟的天賦能力救下了蕭如綠，卻因為后遺癥而導(dǎo)致靈智永遠(yuǎn)停留在孩童時期，再也無法長大。
當(dāng)時的蕭如綠心疼極了。她緊緊抱著軟軟昏迷在她懷里的蕭子羽，默默在心底發(fā)誓。
她一定要永遠(yuǎn)保護(hù)好他，永遠(yuǎn)保護(hù)好蕭子羽，不讓他受到半點傷害。
回到麒麟族，族長和族長夫人知道這件事后，不僅沒有責(zé)怪蕭如綠，而且還安慰蕭如綠不要在意，不要把這當(dāng)成自己的責(zé)任。但這番話只是加深了蕭如綠的愧疚，她知道族長夫婦總是在私底下黯然神傷。蕭如綠十分責(zé)怪莽撞而沖動的自己，總是一個人躲起來偷偷流淚。
那段時間，她刻意避諱著蕭子羽。蕭子羽也許發(fā)現(xiàn)了蕭如綠的疏遠(yuǎn)，于是在一天傍晚攔住了蕭如綠。
“阿姐�！�
蕭子羽的聲音糯糯的，帶著孩子般的天然。他憋著嘴，有些委屈的道：“我好想你�！笔捵佑鹩H昵地蹭了蹭蕭如綠，撒著嬌，“子羽好久沒見阿姐了�！�
眼前的孩童精雕細(xì)琢如玉雪娃娃，黑珍珠般的大眼睛靈氣逼人，不難想象其今后的傾世風(fēng)華，只是那份心智卻永遠(yuǎn)停留在童稚時期。每次想到這一點，蕭如綠就不由鼻頭一酸。她眼睛通紅，摟住蕭子羽哽咽道：“小羽，對不起……”
“不，這不是阿姐的錯�！笔捵佑鸢櫰鹦”亲樱桓毙〈笕税憷蠚鈾M秋道，“阿姐不要自責(zé)，子羽一點也不怪阿姐。”
他笨拙地挽起袖子，認(rèn)真而小心翼翼地擦拭著蕭如綠的眼淚。蕭如綠看到眼前孩子懂事貼心的舉動，心中澀澀的，眼淚徜徉得更兇，“對不起小羽，對不起……”
“你是萬里挑一的墨麒麟，你本該繼承族長之位。你的未來定是袖手乾坤，呼風(fēng)喚雨�？墒乾F(xiàn)在……因為我……這些全都化為了泡影……對不起……”
蕭如綠說不下去了，只是捂住臉無聲流淚。蕭子羽卻歪著頭開口。
“阿姐，可是你說的這些都不是子羽想要的��！”蕭子羽吻了吻蕭如綠的眼瞼，皺著臉道，“阿姐的眼淚好澀，子羽不喜歡。子羽不想要阿姐哭泣。子羽想要的，只是阿姐永遠(yuǎn)開心而已�！�
蕭如綠破涕為笑，敲了敲蕭子羽的頭，“真是的，這么小就會哄女孩子�！比缓笏┫律恚瑢χ请p澄凈而黑白分明的眼眸輕聲開口：“小羽，那么我們約定吧�！�
“你說你想要阿姐永遠(yuǎn)開心，但只有小羽在阿姐身邊我才會開心。所以我們約定吧，永遠(yuǎn)在一起，永遠(yuǎn)也不會分開。”
她低下頭，輕輕在蕭子羽額間烙下一吻，輕薄若雪片，安靜如飛花，卻帶著她一輩子最真摯的心意和溫情。
蕭子羽為她戴上花冠，認(rèn)真道，“阿姐，我們會永遠(yuǎn)在一起的�！�
那時的他們是多么美好，彼此許諾永恒，親密無間。
只可惜世事變幻，瞬息無常。曾經(jīng)沒有嫌隙的姐弟也可能朝夕間產(chǎn)生芥蒂，只是一道裂痕就難以破鏡重圓，覆水難收，再也回不到從前。
蕭子羽滿五百歲時，蕭如綠開始喜歡偷偷帶蕭子羽下界。
她和蕭子羽趁大人不注意時從昆山偷偷溜出，來到人界。初到人界的蕭如綠正好趕上七夕，被光怪陸離姿態(tài)萬千的燈會給迷了心神，待到清醒過來時，卻發(fā)現(xiàn)蕭子羽丟了。當(dāng)時的蕭如綠急得哇哇大哭，整個人都不知所措，這個時候一張手帕遞了上來。
“姑娘不要哭了，總是哭對身體不好�！�
她怔怔望去。那人的身影被華燈映襯的光芒萬丈，清雋修長的身姿自有一番卓爾不群。男子微笑著站在那里，端的是芝蘭玉樹，風(fēng)采無雙。
蕭如綠一時間忘了哭泣，也忘記了先前的焦急。只是癡癡地望著眼前的男子。
雖然麒麟一族多是風(fēng)華絕代之人，但蕭如綠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出眾的美男子。他只是靜靜停駐，卻自成一道風(fēng)景，驚艷了時光。
男子見蕭如綠沒有反應(yīng)，又耐心地重復(fù)了一遍：“姑娘是遇到了什么困難嗎？如果不介意的話，景某可以獻(xiàn)上一份微薄之力�！�
蕭如綠這才回過神來，哇得一聲又哭了起來，斷斷續(xù)續(xù)道：“我……我弟弟丟了……”
“姑娘不要難過了，我相信你會找到你弟弟的，姑娘還是先擦掉眼淚吧。”
蕭如綠接過手帕，動作中卻無意間碰到男子的手指。她的臉頓時噌的紅了。蕭如綠看了看眼前故作偏頭的男子，敏銳地注意到那通紅的耳根，她心中懵懂，卻有一種甜蜜而未知的情愫在不知不覺間逐漸發(fā)酵，然后一發(fā)不可收拾。
之后在男子的幫助下，蕭如綠終于找到了蕭子羽。剛一找到他，她就立刻撲上去，一邊哭著一邊質(zhì)問他去哪里了，不知道她有多擔(dān)心嗎？旁邊的男子卻只是笑了笑，感慨蕭如綠和令弟的感情還真好啊。蕭如綠聽得心中吶吶，下意識地放開了摟著蕭子羽的手，只是局促不安地笑著。
一來生二來熟，蕭如綠很快就知道男子的名字是景騰，身份是大宣王朝三皇子。從此她經(jīng)常偷偷溜下昆山與景騰私會，一來二去，兩人感情便在這細(xì)水長流間逐漸升溫，最后衍變成熱烈的愛意。
不知為何，蕭子羽對景騰多有抵觸，而景騰也嫌兩人間太過親密。蕭如綠兩難間便開始把蕭子羽留在昆山，自己一個人下界去見景騰。雖然兩人恩愛異常，但每次回昆山看到一個人乖乖守在房中的蕭子羽，蕭如綠總是會感到心疼和愧歉疚。
可是陷入愛河中的蕭如綠無法顧及到蕭子羽的心情，為了補(bǔ)償，她只能在平時加倍地對蕭子羽好。但同時，她對蕭子羽開始產(chǎn)生不耐煩的情緒。
【裂痕】
最初只是一件小事。
蕭子羽對蕭如綠肆意慣了，兩人的物品一向是不分你我。一日蕭子羽看蕭如綠的新扇子好看，便好奇地拿去賞玩，卻不小心弄壞。
他本以為蕭如綠不會在意。可蕭如綠見到卻大聲呵斥：“蕭子羽，誰讓你亂動我東西的！”
蕭子羽一陣委屈，抽抽搭搭的淚珠子就落了下來。
蕭如綠見到卻更是心煩，她毫不客氣地罵道：“這么大個人了還哭什么哭！”然后搶過蕭子羽手上的扇子就生氣地沖了出去，只留下蕭子羽一人呆呆留在房間里。
事后蕭如綠也后悔自己的沖動，雖說那把扇子是景騰送她的定情信物，但死物也不過終究是死物而已，如何比得上蕭子羽？于是她很快就認(rèn)識到自己的錯誤，兩人很快就和好如初。
但存在過的裂痕卻不可能復(fù)原，一旦地基出現(xiàn)任何破損，整座高樓就會一點一點地坍塌殆盡，再也不可能恢復(fù)如初。
可能是沒有安全感，之后蕭子羽更是變本加厲地纏著蕭如綠，甚至阻礙了好多次蕭如綠和景騰的約會。蕭如綠最后終于忍無可忍，與蕭子羽大吵一架，嫌他太過黏人。
而讓兩人關(guān)系最終破裂的卻是在蕭子羽的成年禮上。
族長之子幾乎就可以等同于下任族長。雖說蕭子羽心智稚嫩，但因為討喜的外表和天真的性格也異常招族人喜愛。他的成年禮自然是整個麒麟族的盛事。
整個成年禮所要經(jīng)歷的步驟非常多，但最重要的步驟卻是最后一步——覺醒血統(tǒng)，獲得成長。
最初蕭如綠也是為蕭子羽真心歡喜的，雖說因為蕭子羽的心智恒定在孩童時期而感到難過，但為了準(zhǔn)備蕭子羽的成年禮物，她辛辛苦苦地跑遍昆山，收集了三十二種奇珍異草，笨拙卻仔細(xì)地編織成一個草環(huán)，滿心歡喜地想在蕭子羽成年后為他戴上，但是——
“阿姐，景騰不來嗎？”成年禮的最后一步。大庭廣眾下，蕭子羽歪過頭，天真無辜地問道。
蕭如綠身體一僵。她父親皺眉問道：“如綠，景騰是誰？”
她正想掩飾過去，蕭子羽卻沒心沒肺地笑著開口，“是阿姐在山下認(rèn)識的人類啊，阿姐很喜歡他呢……”
她的心瞬間沉入冰窖。
麒麟一族生來為神，而仙凡相戀視為大罪。
在父親的憤怒咆哮，母親的暗自流淚，所有人的指指點點——以及蕭子羽天真無邪的微笑下，她默默轉(zhuǎn)身一步步離去，身后傳來東西碎裂的聲音，蕭如綠咬唇垂眸，眼淚一點點滑下眼瞼。她捏緊拳，一點一點撕碎手中花費了大半年心血的草環(huán)。
唇角一點一點扯開了沒有絲毫溫度的微笑。
【拋棄】
之后蕭如綠的行為被嚴(yán)格限制，她父親在她身上下了封印，禁止她再次下界，甚至不準(zhǔn)她邁出屋一步。她心里對蕭子羽痛恨非常，每每蕭子羽前來時總面無表情地閉門謝客，任由蕭子羽一臉黯然神傷回去也無動于衷。
有一日，她站在窗邊，看著門外蕭子羽默默站了三天。在蕭子羽身體搖晃著倒下的時候，蕭如綠差點就沒忍住跑下去接住他，但咬緊牙關(guān)，蕭如綠最終只是轉(zhuǎn)過頭去一聲不吭。
之后很久蕭子羽都沒有上門，蕭如綠以為對方已經(jīng)放棄了，正當(dāng)她感到失落時，族長夫婦上門了。
“阿綠，小羽那孩子真的很在意你�！弊彘L嘆息著，“從小我們都忙，沒時間陪他。他是你一手帶大的，你也知道他現(xiàn)在心智和小孩子無異，那天成年禮上的事他也不是故意的�！�
蕭如綠低頭絞弄著手指頭，生硬道：“……我知道。你們來就是為了說這個嗎？”
“阿綠，你知道我們來的目的的�！弊彘L夫人開門見山，“那天因為你的離去，小羽不知所措，成年禮連最后一步都沒進(jìn)行完就草草終止。他第一件事就是來找你，可是你卻對他置之不理。那天他站在門外整整三天，回去后就病了……祭師說是心疾�！�
蕭如綠沉默。
族長苦口婆心：“阿綠，小羽還是個孩子。你應(yīng)該對他寬容一點，畢竟那個孩子，可是把你當(dāng)做最重要的人啊�！笔捜缇G一瞬間覺得族長似乎蒼老了很多，“阿綠，就沖著當(dāng)初他為了救你而變成現(xiàn)在這樣，你也應(yīng)該對他好一點啊……”
族長夫婦勸說了一會兒就離去了�？粗麄冸x去的背影，蕭如綠閉上眼露出苦笑。
他們說的其實她都明白啊。
只是有時候，越是親近的人，越是不能輕易原諒；越是純真無垢的感情，越是容不得半點瑕疵。
可能是命中注定。之后蕭如綠陰差陽錯地破除了封印，找到了下界的入口，她決心這次和景騰待在人界就再也不回來。在重逢之后她與景騰更是如膠似漆，可惜好景不長，在一次出游時兩人撞見了妖物鬼蜘蛛。
蕭如綠知道景騰是凡人，于是把他緊緊護(hù)在身后。在和鬼蜘蛛對峙期間，蕭子羽卻突然出現(xiàn)。
鬼蜘蛛是天下間最擅于玩弄人心的怪物。
蕭如綠沒有攻擊能力，而蕭子羽不僅心智未成熟，而且天賦能力也因為成年禮的戛然而止而沒有覺醒。所以鬼蜘蛛輕而易舉地抓住了他們?nèi)恕?br> 然后鬼蜘蛛問她：如果只能救一個人，你會選誰？
如果只能救一個人……她會救誰？
蕭如綠一陣恍惚，然后她聽到了自己的回答：“小羽對不起，可是景騰是凡人……你在這里等我，放心，阿姐一定會回來救你的……”
那一刻的她，大概也是被妖上了身。
為了景騰一個相識不過一年的人，她竟然拋棄了相處五百多年的蕭子羽。
但那時候的她并沒有覺得有絲毫不對，反而慶幸不已——幸好景騰沒有出事。
“阿綠，這不是你的錯。”
面對景騰的婉言勸說，她露出了甜蜜的笑意，乖巧地任由景騰將一根雕龍的玉佩掛在自己脖間。
現(xiàn)在想想，蕭如綠覺得自己當(dāng)時真是魔怔了。
不僅對于回去救蕭子羽的事情毫不上心，反而為自己擺脫了一個麻煩而暗自高興。偶爾想起蕭子羽時也許會有幾分愧疚，但和景騰相處時卻完全把蕭子羽拋在腦后。
直到十七年后，景騰突然暴斃。蕭如綠這才醒悟過來，全心全意去尋找蕭子羽的下落，最終卻一無所獲。最終她只能疲憊地回到昆山。在面對大家對蕭子羽下落的質(zhì)問時，蕭如綠突然心虛起來，她低下頭，許久才結(jié)結(jié)巴巴道：“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沒有見過小羽……”
沒有人發(fā)現(xiàn)她的不對，他們都相信了她，并且安慰起這個因為親密的弟弟丟失而傷心的小姑娘。
但從那日開始，噩夢便開始整夜侵占她的夢境。無數(shù)次她夢見，當(dāng)時被她所拋棄的少年期待而充滿信任的目光——然后蕭如綠會渾身大汗淋漓地起身，麻木地睜著眼睛到天明。
偶爾她會一個人偷偷地啜泣，想起當(dāng)初和蕭子羽的誓言時便痛罵自己的愚蠢和自私。但這份沉甸甸的歉意，她無從開口對任何人說起。
而這一次，卻絕不會再有第二個蕭子羽出現(xiàn)安慰她了。
她拋棄了這個天下對她最好的人。
她有罪。
【相處】
三百年了，蕭子羽終于回來了。
當(dāng)時蕭如綠的心情是怎樣的呢？欣喜……可是更深的卻是恐懼與不安�？謶种�(jīng)乖巧的蕭子羽怨恨她，恐懼著周圍的人知道當(dāng)初蕭子羽消失的真相。
她很不安。
所以當(dāng)晚上蕭子羽偷偷敲她的窗時，蕭如綠猶豫了很久才放蕭子羽進(jìn)來。
蕭子羽像以前一樣，熟稔地鉆進(jìn)蕭如綠的被窩，親昵地蹭著她的臉蛋，悶悶道，“阿姐……子羽不聽話，你會不會不喜歡子羽了？所以今天才不理我？”
和以前一模一樣的撒嬌，但是蕭如綠鼻頭一酸，整個人就差點哭出聲來。她及時制止住眼淚，抱住蕭子羽柔聲問道，“小羽哪里不乖了……小羽那么乖啊……”
“不！子羽不乖！”蕭子羽皺起鼻子，聲音帶著濃濃的哭腔，“子羽沒有聽阿姐的話，子羽想阿姐，所以自己偷偷跑出來了，子羽不是個好孩子，沒有在那里等阿姐……”
“不，子羽是天下最乖的孩子啦。不乖的是阿姐……”
蕭如綠摟著蕭子羽，緊緊地?fù)е�，眼角一點一點滑下淚來。她卻微笑著，笑得明艷不可方物。
這個孩子，從未變過。
改變的一直只是她而已。
她愛著這個孩子，這個孩子也愛著她。
“我們會永遠(yuǎn)在一起的……”她在他額間輕輕烙下一吻，輕薄若雪片，安靜如飛花，卻早已不是當(dāng)時的心境。
物是人非。
有疼痛感在她心底扎根，并逐漸成長為不開花的樹。
之后蕭子羽和蕭如綠寸步不離。
蕭如綠認(rèn)真仔細(xì)地打量著蕭子羽的臉，然后露出了微笑，“我家小羽，長大了啊。”
她和蕭子羽分別時，蕭子羽還保持著童稚之面，而現(xiàn)在卻活脫脫的是一位美男子了。
盡管那眼里的稚氣和懵懂破壞了那份美感。
蕭如綠輕曬，伸手捂住了蕭子羽的眼睛。
【殺機(jī)】
這段時日里，麒麟一族死了很多族人。
死法千奇百怪，但死因只有一種——魔氣入體。
麒麟是天生的仙神，體內(nèi)有上清之氣，一旦被濁氣污染，就會長眠不起。
這也是殺死麒麟的唯一一種辦法。
蕭如綠一開始是告誡蕭子羽千萬不要離開她的身邊，但很快她就發(fā)現(xiàn)了，最危險的人也許就是她自己。
那是在一日清晨，蕭如綠清醒之后，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上全都是血。
而且她胸前景騰送她的翡翠玉佩正在發(fā)著幽幽的紫色光暈……是魔氣。
蕭如綠臉色瞬間蒼白。
所有事都被連成了一線。當(dāng)初為何自己會輕易愛上景騰，為景騰如癡如狂，甚至為了景騰放棄蕭子羽，在和景騰相處的時日中也從未想起過蕭子羽……的一切全都有了解釋。
她被景騰用魔氣迷住了心神。
蕭如綠捂住臉，低下頭輕輕啜泣。
就因為這種原因，她放棄了最愛她的蕭子羽，就因為這種原因，她殺了那么多族人。
要去自首嗎？
不。
看到旁邊熟睡著的蕭子羽時，蕭如綠第一瞬間就否決了這一點。她和子羽才剛剛相逢，她還沒好好補(bǔ)償子羽，這種時候她怎么能離開？
她顫抖著摸了摸蕭子羽的頭，蕭子羽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眼里一片水霧，聲音糯糯的，“阿姐，怎么了？”
“沒事。”
蕭如綠勉強(qiáng)地笑了笑，起身下床，小心翼翼地把玉佩鎖進(jìn)最隱秘的地方。
但殺戮并未停止。
反而日復(fù)一日的趨于更多。
從如弟弟般親密的阿辰，到她的朋友阿玲，甚至是族長夫人——
每次從噩夢中掙脫時，她總是冷汗涔涔地看著自己全都是血的雙手，然后把頭深深埋在□□，無聲地哭泣。
她很怕。
族里的氣氛越來越壓抑。每次蕭如綠出去時都覺得有人在盯著自己，而那些人都化為一張張奇詭恐譎的青面獠牙，陰森森地質(zhì)問她為何要殺人。
蕭如綠覺得自己快瘋了，幸好蕭子羽還在她身邊。
每每她不安時，蕭子羽只是默默握住她的手，從不問為什么。但就這一點微薄的溫暖，卻讓蕭如綠整個人都難得地輕松下來。
不過當(dāng)某一晚，蕭如綠醒來后，發(fā)現(xiàn)身旁的蕭子羽脖頸邊的紅痕時，她心冷無比。
因為自己的私心，明明知道很危險，她卻并沒有推開身邊的蕭子羽。蕭如綠跌跌撞撞地下床，去找那塊玉佩，才崩潰地發(fā)現(xiàn)玉佩不見了。
她陷入了惶恐不安中。
這份不安一直持續(xù)著，直到——
她看到了蕭子羽的尸體。
依舊是恬靜的面容，似乎死的很安詳。如在美夢中沉溺一般，卻永遠(yuǎn)再也無法醒來了。
蕭如綠忘記了當(dāng)時自己是什么心情。
只是近乎崩潰一般的感情，所賴以為生的世界全部崩塌，蕭如綠陷入了徹底的歇斯底里。但極致的悲痛之后卻成為一潭死水，波瀾不驚，沒有什么能再牽動她的心神。
“孩子，你的眼睛死了�！�
族長摸著她的眼睛，對她這樣說。然后第二天，所有族人包圍住了她。蕭如綠知道自己的罪行被揭開了，但她卻沒有絲毫懼怕，或者說她正渴望著這般……渴望著別人對她的懲罰。
“前段時日小羽給我拿來這塊玉佩，我第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上面的魔氣。他美滋滋地說是從你那里拿的，我本發(fā)現(xiàn)了你的不對，卻沒有及時制止，我只是不曾想到，你竟然連小羽也會下手……”
族長語調(diào)蒼老而痛苦，連日來妻子和兒子的死亡讓這個久經(jīng)滄桑的老人也疲憊不堪。蕭如綠如死水般的心里稍稍升起一絲愧疚，她發(fā)現(xiàn)族長的背更駝了。
“麒麟一族有哪里對不起你嗎？”
她父親惡狠狠道，“你這個吃里扒外的東西，早知道當(dāng)初我們就不應(yīng)該生下你！從頭到尾你只會制造麻煩！”
是啊。
蕭如綠低頭，表情麻木。
從始至終，她并未為麒麟族做出任何貢獻(xiàn)，反而添了許多麻煩，一次又一次地拖累了蕭子羽。
所以她被永遠(yuǎn)關(guān)起來，封絕靈力，這也是理所當(dāng)然的吧？
但當(dāng)蕭如綠真的一個人身處漆黑的房間時，她哭了。
“子羽，對不起……”
她突然想起，她似乎從未問過子羽是如何從鬼蜘蛛那里逃生的。但就算不問，她也能想到有多么艱難。而且那三百年的歲月……蕭子羽是如何苦苦熬過的呢？
心里無比酸澀，蕭如綠發(fā)現(xiàn)：她一直以為是自己在照顧蕭子羽，其實是蕭子羽一直在寵著她才對吧？
是她，親自放棄了她最愛，也最愛她的人。
而她，親手殺死了她最愛，也最愛她的人。
蕭如綠沒有流淚，她笑了，她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復(fù)著。
“子羽，對不起，對不起……”
【間奏】
只有失去才知道珍惜。
曾經(jīng)習(xí)以為常的溫暖，在消失之后才會讓人回味無窮；曾經(jīng)不屑一顧的真情，在失去以后才會讓人后悔不已。
無論是人，還是神，終究逃脫不過這一劣根性。
白衣少年靜靜倚在屋外，聽著墻壁里一遍又一遍傳出道歉聲，嘴角逐漸扯開冰涼的笑。
那雙原本墨色的眸，此時正閃著如紫曜石般深沉奇麗的光芒。
他咧起唇角，瞬身閃入屋內(nèi)。
【真相】
“阿姐�！�
再次聽到這個聲音時，蕭如綠幾乎以為自己置身夢中。
可是這不是在做夢。當(dāng)看清少年眼里幾乎炫麗的紫色時，蕭如綠全身都顫抖起來，她不敢置信地開口。
“你……你入魔了……”
“沒錯�！笔捵佑鹛鹛鹨恍�，“很早很早就入了，早在殺死鬼蜘蛛那天就入了魔了。我啊，可是聽到過阿姐的心聲的�！彼孀⌒目�，歪過頭笑得天真無邪，“‘小羽沒有變，只有我變了啊’‘小羽還是那個懂事貼心的孩子啊’……這樣的心聲�！�
“太好笑了吧？”
蕭子羽嗤笑起來，紫眸忽閃忽明，“如果我沒變，你以為我怎樣逃出來？你知道我在鬼蜘蛛手下過的是怎樣的生活嗎……生不如死。”他笑容沒有絲毫溫度，“景騰那個小人，從一開始就騙了阿姐，他的靈魂，可是被污濁沾滿的污黑色呢。”
蕭如綠睜大眼，不確定地重復(fù)著：“欺騙……”
“沒錯�！笔捵佑疠p快道，“從一開始，他就知道阿姐和我是麒麟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奪取我的心臟罷了。阿姐應(yīng)該聽過那個傳聞吧？”
他牽著蕭如綠的手撫上了自己的心口，一字一句道。
“……墨麒麟的心臟可以讓人長生不死啊�！�
猛地甩開蕭如綠的手，蕭子羽開心地笑起來，“所以那個家伙就和鬼蜘蛛串通了，甚至不惜用魔氣控制阿姐。因為他看出阿姐是我的軟肋啊。不，說是串通也不太恰當(dāng)�！彼徇^頭笑了，“應(yīng)該說，他家伙就是鬼蜘蛛吧。所以在我殺掉鬼蜘蛛之后，那家伙也死了�！�
……怪不得景騰會突然暴斃，之前明明沒有絲毫跡象。
“他們每天費盡心思地折磨我，逼我放血，在我身上試藥，用沸騰的大鍋煮我……整整十七年，我沒有一天不身處閻羅。我總是叫著‘阿姐，救我’，可是你沒有聽到。而那個人告訴我……”蕭子羽閉上眼輕輕道，“阿姐你正和景騰如膠似漆呢，哪有閑工夫管我……”
“我好恨啊，阿姐。我每天活的那么痛苦，而你卻快樂無比。把我推向這一番深淵的，全是你啊……阿姐。”
蕭如綠覺得心疼，因為眼前的少年雖然笑著，感覺卻比哭泣更加悲傷。
“可是我果然很賤。我應(yīng)該恨阿姐的，可以想到是阿姐，就怎樣也恨不起來了。因為我那么愛阿姐，所以我決定原諒阿姐�？墒菫槭裁窗⒔阋硹壩覀冮g的約定呢……你明明說要來救我的，讓我等你，可是你卻一直沒來……子羽很聽話哦，子羽等了三百多年，子羽一直在等阿姐，可是阿姐始終沒來……”
蕭子羽小心翼翼地靠近蕭如綠，輕輕摸上她的臉。感受著身上人的顫抖和不安，蕭如綠就怎樣也無法推開他。
“那些麒麟……是你殺的嗎……”
蕭如綠聽到自己問出了口，聲音沙啞到不像話。
“沒錯。”蕭子羽親密地蹭了蹭蕭如綠的臉，“因為阿姐讓我嘗到被最重要的人背叛的痛苦。所以我就想阿姐也嘗一下，所以我陷害了阿姐，故意告訴父親大人玉佩是阿姐的，還假死脫身。”
“阿姐你……現(xiàn)在痛苦嗎？”
那雙紫色的眸子一眨一眨地閃著孩童般天真無邪的光。蕭如綠的牙齒打顫起來，她覺得全身無比冰冷，有涼意從腳底板直直延伸至頭顱。
“你殺了你母親……”
“我本來也不想殺她的。但因為她發(fā)現(xiàn)了啊，發(fā)現(xiàn)我入魔了。她對我說你是個好孩子，讓我不要傷害你……呵，真是好笑啊，她根本不知道我受過怎樣的苦。但放心好了，我不會傷害阿姐的。”
他的大眼睛亮晶晶的，聲音輕柔而甜蜜，“畢竟阿姐可是這個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啊……”
蕭如綠沉默。她的心里有一種鈍鈍的疼。她突然覺得心疼。是的，她竟然在心疼眼前這個弒殺親母違背綱常的少年。
蕭子羽還是個孩子，即使入魔了也依舊只是個孩子，他并不知道自己犯了錯，他只是個渴望溫暖的孩子而已。
他變成這樣……負(fù)主要責(zé)任的應(yīng)該是她對吧？
她不禁伸出手摟住眼前的少年，蕭子羽怔了怔，然后用力地把頭埋入她的脖間。
魔族本是弒殺之族。
他們天生就渴望殺戮，渴望鮮血。麒麟被稱為祥瑞之獸，更是禁不起半點的污染。
蕭如綠知道，蕭子羽控制不住魔族之人骨子里天生的嗜血和瘋狂。
“對不起，小羽……”
她的聲音很輕。蕭子羽笑了起來，如孩子般柔軟干凈。
“對不起，小羽�！�
“不用對不起�！�
他執(zhí)拗地扳開她的手指，就那樣緊緊的握住。紫色的眸子逐漸暗淡成深墨色，蕭子羽認(rèn)真而執(zhí)著地盯著蕭如綠，“我不怪阿姐。但是阿姐又想丟下我了嗎？”
那雙眼里，有欲滅未滅的火苗。
“不�！�
蕭如綠輕輕吻了一下蕭子羽的臉頰，順著羊脂玉般的皮膚漸漸滑下，最后定格在花瓣般嬌嫩的唇上。
“我愛你，小羽。”
“我也愛你，阿姐�！�
她對他露出了微笑，明媚如百花齊放，“說好了的吧，會永遠(yuǎn)在一起�！�
“我知道了，阿姐，那我先走一步�！�
蕭子羽的眼神逐漸渙散，臉上卻露出甜蜜的笑，“阿姐，你這次可不要騙我了……”
白衣上的紅色逐漸渲染，在心口處開成一朵妖冶的花。
蕭如綠靜靜合上蕭子羽的眼瞼，他睡得很安詳。蕭如綠從蕭子羽胸口抽出劍，然后微笑著刺進(jìn)自己的胸膛。
“晚安，小羽�！�
她聽到自己的聲音，溫柔的不可思議。
這一次不會再丟下你了。
即使你變了，即使你入了魔，我也不會再丟下你了。
約好了的吧？永遠(yuǎn)在一起，永遠(yuǎn)都不會分開。
這是少女與少年在最初立下的最美好的誓言。
【結(jié)局】
越是純白的紙張，越容易染上墨色。
越是純真無暇的靈魂，越是容易被污染。
愛一個人，你需要接受對方的一切，無論是善面亦或是惡面。
蕭如綠在閉眼前突然想起。
很久很久以前，在靜謐的花海里，少年與少女曾天真不解愁滋味地嘻嘻哈哈。少年的眼睛黑白分明，卻柔軟純粹得如同清泉水。
少年為她戴上花冠，甜甜地笑，認(rèn)真開口。
“阿姐，我們會永遠(yuǎn)在一起的�！�
嗯，他們會永遠(yuǎn)在一起的，這次決不騙你了。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fēng)悲畫扇。
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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