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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大雪阻礙的道路,最簡單的需求,冷的心,白的光。
內(nèi)容標簽: 正劇
 
主角 視角
江離
謝陽

其它:偵探,推理,冷硬,硬漢

一句話簡介:大雪阻礙的道路,冷的心,白的光

立意:

  總點擊數(shù): 1554   總書評數(shù):7 當前被收藏數(shù):0 文章積分:248,742
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類型: 原創(chuàng)-言情-近代現(xiàn)代-懸疑
  • 作品視角: 女主
  • 所屬系列: 江離系列
  • 文章進度:完結
  • 全文字數(shù):15503字
  • 版權轉(zhuǎn)化: 尚未出版(聯(lián)系出版
  • 簽約狀態(tài): 未簽約
  • 作品榮譽: 尚無任何作品簡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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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夜

作者: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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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夜


      江離系列之 冷夜

      第三十二個小時。
      一陣砰砰的聲音把我從昏睡中驚醒。下意識地,我看了看手表:第三十二個小時。
      司機罵罵咧咧地走下座位,打開了車門。砰砰的聲音戛然而止。從車門的方向傳來的是哀求聲,不耐煩的叱罵聲,嗚咽聲,在這黃昏的死寂里,是失真的刺耳。司機似乎想把門關上,然而他不行:已有一個影子匍匐在上車的臺階上。
      這個影子發(fā)出了女人的嗚咽聲,我聽得清楚:
      “我的兒子被人拐走了,他要我用吃的東西,把孩子換回來。我真的沒有什么吃的了,求求你們給一點吧!一點就行!”
      人們座位上的小燈正一盞盞亮起。借著微弱的燈光,我看見一個頭發(fā)散亂的女人,無力站起來一般,正坐在臺階上喘息,手里是一只塑料袋。驀然間司機發(fā)出吼聲,然而那聲音也虛弱得像只蒼蠅:“他媽的,騙吃的吧!這么差的謊話!”女人張張嘴想說什么,卻重又低下頭去。整個車廂又只剩下她的抽噎聲,和車載廣播報道新聞的聲音:
      “……一個十個月大的孩子,在困在高速公路上的大巴里,因為空氣不流通,加上缺少嬰兒食品,死在母親的懷里……”女人抬起了頭,轉(zhuǎn)向喇叭的方向,而后又低了下去。
      沒有人動作。在嘈雜的車載廣播聲里,人們座位上的小燈一盞盞滅下去;終于又回復了薄暮的灰暗。天色越發(fā)如裹尸布一般,一點點迫近下來。女人終于一點掙扎也沒有地,被司機推下了車。
      我不由得抽動了嘴唇。穿起外衣,跨過閉著雙眼的鄰座女人的大腿,我推開那罵罵咧咧、正想撞上車門的司機。
      這是被冰雪困在高速公路上的第三十二個小時。

      我不動聲色地跟在女人后面。偏僻的高速上,厚厚的冰層令我和她都步履維艱。在剩余的一點天光里,我可以看見一輛輛汽車的輪胎,正被冰層柔情蜜意地鎖禁著。雪是早已不下了,路邊的積雪,高傲地堆積了三十厘米。
      三十二個小時?再在這里困上三十二天,也不會讓我奇怪。
      我看著她?粗e起沒了顏色的手拍打每輛車的窗戶?粗拊V,看著她被司機們搖頭拒絕。事實上搖頭拒絕不過是客氣的。不客氣如我那輛車的司機,并不缺辱罵和推搡。偶爾我也能看到遞出食品的手,一包餅干,或者一小塊巧克力,幾;ㄉ。她的塑料袋并沒有因此鼓脹多少。我一直跟著她,直到公路的拐彎處,一個死角。
      眼前的人檢驗著手中的塑料袋,兩腿一軟,便坐在了地下。我聽不見哭聲,只看得到那肩膀在傍晚的死光里顫動。我從她的背后走上前去,俯近她的耳朵,輕聲問她:“你的兒子呢?”
      “他……他……”她的抽噎與詞語含混在一起,我的耳朵里仿佛灌滿漿糊。
      “他被人拐走了,就在這里?”有種煩躁開始涌了上來。你為什么要這樣做?那個聲音不失時機地又響起來:你連自己都沒搞好……我粗暴地甩頭。你別想控制我。我大聲地對自己說。
      就在恍惚的一瞬間,面前的女人好像也醒了過來。她轉(zhuǎn)頭,睜大淚眼瞪著我:“你是誰?”
      我收回煩躁的心神:“想幫你的人。”
      她怔怔地盯著我,仿佛我是剛從墳墓里爬出來的幽靈:“你憑什么要幫我?”
      我聽見自己帶著饑餓的臭味大笑了,像個真正的鬼魂:“問得好。我是街頭小廣告,私家偵探業(yè)務,調(diào)查婚外情兼幫您尋找寵物,一小時收您兩百塊,您意下如何?”
      她的身體突然變得像塊僵硬的木板。良久,她有氣無力地笑道:“對不起,我真是糊涂了……我以為在這境況下,不可能有人出來幫我……”
      “我不是幫你,我收錢的!蔽抑雷约旱穆曇艉退纳眢w一樣僵硬。
      她一愣,又笑了。這笑使我心煩意亂。腦海里的聲音又在隱隱約約地吶喊了。為了擺脫那聲音我不得不找些話問她:“你叫什么?”
      “謝陽……陽光的陽。”她已經(jīng)站了起來,靠近了我;我不自覺地退了一步,“你呢?”
      “江離!背聊艘粫,我說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告訴我!

      悶。密封的大巴車里,她覺得自己正坐在泔水桶的底部。所有的人都陷在昏睡里。整輛車仿佛一具被扔到冥王星上的冰凍棺材。為通風而打開的車門,卻只讓這車廂里變得越來越冷。手中環(huán)抱著的孩子似乎也越來越重了。她低頭看他,冰冷的手指撫弄著他的臉。
      她艱難地站起來,決定下車去透一口氣。她由于饑餓和低溫而近乎失去知覺的雙腿,和手臂里沉沉的重量,使她一個踉蹌,差點摔倒?缦屡_階,車外強勁的冷風如鋼板撲面擊來。一步一搖晃地,她終于摸到了一個小小的死角。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驀然一陣酸楚與恐懼,和著風刮穿了她。她不由得看看手里的孩子,晃動著他,近乎脫手。她急促地來回走了幾步,閉上眼睛深呼吸……突然間,她感到自己腳下一滑,便重重地摔倒在濕滑的冰面上。手里的重量脫開了。她的腦后擊到了地面,眼前一黑,便陷入了意識的黑暗中。

      凍入骨髓的冷:她醒了過來。潛意識里,她知道自己正躺在冰上;那冷已經(jīng)透過羽絨衣,張牙舞爪地侵上來了。死白的天色漸漸清晰在視野里……她艱難地坐起,手接觸在冰上卻沒有一點感覺。
      天色已經(jīng)暗得多了,也許,饑餓助長了她的昏迷。她感到自己的胃已經(jīng)不存在了。她茫然四望著——四望著她突然覺得驚駭,卻做不出任何動作。
      ——孩子不見了。

      她不記得自己是怎么找回自己原本所在的大巴的。她兩手空空地爬上大巴,身體在渾濁的空氣中竟?jié)u漸暖和,知覺也無可避免地回落……終于她仿佛剛醒過來一樣,失聲大哭起來。

      “然后呢?”良久她沒有說話,我不耐煩地出聲催促。她的講述斷斷續(xù)續(xù),讓我覺得自己的胃在跟著她的講述痙攣。這痙攣使我頭腦混亂。我不喜歡這種被身體控制的感覺。
      “然后?……”她用迷茫的眼神看著我,“有人對我吼,說‘你他娘的哭什么,爹媽死啦?’我想我吵醒了很多人……”她又噤聲了。我的眼前近乎一黑,不由得上前攥住她的肩膀:“你一定要用這種像跳蚤一樣的方式說話?”
      她索性又癱軟了下去。
      我無可奈何地放開她,深吸了一口氣,俯下身去:“你向他們求幫助了,請他們幫忙找自己的孩子,是不是?”
      她近乎無法察覺地點頭。
      “沒有人走出來,是不是?”我清晰地想象著場景,如同想象一方墳墓般輕易:一盞盞燈因驚訝而亮起,又在沉默中一盞盞滅去。
      她又哭了起來,聲音像是在干嘔。
      “然后你在不知道怎么辦的時候,接到一個電話,電話里說,用食物來換回你的兒子?”我討厭起這種捉迷藏的游戲了。
      這一次她卻抬起了眼睛,看著我,搖了搖頭:“沒有電話。他自己找到了我!

      有時候我也會驚奇,就像現(xiàn)在。我蹲了下去,無法控制自己嗓音里的干。骸澳阏f他自己來找你?”
      “沒有人愿意幫我找,我就一個人迷迷糊糊走到了摔倒的地方……”她的敘述總算有了些連貫,“然后等我走近,那輛貨車旁邊突然閃出一個黑的人,對我說‘過來’!彼蛄藗寒噤,“我沒法不過去……我看見他手里有孩子的帽子。他臉上被蒙得只剩一雙眼睛……他告訴我說,孩子在他手里,要我用許多的吃的東西,去換……我說你要多少?我也好長時間沒有吃東西了,我真的沒有……他說你去討吧,不拿東西來,他就……”她戴著手套的手從脖子上遲滯地劃過,“我嚇死了!
      她呆了呆,接著又說:“他要我半夜十二點之前,把東西放在我摔倒的那個地方!
      我盯住她的眼睛:“你確定嗎,‘半夜十二點之前’——他確實是這樣說的?沒有聽錯?”
      她緩慢卻堅決地點了點頭:“我那時又累又餓又急,覺得可能沒聽清楚,于是讓他再說一遍!
      “別的呢?”我繼續(xù)用著逼問的姿勢;她不禁往后挪了挪,“他先告訴你孩子在他地方,要你用食物去換。你說我沒有。他說你可以去討,不然就撕票。你只好答應了,請他告訴你時間和地點。就這樣,你們別的什么也沒說,就這樣友好告別了?”
      “你能不能不要這樣……”她好像又快哭了。
      “好吧,只要告訴我是不是。是不是只說了這些?”
      她點點頭,又搖搖頭:“我還問了好幾遍,孩子是不是確實在他手里。他說是的。”
      我站了起來:“你為什么不叫喊?”我環(huán)顧四周,“沒有弄錯的話就是這里。雖然你摔倒的地方是死角,但叫一叫,絕對會有人聽見吧?”我手一指,“比如說,這邊這輛載著轎車的貨車司機,這邊幾輛私家車的司機。你為什么不叫?”
      “我求求你了,不要老是拿著我問!彼坪踅K于被激怒,“我丟了孩子,我的孩子在別人手里當把柄,我當然怕……”
      我截住她:“他手里只有帽子,憑什么你就相信他?”
      她一呆:“我腦子亂了,沒有想這么多。如果孩子不在他地方,他怎么敢……”
      “他可以只憑這頂帽子就嚇住你這種傻瓜。就像現(xiàn)在!
      “你……”她的高跟鞋在冰面上噔噔作響,“我不是傻瓜!孩子怎么就不在他地方了!咱們爭論這種事情有意義嗎?這孩子他……”說著又嗚咽起來。
      “沒意義!蔽移蚕滤捏@訝,“你兒子,他多大?”
      她愣了一愣:“四……不,四個月。才那么點大的孩子……”說著,她又一次滑坐了下去!澳銗凵线@高速公路了不成?”我厭煩地對她說,“干什么老是往它身上坐?”
      她猛烈地搖頭,指縫里漏出抽泣聲。
      “很好!蔽掖直┑爻镀鹚,連我都能聽見自己聲音里的低溫,“跟我去拿吃的吧。我有壓縮餅干。牛奶要不要?”
      “牛奶?……”她用迷茫的眼神看著我,仿佛還沒有回過神來,“算了……這里沒有廁所……”
      我冷笑一聲:“你知道嗎,在沒有廁所的地方,跟人提起廁所,是很嚴重的犯罪。”繼續(xù)扯著她,我往大巴的方向走去。

      車廂底端,我面前的行李箱一片狼藉。它被人從座位底下拖了出來,而存放食物的口袋仿佛理所當然地消失了。我下意識地看了看座位下另外一個和它十分相似的箱子,還好,沒有被動過。
      我的平靜令自己也感到驚異。我蓋上蓋子,走出座位,慢慢地在車中走了一圈。在車廂的前部我踩到了我裝食物的塑料袋,又拾起一顆被踩扁的花生糖。所有的人依然在昏睡,我都擔心他們會睡出頸椎病來。沒有人開燈。我在黑暗中吸足氣,用我最尖利的聲音哭喊道:“有沒有人看見,誰翻過我的箱子?”我曾在大街上試過,這聲音足以使任何一個人側目。再加上號哭聲,足以把死人吵醒。
      然而沒有人回答。甚至沒有人挪動分毫。
      我停止這令人厭惡的聲響,搖搖頭,打亮隨身攜帶的手電筒,便把光線狠狠地晃到鄰座女人的臉上。
      “你干什么?”她尖聲然而底氣不足地叫道。我蹲下身去,輕柔地問她:“原來你醒著啊,你沒有看見誰翻我的箱子嗎?”在手電筒自下而上的光里她五官失真。我捕捉到了她臉上新出的血痕。
      “沒有。”最終她硬梆梆地說,“我在睡覺。”
      “你也太不給面子了,我還以為你至少會驚訝一下的!蔽逸p聲說著,把一塊巧克力放入手電筒的光柱。她蒼白的臉現(xiàn)出恐懼的顏色來。那是我在她閉著眼睛時,從她包里摸出來的。巧克力的包裝紙布滿褶皺,里面早已碎成了塊塊!鞍咽O碌亩歼給我吧,看在那個被拐走的孩子的份上!蔽衣犚娮约汗室鈮旱偷穆曇,像車輪正碾碎冰塊,“我很少乞求別人的憐憫。”你裝什么?我對自己說,這簡直就像哪部惡俗偵探小說里的臺詞。
      “我真的沒有了……”她的聲音和我一樣干澀。
      “我知道是你。”我終于耐不住,直起身來,前傾著低頭看她,“只有你才知道,我存放食物的箱子在哪個位置。如果是別人,早把所有的箱子都翻遍了!蔽页爸S地看著她,“你先去睡吧,我有比對付你更緊急的事。我們還有許多時間可以商量,是不是?”我對她粲然一笑,把另外一只箱子移了出來。我的食物是分開來存放的;當我這樣做的時候,我不知道自己想防備什么。
      現(xiàn)在我知道我在防備什么了。我握著壓縮餅干們走出車門的時候,這樣想道。

      謝陽堅持,說食物還是不夠!叭绻X得不夠,那孩子就……”說著又用手捂住了眼睛,塑料袋和長頭發(fā)的摩擦在夜風里咔啦啦地刺耳。
      “你仔細想想,”一張嘴,我的胃里就飽灌了冷風,“這么長時間了,你還不快些,不怕孩子被那人餓死,就像那廣播里一樣?”她明顯顫抖了一下。我看了看手表,十點二十分:“他說十二點之前的,現(xiàn)在也可以。”我冷漠地掃她一眼,“而且,我餓了。我不想只喝西北風。再不讓我回去吃點什么,你得為我的餓死負責!彼侄读艘幌,“你把你的電話給他,再告訴他,如果不夠,再和你聯(lián)系!
      她終于開口了:“不要把電話給他……我……他會找到我的!彼痤^,用乞求的語氣說:“再去找點什么吧……再過一會兒。”
      我盯著她被埋在圍巾里的臉,那張臉如同一只被踩扁的昆蟲:“好吧,我們再去乞討些來!蔽野选捌蛴憽币У煤苤,“你有沒有手表?”她點點頭,“二十分鐘以后,我們到你摔倒的那個地方碰面。”
      “三十……三十五分鐘后好么?”她喃喃道。
      我定定地看著她,點了點頭。她咬著圍巾,頭也不回地消失在夜幕里。
      我在原地站了良久。

      我很明白,我不是一個好的乞討者。我只會敲開人們的車窗,或者車門,用平板干澀、外加因饑餓而虛弱的聲音說:有一個四個月大的孩子,他在這里被人拐走,綁架他的人要他母親用吃的東西來交換,請各位給一點,每人一點點,就可以救那個孩子了!請求各位!
      我不知道自己在說這些的時候是否帶了感情。我也知道,若不帶感情地說,別人絕不會相信。然而我無法判斷這個至關重要的問題。——我可以在酒會上使用圓柔有余的外交辭令,也可以在槍口下和對方插科打諢。然而我竟不知道自己說話是不是帶了感情。
      我甚至無法判斷自己對這件事,究竟是什么情緒。
      ——即使我聲淚俱下,就在這人人自危的時刻,人們哪還有判斷我說話真假的力氣?我打斷自己的思維,試圖用冰冷的論斷來填堵這情緒的斷層。
      我登上一輛大巴。當我說完那番話后,我察覺到的,卻是一股古怪的空氣。人們古怪地交換著眼神,或者不安地瞪視著我。這空氣使我不安。胃里一股空蕩蕩的攪動,身上的肌肉一陣陣抽動起來。
      終于有人說話了:“笨蛋!避噹镱D時漫起一陣同意的喃喃聲。
      “為什么?”我不動聲色地問他。
      “她是故意丟了自己小孩,還假惺惺地叫我們找……”
      “有證據(jù)嗎?”我打斷了他。我明白過來:原來這就是謝陽所在的大巴車。
      “后來她又找我們要吃的,說有人綁架了她小孩。這么假的事,不是一清二楚嗎?”
      “騙吃的呢。”另一邊也有人喃喃地同意,“竟然還有人會幫她找……”
      于是人們車座上的燈又一盞盞滅下去了。我站在黑暗里,仿佛站在鯊魚的舌頭上。
      在我轉(zhuǎn)身準備下去的一剎那,我感到一只手拽住了我:“姑娘!笔且粋老太太的聲音,“把這個拿去!蔽医舆^一只柔軟的布袋,不由自主地蹲下,聽到耳邊的聲音有哽咽:“姑娘,待那個媽媽好一點。她瘋了!
      “她瘋了?”我渾渾噩噩地重復了一遍。
      “她瘋了。”老太太也重復一遍,“太可憐了,可我不能告訴你,這只能我一個人知道……那些人其實沒有說錯……”她似乎也恍惚了,“把這些拿去吧。后面也有幾個孩子,給她拿了些吃的,都在里面……他們不敢出面,怕會有什么后果……你都拿去吧。那媽媽對孩子這么好……太可憐了。”
      “有什么后果……”我喃喃著,站起身來,輕輕地攏了一下面前黑影的肩膀:“我知道,我都知道。”沉默了一會,我輕聲說:“她沒有瘋,這我也知道!

      我當然知道有什么后果。
      我倚在結了冰的車壁上,布袋里是餅干和牛奶。
      我當然知道有什么后果。
      我行李箱里的食物,難道不是整個車里的人,一起犯下的搶案?
      或許這已經(jīng)不能叫做搶了吧。這是生存的需要。只要有一個理由,所有的人就會理所當然地撲上來。而我給了他們理由?倸w是有人提議:“這個女的,她這么有閑心和力氣,去找那個胡言亂語的女人,說明她一定是有許多食物的,否則怎么會那么有空?”總歸是有人總結:“與其讓她干傻事白耗費力氣,還不如把吃的給我們,解決我們的急需!”于是總歸有人動手,打開我的行李箱,哄搶。
      我足以吵醒死人的聲音沒有任何人回應,也沒有人罵我“你他媽的嚎什么”,足見這是一場群體的戲碼。從底部飄到前部的塑料袋,被踩扁的花生糖,鄰座女人臉上的血痕,她手里那塊皺巴巴的巧克力,可不是哄搶的結果?而指出我行李箱位置的人,只可能是她。是她先動的手,我當時是這樣想的。于是我威脅了她。
      后來,一切結束后我回到車里,看到我,她哭了起來:“他們逼我讓開,我不想讓他們拿走你更多東西,就只好告訴他們你把吃的藏在了哪里……我是被迫的……”
      而那時我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力氣,知覺已像墓碑一樣麻木。我對她笑了一下:“不管是不是你,都無所謂。是誰都一樣!蔽业谧焕铮]上眼睛。
      “我真的是被迫的!”她還在哭。我側過頭看著她,覺得她的哭聲,并不比灰暗的天空更有意義。然而我還是對她重復地說:“沒事,都一樣的。都一樣!
      被迫還是自愿,有什么區(qū)別呢?那是同樣的沖動啊。

      謝陽站在了那個地方,她曾摔倒的公路拐角。
      天已完全黑了下來。寂靜。我看了看夜光的手表:十一點。
      “如果他說是十二點之前,那么一定是越早越好!边@呆板的話語我對謝陽重復了將近十分鐘,她才勉強同意,F(xiàn)在她正站在那個地方。我躲在一輛貨車的后面,只能看見她黑色的背影。她似乎心神不寧,一會兒蹲下,一會兒轉(zhuǎn)圈,一會兒又蹲下,隱隱約約傳過來她的哭聲。怎么會有這么多眼淚?我咬著牙想。貼著貨車壁的一側身體正越來越冷。思維也變得越來越鈍重,像一袋沉重的泥土壓在我身上。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會睡過去,也許閉上眼睛就不會再醒來……不能認輸。我把額頭靠在冰冷的車壁上,眼前飄過一團團奇怪的色彩。
      “啊!敝x陽的一聲輕呼,把我從泥沼中拽了出來。我抬起眼睛:一柱手電筒的光,正從隔著近十輛車的遠處慢慢靠近,左右前后地搖晃著,似乎在探路。一個瘦削的黑影隨著那柱光,慢慢地晃蕩過來。我下意識地看了看表:十一點零八分。再抬起眼睛的時候,黑影正慢下了速度,等到離謝陽一車的距離時,手電筒熄滅了。世界重又陷入黑暗。
      謝陽似乎被嚇凍在了路上,而黑影蠕蟲般靠近。一陣響亮的塑料袋摩擦聲。我慢慢地往他們的方向挪動著。突然耳邊傳來壓低聲音的吼聲:“你還要不要孩子的命了,怎么只有這一點?”謝陽的嗚咽:“我……真的只有這么多……求求你,如果不夠,我再去討,可是孩子還好嗎,你至少讓我看他一眼!”依舊是吼聲:“你怎么這么羅嗦!孩子能不在我地方嗎?我不是給你看了帽子?”
      “可是你也許只拿了孩子的帽子!蔽衣犚娨粋熟悉的聲音。
      謝陽那邊突然沉默,半晌,那低吼聲攙雜了惱怒和顫抖響起:“你他媽的報了警?”
      “用你的腦子,”那個聲音刺耳地笑了,“警察過得來這兒么?”
      “江離,我……我叫你不要過來的!敝x陽的哭腔突然把我驚醒。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什么時候走上了前去,而那個刺耳聲音的主人竟是我。我在做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于是我索性走上前去,向那個黑影假模假樣地鞠了一躬:“初次見面,綁匪先生,請多關照。”說著便伸出手去,從他的臉上掠過。他不由得退了一步。
      “你……竟然會有人……”他看了看狼狽的謝陽,“在這種情況下……”
      “您不相信的話,就相信我是收錢的好了。”我又笑了,“我得對得起她的錢,所以我賣力工作。您既然已經(jīng)收到贖金,就把孩子放了吧。孩子餓死在你手里,是要你負責的!
      “不行,這點東西完全不夠!彼敲嬲窒聜鞒龅穆曇粲肿冇擦。我快要笑了出來——剛才那一摸的觸感,這面罩分明是用毛巾做的,“不過我可以讓你再看看孩子的東西。我會把他蓋的毛巾毯拿來!彼麄}促地一轉(zhuǎn)身,便要離開。
      “我不要他的毛巾毯,我要看孩子!”“你拿走他的毛巾毯,想把他凍死嗎?”謝陽和我同時高聲喊起來。那手電筒光停頓了一下,便又慢慢地離開了。我把手電的光轉(zhuǎn)向謝陽,看見她的嘴唇顫抖,頭發(fā)、圍巾和手套上沾滿了雪,手里的布袋不知什么時候不見了。我沒有停頓,立刻開始行動。
      等我回來的時候,謝陽依然站在那里。
      “你走吧。”我轉(zhuǎn)過身,“回你的車上去!
      “我……”她的嘴唇依然在顫抖,“我想看看孩子……”
      “回去!蔽矣檬种钢蟀偷姆较,“我?guī)湍阍谶@里守著!蔽彝蝗恍α,“我看你精神狀態(tài)很不好,不如把事情交給我!
      她聽從了我的話,一步步往大巴方向挪去。突然間她回頭了:“你……你不冷?”
      “如果你這樣想的話,那就把圍巾給我好了!蔽彝回5卣f。
      “哦……那好……”她解下長長的圍巾,伸手繞在我脖子上。我沒有動。
      她的手突然停住了;她抬起頭,近乎怯怯地看著我:“你真的要收錢?”
      突然我疲憊之極。我后退了幾步,以便把圍巾從她手中扯開!澳隳臎隹炷拇グ!蔽肄D(zhuǎn)過身,良久,聽到她離去的腳步聲漸行漸遠。
      于是我向前走了幾步,蹲了下來,用雙手扒開路旁的雪堆。謝陽手中消失的布袋赫然從冰雪底部出現(xiàn)。我把手伸進袋子,摸到了我的壓縮餅干。

      車門開了。黑色的人影,哆哆嗦嗦地爬進狹窄的車廂。
      “請您別動!蔽已杆偕斐鲎笫郑直劾锏纳眢w猛然僵直了,或許是他感到腰上某種硬物正在頂著他吧。“我沒有別的意思,”我接著說,“只是想讓您趕快把孩子交出來,以及……”我的右手往前動了動,“不交出來的后果!
      他重重地喘了口氣:“你是誰?”
      “請快把孩子交出來。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職業(yè)殺手?”
      我沒應聲。
      而他反而喘著粗氣笑了:“哈哈……哈哈哈,一個職業(yè)殺手,竟然也管起這種事來了。你不覺得你很搞笑?”
      “你比我更清楚,你殺了人!蔽乙残α耍辉儆枚Y貌詞匯。
      笑聲突然停止:“我殺了人?”聲音中帶上了驚異。我怔了一下。這可不是我預料中的恐懼啊。我想錯了嗎?
      “你說我殺了人,我殺了誰啊?”他的聲音不依不饒。我的頭又開始痛了,卻已無法變更臺詞:“那個你抱走的孩子,不是因為你的原因而死?”
      半晌傳來他悶悶的聲音:“他是死了,我不曉得你是怎么知道的!卑肷嗡謵瀽灥卣f,“可是絕對不是我弄死的。我把他抱來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死了。”我的意識回復了清晰。無論如何,我是想到過他這樣回答的可能性的;只不過沒有另一種的概率大罷了。我聽見自己干巴巴地說:“我怎么能夠相信你?誰知道你是不是想把孩子死的責任,推到他媽媽身上!
      “問題就在這里嘛!”他突然暴躁起來,卻只吼了一句就停下來喘氣;大概是餓得沒了了發(fā)火的力氣,“我沒法讓別人相信,那孩子是我抱來時就死的!或許連他媽媽都不知道他已經(jīng)死了,我是黃泥掉進□□里了!”他停下來,一時間整個車廂只剩下他的喘氣聲。我沒有出聲,直到他頹喪的聲音再一次響起:“我把整件事告訴你,你相信我……我快餓死了,所以把孩子抱走,來要一點吃的……我把孩子抱到車里,放在你現(xiàn)在坐的地方,然后用毛巾蒙住臉,戴好帽子,想走出去把那昏倒的女的叫醒,把我的要求告訴她……后來想想不對,孩子放在車廂里可能會被人看見……我就想到了后面的轎車,我有鑰匙……然后我抱著孩子下車,繞到靠著護欄的那邊,開了車門,打算把孩子放進去……然后我發(fā)現(xiàn)不對,孩子一點動靜也沒有,我仔細一看,他嘴巴都紫了,一點聲音也沒有,我想完了,他已經(jīng)被餓死了……”
      “可是你還是把他放到了車里,也沒取消你敲詐食物的打算!蔽依淅涞卮驍嗨
      “我實在是怕,看到他被餓死的樣子,我更怕自己被餓死,所以我賭了!”他的聲音突然又激動起來,“他媽還在那邊用手當搖籃搖著孩子,估計不知道孩子已經(jīng)死了,所以我想就賭一把吧……去要一點吃的來,然后特意不說到底要多少吃的,等拿到手了,就說還不夠,溜回來,再找個沒人的雪地,把那孩子埋掉!彼蝗话l(fā)出一聲短促的苦笑,“沒想到弄來的吃的真的就那么點,我正想叫她再弄呢,突然發(fā)現(xiàn)居然有人在幫她!
      “然后你就決定不冒險了,直接把孩子處理掉。”我聽到自己話音里嘲諷的味兒,“你就不怕我們找到你?到時候你還是得跟孩子的死扯上關系!
      “我打算賭一把的時候就想好了,只拿小孩的帽子給你們……這樣就算找上來了,我只要不松勁地說‘我只拿了小孩的帽子’就行!彼斓毓緡仭
      “好歹也算沒計劃的犯罪,看來沒吃飯并沒把你的智商給餓著,”我挖苦地說,并沒有松開勒著他的手臂,“帶我去你藏孩子的地方。”
      這一次,我意外地在他的話語中聽到了恐懼:“那小孩……他不見了!

      我不明白事情為什么會有這么多變故。站在高速公路拐角的邊沿,我仰頭望著車架,以及安穩(wěn)在車架上嶄新的小轎車們。他爬上車架,拉開車門,發(fā)現(xiàn)孩子消失了。我默念著他的敘述,盯著車架發(fā)呆。上面的積雪為什么被蹭掉了幾塊?我混沌的腦海里突然閃了一下。我蹲下身,順著積雪掉落的方向,順著雪痕,往高速公路下方的斜坡看去……直到斜坡的底端,手電筒的光下,出現(xiàn)一個五彩的物件。
      一種絕望猛然間涌了上來,我轉(zhuǎn)身揪住了同樣在發(fā)呆的他:“你就這樣把孩子處理掉了?這是孩子的毛巾毯吧,啊,你自己說?”
      “是……沒錯……可是我真的沒有……”他語無倫次,突然間他兩眼放出光彩來,“我知道了,這孩子原本沒死!一定是我沒有關好車門,他醒過來,自己爬出去,然后掉下去的!他的死和我沒關系!”他的語音里充滿了喜悅。
      絕望消失了,取代的是憤怒。我似乎只會憤怒這一種感情!澳愫f,”我啞著喉嚨說,“孩子爬出去的時候,會自己關車門嗎?”我迫近他,黑暗中我們都在喘氣,“你還要裝?”
      黑暗里我看不見他的表情。我只感到一股大力沖向我的身體,依稀伴隨著一聲嘶叫:“你去死吧!”我的背重重砸在積雪里,整個身體斜了過去;我順理成章地從斜坡上翻滾了下去。一定有什么弄錯了。陷入黑暗前我迷迷糊糊地想道。

      我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錯誤。從一開始,我為什么要管這件事?是我導致整件事錯誤連篇。我像一支傻瓜的筆,整天在試卷上亂涂亂畫,再眼看著滿卷子被印上鮮紅的叉叉。
      ——你還是閉嘴吧,既然你這個錯誤還存在著。
      我艱難地爬上高速公路,帶著一個僵硬的大腦,以及手里一卷毛巾毯。我在雪地里繞了近乎半個圓,才找到一個可能使人爬上高速公路的地方。
      手里的毛巾毯是我斜坡探險的惟一收獲。它弄得我完全從昏迷中驚醒:毛巾毯里不是一個四個月孩子的尸體,而是一團嚴嚴實實的雪塊。
      我早該想到不是那司機把孩子扔下去的。我咒罵自己的愚蠢。如果他要處理孩子的尸體,打死他都不會把它扔在自己的車附近。他竭盡全力要掩蓋任何聯(lián)系自己和綁架案的痕跡。比如說,特意摸黑跑到遠處,再從遠處打著手電筒接近謝陽,想讓別人以為自己來自遠方。
      可是他的破綻也不小!笆c之前”?他是在說,十二點之前的任何時間,只要謝陽站在那里,他就會過來取食物。他一定就在附近,在他隨時可以看到那個死角的位置。事實證明這個推理是正確的。十一點謝陽站在那里,十一點零八分,手電筒的光從遠處出現(xiàn)。他害怕自己苦心敲來的食物被別的什么人搶走,因此用他最快的速度行動。他太急了。
      所以他失誤了。我抓住了他在離開時先跑到遠方再摸黑回來的空隙,迅速地把可以看到那個死角的汽車們排查了一遍。只有一輛車的駕駛室里沒有人。他的那輛龐大的,載著八輛小轎車的大貨車。
      可是我后來還是犯傻了,是不是?這愚蠢導致我與三十厘米厚的積雪親密接觸,就算我實在不喜歡雪塊在脖子里溶化的感覺。我早該想到的。關著的車門——不是孩子自己爬出去的,拋尸位置太近——也不是他自己處理掉的。于是只可能是第三者抱走了孩子。但,那是誰?
      還有這斜坡下只有這一張空包袱皮,倒是我的意料之外……我?guī)е鴿M腦子的渾噩,機械地在高速公路上挪動,尋找著。天光已微微有些亮了。又是一個和饑餓和死亡聯(lián)著姻的白日。

      看見我的時候,謝陽瞪大了眼睛,往后縮了一下。我知道,就算是隔著大巴車的玻璃,她也能看出我死人一樣慘白的臉色。我示意她下來。這挪一挪手臂的動作也讓我能清晰地感知到能量的流失。必須快點解決一切,我暗想。
      “你怎么了?怎么弄成這樣?”她似乎想靠近,但又站住了。
      “謝陽,”我沒有看她,輕聲說,“你丟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
      面前的尖跟皮靴似乎微微退了一步:“你胡說!
      “我問你‘你兒子多大’的時候,”我自顧自地說下去,“你說,‘四……不,四個月’,不記得了?”她沒有回應,“你既然用了‘不’字,說明你前面想說的不是‘四個月’,那是什么呢?四十天,四百天,還是四歲?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你脫口而出的不是‘四個月’。難道我會相信,有一個母親,把自己四個月的孩子記成四十天四百天大,或四歲大?”我看看她,并沒有提高聲音地下了結論:“這不是你的孩子!
      她一動不動。我很想湊近她,但身體已不怎么聽使喚了。我只好繼續(xù)說下去:“而且你早就知道,孩子已經(jīng)死了,就在你下車之前。對不對?”她猛地抖了一下,“你在車上,突然發(fā)現(xiàn)孩子沒有動靜,然后你發(fā)現(xiàn)他沒有聲息,嘴唇發(fā)紫……你想起車載廣播里曾說,有個孩子在堵車時,因為空氣不流通和饑餓而死,你就知道自己手里的孩子,也是一樣……你嚇壞了,趕緊沖下車去,找到一個死角,想在沒人的地方好好想想,但你卻滑倒了,昏了過去!笨煺f完吧,我對自己說,“你醒來發(fā)現(xiàn)孩子不見了,周圍也沒有影子,你迷迷糊糊地回到大巴。你下意識地知道,你無法解釋自己手里突然沒有了孩子。所以你求他們幫忙尋找孩子!
      “你別說啦!笨諝饫镲h過來幾聲咕噥。
      “你又走出車外,突然你想到,這是一個最好的機會,可以讓你把孩子的死亡歸罪到別人身上,比如說,那個抱走你孩子的人……你一直在半真半假地演戲!蔽遗﹄x開了倚靠的車壁,靠近她,“沒有關系,對不對?反正那不是你的孩子,你只想到自己,孩子只是你的工具……或許就算他是你的孩子你也會一樣做……你可以讓他冰冷的尸體一直呆在黑暗里!”我用力吐出最后一個音,便直起身,準備走開。我不想再呆在這里了。
      身后傳來她的嗚咽聲;有幾個音節(jié),飄進我的耳朵。

      結束了。
      我?guī)缀跏桥阑刈约旱拇蟀,重重地把自己摔在座位里。看到我,鄰座的女人哭了起來。焦灼和恐懼把她的臉折騰得五官變形。她不停地解釋說,她是被迫的。
      我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力氣,知覺已像墓碑一樣麻木。我努力對她笑了一下:“不管是不是你,都無所謂。是誰都一樣!蔽野c在座位里,閉上眼睛。
      “我真的是被迫的!”她還在哭。我側過頭看著她,覺得她的哭聲,并不比灰暗的天空更有意義。然而我還是對她重復地說:“沒事,都一樣的。都一樣!
      都是同樣的恐懼使這一切發(fā)生。
      從謝陽開始復述她與綁匪的對話起,我就開始懷疑她了。
      怎么會有一個母親,在與搶走自己孩子的綁匪對話時,不確認孩子的安危,也不請求看一眼孩子,更不要求對方照顧好這個才四個月大的小孩?整段對話中,涉及到孩子的,只有她反復確認孩子是不是在對方手里。仿佛她關心的是孩子的去向,而不是孩子本身。
      一開始,我把這模棱兩可的疑點,與那句“四……不,四個月”的回答結合在了一起,認為正因為失蹤的不是她的孩子,因此她并不關心孩子的本身。但接下來的試探卻使我驚訝。當我提到要不要牛奶的時候,她的反應竟是“算了,這里沒有廁所”。
      想一想吧。四個月大的孩子,在這種時刻,牛奶是關鍵的嬰兒食物。廣播里早就報過有孩子因為缺少嬰兒食物和窒息而死的慘事,作為照顧嬰兒的人,怎么會拒絕牛奶?而且她的反應,竟是把“牛奶”與“廁所”聯(lián)結在一起。嬰兒是無所謂廁所的。這樣的視角,只可能屬于她自己!再加上她是女人,難以隨地解決,廁所的問題就顯得更為緊迫。她潛意識里把牛奶當作了自己的食物。
      這讓我感到悚然:她的心里根本就不存在這個孩子,也從未考慮孩子的需要!
      可這是因為她對孩子毫不在意嗎?又不像。在之前的對話中,說到孩子,她就會哽咽到說不下去。如果這個孩子的死活對她沒有意義,她又為什么這樣竭力地為孩子籌集“贖金”;如果她是裝給人看的,為什么又在那個沒人的死角癱倒在地上哭泣?
      她心里有這個孩子,并為他的事傷心;她的心里根本沒考慮過使孩子活下去需要什么,在這每個人都竭力要活下去的特殊時刻。
      我努力想解決這一對矛盾;而當我想到那種可能性時,我便在話語里重重地重復加上“餓死”兩個字。并在說完后建議她,為了不讓孩子餓死,盡快把“贖金”送過去。
      然而她卻堅持說,再去找點什么來。很顯然,我的話令她明顯地顫抖:她觸動了?墒撬]有多為孩子擔心一分,反而盡可能地拖延時間。一個朦朧的推斷就此清晰:那個孩子已經(jīng)死了,并且她知道這一點。所以她傷心恐懼,然而卻不為孩子的生存擔心分毫——因為他已經(jīng)死了。
      而她所在的大巴上,那個老太太的話,又添加了輔助的證明:她說謝陽待孩子很好——但現(xiàn)在她卻根本不在意孩子的安危;連給她食物的孩子也知道她需要牛奶——她自己卻拒絕。最重要的是,老奶奶話中指的“那些人”,應該就是我和她共同聽到的,車里其他人的話——他們認為謝陽是故意丟了孩子,再向他們騙吃的——老太太說“他們其實沒有說錯”,還告訴我謝陽“瘋了”。老太太認為謝陽是故意丟了孩子,然而她憐憫謝陽;因為她也發(fā)現(xiàn)了孩子的死亡,覺得謝陽是受到了嚴重的刺激,精神失常了。
      可是我明白她沒有。她不過是想逃脫孩子的死亡中,自己要負的責任。
      兩次與那綁匪見面,她的態(tài)度截然不同。第一次她只是冷靜地確認了孩子確實在對方手里。第二次,她卻聲淚俱下地要求綁匪給自己看看孩子。這前后兩次的差異令人困惑。這時候我想到,她一直想拖延時間,盡可能晚地把東西給綁匪送去。這拖延,首先說明了她對孩子毫無擔心,佐證了孩子已死的論斷?墒峭评淼淖C據(jù),首先是客觀的事實——在孩子已死這客觀情況下,她有什么意義盡力拖延呢?
      惟一的意義,恐怕就是讓孩子在對方的手中多呆上一會兒。
      我由此揣摩著她的心理,突然洞明了:當你發(fā)現(xiàn)一個孩子死在了你手里,你會本能地想保護自己,保護自己逃脫責任。而她的行動,正是如此:孩子在另外的地方呆的時間越長,孩子被判定死于你手的可能性越小。甚至,她可以把事情嫁禍過去。
      正是如此。謝陽正不知道怎么處置孩子的死亡,發(fā)現(xiàn)有人把孩子搶走,正是把孩子的死亡歸罪到他人身上的機會,于是在盡量確認孩子確實在他手中的同時,竭力不讓他去接觸孩子(不提出更多要求確認孩子在他手中的要求,不提出看看孩子),并滿足他的要求,使孩子在他手中停留的時間盡可能長些。
      第二次她一反原態(tài),聲淚俱下地要求看看孩子,恐怕是她覺得拖延的時間已經(jīng)夠長了。于是她一邊說著“孩子的餓死你要負責任”,為控訴綁匪害死孩子埋下伏筆——如果對方不答應給她看孩子,那么他就更可疑,對她也沒有什么損失;如果對方答應了,他會去把孩子抱來,這時候她就可以控訴孩子是司機害死的;如果對方答應了而沒把孩子抱來,說明他,也發(fā)現(xiàn)了孩子的死亡,他就會覺得是自己把孩子害死的,會嚇得不敢再去找她們,而是把孩子處理掉,這樣,孩子的死就整件與她無關了。所以當我要求她回去的時候,她乖乖地回去了,為的是在發(fā)現(xiàn)孩子的死時,她不在現(xiàn)場,使自己更缺少關聯(lián)。
      一切反常的行動都與這自然的心理,契合起來。
      還有那被她埋在雪里的布袋,以及里面的食物。雪早就不下了,為什么她的手套圍巾和頭發(fā)上都有雪?她有什么機會使這樣的部位沾上雪?只可能是她背對著我蹲下時。她在用手弄雪,而她手里的布袋不見了。而綁匪又吼著說,食物不夠。再加上之前的論斷,這一切不得不使我想到,她不甘把食物交給綁匪,自己藏了一部分。當我挖出那只布袋的時候,我更確切了孩子已死的判斷——她并不怕綁匪撕票。你可以說她拖延時間是害怕食物不夠,綁匪撕票,然而這個判斷在她私藏食物的事實下瓦解。
      我感到意識在流失,覺得胃正在被自己的酸侵蝕……我已經(jīng)沒有力氣再去查那孩子的下落了。這場圍繞食物、讓每個人為自己的生存而紅了眼的犯罪,只造就了一個無辜孩子的死亡。
      我閉上眼睛,仿佛能聽見一陣屬于嬰孩的、微弱的哭聲。

      第六十個小時。
      一陣急促的拍打聲,把我從無意識的深淵里拽了出來。
      謝陽使勁地拍打著我倚靠著的窗,一張臉似乎從里面向外發(fā)著光,嘴唇焦急地蠕動。我很想站起來,然而身體完全不聽使喚。我索性一動不動。突然間車門被撞開,謝陽帶著一陣風沖了進來,聲音顫抖:“江離,孩子找到了!”
      “找到了尸體又怎么樣……”我咕噥著,腦子里一片空白。
      “他還活著哪!”
      “什么?”霧突然有點散開,我瞪大眼睛看著她。她的喜悅不是裝出來的。
      “你詳細說,怎么回事?”我竟然一個打挺就坐了起來。抬頭的瞬間,掃到了桌子上不知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一塊巧克力和一罐水蜜桃汁,便不客氣地抓起來,灌了下去。葡萄糖在身體里流轉(zhuǎn)開來,意識回落的感覺幸福地襲來……我嚼著巧克力,聽著謝陽顫抖的聲音。
      她說,她被我揭穿后,失魂落魄地亂走,突然聽到一陣嬰兒的哭泣聲。
      她說,她不由自主地往那個方向走去。
      她說,她看見抱走她孩子的男人,也正驚愕地站在一扇車門前。那車窗打開著,車里傳出女人的叱罵聲,而男人不知是驚喜,還是羞愧。那是輛私家車,就停在男人的貨車旁邊。
      她說她沖了上去,發(fā)現(xiàn)那正是原本自己手里的孩子。此時他正在另一個陌生女人的懷里微弱地哭泣,女人的身旁敞開著急救箱。
      原來那女人是一名醫(yī)生,車里總是準備著急救的箱子。原來,她曾看見貨車的司機抱著什么轉(zhuǎn)到他們看不見的、面臨著高速公路欄桿的一面,回來時手里沒了東西;又想到剛才謝陽來討過吃的,心里漲起了懷疑。
      于是她趁司機不在出去偷窺貨車,想到孩子可能被藏在轎車里,于是爬了上去,用手機的光照,發(fā)現(xiàn)孩子在車中。于是她打開車門抱走了孩子,并趕緊回到自己的車里進行急救。
      她想到那司機可能會發(fā)現(xiàn)孩子沒了,四處追查。她怕自己藏著孩子被他發(fā)現(xiàn),他會對自己不利,于是靈機一動,扯下孩子身上的毛毯,包了一團雪,故意做出些痕跡,便把裹好的毛巾毯滾了下去。
      孩子沒有死,他只不過因為饑餓而昏迷。她救醒了孩子。
      謝陽的聲音不知是后怕還是羞愧:“你知道嗎,那確實不是我的孩子。我親生的孩子四歲,而他,是我老公出軌和另外一個女的生的……我恨他,可是他畢竟是個孩子,我得對他好……知道他死了我很害怕,可是我反而覺得解脫了……所以連仔細確認也不敢,似乎只想讓自己相信,他已經(jīng)死了。”
      “弄了半天,那老太太還真沒說錯。精神不正常!蔽衣犕晁械臄⑹,低聲道。
      “你說什么?”謝陽那發(fā)著光的臉靠過來。我往后蹭了蹭;不威脅別人的時候,我反感與人接觸:“那抱走你孩子的白癡呢?”
      “他被那女醫(yī)生罵了,可是卻沒什么反應,一點都不悔改,”謝陽不滿地說。你也沒有悔改,我暗暗地想,這種原始的生存欲望怎么悔改?我動了動嘴唇,卻沒有說出。
      “可是我來找你的時候,他突然對我說,‘幫我對她說聲對不起’!敝x陽接著說道。
      “你告訴他,”我把頭往后一仰,不顧謝陽的驚詫,“雪地里睡覺不壞。你走吧。”
      “還有……”她欲言又止。我睜開眼盯著她。良久她不說話,我不耐煩了:“我知道了,你想給我錢。兩百塊錢一個小時,拿來!
      “不是……我只是覺得,謝謝你。”她囁嚅著,轉(zhuǎn)身就快步離開了。
      “謝我?你還欠我咨詢費!蔽衣犚娮约焊砂桶偷穆曇粼谧匝宰哉Z。突然聽到身旁撲哧一聲。我斜著眼睛,轉(zhuǎn)頭看了看鄰座的女人。她覺察到了我的目光,不自覺地躲開我的視線,把眼神落到了桌子上。我一笑,又喝了一口果汁:“這回又是被迫的了?”
      “不……我……這……”她手足無措。
      “好了,味道不差!蔽抑浦沽怂杨^轉(zhuǎn)向窗外。云層似乎比昨日稀薄了。然而,這不足以使我相信陽光即將到來。
      孩子沒有死,不過是剛好碰上一位勇敢的醫(yī)生。我對自己說。偶爾的幸運,抵得過持久的黑暗么?
      誰知道。

      2008-2-13 2:05:18 初稿
      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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