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楚家的宅院前，我攜著我兒滑嫩的小手，看著我母子二人一身的粗布麻衣，眼中含了淚，指了指此時熱鬧喜慶的宅子，繼續(xù)離間道：“晉兒，娘親與你說，你爹這個人靠不住，咱們母子久居深谷，他身處這熱鬧華麗的宅院，錦衣玉食，定是與咱們相處不來的�！闭f著，假意拿帕子抹了抹眼睛，眼角處撇到我兒望向我的眼神頗為無奈，似是有話要說，忍了忍，終究咽了回去。
　　門前守衛(wèi)盯著我母子有一會了，此刻終于按耐不住，下來盤問，我估摸著是看到我在人家辦喜事的時候卻凄凄楚楚的在門口哭個沒完，許是要攆人，便痛痛快快止住抽噎，自報家名：“告訴楚暮，我把他兒子帶來了�！笔匦l(wèi)著實(shí)驚住，愣了半晌，片刻緩神才問道：“那請問姑娘貴姓�！蔽移擦似沧�，說道：“上官�！�
　　片刻功夫，我看到朱紅的大門后蜂擁似的涌來一群人，最前面的黑色身影許久未見了，是楚暮，后面的人只識得今日的壽星，楚暮他爹，我兒的祖父。
　　楚暮急步走來，又生生的止步在臺階上，怔怔的看著我，目光灼熱。我被他盯的渾不自在，半蹲下去為我兒整理他的小布衣。
　　我兒看見楚暮，脆生生的喊了一聲爹爹，又謙虛有禮的向他身后的一群人拜了拜。楚暮這才回神，走下臺階，抱起我兒，站在我的身邊，低低的喚我“阿翎。”
　　我低頭盯著自己的鞋尖，默不作聲，半晌，一只溫?zé)岬氖稚炝诉^來抓住我的手，我掙了掙，沒有掙開，抬頭望他。
　　他卻把目光轉(zhuǎn)向了懷里的晉兒，嗓音清亮：“這是我的兒子楚晉，”又重新把目光放在我的身上，緩緩道“我的妻子，上官翎羽”

　　我千里而來，一時不慎趕上了楚暮他爹的壽辰，我兒偷偷扯我的衣角，我佯裝不知，他執(zhí)著的又扯了扯，我愁眉苦臉的在小包裹里翻了翻，心想好你個見了爹爹忘了娘的小子，好半晌拿出一只血紅的參，我兒快速從我手中拿過血參，在我肉疼的目光中屁顛的將其當(dāng)做壽禮送給了他的爺爺，又嘴甜的說了幾句壽詞，老人家高興的胡子都翹起來了。
　　我扭過頭去，眼不見心不煩，卻見楚暮正在打量我，嘴角攢出笑意。我卻心塞的緊，兒子的心跑了不說，又賠了一只價值非凡的千年血參。
　　五年來，第一次與楚暮這樣近，我見過他玄衣輕揚(yáng)，桀驁不羈的模樣，也看過他面容清冷，目光深沉的模樣，而此刻，他忙前忙后，命人在他自己的院落中收拾出一個房間，又親自置辦了許多物什，擺放在房中，不時的顧看著跟在他身后的晉兒，第一次清醒的認(rèn)識到他已為人父。
　　他讓我看這間房間置辦的如何，我見屋內(nèi)的擺設(shè)竟與晉兒在百草谷的房間有八分的相似，點(diǎn)了點(diǎn)頭，表示不錯。兩人便沒有了話題，我覺得氣氛沉悶，隨便問道：“我的房間呢？”問完，便想抽自己一個嘴巴。
　　楚暮沒有答話，與晉兒交代了幾句，讓他早點(diǎn)休息，我兒乖巧的點(diǎn)點(diǎn)頭，他又指派兩人照看，便扯了我一同出去。
　　走進(jìn)這院落的正房，他才開口道：“你同我住�！蔽业皖^不語，他沉默片刻，又補(bǔ)充道：“我剛介紹過你是我妻子，我…”
　　“我懂得”我打斷他，獨(dú)自走到桌旁坐下給自己倒杯茶，我懂他是怕別人的閑言碎語，楚暮五年前就對外宣稱已有妻室，今日賓客尚在，若知道他與剛剛歸來的妻子分房而居，定要生出事端。
　　我喝了口茶，斟酌了片刻，開口道：“楚暮，這次我來，只是想把晉兒留下�！�
　　眼角處楚暮的身影一僵，沒有說好或者不好，只是沉吟了一下，道：“你且先住著�！�
　　我明了他知道我不會將晉兒留下立刻就離開，所以只是說讓我先住下。
　　三更的鑼聲響起，我和衣躺在床的里側(cè)，面向墻壁燭火熄滅，聽到楚暮躺下的聲音。
　　漆黑的夜靜的深沉，腦子混沌著，一絲睡意也沒有。聽見楚暮的呼吸聲，我知道他也沒有睡。
　　寂靜的夜里，兩人各懷心事。
　　“對不起�！彼统辽硢〉穆曇敉蝗幌肫�。
　　我的心一緊，對不起，這句話那一年我聽他說了那么多遍，每每聽著抑制不住的心寒，也從未理過他哪怕一次�？山裉炻犓f，卻覺得傷心，委屈。眼睛有些酸澀，我默默地擦了下眼，第一次回他：“嗯�！�
　　他的呼吸一滯，我卻也收了聲，半響，他說：“睡吧�！币股貧w寂靜，我又哪里睡的著，往事一遍遍在腦子里閃過，頭腦愈加清晰。

　　我是醫(yī)圣上官闕最小的女兒，上面有三個哥哥，上官槿木，上官瑯玕，上官笙簫。五年前，我十七歲，與哥哥們在百草谷潛心習(xí)醫(yī)。雖然我年紀(jì)輕，但醫(yī)術(shù)已經(jīng)與哥哥們不相上下，尤擅解毒，父親那時經(jīng)常流連在深山之中，采集稀罕的藥草，谷中事物由哥哥們打理。
　　某一日谷中送來一位男子，據(jù)說是父親故人之子，中了血竺詭之毒，此毒甚為陰損，中毒之人受萬蟻噬心之苦，十二個時辰后毒發(fā)身亡，但通常的人在中毒后都忍不到毒發(fā)之時，便因忍受不了這種痛苦自決而死了�！�
　　沒錯，中毒的人是楚暮，他被送來之時距毒發(fā)只差一個時辰，神智竟然清醒，只是面色慘白，痛苦異常。我著實(shí)欽佩他的堅(jiān)忍，哥哥們診斷后都一致認(rèn)為他們出手只能救得性命，卻保不住他那一身的武藝，我覺得這么個人廢了豈不可惜，大哥問我：“小妹能救？”
　　我點(diǎn)點(diǎn)頭“可以�！�
　　救他絕非易事，我衣不解帶十五天，耗費(fèi)心血為他一點(diǎn)一滴逼出毒素，為的是讓他不留病癥，十五天后，他面色漸漸紅潤，我卻要病了，哥哥們看著陣陣心疼，忍不住埋怨。
　　第十六日的清晨，楚暮從昏睡中轉(zhuǎn)醒，彼時我正在最后一次為他行針，肅清余毒。他醒后眼中只有片刻的混沌，便恢復(fù)了清明。對我講的第一句話是：“多謝姑娘救命之恩�！�
　　來百草谷尋醫(yī)治病的又有幾人不是與閻王爭命呢，聞聲我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句，繼續(xù)行針，他也就知趣的沒有再開口。
　　楚暮身上的余毒已經(jīng)清除，再無大礙，只需滋養(yǎng)些時日便好，我心力交瘁，把楚暮交由哥哥照看，回去休息，整整睡了兩日，精神好了許多。出門時看到十幾日前半個死人般的楚暮如今神清氣爽，在我的獨(dú)院里與小藥童們一道忙著整理藥草，分外賣力。
　　我看的出奇，楚暮回身時發(fā)現(xiàn)了我，一臉笑意的向我這邊行來，道：“阿翎妹妹醒了？”
　　我問他這是做什么，原來是他感念我救他性命，不知何以為報，哥哥們給他出主意來幫我清點(diǎn)草藥，我思忖是哥哥們偷懶，將自己的活計指派給他人，卻也覺得不用白不用，他這許多天浪費(fèi)了我不知多少名貴珍惜的靈藥，我這人對名貴草藥吝嗇的緊，故意清清嗓子：“既然救命之恩無以為報，那你給我出點(diǎn)力也就不過分了。”
　　他灑然一笑：“阿翎妹妹盡管開口�！�
　　于是，我每日上山采藥就帶著楚暮，他不識藥草，不過武藝不錯，之前我看上的好些長在絕壁上的靈藥有他在都可以盡收囊中，我很是歡喜。
　　楚暮這人平日里沉靜少言，有多少話似乎都斂于心中，且武藝高強(qiáng)，風(fēng)姿翩然，聽說他家有莫大的家業(yè)，思慕他的姑娘無數(shù)，我便痛心疾首的與幾位哥哥說：“要論家業(yè)，這百草谷是我們上官家的私產(chǎn)，谷中有珍草無數(shù)，你們倒也算的上富庶；若論相貌，幾位哥哥也是儀表堂堂，人中龍鳳；若論謀生手段，哥哥們醫(yī)術(shù)高超，除了我與父親，哥哥們倒也不懼他人，可是哥哥們?yōu)槭裁淳驼l也討不到一位嫂嫂呢？”
　　幾位哥哥面面相覷，深深覺得楚暮的到來是個威脅，竟然連以往如此仰慕他們的小妹今日都說出這番話來，順帶的看著楚暮也礙眼了許多。
　　楚暮得知只是一笑置之，我覺得這才叫氣度，反倒是思量另一件事，楚暮是男子的威脅不錯，但哥哥們是何時產(chǎn)生了我那般仰慕他們的錯覺呢？
　　我想楚家家業(yè)大，他定是極忙的，可是看他在谷中竟清閑的不得了，其間父親也傳來家書，意思是楚暮毒傷初愈，讓我們好生照料故人之子�？吹竭@封信，我抹了抹頭上的汗，不知我日日帶他進(jìn)山識藥辨藥，算不算是照料。
　　楚暮這人動手能力極強(qiáng)，比如一次我與他說這深谷中有七種云豹，豹紋各不相同，集在一起繁復(fù)多彩，極為好看，只是極難獵得。第二天我目瞪口呆見到一張七色的皮毯端端正正的擺在我客廳的桌子上，楚暮一旁閑閑的說：“送給阿翎的�！蔽蚁沧套痰氖樟恕�
　　楚暮青年才俊，與他相處甚是舒坦，那時年少，不知情意懵動，只是愿意與他時時呆在一處，他對我也是百依百順，如今想來，應(yīng)該是對妹妹的寵愛吧。
　　轉(zhuǎn)眼，楚暮在谷中已經(jīng)休養(yǎng)了三月有余，他平日里晨起習(xí)武，之后陪我到山中采藥，傍晚時分也會來我的小院中或是向我請教藥理，或是閑聊打趣，有規(guī)律的很。卻有一日他整日未見蹤影，我尋他不得，擔(dān)心他進(jìn)山迷路，最后在一處我平日采藥歇腳的溪邊找到他，他臥在一塊青石上，身邊散落著十幾只酒壇，人還是清醒著，有些人醉了便蒙頭大睡，煩惱也就付之一炬了，可有些人越想借酒消愁頭腦卻越是清明，痛苦的很，楚暮大概便是后者，而且是酒量特別好的那種。其實(shí)，我后來總是想那日我若未去尋他，或者不那么執(zhí)著，尋了一半便回去也就不會有那么多的瓜葛糾纏了，如此也就兩廂無事了。
　　他雙眼怔松，似是盯著溪水中的潾潾波光，呢喃著什么成親，下毒之類的胡話，我從未見過他如此頹唐的模樣，心里百味雜陳。走上前輕輕喚他“楚暮�！�
　　他有些恍惚，盯著我許久，眼中泛起異樣的神采，半晌喚出一個我從未聽過的名字“琳瑯。”他死死的抓住我的手臂，神色有些猙獰，大聲吼到“你為何如此狠心，”又突然的緩和聲音“你可知道我有多么想你。”我突然了悟到了什么，覺得心里空落落的，他這樣是為了另一個女子，感到傷心氣惱，便死命的想掙脫他的桎梏，跑的遠(yuǎn)遠(yuǎn)的。
　　他見我想走，就抓的更加用力，大聲吼道：“我不準(zhǔn)你走”整個人欺身過來，困住我的手腳，我害怕的留下眼淚，拼命的掙扎，一遍遍哀求他放開我，他的桎梏反而更緊細(xì)碎的吻落下來，我漸漸的沒了力氣，哭啞了嗓子，腦中混沌，只覺的一切荒唐。
　　那日之后，整整七天，我躲在房里，他就站在我的門前，一遍遍呢喃著對不起，哥哥們察覺異樣過來看我，我死死的堵在門前，不敢見他們。
　　后來哥哥們大概了解到什么，十分暴怒，楚暮身上挨了許多拳頭，他生生受了。我不愿見他，哥哥們將他趕出了山谷，他就在山谷的入口處守著，不肯離去。
　　我心中漸漸的沒有任何想法，提起楚暮也覺得寡淡了，哥哥們私下給父親去了信，又商談是否要讓楚暮娶我，我只覺得一切好笑，終究只是愧疚，有何意義。直到一月后，我食欲不振，時常干嘔，哥哥們?yōu)槲野衙}，診出身孕，我一時有些慌亂，坐立不是，卻沒有半點(diǎn)拿掉這孩子的想法，我一直以為是醫(yī)者仁心，才讓我不能剝奪一個無辜的生命，卻從來沒有想過是我對楚暮的感情已經(jīng)埋下，即便我那時怨他，恨他，卻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shí)。
　　父親與楚暮的爹先后到達(dá)百草谷，我經(jīng)過初時的不安，卻也漸漸安下心，每日照舊去山中采藥，只是肚子里多了塊肉，謹(jǐn)慎了許多，走走停停，早早的便回來休息。一日歸來，見到月余未見的楚暮和一位面目端正的老伯，看到我之后，老伯手中一根大棒就向著楚暮的腿招呼了過去，我情急之下用短針刺中老伯的手背，楚暮才免受了皮肉之苦。
　　老人是楚暮的爹爹，沒有打中楚暮，中氣十足的對他吼道：“孽子跪下！”
　　楚暮緊抿雙唇，膝蓋緩緩彎下，我手快的扶住他，沒有讓他完成跪下的動作，他一愣，望了我一眼，又連忙躲開目光。我向楚暮的父親施了一禮，問：“伯父這是做什么？”
　　楚老伯怒火沖天：“這不孝子做出此等錯事，跪死在這里也不為過�！�
　　我心中有些煩躁，穩(wěn)穩(wěn)心神說：“伯父，男兒膝下有黃金，楚暮有錯，但翎羽擔(dān)不起這一跪，此事阿翎心中已有定奪，會與楚暮商談，望老伯尊重阿翎的想法。”
　　楚暮留下來，我深深吸氣，緩緩道出我的想法。我與他說我會生下孩子，且要將孩子留在身邊，也不要求他楚暮任何事，他若是想的話，我不會阻止他來看我的孩兒，其實(shí)說白了，就是互不打擾，兩下相安。我覺得我的主意對他來說應(yīng)該是不錯的，我不耽誤他娶妻生子，不讓他名節(jié)有損，他應(yīng)該感到滿意，可是楚暮似乎不滿意，甚至有些憤怒。
　　他用力的握住我的手腕，冷冷的道： “這就是你的主意？我就是這樣擔(dān)不起責(zé)任的人？”他的態(tài)度也惹惱了我，聲音不再平淡，冷聲問他：“那你想怎樣？”他瞪著我，我也毫不退讓，他終于軟下聲音“你說的我都聽你的，但我會正式的提親，過禮，遞合婚帖。”
　　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仁至義盡，他想怎樣都是他的事，不管他是不是因?yàn)榱夹淖魉睿胗眠@樣的辦法懲罰自己，都與我無關(guān)了。
　　我覺得心累的很，習(xí)慣性的輕撫小腹，發(fā)現(xiàn)楚暮愣愣的看著我的動作，我停下動作，說我累了，想去休息，走到門口，突然聽到他叫我“阿翎”，我停下腳步，卻沒有回身。
　　“我，我能不能給這個孩子取名字”他的聲音里充滿了懇求。
　　我心里一顫，眼睛發(fā)澀，半響我聽到自己說“好�！�
　　楚暮果真提了親，過了禮，只差迎親了。
　　我生下了孩子，楚暮給他取名叫楚晉，他每年春秋兩季都會來百草谷看我們母子，每每這時，我就以進(jìn)山采藥為名，獨(dú)自在山中用作臨時休息的竹屋中待幾天，楚暮每次來都會在谷中陪晉兒半月。初時，哥哥們見到楚晉，沒有一點(diǎn)好臉色，后來大概是覺得楚暮果真誠心，盡力做好一個父親和丈夫，就開始勸我和楚暮回到楚家，后來晉兒逐漸長大，學(xué)會認(rèn)人，學(xué)會說活，就開始整日爹爹，爹爹的叫。晉兒聰明伶俐，知道我不愿提起楚暮，就再不提他，只是在楚暮要來的那些日子，巴巴的望著山谷的入口處，楚暮一來，就像出了籠子的小鳥，高興的不得了。我看著，心里百感交集，楚暮每次來時都會和父親提成親的事，兩年前，當(dāng)他再次提起此事事，我應(yīng)允了，在百草谷與他拜了天地，生活卻是照舊，其實(shí)，我只是想晉兒應(yīng)當(dāng)有名有份。
　　這種日子持續(xù)到一個月前，父親和哥哥們下了狠心，把我們母子生生的趕出了山谷，我悲憤極了，和他們講，我有一身好醫(yī)術(shù)，不會白吃白住的，哥哥們卻撇嘴反問我：“誰沒有一身好醫(yī)術(shù)呢？”竟噎的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氣憤的包些行李，出了山谷。晉兒興奮異常，嚷著終于可以找爹爹了，我看他的樣子，想著送到楚暮那里也好，我自己在外也方便。
　　然后便有了眼下的情形，往事難言，想著想著也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
　　第二天醒來時見到楚暮坐在桌邊看信，看我醒來，揚(yáng)了揚(yáng)手中的信：“兄長的信”，我反應(yīng)了一會，才想到他說的是槿木哥哥他們。想到他們狠心的將我攆了出來，我不由的憤憤不平，哼了一聲。
　　楚暮聞聲看看我，又看看信，小聲嘀咕：“真是多虧了兄長了�！�
　　我沒聽清，問他：“什么？”他反倒笑而不語了，我打量他一番，不由暗想，人啊，果真是本性難移，我初初認(rèn)識楚暮時，他便是這樣，一句話露出話頭，后半段掂量著緩緩道出，令人無限的……憋著慌。如今看他，雖是做派沉穩(wěn)，端正了許多，說話竟還是這副模樣，聽著捉急。
　　在百草谷住著，雖是不如這楚家大宅富麗堂皇，但卻勝在逍遙快活，無人拘束，而如今，進(jìn)了這楚家大門，事事就要拘謹(jǐn)許多，依楚暮的意思，就算是為了晉兒，我也要隨他見過楚家一家老小，我此次來本沒有這些啰嗦打算，楚暮于我講了此事被我拒絕后就一直用期期艾艾的眼神望我，把我望的心驚肉跳，一個不留神就點(diǎn)了頭，然后便捕捉到他臉上促狹的笑意，又折在他手里一次。
　　楚家的人大多親近，把晉兒留在這里也叫我放心了許多，每日見到晉兒身前身后的圍著楚暮，楚暮讀書時，晉兒就在一旁拿本書，安靜的看著，楚暮練劍時，他就看的出神，逐漸的我兒纏著我的時候就少了，倒是讓我有些醋意，每每看到我兒，便舍不得離開。
　　楚暮對晉兒十分上心，抽出時間教他騎馬練劍，但我不明白晉兒學(xué)習(xí)，為什么我一定要在場？楚暮就吃驚的望著我，說：“難道阿翎你不知道母親在身邊時，孩子學(xué)習(xí)進(jìn)步的很快嗎？”我呆呆的回他：“我不知道啊！”
　　本著讓我兒進(jìn)步神速的期望，我便事事陪同，他二人練劍時，我就熬了滋補(bǔ)的熱湯，給他們喝，他教晉兒騎馬，我便備好了各類藥石，以免有些擦碰。后來我悟了，并不是所有母親陪同都能使讓孩子進(jìn)步飛快的，主要還是看這個母親是不是通曉藥理。
　　我一日日看著他們父慈子孝的，便越來越舍不得離開，好不容易下定決心與楚暮說了離開的想法，楚暮眼神深邃，想了片刻與我商量：“等晉兒學(xué)會騎馬可好？”
　　我思忖到，晉兒騎馬免不了摔到，我在一旁也可以照看些，就答應(yīng)了他。
　　我這里看到晉兒騎術(shù)日漸精進(jìn)，暗自想不愧是我的兒子，天生聰穎，那邊楚暮又著手教晉兒學(xué)習(xí)音律，意思是不能只重武而輕文，我想到楚暮就是什么都會，所以才那么討女孩子喜歡，我兒若教導(dǎo)成楚暮的樣子，倒也是可以的。
　　轉(zhuǎn)眼已有一月，晉兒學(xué)會了騎馬，我再次開口，楚暮便說，等晉兒學(xué)會彈奏一首曲子吧，那時讓晉兒彈給他娘親聽，我想象了一下我兒彈奏的模樣，忍不住又點(diǎn)了點(diǎn)頭。期間，楚暮照顧我們母子無微不至，我認(rèn)識他時，他瀟灑隨性，而如今他愈發(fā)沉穩(wěn)，呆在他身邊讓人覺得踏實(shí)。
　　如此情形變得一發(fā)而不可收，楚暮似乎有數(shù)不盡的東西要交給晉兒，我就在這里住了一月又一月。每次楚暮都能找到讓我舍不得離開的理由。
　　那日下了大雨，楚暮在外忙了好久，回來時又堅(jiān)持再陪晉兒練習(xí)書法，盡管我煮了驅(qū)寒的熱湯，楚暮還是沒能免得了生了病，夜里發(fā)了燒，竟說起胡話來，我起來照顧他，看他憔悴的模樣，又想起他那時中毒，奄奄一息的樣子，給他敷額頭時，聽他呢喃“阿翎，不要走”之類的話，我有些恍惚，下半夜，他終于退了燒，人清醒過來，我給他煮了些清粥，他接過粥，問：“阿翎一直在照顧我？”我說：“是，你一直在說胡話�！彼D了頓，說道：“我好像做了夢，夢到晉兒與我說‘爹，你看我什么都會了’，我看到阿翎你在一旁笑，說‘這下我能放心的走了’，”搖頭苦笑：“我如此天真，以為這樣就能留下你�！�
　　我輕輕笑了笑“小孩子學(xué)什么哪有那么快�！�
　　楚暮震驚抬頭看我“阿翎，你…”
　　我嘆了口氣，“楚暮，我輸了，你一點(diǎn)也不天真，你抓到我的弱點(diǎn)了，我不想錯過晉兒生命中的一點(diǎn)一滴，同樣，晉兒的生命里也不能缺少父親�！�
　　楚暮抓住我的手，顫抖的問：“阿翎，你是說你愿意留下？”
　　我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轉(zhuǎn)頭把目光放在遠(yuǎn)處，眼睛里起了水霧，壓低聲音，似是自言自語：“楚暮，你應(yīng)該知道的，那時我是喜歡你的，你的命是我費(fèi)勁心血搶回來的，我珍愛它，也珍愛你，可是，”我開始哽咽，楚暮握著我的手緊了緊，沙啞的喚道：“阿翎。”我沒有去看他，繼續(xù)道：“可是你心里有一個人，我知道她很特殊，可是那并不妨礙什么，因?yàn)槲矣X得自己是個好姑娘，只要有時間，我們至少可以相處的不錯，可你，”我有些講不下去，眼淚大顆的滾落，卻固執(zhí)的想將藏在心中的話說完：“可你把我當(dāng)成了她，我好怨你，好恨你，可是哥哥們打你我又心疼的難受，我想自己怎么活成這樣，怎么不讓老天收了我，可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有了晉兒，我害怕又歡喜，我從沒覺得晉兒是累贅，我像當(dāng)初珍愛你一樣珍愛他，但是你呢，楚暮，你真心希望我們母子存在嗎，我知道你對我們好，可你難道不是因?yàn)槔ⅰ闭f道此處我已經(jīng)泣不成聲，楚暮用力的攬過我“不是因?yàn)槔⒕�，阿翎，不是愧疚�！?br>　　我靠在他的肩膀上，斷斷續(xù)續(xù)的哭，熬了近一夜，感覺好累，哭了好久，楚暮在我耳邊低低的說，我有些昏昏沉沉，覺得自己在做夢，不然我怎么會聽到楚暮說了好些我沒聽過的暖心話，說他漸漸的好喜歡我，說他要護(hù)著我，護(hù)著晉兒，說他能擁有我們好幸運(yùn)。我耳邊環(huán)繞著這些我從不敢奢求的話，睡了過去。
　　再次掙開眼睛，我有些迷糊，分不清自己是不是真的做了夢，依稀記得自己答應(yīng)楚暮留下，其實(shí)做這個決定不是沖動，我明白自己不僅僅是放不下晉兒，其實(shí)也放不下楚暮。做了留下的決定后，我反而安心了許多。眼睛腫脹的難受，找來浸了冷水的布巾敷眼愜意的躺在床上。門吱嘎一聲，我立刻坐起來，看到楚暮端著早點(diǎn)進(jìn)來，看我起來柔聲道：“怎的不多睡一會？”
　　今早的楚暮沒有太大的變化，只是人看起來暖暖的，似春風(fēng)，不似以前那樣總有無限的心事，我看的舒服，心情也愉悅了許多，說：“習(xí)慣了�！甭曇衾镉袆偲鸫驳你紤�。楚暮看了我好一會，方才搖頭笑笑。
　　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與楚暮一起用早飯，可今次的氛圍卻分外不同。我福至心靈，給他的碗里送了幾塊糕，楚暮滯了一下，方才夾起糕吃下，我望著他吃東西的樣子，覺得真是好看。
　　早點(diǎn)還未吃完，楚暮身邊的小廝急急忙忙的來敲門，說是西門家來人了，楚暮聽了只是冷冷的說：“打發(fā)走�！背簺]有在我身邊處理過正事，我也從沒見識過他凌厲鐵血的手腕，但偶爾聽哥哥們提起，楚暮中毒痊愈后，獨(dú)自接管了楚家的家業(yè)，我不知道這家業(yè)有多大，只知道原本西陵十府的所有買賣都直接或間接的由西門家和楚家掌控，且西門家要壓過楚家一頭，但經(jīng)過楚暮五年來的經(jīng)營打拼，楚家已吞掉了西陵十府三分之二的掌控權(quán)，兩家一直明爭暗斗，勢如水火。
　　我默默的吃著糕點(diǎn)，小廝卻沒有離去，小聲繼續(xù)稟告“可是這次來的是琳瑯夫人�！�
　　我心頭一震，被剛剛咽下的糕點(diǎn)噎住，楚暮急忙遞過茶水，輕拍我的后背幫我順氣，半響才緩過來，發(fā)現(xiàn)楚暮緊張的望著我，我對他道：“喝了水，沒事了�！笨墒浅撼蛑业难凵褚琅f緊張，我站起身，在床邊取過他腰間的一應(yīng)配飾，為他一一戴好，溫柔的重復(fù)道：“你去處理正事吧，我沒事�！�
　　楚暮輕輕的抱住我，聲音從頭上傳來：“阿翎，過去的事早已過去，你才是我的妻子�！�
　　我聽到他說的話，格外安心。
　　接連三日，每每在我和楚暮用早飯時，那個琳瑯夫人都過來叨擾，我漸漸的感到怒意在心中醞釀，這個女人能不能換個時間。然后楚暮便主動和我提起了琳瑯，大概是叫我放心。
　　楚暮在西陵十府的祭春禮上見到了琳瑯，她被選中為初春獻(xiàn)舞，一舞驚艷了西陵十府無數(shù)的青年才俊，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楚暮花了不少心思去追求琳瑯，琳瑯不曾答應(yīng)，卻也是百般溫柔，楚暮以為自己終要抱得美人歸，但最后卻是真心被好一番踐踏。這不是一個才子佳人的故事，貌美的琳瑯選擇了更有勢力的西門家主，年逾四十西門宇，楚暮不肯罷手，幾次三番想問個究竟，最后莫名的身中劇毒，毒傷痊愈時，美人已嫁為人婦。
　　我料想楚暮那時中的毒大概也與這件事有關(guān)，卻沒有說破，楚暮似乎看出我的想法，平靜的告訴我血竺詭是琳瑯下的，我極為震驚，一個男人真心實(shí)意的喜歡你，你就算不喜歡他，也不必殺了他吧，楚暮看著我的神情，淡淡的說：“這沒什么，她本就是個心狠手辣的女人�！边@我也有所耳聞，琳瑯嫁給西門宇后，掌控了許多家業(yè)，手腕極為毒辣，為達(dá)目的不擇手段。我想大概那時楚暮擋了她的路，況且楚暮是楚家唯一的繼承人，她有如此便利的機(jī)會除掉他，以她的性格，也就不足為奇了。我繼續(xù)問道：“然后呢？”
　　“然后？”楚暮笑了笑，“然后你救了我��！”
　　我說：“這我知道，可后來呢？”
　　楚暮喝了口茶，慢吞吞的道：“后來我就吞下了西門家近半數(shù)的產(chǎn)業(yè)�！�
　　我有些目瞪口呆，他說的如此輕松，但這是一件輕松的事嗎？
　　楚暮好笑的看著我：“好了，故事聽完了，你還要檢查晉兒的功課呢，我去徹底打發(fā)了她�！�
　　我心情不錯的去看晉兒，晉兒最近的字寫的愈發(fā)的好看了，我守在一旁看一卷醫(yī)書，風(fēng)吹進(jìn)來，帶來一陣墨香，我覺得十分愜意，可驀然一驚，驚慌的跑到晉兒身前，奪下他手中的筆，晉兒似乎只是困倦，我抱起他往外跑，跑到楚暮的書房，來不及推門，焦急的喊：“楚暮，楚暮。”
　　楚暮奪門而出，急切的問我怎么了�！把蛤�，快給我血蟾蜍�！背阂惑@，我聲音發(fā)顫：“晉兒中毒了，我要五個時辰內(nèi)找到血蟾蜍救他！”楚暮眸子頓時凌厲起來，緊緊地握了握我的手，又輕輕的摸了摸晉兒的頭發(fā)，一言不發(fā)的迅速離去，我知道血蟾蜍難尋，可我相信楚暮，為了晉兒他會找到，一定會！
　　我看著晉兒，見他逐漸的開始困頓，兩個時辰后昏迷了過去，我守在他的床邊，默默的等著，有生以來第一次體會這種強(qiáng)烈的焦灼，恨不得代為承受。但一想到那個玄衣身影，便心安了些。第四個時辰時，楚暮回來了，眼睛里有紅色的血絲，見到我時卻露出一個令人安心的笑。我知道，他做到了。
　　兩個時辰后晉兒逐漸轉(zhuǎn)醒，我懸著的心也終于落了地。楚暮在看到晉兒醒來后，便默然的出了門，直到夜里才回來，臉色很是難看。
　　晉兒剛剛?cè)胨�，楚暮放輕腳步在床邊坐下，親了親晉兒光滑的小額頭，又溫柔的給他掖了掖被角。
　　我壓低聲音問他：“找到了？”
　　他停下手中的動作，點(diǎn)了點(diǎn)頭。
　　我沉默了片刻，復(fù)又問道：“是她？”
　　楚暮輕輕嗯了聲，我攥緊拳頭，其實(shí)我大概理解女人的妒忌，琳瑯當(dāng)年沒有選擇楚暮，但即便是她自己親手摒棄的人也不想讓與別人，但這個女人實(shí)在太過狠毒，否則她怎能對一個孩童下此毒手。我這輩子行醫(yī)為善，沒做過害人的勾當(dāng)，可今次卻壓不下親手解決了那個女人的沖動，救人殺人對于醫(yī)者來說從來都是一念之間的事，我若是出手定會讓她后悔這輩子投生為人。
　　腦中冒出這個念頭后便止都止不住，身體卻忽然陷入一個溫暖的懷抱，楚暮的聲音從頭上傳來：“阿翎，不要瞎想，有人要害晉兒，他是找死，可卻不用阿翎出手，阿翎嫁給我，就只需安心度日，做一切開心的事，剩下的，就交給為夫可好？”楚暮的聲音如此溫柔，令人逐漸冷靜，我靠在他懷里，攥緊了的手逐漸松開，輕輕點(diǎn)頭。
　　自那以后，楚暮早出晚歸，每每見他，都看得出他的疲憊，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三個月。三個月后，西陵十府出了一件大事，在西陵十府佇立百年已久的西門家這個龐然大物傾然瓦解，所掌控的一切商戶，貨運(yùn)，各類買賣全被楚家收走，滿城嘩然。我聽了不禁暗自佩服楚暮的手段，其實(shí)楚暮這么多年一直在暗暗的籌謀，如今晉兒的事惹惱了他，他加緊了動作，卻不想他竟有這般的魄力，徹底的摧毀了對手。
　　而那之后，楚暮帶我看了那位素未謀面的琳瑯夫人，彼時她破衣爛衫，蓬頭垢面，瘋瘋癲癲游逛在街頭，惹路人嫌棄。我與楚暮的一世糾葛是因她而起，如今初次見她，竟是癡傻瘋癲，落魄至此。我問楚暮：“她是怎么變成這副模樣的？”
　　“西門家完了，西門宇遭受打擊一病不起，驟然歸西，她么，”楚暮頓了頓，猜測到：“夫君過世，傷心過度？”
　　我有些驚訝，對楚暮說：“難道不是因?yàn)闃s華富貴已成泡影？”
　　楚暮又頓了頓，慢吞吞的道：“還是阿翎說的更合理些�！�

　　尾聲：杏花紛飛，又是一春，我與楚暮賞景游春，久了覺得有些乏味，心思一轉(zhuǎn)，小心翼翼地看向楚暮道：“楚暮，你看晉兒音律騎射，醫(yī)術(shù)劍術(shù)都大有長進(jìn)，如今你不會再攔著我出府吧？”楚暮聞言目光深沉地看了看我的小腹，與我道：“要不你生下孩子再走？”我思索良久，淺笑嫣然對他道：“如此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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