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誓約之傷
“這次又有什么事情?我可是剛從你家那個圖書室繞出來沒多久!
無聲無息地出現(xiàn)在熟悉的書房窗邊,看著桌前背向而坐的人,金發(fā)黑衣的男子略微不耐地開口。
將掌心的一枚黃銅鑰匙投入羊皮的封套之中,紅發(fā)碧眸的青年提起筆來,安靜地開口。
“這封信,要在今晚送到拉達特街去。修那個人,你大概是知道的!
在歲月糾結(jié)的模糊記憶中搜尋了片刻,黑騎士仿佛恍然大悟!鞍,這個名字好像聽過……就是第一個打敗了你祖父那個老狐貍的人?”這樣的話語隨口而出,并不在意身畔人的感受心情。
然而,有一雙冷靜碧眼的青年的心情也絕少為其他事物所左右。羽筆筆尖在紙上落下流暢字句的同時,端正的唇靜靜吐出并不帶感情色彩的話語,仿佛只是在單純地敘述著一個無可爭議的事實。
“也是最后一個。祖父那樣的人,不會允許自己的失敗!
黑騎士只是略微聳肩,繼續(xù)著并不能稱之為善意的評論!昂,你和他在這一點上,倒是終于不一樣。”
心知對方指的是四年之前在儀式之地的那場決戰(zhàn),他們聚集真之五行紋章并予以毀滅的企圖終于被在最后的關(guān)頭扼止,而真風紋章也隨著路克的死亡從此不知去向。在這樣的局勢下,當初決然叛離哈魯莫尼亞的年輕軍師也不得不再度向原本的上司,神圣國的神官將之長沙沙雷低頭,重新歸于他的麾下。
仿佛是,一場徹頭徹尾的慘敗。
然而,一早就洞悉面前這個存在的混沌本性,年輕的軍師看不出有任何必要對他解釋,在那次錯綜戰(zhàn)局之下所潛藏的真正意圖,卻是在這幾年間,才真正開始浮上水面。
寬容地點頭接納了背叛者的時候,褐發(fā)神官將那雙總是溫和微笑著的綠色眼底并不見一絲波瀾。接下來的種種定謀出策,一如從前。
往昔斷裂的灰白殘跡,全都湮沒在深靜碧水之下,萬里晴空徹久照耀煦暖陽光。
只是,在一次單獨的謁見之后,在轉(zhuǎn)身走向門邊的紅發(fā)青年的耳畔有低微得幾乎無法聽清的話語飄拂而過。
“謝謝你……在那樣的時刻,能夠站在他的身邊!
隨即沉重門扉在他身后關(guān)上,吹過身畔的清爽晚風中惟有失落了靈魂的空茫。
抬頭看著遙遠天際消散的最后一抹殘霞,深碧的眼神緩緩地凝聚,眼底有不相稱的冷徹嘆息一閃而逝。
對于素來溫和明朗的神官長而言,他所觸及到的那部分隱秘的沖擊,確實是需要漫長時間去消化與接受的事物。然而,在一切已經(jīng)終結(jié)之后,他對于這世上惟一可以被稱為兄弟的那個存在所懷著的,或許是徒勞的矛盾情感,會不著痕跡地將他原本的堅執(zhí)漸漸引導向不同的方向。
最初的軌跡,只需要有毫厘的偏移,在遙不可知的將來便會成為亙裂天空的星河。
或許他并沒有足夠的時間去等待,然而,真之紋章和這個世界,卻都是有的。
“還有一件事!蓖O鹿P來,整齊地折起信箋的紅發(fā)青年半回過頭,看向懶懶地倚在窗邊的一身黑衣,“如果什么時候西撒召喚你的話,不要為他所用!
而對方只是如素來般隨意地聳了聳肩。“我對那樣一心向往著光明世界的小鬼才沒興趣!彪S即仿佛意識到了什么,修長的身形倏然貼近身后,手臂環(huán)過他的腰際,吐出高傲自得的笑意,“倒是你,竟然也有擔心契約被打破的時候么?”
略微垂下目光,久久地凝視著信封封口處剛剛烙上的火漆印記。羽筆與長劍,希爾巴巴古家的家徽。
從前有時興之所致,會憑空消失一兩個月的黑騎士,近來卻愈發(fā)頻繁地出現(xiàn)在他身邊;蛟S那非常人所能及的敏銳直覺也已經(jīng)感受到了彌漫在這所宅邸外的,暗涌的危險氣息。然而即便四周環(huán)繞著看不見的烈亂風暴,紅發(fā)青年所在之處,卻永遠只是風暴的中心,沉靜空氣不見一絲擾動。
“啊……或許吧。維系契約這種東西的,不過也就是一根極細的弦線而已。弦斷了,別的也就無從提起!
耳畔傳來無所顧忌的低沉嗤笑,連他倚靠著的胸膛都在不絕顫動,然而收緊的手臂卻沒有松開的意思。片刻之后,仍未停止笑聲的黑騎士從他手中取過信,隨意向案上一丟,隨即將他打橫抱起,向著隔壁的房間走去。
“自作聰明的人類。看來,確實有必要先教教你,什么是真正的契約……”
“你就是這樣,不教訓一下不會乖。”
在唇角挑起一絲邪魅笑意,黑騎士側(cè)支起身,冰火雙瞳滿足地瞇起,看向身畔那雙因倦意而半合的沉碧眼眸,仍然為黑色織物包覆的手指不經(jīng)意地撥弄著額前耳際微微汗?jié)竦纳罴t發(fā)絲。“這下看你還有沒有力氣胡思亂想!
碧色的眼睛凝視著天花板上微微變幻的光影,年輕的軍師的氣息仍有些微的淆亂,語聲卻安靜如常!昂恰劝,你忘記了,我天生就是個軍師呢。”
“……哼!狈路鸨贿@樣的答話噎了一下,黑騎士甩過頭去,金發(fā)飛揚過他的視野,隨即便負氣般翻身坐起,伸手扯過堆疊在床角的黑衣。
“要去了么!
被平淡無波的語氣問及,有著惡魔之名的存在也只是漫不經(jīng)心地答道:“啊,差不多就是這樣。你的話,今晚在床上等我就好。就當作是讓我跑這么遠路的懲罰!
不再注視那個迅速穿戴的身影,碧色眼眸仿佛相當聽話地緩緩閉合。
一聲熟悉的輕響過去,再睜開眼時,房間里已經(jīng)空無一人。
緩慢地起身,整理好衣物,目光靜靜掃過猶帶著余溫的凌亂床榻,唇角漸流露出一絲恒定如常的淡淡笑意。
“在這里等你么?……抱歉了呢,尤巴!
臨走時留下的話語,他并沒指望那個人老實照做。如果真的看到這種場景,他多半會懷疑自己眼前的紅發(fā)青年是其他什么東西假扮的。不過,這就是他們一直以來相處的方式而已,到今天黑騎士已經(jīng)相當熟悉。
于是他還是慣常性地在那間臥房的中央現(xiàn)身,并不出意外地看到了一張空蕩蕩的床榻,收拾得整整齊齊,鋪滿了明亮月光。
仿佛因自己的準確預(yù)料而自得,黑騎士飛薄的唇角勾出一抹隨心所欲的笑意,走向一旁連通書房的房門,準備親自去抓那個多半又在看什么繁瑣文件或是胡思亂想的不聽話的人類。
然后,當然還要好好地教訓他一下。
看著那樣冷靜的目光神色在自己的侵略下漸漸起了細微的波動轉(zhuǎn)側(cè),實在是令他有些樂此不疲的一件事。
四下一片寧靜,門隙中有燈光透進來,一切和平日并無二致。然而在轉(zhuǎn)動門把手的時候,黑衣金發(fā)的騎士似乎是沒來由地想起了不久之前才在拉達特街見到的那個人,他送達信件的對象。
那個男子也有一雙同樣波瀾不驚的眼睛,只是,黑得太過深沉了些。
在他毫無預(yù)兆地現(xiàn)身,危險地微笑著逼近之時,黑發(fā)垂肩的男子只是靜靜地從書卷中抬起頭,隔著寬大書桌不動聲色地注視著他。深黑的眼眸中是安之若素的沉靜,以及,若有所思的了然。
那樣冷靜而安定的氣質(zhì),與此際相隔遙遠的,他的契約者如出一轍。如果是這樣的人物,也怪不得那個老狐貍都會失手。
而在他還未來得及開口之前,已經(jīng)聽到對方安靜的聲音:“是阿爾伯特?”
被占了先機的黑騎士在明顯的惱怒之余,也略微驚異于對方的判斷力,終于只是哼了一聲,冰火雙瞳自壓低的帽沿之下銳利地打量著對方。
然而那個黑發(fā)的男子也不再開口,繼續(xù)安靜地凝視著他。止水般的神情,不知是在觀察抑或在等待。
最終,因漫長的靜默而大不耐煩的自然是絕大多數(shù)時候不知等待為何物的黑騎士。
胡亂從懷中掏出被交代的羊皮封套丟在桌上,甩了下身后編緊的金發(fā),在身周漸漸扭曲的空氣中看著那個人伸出手去——
任務(wù)結(jié)束。
只是不知道為什么,在身形淡去之前的最后一瞥之下,那雙注視著封口火漆印記的深黑眼眸,竟流露出一絲淡淡的悲憫。
那是他在深碧眼底從不曾見過的神情,然而卻意外地并不陌生。
……果然,只要是軍師,就一定是會故弄玄虛的家伙。
草率地下了這樣的定論,推開房門的黑騎士不出意外地看到了在燈下閃耀微光的一頭紅發(fā)。往日堆疊文件的書桌反常地空廓,年輕的軍師側(cè)枕著左臂伏倒在平整桌面上,如同在工作之余片刻的小憩。
“你這個家伙,竟然也有在書房睡著的一天。”冰火雙瞳折射出些微的邪謔色彩,“該不會……是在這里等我吧?”一面說著,一面輕車熟路地走近他身側(cè),俯下身去。
薄削而灼熱的唇即將印在紅發(fā)青年的耳際之時,敏銳的聽覺捕捉到了長廊那一端傳來的紛沓腳步聲,自遠而近。
是刻意放低聲音的步伐,然而在黑騎士這樣的存在耳中,人類的一舉一動無論如何都是難以忽略的聲響。
身形一轉(zhuǎn),帶著遭到打擾的些許不悅,黑衣的身形已經(jīng)沒入了窗邊沉暗的寂影。
夜還很長,等下加倍討回來也是不錯的主意。
隱身暗處,看著六七個人迫不及待地涌進原本寬敞的書房,沾著塵土的皮靴毫無顧忌地踏過整潔的木質(zhì)地板。為首的是一名從未見過的,神情高傲的銀發(fā)男子,身著仿佛有些眼熟的華貴長袍,腰間卻佩著與服飾并不相稱的寶劍。
站定在房間中央,華服佩劍的男子睨視著伏案的紅發(fā)身影,傲然地開口!拔襾砹,有什么想說的就趕快說出來吧!
當然,對諸如“哈魯莫尼亞神圣國次席神官將安格拉”這樣一串冗長的字眼,他完全沒有將之列入記憶的可能。
…………
隨著光陰一頁頁翻開又合攏,無聲的暗影如紅發(fā)青年所預(yù)料的那般,開始在明亮空氣中聚集。
圓之紋章的主宰者雖仍然不見聲息,然而在哈魯莫尼亞神圣國的高層內(nèi)部,卻已經(jīng)有些東西開始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
比如,神官長沙沙雷的絕對權(quán)威。
四年前一場勢在必得的遠征,卻最終落得個不尷不尬的平和收束。而在儀式之地的深處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也并沒有其他人能夠知曉。于是,不知是受他人指使抑或是為自己的野心所支配,在神官將中位居其次的安格拉逐漸向著有去無回的懸崖邁出了危險的一步。
然而在等級森嚴的哈魯莫尼亞,直接不利于神官長本人的舉動自不可能,惟有從他身邊的親信下手。而最大的破綻,莫過于這個一度反叛卻又被莫名接納的,神官長直屬軍師。
…………
以上的種種,黑騎士自然毫不知情。此刻令他驚異的只是,那個素來警醒的人,竟然并沒有抬起頭來。即便是在兩個隨從模樣的人逼近身側(cè)之時,紅發(fā)的青年仍然安靜地伏在自己的手臂上,發(fā)絲投下的陰影遮蓋了閉合的眼簾。
仿佛……有什么地方不對了。有某種陌生的異樣感在暗中的黑騎士心里流竄而過,令他不由在黑色的帽沿下皺起了眉。
隨即,兩個隨從倉皇后退,轉(zhuǎn)過身來,語聲帶了隱約的驚惶。
“安格拉大人,他……他已經(jīng)死了!
周遭空氣因死這個不祥的字眼而瞬間沉寂下來。就連房間四壁仿佛有生命般流動的暗影也有瞬間的凝滯。
燈火搖曳,窗外深沉的夜色旋轉(zhuǎn)著漸漸無聲迫近。
“說是要告訴我四年前戰(zhàn)爭的真相,卻終于還是畏罪自殺了么?”打破了沉寂的華服男子疾步上前,粗魯?shù)赜脛Ρ鷵苻D(zhuǎn)過紅發(fā)青年褪去了生命氣息的面龐,堪稱俊美的臉上露出混合著憤憤與不屑的神情,狠狠地啐了一口,“這樣的人,也值得我……”
自口中噴涌而出的鮮血淹沒了他沒有說出的字眼。半截劍鋒自心口透出,在仰天倒下的瞬間,他只來得及感受到劃裂背脊的劇痛,甚至看不清黑色帽沿下綻放邪異光芒的冰火雙瞳。
抖腕,旋身,揮劍,一氣呵成的動作仍帶著無人學得來的殘酷的優(yōu)雅,卻較之前更為迅捷,心底有并非完全因為渴血天性的冰冷沖動。
那是較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純粹的怒氣,以及,毀滅的欲望。
耳畔有驚呼怒罵聲傳來,然而再也無暇去聽他們在說些什么。在這個時候,他只是想把眼前這些人殺個干凈。
一個不留。
片刻之后,整間房間便呈現(xiàn)出一副暴風肆虐過的景況。橡木書櫥刻下深深的劍痕,卷宗書冊的殘頁四散在木質(zhì)的地板上,同樣為鮮血所浸透。而倒在地下的七個人手中,還有三柄劍沒來得及出鞘,也再不會有機會——它們已經(jīng)連同劍鞘一并,被斬成數(shù)截。
惟一不曾受到波及的,僅僅是那張寬大的書桌,以及,仍自好整以暇地伏在桌上的那個人。
踏著一地鮮血走近,黑衣的人影停在桌前,再度舉起了長劍。劍鋒的反光照徹冰火雙瞳中仍然凌厲無儔的殺意。
這是他第二次對這個人類起了不同尋常的恨意。上一次則是在崩塌中的儀式之地。所不同的只是,方才的一番對話與接下來殺戮中的平靜已經(jīng)證實,這一次,紅發(fā)的年輕軍師再也不可能睜開眼睛,而他燃至巔峰的怒氣也已經(jīng)失卻了反應(yīng)的對象。
于是,接下來會怎樣,誰也不知道。
雖然每天口口聲聲說著“有死的人類”這種字眼,早已在時光中淡漠了生死界限的黑騎士卻從來沒有真正想到過,這個有一雙冷靜的深碧眼瞳的青年,有朝一日會真的以這樣的方式離去。
而且,還是在他一無所知的時刻。
直揮而下的長劍凝在紅發(fā)青年的眉心。與此同時,凜冽目光落在他右手畔另一個厚厚的羊皮封套上,熟悉的字體寫著再熟悉不過的姓名。
尤巴。
意識到這是這個人最后留給自己的東西,壓低的帽沿下,冰火雙瞳倏然綻出更加凌厲的冷焰。
略一抖腕,劍尖偏轉(zhuǎn),點入封套之下,將之挑向半空。隨即兩柄雙生的長劍便疾電般不絕揮斬而出,將羊皮封套連著里面的一疊紙張都絞作片片細雪。
即便到了最后,他揮出的每一劍都只是在徒勞地斬裂著身側(cè)寂靜的虛空。
終于,雪亮的劍光消逝在黑騎士的腕底。將帽沿壓得更低,他再度俯下身去,伸出手指,沾取在剛才的殺戮中濺上紅發(fā)青年面龐的一滴將凝的鮮血。
而后,不再向那頭熟悉的紅發(fā)看上一眼,黑衣金發(fā)的身影抬起手,身形漸漸消失在略微扭曲的空氣之中。
……再見到這個人的時候,所有的一切,一定要讓他用血淚償還。
如果……能夠再見到的話。
桌上燈焰燃到盡頭,搖曳片刻,便漸漸地熄滅了。
無邊夜色從窗口涌進,淹沒了房中的一切。所有的事物,都將以一種凝固的姿態(tài)等待著,昭示一切的黎明的到來。
然而這一夜所發(fā)生的事情,在哈魯莫尼亞神圣國的厚重史冊上,留下的僅是掩人耳目的一筆:
“太陽歷479年夏末,次席神官將安格拉遇刺。同日,神官長直屬軍師,阿爾伯特•希爾巴巴古獲罪自裁!
縱然仍不免有人心懷疑惑,在此刻也無法預(yù)見,這兩件看似無關(guān)的事情,會和發(fā)生在十余年后的圓之紋章戰(zhàn)爭有任何的干聯(lián)。
而更加不可能有人知道的是,在被重重封鎖的現(xiàn)場,那飄散在一地血泊中,任何名匠也無法將之恢復如初的無數(shù)紛亂紙屑,原本是一本卷宗的形狀,上面記述著黑騎士數(shù)百年來的種種過往,以及,召喚他的奧秘。
親手釋放了自身的同時,也斬斷了和過去的一切契約牽連。
只是,無盡歲月中那個遠去的黑衣身影,卻將永遠對此一無所知。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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