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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君留下相思枕
序 為君留下相思枕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夢見,語多時。
依舊桃花面,頻低柳葉眉。
半羞還半喜,欲去又依依。
覺來知是夢,不勝悲。
—— 韋莊《女冠子》
段之一 有便憑將金剪刀
在遇見風采鈴之前,素還真從來不知道什么是相思,也似乎永遠不會知道。
旁人眼里,他一怒聚風雷,一笑滿園春。沒有人會想象得出他動情的模樣。清香白蓮,清心寡欲,不沾塵世,理所應當——也許正是因為從來不知相思苦,才知相思,便害相思。
素還真不曾懼死,不曾畏懼過死后的世界,也不曾畏懼生前身后事。他死了之后,于這天下有何意義?他的死又會帶來什么?他不曾考慮過這些;钪褪菫榱诉@天下,慷慨赴死也是為了這天下;ㄔ涢_過,紅過,謝過,然而又有什么意義,需要蟄伏一個冬春來等待?落花流水春去也,許多人來了又去,然而至死也像是個陌路人。
陌路并非窮途。至少這陌路上他遇見了她。
段之二 樓上春風日將歇
早春最好是櫻花,二月初花骨朵的櫻桃,千朵萬朵綴在枝頭。待到春風過了幾場,花瓣次第綻開來,便是一場淋漓盡致的天地艷光。櫻是淡粉,尋常得甚至有些俗氣的顏色,卻堆簇出云蒸霞蔚的旖旎艷麗——開得繁華,落得更繁華,這繁華里甚至有一絲撕心裂肺的味道。
春雨也是好的。絕勝煙柳滿皇都,沒有那雨,也沒有絕勝之景。櫻桃之后是海棠。也就兩三天的功夫,開遍垂絲碧紅,長長的梗拖出來,像是一道道逶迤的絲帶。桃花生出了短而小的骨朵,千重瓣托出了最嬌嫩的花蕊,竟似燃燒的顏色,如火如荼如癡如狂。
短短幾日,他竟是賞遍風流。
不夜天風流看遍,卻是風流主。
那時她還不是風采鈴,她是朱雀云丹。
精心雕琢的妝容,舉手投足煙視媚行,一言一詞之間掩不住靈動的眼波,盈盈一繞,便似兩潭秋水,繞住了春色滿園,也繞住了他那荒蕪太久的心。
她站在廊的那一邊,他站在另一個盡頭。
細雨綿綿。微風吹亂她的衣袂,長睫上沾了幾滴晶瑩,素色的花瓣落在她的發(fā)間。他看著她,有那么一個瞬間,幾乎如在夢境。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而她紅衣如血,只一眼的風華便已絕代。
一夢浮生猶太短。
也許被是他長久的凝視驚擾,她驀然抬起頭。
一瞬間的視線交錯,短暫地。
朱雀云丹迅速移開了目光,似乎被窗外什么東西吸引,就像那里忽然生了什么絕世奇葩。他含著笑看她,她原本的強作鎮(zhèn)定卻化為了一抹真切的驚喜,指給他看:“那是蝴蝶。”
素還真順著她的方向看去,細雨之中竟似有什么在桃花間低低徘徊。小巧的翅膀,顏色是一種發(fā)了灰的白,就像是舊時的衣物,被漿洗了千百遍之后,留存下來的那一種脆,經緯都已經被撐到了極致,再也經不起一絲風霜。
素還真失笑,說:“那不是蝴蝶,只是菜蛾罷了。”
朱雀云丹“哦”了一聲,應道:“只是菜蛾罷了!
那只蛾子低飛起落,最終似乎選定了一株芭蕉,在那油亮碧綠的大葉下休憩避雨。芭蕉葉上慢慢積了水,一時承受不住,“嘩啦”一聲傾瀉而下。菜蛾被驚住了,但又被早早打濕了翅膀,幾乎飛不起來,歪斜著勉強撐到了廊下。
朱雀云丹捧起那只蛾子,見那小小生靈還在不住顫動,幾乎是有些安心地嘆了一聲。抬眼,卻見素還真似笑非笑的神色。朱雀云丹面色一紅,他慢慢道:“你說那是蝴蝶,就當那是蝴蝶罷!
朱雀云丹的臉孔漸漸退去了赧色:“蛾子可也沒甚么不好的?倸w是要葬春的。”
紅白相催,破繭而出,明明那么苦都熬了過來,可惜流年不縱,不過朝生暮死,一夢浮生。
這樣短,這樣短。
“朱姑娘真是好心腸。”
他這樣喟嘆,反倒引得她失笑出聲。素還真唇線微微掠著一絲上揚的弧度,從懷里拿出一件舊物,道:“素某今日前來,有一事向朱姑娘請教!
她道:“請說!
他道:“素某因機緣巧合,得了《碣石調幽蘭譜》的全篇,可惜才疏學淺,竟有字不識得!
她略略睜圓了眼睛。這表情真是可愛。這個念頭在腦海里一閃而過,就像是閃電在黑夜里劈開了天空,撕出一道深不見底的罅隙。
他胸口猝然一緊,她卻渾然無覺地接過了曲譜,抬頭望他:“是哪個字?”
他避開她的視線,輕聲道:“第四行第四字。上頭一個千,底下兩個萬!彼驼Z,“這是什么意思?”
這是什么意思?
這是怎么了?
朱雀云丹一無所知,他不敢去她的臉孔,只得望向他處。她的袖口繡著一小朵小朵淺青的花瓣,銀白色的裙擺上暗繡清雅淺黛邊玉蘭花,隱約里竟似有香氣稀薄幽遠,中人欲醉。
她細細看了,終于說道:“這是‘年’!
她的聲音甜美猶勝幽蘭,綿綿飄裊,他只能竭力按捺住自己的沙。骸澳辏俊
朱雀云丹點了點頭:“不錯,這就是‘年’,千萬萬,一種古老的異體!笨粗行┿碌谋砬椋炭〔唤,眉目舒展開來,透出一點少女的嬌嫩, “看來這字真是太古老,連你也不認識了!
素還真笑道:“朱姑娘這話可不好聽,難道要自比素某的年紀?”
朱雀云丹被他一噎,嗔了他一眼,忽而一怔——他那比尋常人更加漆黑的眸子靜靜地盛了她的影子,帶著一點點仿佛水意的薄涼的溫度,卻有一種奇異的熱量,仿佛就此容不下他人進駐。
一瞬間心慌意亂。她呆如泥塑。
他慢慢開口:“原來,千萬萬,也不過是年!
年復一年,亦復如是。繁華總是當年事。
豈止是人事,豈止是文字。人間萬事終難住,大江滾滾流東,浩浩湯湯。千萬萬成就了年,年分解成了千萬萬的肢體。他見過太多太多的興衰沉浮,曾經的伙伴接二連三淬滅于歷史的軌跡下。
白骨。髑髏。尸山血海。滄海桑田——一回首已是百年身。
“日月其除,曷其有極?”素還真的目光投向她身邊的那只蛾子,翅膀輕輕扇動,還透出鮮活的生命力,他忽然苦笑,“浮生難怪似蝴蝶,我卻一生如一夢。今日之毀譽榮辱,成敗得失,到底算得上什么呢?在這長河日月之下,朱姑娘與素某,蝴蝶與蛾子,又有什么區(qū)別?”
朱雀云丹笑容恬然:“此話差矣,你真是聰明一世,糊涂一時。周莊夢蝶,憐他夢里過今生——可記不廢江河萬古流?江月何年初照人?江畔何人初見月?”她溫柔地看向那只蛾子,“落葉不過身后冢,當是去者照之,來者見之,不問年月!
不問年月——
心臟發(fā)緊。眼瞳擴散。有誰死死攥住了靈魂,讓那句話脫口而出:“朱姑娘,在你看來,素某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素還真從來沒有問過這個問題。沒有問過任何人。他從來不認為自己需要,一時的軟弱已經夠了,怎么可以再這樣繼續(xù)下去——
“我覺得啊,你是個像冬天的人!
千回百轉,深謀遠慮,也從來沒有想過這樣的答案。素還真第一次露出了不加掩飾的驚訝:“冬天?”
朱雀云丹的眼底里透出一線明亮的暖意:“怎么,覺得不好嗎?可我最喜歡冬天了!
素還真倏然無語。
“很溫柔,很驕傲,很好看……”她笑彎了眼睛,桃花人面,人面桃花。泠泠如流水的聲音,很多很多個很,如果不說出來,連自己也不曉得的多。原來是這樣。原來竟是這樣。原來是他。
是他。
她可以捻起一枝寒梅,可以吹融一粒雪花,可她怎么能將整個冬天捧在手心?
朱雀云丹低低地說:“那我呢?”
素還真的聲音同樣很輕:“在素某眼里,朱姑娘更像春天!
一霎那的滿心歡喜,好像春夜里盛開的曇花,絕艷天下。
可那樣的春色,縱有三分,也不過付與二分塵土,一分流水。命中原來注定,愈美麗的愈不可碰。
功成名就,萬世千秋。
錯失于指尖,又豈止是區(qū)區(qū)一個春?
三千弱水過眼,紅顏無數(shù)千嬌百媚,可沒有一個是她,不會再有一個她。
段之三 妾處苔生紅粉樓
香銷連理帶,塵覆合歡杯。懶臥相思枕,愁吟起夜來。
回憶都是不能碰的。像是琉璃彩云,易碎易散。一記一念,就會分崩離析。
素還真有時會想起少年時的自己——活在回憶中,也只活在回憶中的少年。滿心是天下蒼生,滿心是匡扶正道,那個無所畏懼、一往直前的少年。
之后許許多多年月里,他經歷過的人都消散在塵埃中,沒有人能與他同生,也無人能與他并肩,更無人能與他共死。
最后只留下他自己。
再后來他遇見了她,又失去了。
不能,不能見她又如何。沒有,沒有她又如何。失去,失去她又如何。如何如何,何如不思不念?也想不相思,可免相思苦。幾次細思量,情愿相思苦。
后來他曾一度自以為自己無所畏懼。采鈴活著的時候他并不怕,他沒有什么好怕的,因為她還活著,她還好好的。即便只是她過得并不好,可起碼她還活著,即便毀容斷臂枯孤一人,即便不能不忍,可她還是活著。
只要她活著,他便無畏無懼。
可這不畏懼其實是假的。他沒人可以說,沒人可以傾訴。其實她活著的時候,他最害怕。他有惦記,有憂慮,他什么都有,他什么都怕。
但是風采鈴死了,被活活抽干了最后一滴血,在他的面前。
他曾經做過噩夢,最可怕的夢里最深濃的魘魔。然而如果是夢也是好的,周莊夢蝶,不知此身何處。夢里哭了死了,醒來還會安然無恙,仍有徐徐的清風牽動鈴聲。
可這竟不是夢。
他卻如夢中人,怎么樣睜開眼睛,蠕動嘴唇,喉嚨干澀地顫抖,也發(fā)不出她的名字。
他終于明白,自己是真真正正地沒什么好怕了。
后來他再做夢,也不怕了。在她的墓前哭泣,在幻覺里呼喚她的名字,在夢里看見她——無數(shù)個她,黑發(fā)紅衣,曾經美麗的、殘缺的、丑陋的、疲勞的、沒有血肉的臉孔。他有時候甚至能夠笑出聲來,接著在笑中醒過來。然后意識到是一場大夢。
一縷芳魂杳杳,早已魂歸離恨天。
又一年冬去春來。徹骨清醒的寒冷被繁花驅散,桃花灼灼盛開,飛紅萬點碧如海。
他身在夢中。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素還真。
有誰在呼喚他的名字?諝饽郎脽o法呼吸,就如同每一個思念她的夜晚。
他轉過身,眼前一片爛漫。桃之夭夭,灼灼其華。而她紅衣如血,只一眼的風華便已絕代。
春風不知人面去,更不曉得應該珍惜每一次喘息。他看見她,緩緩行來,步步生蓮。黑發(fā)紅衣,一點溫柔的神情浮現(xiàn)在她的眼里,琉璃般的瞳,恬然的笑容,依舊是昔時的模樣。
不見就可以,不見就可以,但他其實連自己都心知肚明,這樣的自欺欺人,最終在那具流盡血液的尸體面前坍塌。
可即便如此,即便如此——她依然給孩子取了那樣的名字。
續(xù)緣。
他是孩子的父親,她是孩子的母親。有緣相見相知、相愛相思,卻無份終生相伴、白頭偕老。
只待——來生續(xù)緣。
素還真顫抖著說,你還好嗎?
夢里是風采鈴溫柔的眉眼,人面桃花相映紅,依稀無恙。她笑著說,我很好,我不會再受傷了。
素還真說,那就好,我怕你不好。我真的害怕。
風采鈴說,沒事的,不要怕。我已經死了。你可以安心了。
他睜開眼,只是惘然一夢。窗外傳來一聲凄厲的鳥鳴,風吹落花枝無數(shù)。鹖旦夜鳴,無益于明。相思枕早已冷卻。
桃花依舊,故人不在。
深夜岑寂,淹沒了白蓮的哽咽。
問,爭權奪利何時停;恨,崎嶇世路人難行。一誓向人,紅塵歸理道云清!
問,風波干戈何時停;恨,朱雀泣血吐丹志。二誓向地,妖氛滌盡靈岳起!
問,生靈涂炭何時停;恨,日月爭輝誰人贏。三誓向天,月落西墜日獨行!
身前身后,依舊是天下蒼生,白云萬里。
終 愿作陽臺一段云
佛曰:諸苦所因,貪欲為本。從愛欲生憂,從憂生怖。
若離于愛,何憂何怖?
可若離于愛,何歡何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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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幽蘭譜》現(xiàn)存譜式原件是唐人手寫卷子譜,唐時傳于日本,存于日本京都西賀茂的神光寺。
那個“年”字形如一個“千”字與兩個簡體的“萬”字組成,此字目前無法輸入,在《幽蘭譜》原件第四行,是“年”的一種寫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