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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對看起來年代久遠(yuǎn)的耳環(huán),也許并不遠(yuǎn),但我并不識貨。一把生了銹的柳葉刀,刀柄刻了字,卻已經(jīng)糊掉了。還有一個泥偶……
[0]
我落筆的時候,正是秋分。
氣溫很低,出奇的低,外面的風(fēng)也在呼呼的刮。我收緊了衣裳離開了屋子,快步疾行,偶爾一回頭,滿耳都是風(fēng)的咆哮,院中的銀杏樹似乎也會被這風(fēng)連根拔起。我將最后一封信交給信差。
“我可能不會來了!蔽腋嬖V他。
“為什么?”那鐘意于我的年輕男子有些詫異,卻還是將信收了起來。
“我要去長安了,我要去找一個人,”我放緩了聲音,“我姐姐心心念念的人。”
她即使是死在了那令人聞風(fēng)喪膽的病下,依舊在彌留之際呢喃著姓名的人。
我突然間就很難過了。
[1]
薩摩公子,請諒解此番打擾。
望您近日來安好。
初次寄言,絮絮叨叨未免枯燥,還請再見諒。
我曾多次聽說您的名號,也多次了解過您的那些故事。您與家姐與長安共同辦事的那段日子,可謂是令人敬佩而仰慕。
家姐閑來無事時總會這個跟我提起您,她總是用那聽起來毫不在乎的語氣跟我講她那些光輝的過去,這就像是姐妹之間的閑聊一般,可如果不是每次談話結(jié)束后,家姐會以長久的沉默和泛紅的眼眶要求獨自待著的話,我想我會以為你們那些回憶是以美好的結(jié)局落下帷幕的。
我與家姐住在偏僻的村落。
雖定是不及長安的繁華,但也好在山清水秀,遠(yuǎn)離喧鬧。
那是我們家被牽連進(jìn)骯臟之事后唯一居住的地方,彼時家姐正值好年,也因那一身好技藝被留在長安,父親年長服役,早已駕鶴歸去。待到家姐尋我同住時,我大抵已經(jīng)獨自生活五年了。
這五年里我也曾陸陸續(xù)續(xù)收到家姐來自長安的家書,里面總是會提到您的。
從一開始對您那不放心不信任的態(tài)度,即使是從事了她期待了那么久的職業(yè),但是她口中全然的陌生讓我也擔(dān)憂過家姐在長安的日子是否過得舒坦。
但好在這種擔(dān)心是多余的,也不到半余月,便改了態(tài)度。她說她算是正式加入了大理寺了,成為了當(dāng)今少見的女仵作,偶爾也會獲得別人略帶驚訝的目光,但她以此自豪。
我記得家姐的信中,有提到博學(xué)強記,但她并不是那么的喜歡的上官家小姐。嚴(yán)肅認(rèn)真并且武藝高強的上司,以及膽小如鼠但是也蠻可靠的打手……還有您。
我想如果您能收到我的信,并且看到了這里,我想您應(yīng)該明白我這封信的意義了。
家姐對您的評論從那個跑堂,變成了聰明人,最后成了薩摩。我想也許稱呼并不會讓我都覺得些什么,但是日后我與家姐相處的點點滴滴,都處處透露這您與家姐的曾經(jīng)。
我無比的渴望知曉那些,但并無可能。
[2]
敲門聲傳來。
我猛然從思緒中抽身,驚覺宣紙已經(jīng)被墨浸濕,就心生了幾分無奈。我起身,披在身上的衣服掉落在地上。
膝蓋的痛處讓我無法彎腰,又是一段令人煩躁的梅雨天氣。
我推開門,“嬸嬸?”
那是隔壁的嬸嬸,往日里總是照顧我們姐妹倆的。如今姐姐也離我而去,就只剩下了嬸嬸了。
“霖丫頭,”她隨著我的身子動作進(jìn)了屋,右手提著一個籃子,左邊摟著一個漆紅色的盒子;@子里面是一籃雞蛋,用藍(lán)色的布半遮半掩的蓋著,她將籃子放在桌子上,又將盒子放下,嬸嬸沒有跟我過多的客套,“雙葉剛來的時候,交給了我一個盒子,讓我在她死后交付長安……我當(dāng)時只當(dāng)這個孩子開玩笑……哎,我左思右想,還是應(yīng)該和你談?wù)!?br>
我打開盒子,里面放著五樣?xùn)|西。
[3]
我送走了嬸嬸,重新拿起筆。
剛剛的紙已經(jīng)廢掉了,我有些苦惱。要從另一面的書架上拿新的紙,往往需要浪費我將近十分鐘的時間,我垂了眉目,放棄了這個想法,伸手折好了那信。彎腰拾起地上的外衣,披在雙腿上。
我剛剛看見了那個盒子里面的東西,但是我看不懂。
于是我就繼續(xù)寫了。
[4]
如我所言,家姐已經(jīng)離開了。
她在今年四月份因為過于嚴(yán)重的風(fēng)寒去世,家姐本來是能好的,但是也算是半個醫(yī)者,但她從來只在我的面前好好吃藥,偶爾被我發(fā)現(xiàn)了,也總是如早時幼年那般,勾住我的肩與我嬉皮笑臉,她笑著說,“阿霖,何必如此介懷呢,我的身體我不知道嗎?”
我想她是不知道的。
因為我在那院中招呼著因為見我們姐妹可憐而愿意為我們劈柴挑水的鄰居大叔,也能聽到她窩縮在床上,用被子捂住嘴發(fā)出的沉悶的咳嗽聲。
她一開始是沒有這種病的,我只聽她講,她在長安處理案子,一不留神變沾染了這種可怕的東西。
我不相信,卻也不好再說些什么。家姐那種仿佛再無牽掛的生活方式令我難過,可那個時候我沒有多想,我以為是因為她從那繁華頂端跌落下來,她不舒心。
后來,我記得那是一個大雨磅礴的夜晚,家姐咳嗽得撕心裂肺,她那比原先瘦了很多的身體誰知道她嘶啞的聲音而顫抖,我在一旁紅著眼,端著藥。
可是她拿不穩(wěn)藥了,她將那瓷碗摔得粉碎,整個人半趴在床邊,細(xì)小的淚珠也出現(xiàn)了。在這種夜晚,我再也找不到第二貼藥了。
我冒著大雨敲開了鄰居的門,在這漆黑的雨夜舉著紙傘跟著背著家姐的鄰居大叔在山路上狂奔,一路上,除了噼里啪啦的雨聲,就是家姐帶著絕望的咳嗽。
我險些廢了一條腿。
但是興許是天要帶走我最后唯一的親人吧,那個一路上應(yīng)和著我不要睡的家姐在不知道什么時候睡著了。
在到達(dá)醫(yī)廬的時候,她看起來像是已經(jīng)睡過去很久了。
那天晚上,家姐并沒有死去。她是在第二天的太陽升起的時候徹底合上了眼的,她抓著在床邊坐著的我的手,輕聲的呢喃著。
我聽得清清楚楚,然后明白了一些事情。
薩摩公子,請原諒我在此將我的心情闡述得明確。
我的確是一開始以為是您的背信棄義,又或者陰差陽錯,使得家姐抱憾終身而活的隨性妄為。
家姐一直與我講,您在長安活的很好。
如果不是家姐寫下的那些信,被我從床下翻出來閱讀之后,我應(yīng)該是會誤會您一輩子的?墒俏疫是不懂。
我想您是理解我的意思的,聰明如您,自是不需要我再解釋些什么。也許是未曾參與過家姐與您的過去,所以此時的我,更多的不解與怨恨吧。
家姐遺留下來的物品,是一雙耳環(huán),一把柳葉刀,一個壞掉的泥偶,里面有半塊磁石。這不是我與家姐生活時所見到的,那就應(yīng)該是她口中的過去吧。
只是,我真的不明白。
[5]
我不懂,您與家姐就算互相欽慕,就算互相信任。
在那一天的箭雨之下,您究竟是用多大的勇氣,撲上去摟住了家姐。
那是愛嗎?我甚至有點埋怨您,在一開始的時候,我一直以為這就跟每個不得善終的愛情一樣,是外因又或者內(nèi)心,但是,當(dāng)那個下著大雨的夜晚,體溫逐漸回轉(zhuǎn)了一些的家姐醒來了,她的聲音虛弱,還有些喘,她喝下了剛剛煎好的藥,卻沒有任何的睡意。
就開始和我斷斷續(xù)續(xù)講著一些故事。
講當(dāng)初她在長安賣豬肉的時候也受了不少苦,講到了大理寺之后遇到的那些人,講您,她的聲音溫柔,仿佛您便是她這一生最無法割舍的。我聽得時候,一開始有些難過的,難過家姐對往事的過于留戀,難過家姐的情深至此?墒牵偬岬侥,語氣就變了,那種充滿悲傷的調(diào)子不是她往常用過的,她伸手捂住臉,身子也開始顫抖起來。
家姐終于是將她所最留戀的告訴了我。
我明白了家姐的想法了。
您死了。因為保護(hù)著家姐。那時的家姐與您大概是暗生情愫的,所以,您在家姐的記憶里面,活在了最美好的時候,您和她那個時候沒有在一起,所以也許在雙方心里面,都是最好的樣子吧。
所以家姐才一直未曾嫁人。
她即使是頂著被鄉(xiāng)親冷言嘲諷的壞名聲,也依舊一個人。
她剛回家的時候,種下的桂樹,在院中已經(jīng)長得很高了,甚至可以為我們遮風(fēng)擋雨了。
在家姐種下樹的第二年,她在樹上掛了一個鈴鐺,紅繩的。里面塞了一張紙條,這個鈴鐺被我在第三年的夏季,托著別村的哥哥去摘花時發(fā)現(xiàn)的,那時家姐去門散心,我就自作主張打開了那個鈴鐺,鈴鐺掛的久了,生了銹,我廢了很大的力氣才打開,上面的字以及模糊不清。
我端詳了很久也只能大概看出字形,但卻不知道是什么,也就乘著家姐還未回家,重新掛了回去。
如今想來,大概是您吧。
薩摩多羅,家姐她將你的名字寫在鈴鐺里,然后掛了起來。
她記了你一輩子呢,因為那一條命,那一個陷阱,還有那一份悸動的心吧。
[6]
我離開了這個村落。
這里不是我的家,只是我離開長安的家,長久居住的地方。
這里即使山清水秀,即使鄉(xiāng)親們在對于家姐的選擇不解,但仍愿意幫助我們。我沒有什么行李,只是將落筆的信交給了信差,讓那個總是樂于幫助我的人幫我送去那個壓根不存在的地方。我知道,那里只有一片竹林,一座墳,沒有寫名字,還有家姐遺留下的生念,我讓他幫我將信埋在那個竹林的入口。
讓他幫我把鈴鐺,掛在樹上。
而我親自帶著姐姐留下來的東西,前往長安。
我沒有體驗過這么喜歡一個人,所以我對于家姐的執(zhí)念總是留存著空白的。
但是我沒有那么順利的到達(dá)長安,我在半路遇到了山匪,所幸遭遇了經(jīng)過的富貴人家的相救,那好心的小姐知道了我的處境,竟是險些留下幾滴眼淚來。我為報答對方的救命之恩,便進(jìn)了對方的府邸當(dāng)了奴婢。那小姐模樣生得極為俊俏,知書達(dá)理,只是已為人妻,聽聞夫婿是當(dāng)朝的將軍。
她這次會遇上我,只是回娘家訪親而已。
“我叫譚霖!蔽彝蝗婚g有些怯懦。
“你姓譚啊……倒是和我一個故友……”她的語氣突然間沉了一下,卻又恢復(fù)了正常,“你去長安,去找上官家的府邸,就說是紫蘇小姐收留的你。”
我愣住了。
這個地方恰和我的目的地吻合,我也沒有過多的言語,也不能有。
[7]
我抵達(dá)了長安,也看到了凡舍。
但早已物是人非,我順著家姐所說的走了很多地反。最后的目的地便是凡舍,我不清楚原來它究竟是什么模樣,也許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也許不是。但至少,家姐口中那個美艷的老板娘早就離開了長安,那個嚴(yán)肅的上司已經(jīng)被調(diào)離長安,去他鄉(xiāng)娶妻生子。那個富家的小姐嫁給了她本應(yīng)該嫁的人,打手不知去向。
跑堂已經(jīng)死了,仵作也在跑堂死掉的時候早早的死去了,她留在了世間一副準(zhǔn)備好隨時赴死的軀殼。
我站在凡舍的門口,膝蓋突然而來的疼痛讓我忍不出蹲了下來。
我突然間就想起了家姐,幼年的,青年的,還有五年前重逢的,眼淚就這么直接下來了。
[8]
最后,我還收到了來信。
由那個上官小姐親自交給我的,她在將軍府的日子看起來并不開心,她的眉眼間凝了一層霜,卻表情溫和,她站在我這簡陋的住處時,我只有些羞怯。我在上官家的日子過得很好,大概也有半年了,也許是因為上官小姐的交代,我也因為這纏身的疾病受了不少的照顧。
她是在回來看父親的,將這封信交給了我便離開了。
她只在離開的時候問了我一句話,“雙葉死的時候,痛苦嗎?”
我只覺得呼吸一下子有些困難,淚水一滴一滴的浸濕了胸口的衣服,“身子很痛苦,心,大概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上官小姐走了。
我坐在床上發(fā)了很久的呆,不知道能做些什么,終究還是把手伸向了那個包裹。
里面是一封信,和一個黑漆漆的石塊。
我?guī)缀踹B自己都不清楚自己那一刻的心情,我顫抖著手去摸那個東西,冰涼的,有些扎手的。我?guī)缀跻偭,膝蓋的疼痛也無法阻止我的行為,我翻箱倒柜的尋找著家姐留下的東西,終于在柜子最底下找到了。還是那一雙耳環(huán),一把柳葉刀,還有那個泥偶,我顫顫巍巍的打開了它。
那是半塊磁石。
我終于是想通了,也拿住了這重如千斤的東西了,它掉落到地上,與上官小姐送來的那塊一樣,發(fā)出了沉悶的聲音。這是一塊磁石,家姐的那塊,和送來的那塊,是一塊磁石。
就像是一份感情被分成了兩半,一份你念著,一份我藏著。
他們兩情相悅,本應(yīng)成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
然而,
然而。
終是枉然。
[9]
我頂著寒風(fēng),將那家姐的東西和送來的半塊磁石埋在了院子中。
風(fēng)很冷,耳邊卻好像聽不到任何的聲音,我看著被鋪平了的泥土地,慢慢的,慢慢的扶著地面躺了下來。任由這世間的寒冷將我包裹。
我的懷里面,是一個紅色的木盒。
家姐在那最脆弱的時候,跟我說:
“他將磁石分成了兩半,說是合伙人的經(jīng)濟(jì)平分。后來直到死,為我擋下了那致命的東西后,他才肯與我講明白……”
“不過是互相吸引,卻不說清而已。”
“那家伙,這種事情也要耍小聰明!
……
我只覺得困倦,睡意慢慢的攀上了我的眼,我閉上了眼,想像家姐那般也永遠(yuǎn)的睡過去。
[10]
那紙條上面寫:
我妻公孫,非四娘也。
我友黃兄,非三炮也。
人生如戲,奈何情長。
一切都不是所有人希望的。
我想,情長非錯,奈何緣淺。緣淺非錯,奈何不舍。
千言萬語說盡,到底也不過就是有緣無分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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