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季節(jié)交會的那數(shù)天之外，展昭這一段日子來著實(shí)過得太多悠閑以致可以無視於辰光的存在了。便是在半夜起床，走到門外，向滿園闃暗招搖的花草發(fā)呆半宿抑或到了黃昏時刻，爬上城外的青平山朝良景美色掃視許久，也是無關(guān)緊要。倘若清晨沒有起霧和落雨，他還總被公孫策催促著早些兒更衣起身，從府中的靜泊園南側(cè)拱門沿小路到處溜達(dá)，盡可能看看開封府的房舍景致。一段功夫下來，便能將所看到的記下了個□□成，然而待其他人相問之時，雖就此數(shù)說得當(dāng)不假，可照細(xì)觀究卻還是后來硬刻在腦子里，全非原來那些印象了。展昭事后總是搖頭道：“我當(dāng)真是不記得了�！�

　　這一說，總說得所問之人無可奈何。要是談起他為何會如此，也是前一段發(fā)生的事了。大年下的鬧匪是個常理，有人說得好：“誰不過年賊可也是個人不？” 可這話擺在開封那是說不過去的, 可偏偏就有個不知打哪來的侉子在無意中得了本某家的武功冊子以后，只因心思不純、用志散亂，先是自此成為一個介乎說書人和賣藝人之間的角色，全憑口舌宣講武功，而后更是走火入魔般糾結(jié)了一幫擁躉形成亂七八糟的勢力到處惹是生非，鬧得開封城里外人仰馬翻，最后即便被剿滅一清，卻也令展昭于中途不慎栽了個跟頭——后腦勺撞擊在硬物之上。而且誰曾想這一撞，竟把他腦袋里好些記憶給撞沒了。

　　宮里來的大醫(yī)官說是腦后積有淤血，須得散化開了，毛病才能好�？梢粫r半會兒的，沒有人想得出來能最快治好他的法子，即便周圍的人展昭尚都還記得，然而他不但連開封府里外的方向都搞不大清，且最令人彈眼落睛的是竟把會武功這件事都給忘了去。堂堂四品帶刀護(hù)衛(wèi)變成如此，大伙全頭疼得很。

　　皇上率先做出眼不見心不煩的表率，手一揮批了展昭整兩月的假，反正大宋沒有這只御貓大抵也至于垮了。接下來包大人和公孫策過不多久，也打定了獨(dú)愁愁不如眾愁愁的主意，火速招來白玉堂將人一逕交到他手上，這意思清楚不過，你家的貓你看著辦吧！白玉堂平素是個急性，可在這件事卻是一聽就高興，只消展昭沒把他忘了，至于其他甚么全都是推敲不起的小事而已，自然樂得浮生半日閑地把人往家里帶回去照料。

　　這個時節(jié)正是清冬十二月，每年冬至前后，松江府外柳橋白灘歸舟遠(yuǎn)帆落下，免不了令白玉堂和晉人張翰一般生出“莼鱸之思”，而在大快朵頤以后，又免不了需小酌幾杯。有道是“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新釀酒未濾清時，酒面浮起酒渣，色微綠，細(xì)如蟻，乍看上去盈盈可愛。白玉堂專程弄來個溫酒的小爐，將綠酒兒倒進(jìn)長嘴瓦罐里熱熱地煮，待沫沫沸騰以后再傾倒入小碗中，端看這綠漾的酒液配上青杏白底的細(xì)瓷，光是只聞酒香已是讓人醉了。這廂把酒碗遞給展昭，白玉堂笑道：“貓兒你知道不，這大冬天的喝一碗江米酒別提多舒服了�！�

　　“嗯�！闭拐阉朴腥魺o地點(diǎn)點(diǎn)頭，跟著一塊笑了笑。那碗中蒸起的白霧一陣陣撲滿他已被火焰熱氣燙紅的臉頰，落口的酒水清醇甜美，雖然并不記得從前是否與白玉堂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但一逕回蕩在心口的恰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快樂。時光如流水，令人不禁想到“林間暖酒燒紅葉，石上題詩掃綠苔�！卑子裉盟挠璧募t泥火爐，綠蟻新醅豈不是正與這一句一樣溫暖么？如此琢磨久了點(diǎn)，展昭唇邊彎得更歡了些，白玉堂瞧得心神蕩漾不由自主欺身過去與之就口婉轉(zhuǎn)了片刻，直到人臉上炙溫為度才戀戀不舍底放開，這才端起自己的酒嘬兩口兜開話題揶揄著道：“這江酒要種得好喝得有耐心，我娘倒是極有耐心的，可我三哥卻從來沒有種出過好酒。他啊實(shí)在是個急性子，說是要和娘學(xué)種酒，可老也把握不了分寸，等不了就去看，結(jié)果甜酒就變酸了�！�

　　他這話一出，展昭免不了彎了些許眉眼�！皶缘糜裉媚愫推牌鸥星楹�，總也變著法子夸她。”
　　白玉堂挑高眉頭，嘿笑一聲�！斑@你怎么看出來的？”展昭為此微微一抿嘴，眨巴眨眼喃喃道：“我記得……”這三字才落罷，白玉堂立時湊到他近前，與人大眼瞪小眼。“莫不是你想起了些甚么么？”展昭搖頭，勉強(qiáng)賠個苦笑�！安皇�，我只是有點(diǎn)感覺而已……”

　　“沒事啊，遲早會想起來的�！卑子裉脫頂埩巳说募绫臣�(xì)慰了幾句，說著說著斗然發(fā)問：“那你還有沒有別的想法，就是……”說到此處，眼神漸如潭淵有點(diǎn)兒深湛起來。然而不到半刻，白玉堂的心情便被接二連三的鬧心事打斷。

　　“五爺五爺，您這會兒方便不？”好比此其一樁便是由白福插足。“有件事兒得您拿主意。”白玉堂當(dāng)下就暗地里犯了個白眼，卻是繼續(xù)埋頭在展昭臉側(cè)頸邊一點(diǎn)都沒有要起來的意思�！皼]空，閉嘴！”他迸出幾句低斥，眼珠子半點(diǎn)不肯由眼前的景致挪開。白福許是本就被誰也催促得上了燥氣，脊梁骨全浸在汗水里。“可是五爺，中原幫主家的小姐不見了！”

　　“不見了就不見了，關(guān)我屁事！”白玉堂咬牙切齒的怨言聲從里頭一路唏哩啪啦沖向門口。噗噗兩只酒壺從室內(nèi)飛開，臨著白福的頂心橫穿而過。展昭驚愕于眼前發(fā)生的一切，喉嚨口咕咚一聲以手推推白玉堂。“要不去看看吧！”

　　“不去！”

　　“去看看吧！人家丟了女兒定是急性了才會找你�！�

　　“他急我不急，又不是我女兒。”

　　“可是想來白福夾在當(dāng)中也不好過啊�！�

　　“不好過個鬼，自己作的。”沒眼色的家伙哪值同情。

　　然而說來說去到頭來，白玉堂也沒拗過展昭的意思，便只得開門去瞧�？刹幌氚赘＝怀龅囊患埡喓瀰s是看得他腦袋像是給轟然搗開了一個馬蜂窩，里頭猛地沖竄出成千上萬的嗡嗡祟嚷的翅蟲，且不說滿紙歪七扭八的蝌蚪文，執(zhí)筆之人當(dāng)十足是個文盲，“話”寫成“化”，“烏龜”變作“烏龜”，“日夜擔(dān)心”成為“日夜丹心。”

　　“你瞧瞧這鬼丫頭寫的甚么鬼字！”白玉堂丟開紙條直是正宮亢聲�！岸潭處仔凶制鸫a寫錯十個，且最可笑的是連自個兒的名字也不會寫，我曾關(guān)照他老爹教她寫字念書，莫不是關(guān)照假的？”

　　“這個……”展昭也是有些傻了眼，清了清嗓子�！按蟾抛笥矣袀�甚么麻煩，所以才……”

　　“讀書安安分分讀就行了，能有何麻煩？”白玉堂并不信這套，又斥了兩句，嗤道：“這丫頭定是離家到哪野去了，我若有這樣的閨女先打斷腿再收拾�！�、展昭聞言不由得又是一大驚，只是至于他如何目瞪口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白玉堂在交接之間亦透露著些許冷淡不耐，仿佛并不十分愿意接手這趟不尷不尬的燙手山芋。

　　當(dāng)然，掉回頭來事情還是依他那聲“不管了！”終告一段落。白玉堂沒興趣與這樣的無聊一般見識，忙不迭要當(dāng)個甩手掌柜，可不想等自家侄子纏到身上，卻是無論對方打的甚么主意，總之他在眨眼工夫之內(nèi)便后悔了�！岸阖堌�？蕓生，你說你都幾歲的人還玩這個？”他嘴里應(yīng)付，卻是向展昭拋出一個求救的眼色，近乎帶著些不能忍禁的神情。

　　然而展昭一時半會兒也沒有甚么好點(diǎn)子，他還能記得白蕓生就算不錯了，何況在他淡薄的記憶里，彼此似乎統(tǒng)共才見過一兩次面，白玉堂和孩子不對盤，他也不見得就能搞定，又何況這姓白的人都是不聽勸的，作甚么都要和人對著干。果爾只聽白蕓生脆聲聲道：“我也并非偏要自己玩，而是為帶著大家伙一塊兒玩，二叔不想幫我和人友善之事出個力么？”

　　“哦……”白玉堂聞言拉長調(diào)，撇嘴角道：“你小子是要‘揚(yáng)名立萬’來了�！�

　　白蕓生應(yīng)聲答道�！坝焉七@種事不可等閑視之，二叔若是不應(yīng)，我興許只好和爹墳前說你也不怎么疼我，讓他以后莫要再托夢給你。”

　　看吧看吧，這行事說辭委實(shí)和白玉堂幾乎一樣一樣的，若說他再小時那會兒是否也盡刁鉆偷大人的空子，展昭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私底下忽而笑了心想好多事他也記不大清了，若要說關(guān)乎這兩人性情方面有何實(shí)捶要非要落下的話，那他也不會輕易全牽涉其中的。

　　那廂白玉堂對蕓生小屁孩以自家老爹作閥拿話噎人的做法氣得直要跳腳，然而他究是打心底對哥哥留存了敬意，便是要回過去就扭過白小子兜頭一頓好打，那也得分開算賬。展昭在被白玉堂拉去陪人玩躲貓貓這件事兀自不置可否，待白玉堂問他的想法之時，也就說了一句“沒關(guān)系，和你一起怎樣都不打緊”倒是令白玉堂一張笑臉立時又露了出來，樂呵地牽了人跟在一幫孩子身后不多遠(yuǎn)的地方走著，好似也就尋常的出門游玩，畢竟這原本就是極為尋常的一日。

　　躲貓貓自是一人蒙眼轉(zhuǎn)向之時，余后諸人紛而躲避。展昭莞爾著被白玉堂拉著邁步往通西橋拱頂，恰逢上有兩個棍痞你三言、我兩語爭吵不多時便扭打起來，不過半晌，只聽“噗通”、“噗通”兩聲，雙雙落了河，橋上行人紛紛看起熱鬧來，自然而然隨之而涌下橋頭。

　　“貓兒，走了�！�

　　這時候，身處來勢洶洶人群推擠之中的兩人也難免走得踉踉蹌蹌，白玉堂忽而撇回臉吱聲，更為捉緊展昭的腕子�！叭ツ模俊彼南卖[到這般田地，展昭卻是一面笑得愜意�！霸谖鍫�?shù)牡仡^高興去哪就去哪，誰真有空陪那幫小子瞎胡鬧�！钡姲子裉梅瓊�白眼，展昭嗯了一聲了然地點(diǎn)點(diǎn)頭，又微微一笑道：“那我們現(xiàn)下該怎么辦？”

　　白玉堂翹起大拇指朝外頭比了比�！帮w出去嘍�！�

　　“這個……”展昭聞言當(dāng)下怔了怔，搖頭喃喃道：“我不會啊……”

　　對于如此現(xiàn)狀平心而論，白玉堂想若是按他心里真正的想法，倒也并非太過展昭能否想起武功的事，起碼他是早過了在意的時候了。“以前……你可是比我還厲害呢……”他悄無聲息地湊人額邊輕聲咕噥，語聲頗為含糊以致展昭甚么也沒聽出來。“你說甚么？”

　　“沒甚么，我?guī)阕�。”說著，將人攔腰一抱于沿著泮河矮堤順?biāo)畡菘此兄鸩◥憾返臄?shù)百之眾中飛身而起，旁人驀覺腦后一陣涼風(fēng)掠過，轉(zhuǎn)眼那二人卻是蹤跡不見。

　　“玉堂你真是的，被別人看到怎么辦？”待落地以后，展昭早就羞得一張臉通紅，低著頭覷眼往上超人瞪過去一眼。“憑我的身手，哪可能會有人看到�！卑子裉眯ξ�?fù)先�，樂得在一旁逗笑�！叭羧f一有人看到，我把臉皮撕下來給你貼上不就行了�！�

　　“誰稀罕你的臉皮�！闭拐衙l(fā)燙的面頰使勁按了一下，一逕甩手便走了開去。

　　過了半晌，兩人七拐八拐來到一座無名廟之前，這地兒他也沒來過，想必已經(jīng)走了很遠(yuǎn)，但也到底怕白蕓生太過機(jī)靈，尋來擾人清靜，便即找?guī)讐K石頭擺上個遁甲陣堵在門口，確保萬無一失。未料居然瞥見一堆奇形怪狀看來像是一個又一個大如八斗的圓球，累累落落，幾乎將這小廟香臺之前的空當(dāng)全都塞滿，展昭再一打量發(fā)覺是十來個巨大的石塑頭像，且不是人頭，而是佛祖的頭。

　　“這些怎么回事？”他感到古怪，白玉堂卻是聳聳肩懶應(yīng)道：“誰曉得，管它呢！”他并不覺多大有趣地隨意吸了一口氣，只覺一股塵氣透入胸口，說不出的怪狀，正想再與展昭說話，就在這時從香臺后斗然飛出一群青蟲，紛紛而來黑漆漆烏溜溜的一片。展昭一見著便感眼前發(fā)暈，未等他有所行動白玉堂已當(dāng)即徑將其往自己身后一拉。一雙手隨之揮出，向東一收，從西一拍，將不少只振翅飛舞的蟲子一逕擋了回來，兩只手掌連著雙臂飛舞，不多會兒便將散亂飛揚(yáng)盡數(shù)拍死在地。展昭探首露眼只看得驚愕萬分，而后即露出驚喜相交的神情，夸贊白玉堂道：“玉堂，你可真厲害�！�

　　“你不是也……”白玉堂側(cè)過半邊臉睇向人脫口而出，展昭卻是半張了口無辜地眨眨眼，“我甚么……”話音落半，他斗然明白過來甚么，登時憋得一臉赧然，連話也接不上，只盼腳底能有偌大一個地洞好鉆進(jìn)去。白玉堂卻縱聲大笑起來，心想著能受展昭崇拜，自己該當(dāng)十分得意才對，便即抽出巾帕將手拭凈，抬手往人腑下一格摟了過來兀自笑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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