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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艾酒吧里的女人
一
深夜,N市街頭,霡霂如愁,醉酒的男女摟抱纏綿。他們醉了!嘴里咕咕噥噥,腳下顫顫巍巍。沒多久,他們成雙成對地離去,他們不會在意“今宵酒醒何處”,他們甚至連對方究竟是誰都弄不清。他們是當(dāng)真醉了,醉得頭昏眼花。
尋歡作樂的人散場后,街巷空得可以聽清路邊香樟樹葉互相摩挲的“沙沙”聲。店家們紛紛關(guān)門打烊。然而,臨街一側(cè)的苦艾酒吧卻仍留著幾盞幽暗的彩燈,不禁意將濕漉漉的街道映襯得光怪陸離。
青年畫家徐寧踱步街邊,逡巡彷徨良久。終于,他立定下來,深邃的眼緊緊盯著苦艾酒吧的水晶大門,手指僵硬地伸出,像是要進去。可是,他到底沒有推門而入,只抿抿嘴唇,皺皺眉頭,便把雙手縮回了褲兜,轉(zhuǎn)身走到一邊,扶著酒吧的紅磚窗臺,從紫羅蘭色絲絨窗簾露出的一絲罅隙窺探過去。
徐寧瞧見角落處的木桌擺著一瓶藍綠色的酒以及幾件刻花杯具,桌前坐著一男二女。
男子用鑷子夾起一塊方糖放在特制的、帶有星形開孔的平直漏勺上,勺子下面是一個腰身短而開口大的玻璃杯。接著,點燃方糖。方糖燃燒融化,緩緩滴入酒杯。之后引燃杯里的酒,火焰立刻躥了起來,猶如一條浴火吐信的毒蛇,直朝他的臉撲咬過來。
剎那間,他感覺自己的手臂、舌頭、心臟,甚至是整個身軀扭曲得跟麻花似的。
“這……這怎么可能!簡直……簡直太……太荒唐了!”
他冷笑著搖搖頭,又端起一杯水,撲滅火焰的同時,酒香被徹底激發(fā)出來,形成了乳白色沉淀,宛若云絮。
“天底下怎么會……怎么會發(fā)生這種荒唐事情!”
他將酒倒進水晶小杯里,飲盡。然后叼起香煙,點著。云霧繚繞,頃刻間化作猛獸,在嘴巴、鼻腔、眼眶里亂撞。
旁邊,兩名女子對面坐著,神情黯然,她們之間仿佛豎著一面鏡子。
年紀稍長的女人松開緊扣的十指,舔舔唇,對男子說:“就這樣吧……徐寧,聽我的勸……”
“不!艾青!我明明愛的是你!”男子目光炯炯,用力抓住她的手,發(fā)了狂,不住搖頭,“不!不……”
“你不能愛我!這是無論如何不能夠的!我們不能一錯再錯了!它不合……不合……”她的眼底滲出了淚花,而后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吁嘆,沒敢繼續(xù)說下去。
“不合什么!到這一步,還有什么對錯可言!”男子態(tài)度堅決,“反正,我不怕別人議論!”
“你不怕!我怕!”四目相對,女子激動地吼了起來,“我怕!”
突然,年輕的女人抹了抹血絲遍布的雙眸,一把奪過酒杯往嘴里送。
年紀稍長的女人趕忙攔。骸凹鸭,你現(xiàn)在的身體不能喝酒!”
“放開!你有什么資格管我!”年輕女人順勢一揮胳膊。
杯子“砰”地摔在地上,如同陀螺一樣打轉(zhuǎn),棱面迎光閃爍。三人默不做聲。記憶像斷了線的風(fēng)箏,他們各自執(zhí)著半根細線,卻只能眼睜睜看著另一半飄遠。
徐寧從口袋里掏出鋼筆、速描本,卻不知如何落筆。
二
三個月前的夏夜,天干物燥,周遭的世界悶熱得仿佛一絲一毫的火花都會瞬間讓其爆炸。
新開張的苦艾酒吧氣氛火熱。那里點著五顏六色的燈,吧臺上擺著五顏六色的酒,客人們頂著五顏六色的腦袋。他們隨著令人亢奮的音樂放肆地扭動肢體。
青年畫家徐寧倚靠吧臺站著。他頭型簡練,棱角分明;穿著雪梨白底的細藍條紋短袖襯衫,扣子一直系到脖頸,皮鞋擦得锃亮;身材高大,胸膛很寬,臂膀上肌肉線條分明;臉龐色度稍微比小麥色深一些,五官俊朗;下巴上蓄著些碎胡茬,讓他看上去跟個中年人一樣沉穩(wěn),可他今年實際才30歲。盡管年紀不大,他卻剛剛憑借作品《苦艾酒吧里的女人》獲得國際青年繪畫大獎,成了N市的風(fēng)云人物。至于這個榮譽的價值嘛,不妨以數(shù)學(xué)的眼光來衡量——他的任意一幅畫拿到市場上都能賣個百八十萬。
徐寧邊喝酒,邊和服務(wù)員閑聊。不時有身材火辣的女郎過來搭訕,而他沒有理會。忽然,口袋里的手機“嗞嗞”振動。他掏出手機,點開,是一條新聞消息。
“十六歲‘問題少女’再度懷孕產(chǎn)子……”他隨口念出新聞標(biāo)題。遂即鎖起眉宇,對酒吧服務(wù)員小陳唏噓起來:“十六歲?我的天哪!我今年都三十了,還沒個孩子呢……唉……你說,這么小的年紀就已經(jīng)生小孩了?還‘再度’?這世界究竟是怎么了?真是離譜,看不懂哦……”
“哎喲喂!大畫家,這眼下花花綠綠的世界,什么荒唐事情干不出來?你別說十六歲的孩子了,就算十四歲生子的,恐怕也有哦!毙£悢傞_雙手,聳聳肩,又瞥向酒吧內(nèi)親熱、狂歡著的男女,“許他們大人放縱,就不許孩子胡作非為?”
“可是……這不一樣……” 徐寧撅起嘴,陷入一輪短暫的思考,說:“不管怎樣,少女懷孕產(chǎn)子確實是個社會問題……”
“能有什么問題?”
“這,這,我還真說不上來……”徐寧撓了撓頭,“就是覺得會出問題!
“生就生唄。好好撫養(yǎng)小孩,不就得了!
“話可不能這么說。小陳,你想沒想過,照這么發(fā)展下去,如果她的小孩接著這么干,那么她豈不是三十歲就要當(dāng)奶奶了?如果她的小孩再找個比她大的男人呢?如果她又……”徐寧思忖了自己的奇怪設(shè)想,不由地覺得好笑。
“你們這些搞藝術(shù)的,想象力就是天馬行空!現(xiàn)實生活中哪會有那么湊巧的事情?你以為寫小說吶?”小陳接著搖頭晃腦地說,“別管這些沒用的事情了。再者說,那也不是咱們能管得了的。咱們還是今宵有酒今宵醉吧。人生苦短,及時行樂……”
“或許,你說的對!毙鞂幓位尉票V楞楞地笑起來,“可沒準?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呢?”
“這倒不假。前兩天的新聞?wù)f,外國一個九十多歲的老頭娶了個十九歲的姑娘,還生了孩子呢!”小陳付以怪笑,“呵呵,也不知是誰的種!”
三
不久,一個女人挎著黑白馬賽克紋面皮包進入酒吧,步履翩翩,渾身散發(fā)著魅惑的芬芳,優(yōu)雅地坐到角落里。
客人的目光齊齊向她拋去。自然,徐寧也不例外。
只見那女人胴體勻稱,生著古銅色皮膚,披著微鬈的栗色長發(fā),戴著淡茶色墨鏡,耳垂上掛著紅寶石墜子,穿著草綠色亞麻質(zhì)長裙,搭配寶藍色平底鞋,拼綴紅色針織鉤花,皮牛仔背心的吊帶在胸前交叉,勾勒出近乎完美的女性胸形。
“大畫家,瞧什么呢?”小陳拍拍徐寧的肩,“這么丟魂落魄?”
徐寧猛地回過神:“哦,哦,沒……沒什么。”
“就別掩飾了!瞅你那眼睛,跟追光燈似的!毙£愓{(diào)笑道,“她是我老板。美酒一般的女人,醉人得很哪!”
“確實醉人!”徐寧瞪大了眼,問:“這么年輕的女人?開酒吧?”
“哪兒年輕呀?”小陳揮揮手,“人家都三十八啦!
“什么!三十八?”
“怎么樣?沒看出來吧?”
“哇!沒想到。我還以為她頂多也就二十八歲呢。保養(yǎng)得真不錯,一點都看不出來……”
“大畫家,你也不想想,不是老江湖,能鎮(zhèn)得住這么大場子嗎?”小陳挑著眉,嘴角上揚,遞來一杯威士忌,“推薦你一款好酒。嘗嘗?”
“什么意思?”
“你懂的。”
徐寧接過酒杯,喝個精光,“果然,夠味!”打了個響指,走向艾青,沉下嗓音搭訕:“美女,請問,我可以坐這里嗎?”
艾青抬起頭,摘掉墨鏡,點頭示意。
徐寧打量著桌上的酒具,并用余光偷偷掃視艾青,“你喜歡喝苦艾酒?”
艾青看著他,將鬢角的發(fā)絲捋到耳后。“你懂苦艾酒?”
“不敢說懂,只能說略知一二吧。”
“那么,說說看!
“苦艾酒,因其原料為苦艾草而得名。不像其他高度白酒那樣使人狂躁,它可以助人舒緩情緒。加之里面含有輔料:八角、茴香、海莎草,所以還能夠健胃消食、止血去痛、清熱除濕!毙鞂幋炅舜旰纾安贿^,聽說這種酒含有致幻成分,能夠催……”
“催情?對吧?”艾青環(huán)顧四周,哂笑一聲,“哪種酒不催情?如果不催情,這些人還會來喝酒嗎?”
“額……”徐寧一時無言以復(fù)。
艾青擎起杯邀請:“要不要來一杯?”
“何樂而不為呢?”
于是,艾青拿起桌上的方糖,放在平勺上,接著點燃方糖,方糖燃燒融化,落入酒杯,之后引燃杯里的酒,火焰升騰,再用一杯冰水澆滅,酒香霎時溢出。
“為什么要這樣喝?”徐寧好奇地問。
“因為只有用火,才會產(chǎn)生更加強烈的口感!
“可是火會傷人,這樣看起來挺危險的。況且,燃燒不是會破壞酒精的部分香味嗎?”
“沒試過怎么知道?”
艾青端起杯斟酒,遞給徐寧。
“哇!”徐寧努力咽下,“這味道實在是……太刺激了!
沒一會兒,悠悠藥草氣味貫通了七經(jīng)八脈,舒服不少,徐寧將自己的名片輕輕放在桌角。
“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徐寧!
“出來玩沒必要這么正經(jīng)。這是我的場子。你叫我艾青就好了。”
“艾青?愛情?”
艾青用手指蘸著酒在桌上邊寫邊解:“苦艾酒的‘艾’,情字無心的‘青’!
“好一個‘情字無心’!
艾青把名片劃到面前。“徐寧?畫家?有點熟悉?好像在哪兒聽過?”
“確實出了點小名。”徐寧春風(fēng)拂面。
“哦,想起來了,電視上報道過,你最近好像獲了個什么國際青年繪畫大獎,對吧?”
“沒錯。”
艾青撿起名片細看,簡單夸了一句:“30歲,年輕有為哪!
“過獎,過獎。”
“畫家?畫人體嗎?”
艾青冷不丁的一問著實讓徐寧無所適從。
“偶……偶爾……”徐寧感到脖頸處的血液沸騰了,“偶爾畫畫!
“怎么?你該不會想找我做你的模特吧?”
“我只是在尋找美!
“美?”艾青淡淡哼了一聲,自言自語道:“寧可相信天下有鬼,不能相信男人的嘴!
“這酒果然夠味!”徐寧伸出舌頭摩挲唇齒,“我現(xiàn)在總算知道畢加索、梵高、德加為什么都喜歡這種‘綠精靈’了。”
“我靠。沒火了!卑噙汛蚧饳C往桌上一摔,指間夾著煙,問:“大畫家,有火嗎?”
“給!毙鞂帉⒋蚧饳C遞過去。
艾青嫻熟地擦出火苗,吞云吐霧!澳軉杺問題嗎?畫家先生?”
“請講!
“男人來這里,要么是尋找激情,要么是宣泄激情,你是哪一種?”
“額……”徐寧愣住幾秒,“就沒有別的選項嗎?”
“不是沒有,而是我不相信!
“為什么不相信?”
艾青輕蔑地一笑:“看看他們想入非非的眼神,不是落在女人的胸前,就是屁股上。能有幾個是來真心喝酒的?”
“艾小姐,我可不是那樣的人!
“艾小姐?”艾青審視著徐寧,“哦?是嗎?那你為什么來喝酒?”
徐寧沉下肩,抿了一小口,哈出苦氣:“我快要離婚了。”
“離婚?因為什么?性生活不愉快?”
“額……艾小姐,你可真夠心直口快的!
“個性,改不了嘍!卑嗥䴗鐭燁^,似乎想起了什么,“你還是別叫我‘艾小姐’吧,聽著怪別扭的!
“那我該怎么……”
“既然我比你大,你就喊我一聲姐唄!
“艾青……姐!毙鞂幫祥L聲音,也覺得別扭,“你看起來一點不像‘姐姐’,我叫不出口!
“隨你的便吧。其實,什么稱謂都無所謂,老話講‘兄弟姊妹無大小’嘛!卑嗷剡^頭問:“剛剛你說你要離婚了,為什么?”
“這……怎么說呢……”
“說說看。放心,跟喝了酒的陌生人傾訴最安全了,他們只喜歡聽故事,不會去傳秘密!
“是嗎?這個……這個……”
“你要是不愿意說就算了。我可不是什么喜歡聽閑話的人。”艾青側(cè)過臉,柳葉眉一橫。
“好吧!我相信你。”徐寧覺得艾青身上散發(fā)著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我老婆今年二十三歲,是個護士,很會照顧人,性格也十分很溫和,說實話,結(jié)婚三年,我們甚至從沒有紅過臉……”
“這不是挺好的嗎?”
“可我現(xiàn)在覺得自己越來越難讀懂她!
“為什么?”
“你不知道,她生性缺乏安全感,甚至有些陰郁,總是懷疑周圍的一切。其實,她是個命運多舛的女孩。她是孤兒,出生時就被遺棄在福利院,后來,大約三歲的時候,她又被一對沒有孩子的夫婦收養(yǎng),結(jié)果去了那家兩年之后,那對夫妻卻意外地生了一個兒子,于是對她的照顧便大不如從前。大概又過了兩年,那對夫妻就索性把她扔給了鄉(xiāng)下年邁的爺爺奶奶撫養(yǎng),平時對她不管不問。再后來,她通過努力考上了護士學(xué)校,有了穩(wěn)定的工作,可惜的是,還沒來及盡孝,爺爺奶奶就相繼得病去世了。從此,她便斷了和那家人的來往……”
“原來如此……”艾青傷感地嘆了一聲,落寞地說:“那么,當(dāng)初又為什么要在一起呢?”
“因為?因為……”徐寧倒吸了一口氣,“可能是一見鐘情吧!
“一見鐘情?說的好聽!人家都說七年之癢,你這結(jié)婚才三年,難不成就已經(jīng)瘙癢難耐啦?要我說,你們的感情就是瞬間沖動的激情。”艾青冷冷地說,接著凝眉肅目,補了一句:“瞬時的激情總讓人目眩神迷,可一旦激情燃盡,剩下的又是什么呢?”
徐寧趕忙搖頭否認:“不,我認為我們之間是有過真愛的。”
“如果你真的愛她,那么,你應(yīng)該盡你所能,幫助她掃除心靈的陰霾,而不是離她而去!卑嘁槐菊(jīng)地望著徐寧,“難不成,是你有外遇了?”
“我可不是那樣的男人!”
“如果不是因為這個的話……我猜,要不就是你們還沒有孩子。”
“何以見得?”
“中國人嘛,一旦有了孩子,即便想離婚,也會因為舍不得孩子而將就下去!
“你還真猜對了!
“是她的身體有問題?”
徐寧無精打采地低下頭!班。檢查過了,她也治療好長時間了,可是都不見好轉(zhuǎn)。醫(yī)生說,懷孕的幾率不大……”
“媽的!男人沒一個可靠的!”艾青輕蔑地笑道:“就因為這個?要我說,歸根結(jié)底,還是你們愛得還不夠深,才會被這些事情左右生活!
“或許,你是對的吧。可生活畢竟是現(xiàn)實的,誰又能像故事里的人那樣只為了所謂‘愛情’而活呢?”
兩人碰杯致意。
“誒?”徐寧盯著艾青,“我覺得她長得還挺像你的!
“男人眼里的女人不都一樣嗎?尤其是脫光的時候!
“我不是這個意思!
“好吧,不管是真是假。謝謝你的故事!卑嗫纯词直,“我該走了!
“要不要我送你?”
“這招太老土了。如果你直接說想和我玩一夜情,我倒是會考慮考慮!
徐寧費力解開衣領(lǐng)處的紐扣,有些疑惑:“你為什么總這樣想男人?”
“這些年遇見的男人太多了……”艾青站起身,深深嘆了口氣。
“艾小姐,你的氣質(zhì)很獨特,如果有機會的話,我希望能為你畫幅肖像!毙鞂幐酒鹕恚安恢腊〗憧煞窠o我這個機會?”
“可惜今晚我有約了,改天請你去我家坐坐吧!卑嘈友酆Γ贿叴蛄磕切┡又呐,一邊撩搔徐寧的胸膛,“祝你玩得愉快。今晚你在這里的消費,我請了。有事報我名字就行……”
艾青漸漸走遠,回頭朝徐寧做了一個飛吻;徐寧頷首微笑,靜坐在椅子上。
這時,酒吧暫停喧囂,舒緩地飄響起一首不知名的新曲:
“……
爐上的炭也不能總?cè)紵兆悠狡降秃谩?br> 從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廟,廟里住著個老神仙。
老神仙,他吐煙圈,他說,人生吶,常常有變,苦與樂在一念之偏。
行路難哪,不如喝點小酒,愁煩全泯,一笑之間。
……”
四
夜闌人寂,徐寧回到家。門燈明晃晃的,防盜門貼著的“囍”字已經(jīng)泛了色。打開門,一片暗沉沉的,讓人感覺壓抑。突然,客廳的燈亮了,并不是徐寧按的。
屋子一如既往的素凈整潔。徐寧的妻子梅佳穿著一身粉色卡通睡衣,馬尾辮繞過肩膀,鎖骨上的梅花胎記若隱若現(xiàn),像小貓似的蜷縮在沙發(fā)一頭。“回來啦?”她站起身,雙頰堆笑。
“嗯!毙鞂幝唤(jīng)心地回應(yīng),隨手脫掉襯衫、外褲,丟在地上。
“給!泵芳寻褱蕚浜玫乃绿嫘鞂幣,跟著撿起衣物,問:“又去喝酒了?”
“嗯!
“和誰?”
“朋友。”
“是和女人吧?”
“你怎么知道?”
“上面有薰衣草香水的味道。”梅佳嗅了嗅他的衣物,苦笑著問:“在一起多長時間了?”
徐寧沒有回應(yīng),不耐煩地往臥室走。
“我去給你盛一碗百合蓮子湯漱漱口吧?”
“不喝了。沒胃口!
“要不我給你放點熱水泡腳?”
“梅佳!”徐寧突然轉(zhuǎn)過身,抓住她的手,“我們究竟什么時候簽離婚協(xié)議?”
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一段時間了,這樣的發(fā)問也不止一次了。
對于徐寧而言,說出如此“短平快”的話,內(nèi)心實際是無比煎熬的。雖說梅佳性格陰郁、存在生育困難,但這些都無法構(gòu)成自己離開她的“借口”。他十分清楚梅佳是個好姑娘:一則,梅佳有恩于自己。當(dāng)初,自己籍籍無名,在街頭創(chuàng)作,突發(fā)疾病昏倒在地,正是梅佳伸出援手、救的自己,而后他們相識、產(chǎn)生好感,并且梅佳沒有嫌棄自己一無所有就“閃婚”了,婚后的頭兩年也是梅佳用她的工資來資助自己繼續(xù)進行創(chuàng)作。現(xiàn)在,自己的事業(yè)總算已經(jīng)穩(wěn)定下來,如果選擇離婚,不免忘恩負義;二則,梅佳體貼賢惠。自從和她結(jié)婚,自己原本“潦草”的單身男人生活變得井然有序。只不過,有的時候,梅佳太過于“敏感”,經(jīng)常過問自己的社交,這讓他覺得受到了束縛。自然,久而久之,他便覺得“過日子”確實不如“戀愛”那樣讓自己精神抖擻。他很想對梅佳說“我們之間已經(jīng)沒有感覺了”,但他沒有,因為他明白,這顯然也不是個正當(dāng)?shù)姆质掷碛伞?br> 對于梅佳而言,內(nèi)心當(dāng)然也是矛盾重重。一方面,她不想失去徐寧。畢竟徐寧溫文爾雅,既帥氣,又有才,確實是自己理想的伴侶。此外,徐寧對自己也是照顧有加。之前,上夜班的時候,徐寧會到醫(yī)院給自己送宵夜;下雨的時候,徐寧會去接自己回家;生病的時候,徐寧會無微不至地伺候……這一切都給自己帶來了久違的家庭溫暖。另一方面,她明白,真心愛一個人不在于拼命占有,而在于大度放手。她清楚自己的身體目前確實不能夠如徐寧所愿,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正常。除此之外,更為重要的是,即便徐寧沒有明說,她也知道,他們之間的“感覺”早晚會消失,自己并不適合徐寧,無論是性格還是生活習(xí)慣。
總之,無論如何,對于雙方來講,這都是一個極其艱難卻又不得不直面的境地。
“再,再……”梅佳心如刀絞,“再等等吧……”
“還要等!到底要等到什么時候?梅佳,感情的事真的強求不來,我們之間確確實實已經(jīng)沒有感覺了!”徐寧如釋重負。
梅佳背過身,癡楞楞地,一聲不吭,又猛地回過頭,撲向徐寧,緊緊摟住,眼淚簌簌而下,顫抖著說:“能不能再愛我一次?”
“我累了……”
“最后一次……”
梅佳推著徐寧進了房,撲倒在床上。那一刻,苦艾酒的勁上來了!徐寧血脈僨張,親吻著梅佳,唇齒纏綿溫濕。很快,他們汗流浹背、喘息連連地倚靠在床頭。
“對不起,梅佳,當(dāng)初我們就不應(yīng)該在一起……我不想耽誤你。離開我,你一定會遇到比我強千倍萬倍的!”徐寧勸慰道。
“隨緣吧……”梅佳捏了捏鼻子,“徐寧,還記不記得,我們當(dāng)初是怎么認識的?”
“記得。”
“你還記得曾經(jīng)為我畫的那張畫嗎?”
“《偶然》?”
“嗯。我記得當(dāng)時你說,送其他的禮物都太俗氣,就給我畫了一幅肖像,謝謝我救了你。其實我知道你兜里沒錢,買不起禮物。我就打趣,你這破畫沒什么了不起的,還不如請我吃一頓飯實在呢!你卻信誓旦旦地說‘好好收藏吧,小姑娘,用不了幾年,等我成了名,這幅畫夠你買下一家飯館的……’”梅佳欣慰地笑了起來,“現(xiàn)在,你做到了!祝賀你!”
“是呀。還要謝……”
“千萬不要對我說感謝的話!你并不欠我什么,我的付出無怨無悔。所以……”梅佳忍住傷心的情緒,話鋒一轉(zhuǎn):“誒?徐寧,你還能背出畫上面的那首詩嗎?”
“當(dāng)然。是徐志摩的《偶然》嘛。當(dāng)時,我有感覺,你對我動了感情,但我并不確定。于是,我寫了這首詩,想通過這首詩來試探試探你。直到后來,我出院以后,你經(jīng)常去我的畫室,幫我打掃、替我做飯,我就知道,我和你的相遇并不僅僅只是偶然……”
“沒錯。幸好,你還記得……”
兩人摟在一起,回憶一幕幕地閃現(xiàn)在彼此腦海里: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
更無須歡喜——
在轉(zhuǎn)瞬間消滅了蹤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徐寧,我想,我們之間的‘偶然’,差不多,也應(yīng)該,戛然而止了吧!泵芳堰煅实驼Z。
“梅佳,我……”徐寧茫然無措,不知如何安慰梅佳。
“我能理解,”梅佳攥緊徐寧的手,十指相繞,雙眼噙滿了淚花,“我能理解!
“梅佳,以后有什么需要我?guī)兔Φ牡胤,你盡管開口。另外,我決定把這套房子和我的存款都留給你,還有……”
“徐寧,不要說了,我不需要。還是讓我們平等、和諧的開始,也平等、和諧的結(jié)束。今晚,你我都累了……我想好了,明天去民政局吧……”
說完,梅佳拉滅床頭的壁燈,仿佛跌進了萬丈深淵。
五
翌日傍晚,斜陽相當(dāng)柔和,徐寧和梅佳平和地結(jié)束了婚姻。
當(dāng)天晚上,徐寧又去了苦艾酒吧,看得出他在等艾青,而她似乎銷聲匿跡了。盡管如此,徐寧還是每天晚上照常光顧,就坐在角落里的老地方,一直呆到打烊時分。
皇天不負有心人!半個月后,艾青終于再次出現(xiàn)。
遠遠望見艾青,徐寧站起身等待她走過來。
“好巧!艾青小姐,又遇見你了!”
“是你?”
“要不要坐下喝一杯?”
艾青明眸翕張,順勢坐了下來,長長的睫毛有節(jié)奏地挑動。徐寧紳士地替她移開藤椅,接著熟練地調(diào)起苦艾酒,先給她倒了一杯。
“你的事情解決了?”艾青問。
“嗯!毙鞂幭矐n參半。
“這下你自由嘍!卑喽似鸨,“Cheers!”
“Cheers!”
漸漸地,酒過三巡,相談甚歡。
“酒喝的差不多了!卑嗬洳欢⑹执钤谛鞂幍谋成希哪肯鄬,“想去我家嗎?”
“?”徐寧心如鹿撞。
“你不是說要給我畫張畫的嗎?”
“可是我什么都沒準備!
“如果真心想畫,就算沒有工具也能畫。”
艾青松開手,起身往酒吧外走。徐寧感到雙腳好像被牽引繩束縛住似的,鬼使神差地跟著艾青回了家。之后,兩人繼續(xù)喝酒聊天。還沒來得及給艾青畫肖像,徐寧就已經(jīng)暈暈乎乎、不省人事了。
次日,道道陽光像一根根尖針刺向徐寧惺忪的睡眼。
窗簾半掩處,艾青裹著梅紅色蕾絲浴袍,嘴里吐出煙圈,笑問:“你醒啦?”
徐寧掀開被子,如夢方醒,自己竟然□□!“我們是不是……”他聲音緊繃,隱藏著負罪感。
“你認為呢?”
“對不起。我,我……”
“別緊張呀!”艾青掐滅煙蒂,爬上床,騎到徐寧身上,貼面問:“之前,我聽了你的故事。現(xiàn)在,你想聽聽我的故事嗎?”
“可,”徐寧怔住了,“可以嗎?”
艾青翻身、溫柔靠進他的懷里,敘述起來:“小時候家里窮,我十五歲就跟著姑姑出去打工。在工地,我愛上了一個比我大幾歲的男人,他長得挺帥氣的,還有點文化,經(jīng)常給我寫情詩。哼哼,情竇初開的年紀,我被他深深吸引,很快,我們就在一起了……再后來,我就稀里糊涂地懷了他的女兒……”
“知道你是有故事的女人,但沒想到……”徐寧表現(xiàn)得還算鎮(zhèn)定,“那么,之后呢?”
“媽的!男人沒一個可靠的!他跑了!
“跑了?那孩子呢?”
“我扔在陽光福利院的門口了!
“你真舍得!為什么不把女兒留在身邊?”
“我當(dāng)時也不過十五歲,自己還不過是一個孩子,她跟著我,怎么生活呢?”
“你家里人就忍心置之不理?”
“他們?呵呵……他們嫌我傷風(fēng)敗俗,早把我掃地出門了!
“那么,后來,就沒去找過孩子嗎?”
“找過。聽說被人抱養(yǎng)了!
話到這里,徐寧的心好像被剜了一刀!鞍啵 彼淖阌職,抱緊她,“不如我們結(jié)婚吧!我想照顧你!”
“認真的?”
“嗯!
艾青掙脫了徐寧:“弟弟,情愛的事,玩玩就可以了,何必當(dāng)真?”
“我是認真的!”
“你喜歡我什么?你了解我嗎?”
“正因為對你一無所知,所以我才渴望去探索!
“別鬧了。瞬時的激情總讓人目眩神迷,可一旦激情燃盡,剩下的又是什么呢?”
“怎么會呢?”
“你應(yīng)該清楚,我不是個正經(jīng)女人!”
“不!艾青,我認為你挺好的!雖然你不是個循規(guī)蹈矩的女人,但是自打我第一次遇見你,你性格直爽、談吐之間也沒有過分的江湖氣。還有,還有……”
“還有什么?”
“你太美麗,叫我無法不被你吸引!我知道,我需要你!”
“哼!說到底還是雄性荷爾蒙欺騙了你的大腦!你想過沒有?我年紀比你大,早晚會人老珠黃的……”
“我不在乎!”
“不在乎?那就說點你在乎的吧。據(jù)我所知,你還沒有小孩吧?”
“嗯!
“那你聽好嘍!我不能生育!”
此言一出,徐寧目瞪口呆:“啊?別開玩笑了!”
“我也是認真的……二十五歲的時候,我嫁給了一個富商,誰知道一次意外流產(chǎn)讓我喪失了生育能力。他也和我離婚了……媽的!男人,沒一個可靠的!”
艾青叼起煙,捋捋頭發(fā),走進浴室。
良久以后,徐寧穿好衣服,等她出來,摟住她耳語道:“艾青,我就是喜歡你的純粹!我想好了!我們在一起吧,我們可以抱養(yǎng)一個孩子。”
“傻瓜!”霎那間,艾青也愛上了徐寧。
有時候,某些事情就是這樣說不清道不明,一切仿佛冥冥之中,卻又在情理之外。
其實,從初次見面開始,艾青就對徐寧產(chǎn)生了興趣,那不僅是一種異性相吸,更是一種信賴感。這些年,艾青闖蕩江湖,遇到過形形色色的男人,很顯然,徐寧并不是這里面最優(yōu)秀的、也不是最適合她的。然而,艾青清楚,徐寧應(yīng)當(dāng)是動了真感情。大多數(shù)男人喜歡自己,不過是想和自己上床,往往共度春宵之后,一旦告訴他們自己的故事,那些男人就會跟撞見“晦氣鬼”一樣,對她敬而遠之。只有徐寧依然不離不棄……
六
兩個月后,一個極其寧靜的下午,艾青家的門鈴響了。打開門,“你……你找誰?”艾青不由驚詫,猶如打開了時空之門。天哪!門外站著的是年輕的自己嗎?
“請問,您是艾青嗎?”
“什么事?”
“你好。我是徐寧的前妻梅佳。能進去聊聊嗎?”她說。
“進來吧!
“唉!
梅佳跟著艾青進屋,一齊坐到沙發(fā)上。
“喝點茶!卑嗫蜌獾卣f。
“唉!泵芳讶啻曛终,“我應(yīng)該怎么稱呼您?徐夫人?還是?”
“就叫姐吧!卑噙攘艘豢诓,“你找我什么事?”
“姐,我,”梅佳捂著微微隆起的小腹,艱難地說,“我……懷孕了!
艾青收斂笑容,“徐寧的?”冷靜得如同杯里的清茶。
“嗯。”
艾青眨眨眼,撓了撓頭,感到疑惑:“奇怪,我聽徐寧說,你不是不能生……”
“沒錯。”梅佳馬上領(lǐng)會,低下頭,“我也不知道怎么……”
“為什么不直接找他談?”
“我不知道該怎么說!
“為什么跟我說?”
“我想要這個孩子,但我也希望他可以有一個完整的童年和家庭。姐,我們都是女人,你應(yīng)該能理解我……”梅佳有些激動。
“好了,好了,哭什么!別傷了胎氣!”艾青給梅佳遞去面紙,“查過了嗎?幾個月了?”
“三個月!泵芳咽玫粞劢堑臏I痕。
“好巧。三個月。”艾青低頭長吁短嘆,無意瞥見梅佳的胎記,“小姑娘,額,能問個私人問題嗎?”
“你說!
“你別生氣。聽說你是個孤兒?”
梅佳默默點頭,如同霜打過的蘿卜纓一樣。
艾青呼吸急促,緊盯著她若隱若現(xiàn)的胎記,顫巍巍地說:“你,你小時候,是,是不是在陽光福利院生活過?”
“是呀!”
“什么!”艾青跳了起來,腎上腺素猶如火箭發(fā)射般噴薄,“你脖子上是不是……戴著一塊梅花玉佩?”
“你怎么知道?”
“天哪!造孽。 卑嗄X仁炸裂般痛苦,癱倒在地,仰面朝天。
七
酒吧外風(fēng)雨驟起。雨,淅淅瀝瀝;風(fēng),敲擊著窗欞、瓦片、廣告牌……
徐寧撿起酒杯,問:“你們說,DNA比對會不會出錯?”
大家沉默不語。
“我……我們……我們該怎么辦?”梅佳如鯁在喉,端過酒杯喝了一口,勉強壓抑顫抖的心。
“你們必須復(fù)婚!”艾青一副命令的口吻。
“那我們呢?”徐寧皺起眉,抬頭紋如波浪般層疊。
“我們決不能在一起!”
“難道等小孩出生后,跟他說他的父親曾經(jīng)跟他的外婆……”
“夠了!不要說了!”艾青的背上一陣酥麻,“我們可以守口如瓶,不是嗎?”
“那可是一輩子的事情!”徐寧不寒而栗。
梅佳咽了咽唾沫,犬牙咬住薄唇,鮮紅得快要滴出血!斑是我把孩子打掉吧。這樣大家都不為難!
“不!佳佳,你一定要把孩子生下來。媽媽已經(jīng)訂好去美國的機票了,明天就走。”
酒吧再次鴉雀無聲。
艾青捏起一塊方糖放到勺子上,沉重地如同搬運一座冰山。這次她沒有用火,只傾覆一杯冷水。接著,她飲盡杯中酒,滿嘴苦氣,垂頭喪氣地念叨著:“瞬時的激情總讓人目眩神迷,可一旦激情燃盡,剩下的又是什么呢?”
徐寧在紙上一筆一劃——
昏暗的燈光下,女人把杯里的冰水直接澆到方糖上,滲透進去,緩慢而均勻地墜入苦艾酒中。酒精溶解于水,香精稀釋出來,如同草藥綻放一般。香氣和美味過后,剩下的酒水滑過咽喉、流經(jīng)五臟,耐人細細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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