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當(dāng)”。
　　我看見自己揮舞了十幾年的劍落在地上，碎成兩截，斷了劍鋒。
　　雨水打在我臉上，噼里啪啦的，也打在我那殘破的劍身上，似乎是想把所有血跡沖刷。
　　可我感覺不到冷，也感覺不到痛。
　　我什么都感覺不到。
　　遠(yuǎn)處雷電劃過天際，像是要將黑夜撕裂�；蛟S是在陰暗的地方呆得太久，竟連這剎那的光亮都覺得扎眼。
　　突然就開始胡思亂想。
　　想那些死在我劍下的冤魂，是不是終如愿以償；想那些曾經(jīng)在東越見過的杜鵑，是不是又開了滿山；想如果我現(xiàn)在閉上眼睛，那個穿紫色衣衫的男人，最后會不會來。

　　我曾經(jīng)是驕傲的。
　　上至琴棋書畫下至進(jìn)退攻防，天香能教給我的所有，我都精通。
　　我是天香谷的大師姐，陽光下的花兒，照顧著上上下下數(shù)個小小師妹，合格的接班候選人。
　　幽谷七梅云仙子，誰人不識白云軒。
　　那時我愛披白帛，世人夸我仙姿綽約，于是年少時遇上了一個常著白衣的人，便以為那是天上客，心上人。
　　花朝盛宴上神仙眷侶，佳偶天成，不都是這樣么？
　　整個天香谷都在為我籌辦喜宴。姐妹和師父為我畫好紅妝，以紅傘紅劍相襯，我穿上趙月芳從皇城帶來的嫁衣如火，踏著繡鞋一步一步走到公子羽的別院，路上全是東方玉親手栽好的牡丹，離院子越近的開得越是驚艷。
　　我臨行前特意點(diǎn)了一顆朱砂于眉間，配上最艷的唇脂，來到別院跟前，由師父領(lǐng)著，恍如天底下最具風(fēng)華的那朵紅玫瑰，去見她的如意君郎。
　　聽聞前幾日如意君郎將紅袍喜服試穿在身，引得谷中姐妹臉頰飛霞，紛紛找我打鬧。以至于閑暇時我撫琴坐在七色海邊上，看溫泉噴薄而出，四處水霧氤氳，仿佛君郎就在彼岸，心中莫名又徒增了幾分期待。那時候呀，嘴邊從放不下笑意。
　　可或許是因?yàn)槟翘斓教幎际腔鸺t色彩的緣故，我記得很清楚，如意君郎穿著和往常一樣的白衣，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已有妻”，他說。
　　我當(dāng)即拔劍質(zhì)問他，卻因?yàn)樗痪湎喾旰尥眍j然放手，甚至拋下一切所擁有的，離經(jīng)叛道，投身青龍會。
　　大概是從那一刻起我便瘋了。

　　很久以后我坐在新月山莊的重樓朱瓦上對月獨(dú)酌，每每想起那段陳年舊事都只得唾棄一口，甚是愚蠢。
　　“仙子是在心念何事？”那時候總有一把聲音從背后響起，低沉婉轉(zhuǎn)，語調(diào)漫不經(jīng)心，提著一個明知故問的問題。
　　而我向來是不愿意理睬的�；蛟S一開始還會留意一下出現(xiàn)在眼角邊的那片紫色衣袂，順帶提醒一下他我叫白云軒，云仙子已經(jīng)死了。后來即便連他不出聲，我也能猜著來者是誰，就連閑言雜語都懶得費(fèi)時間和他客套了。
　　血衣樓樓主，薛無淚。這人有千百張皮囊，聲如媚絲。若非見過他袒胸露乳的樣子十分平坦，實(shí)在是雌雄莫辯。
　　在我剛開始為青龍會做事的時候便聽說過此人，他雖不是龍首，卻竟能掌權(quán)很多事物。我曾以為自從冶兒身死，作為青龍一個小分支的血衣樓就基本已經(jīng)分崩解離于九華。
　　至于薛無淚，不過一個公子羽麾下的無名小卒，公子要留他自有公子的道理，我當(dāng)時想。
　　只是隨著劍上沾的無辜人的血越來越多，我被任命為青龍會五龍首，一日忽起閑心打探了一下組織格局，才發(fā)現(xiàn)哪里有些不對。薛無淚，自青龍會重組以來便一直跟隨三龍首百曉生做事。數(shù)十年光陰歲月，真身音容不曾改變。
　　渾身都是謎的男人，應(yīng)敬而遠(yuǎn)之。
　　想到這里我皺了皺眉，轉(zhuǎn)身去拾邊上的酒。不料頭還沒轉(zhuǎn)過去，差點(diǎn)就撞上了近在眼前的人。
　　這是我那么多年來，第一次仔細(xì)端詳這個人的臉。
　　一雙狹長丹鳳眼微微瞇著，膚如凝脂，襯得眼底那朵紅梅愈加紅艷……妖精。
　　我看見他薄唇抿出好看的弧度，只覺身寒，意味不明。于是開口問：“今兒薛樓主是有何事相告么？”
　　“無他。只是見仙子登高賞明月，薛某便映月賞仙子�！�
　　或許是因?yàn)樯钜篃o風(fēng)，酒精作祟，兩人又靠得極近，他的話都飄進(jìn)了我耳里，每一個升調(diào)和降調(diào)，每一個停頓和尾音，甚至連最后那恍惚間似有若無的低笑和言語間輕輕呼出的鼻息。
　　一字一句，所有音節(jié)，一字不差。
　　我內(nèi)心咯噔一下，竟是接不上話了。

　　人漂泊久了總是會忘記自己初來乍到時是為了何事而拼命。江湖人喚那種東西叫初衷，如果你忘了，那就是負(fù)了初衷。
　　我曾說我要留守谷中侍奉師尊，最后我卻是那個惹得師尊身患重疾之人。
　　我便是那種負(fù)了初衷的人。
　　在青龍會重樓間待久了，我逐漸懂得如何成為上頭的一把得力刀刃，他們喊我去殺誰，我就去殺誰。很多時候我不記得我為何而來，想得到些什么，又想到哪里去。只是后來殺人殺得麻木了，平時若有人冒犯于我，我便出于習(xí)慣一刀了事，清清靜靜。有時候我甚至?xí)�，有沒有一天我能將我的傘和劍用血染得鮮紅，紅得就像當(dāng)年我“出嫁”的那天一樣。這樣，至少我還有個追求。
　　盡管那個聞名遠(yuǎn)近的幽谷七梅，回音谷之琴“云仙子”，已經(jīng)死了。死透了。
　　現(xiàn)在行走于江湖上的，是性情古怪、無常多變的青龍會五龍首，白云軒。
　　“你到底想干什么？”所以每次遇見薛無淚，我總會問。都是生活在泥沼中的人兒，他越是這般我越是起疑。
　　“無他，只是來看看仙子�！彼πΓ谖疑砼宰�。
　　“我叫白云軒。”我糾正著，想了想又開口，把埋在心底的問題問了出口，“你為何屢屢執(zhí)著于我？我沒有什么值得你欣賞的更或是利用的地方。”
　　“那薛某給仙子講個故事吧。
　　一日風(fēng)和日麗，杭州西湖畔邊楊柳依依，為了愛情出逃的山莊小姐攜著她心愛的侍奴為了躲避追殺，來到湖心小島上歇息。
　　不料山莊主人武功了得，輕而易舉就找到了他們。這位小姐深知莊中門規(guī)森嚴(yán)，私奔乃是死罪，便主動請罪赴死，只求死前能與侍奴再共奏一曲。誰知莊主聽完一曲，竟是破了規(guī)矩將兩人放了。
　　之后莊主撐著傘，在湖邊佇了許久，望著那位出逃的小姐和侍奴離去的方向失神，似乎是要確保他們已經(jīng)在遙遠(yuǎn)市井的某一個角落里安定下來，才舍得離開。最后直到黃昏，余暉在她臉上撒上了一層金瑩的妝容，莊主才終于回過神來，踱步回莊。
　　那時候落日漸紅，莊主一轉(zhuǎn)身，便將所有霞光都甩在身后，唯有影子在前，她循著影子走。從遠(yuǎn)處看，好比天仙從日中款款而來，白帛羽衣，絕世獨(dú)立，又為情所動，心懷慈悲……你說，這位莊主，不是仙子么？”
　　我一咬牙，卻是詞窮了�！澳恪闶窃趺粗赖�？”那分明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那時候我與薛無淚并無多少交集，甚至還未曾見過他的真容。
　　“薛某一直都在。”他輕笑著，忽然欺身過來，抬手捏住我的下巴，迫使我直視他�！叭粽撊菝�，薛某相信并不亞于公子羽；若論能力，薛某只是更愿意用腦子行事。而薛某對仙子的一片赤誠之心，不知仙子何時能回頭仔細(xì)看看呢？”
　　“或出生入死生死相隨，或歸隱田園把酒桑麻。仙子愿與薛某嘗試一下么？”他說著，側(cè)頭在我右耳尖輕舔了一下。
　　我顫栗不止，慌忙轉(zhuǎn)身去躲。過了半晌感覺身后無聲才慢慢地轉(zhuǎn)過頭，只見那人一席紫衣側(cè)臥在原地，青絲散瀉在胸膛前，沾著點(diǎn)點(diǎn)月光，正好整以暇地望著驚慌失措的我。
　　我看著他那在月光下更顯白皙的臉，眼底的紅梅像是在夜里盛開，一時竟然移不開眼了。
　　真真是妖精。

　　不知過了多久，雨還在下。
　　我倒在地上，呼出一口熱氣，靜靜地開始回想這一生經(jīng)歷的所有。
　　從最初我選擇追隨公子羽，后來我選擇接受薛無淚，到最后我躺在這里，無人問津。我知道，我大概是又被利用了。
　　我一再選擇相信人的感情，可到頭來發(fā)現(xiàn)，我每一個選擇都是錯的。
　　自遇見公子羽開始，我所走出的每一步，都是讓自己自取滅亡。剎那間我仿佛就懂得了自己名字的意思，不是什么云淡風(fēng)輕氣宇軒昂，分明是白云出岫本無心，身陷泥沼不由己。
　　我也曾嘲笑燕南飛，一個龍首替身，為了不再像過去一樣匍匐在地底下活著而不顧一切，最終不但沒有如愿以償，還活成了人們口中的笑話�？晌矣趾退惺裁磪^(qū)別呢？一味追求著那些子虛烏有的承諾，一而再地重蹈覆轍。我以為即使出了天香谷，也總有一個人能給予信任和托付。終歸是我以為。
　　所以我也是個笑話啊。
　　雷聲作響，我也想跟著咆哮，卻發(fā)不出聲音了，只是忽然覺得冷。
　　眼前忽然出現(xiàn)一片絳紫的衣角，大概是我的幻覺吧。我用最后的力氣扯了扯嘴角，想既然死，就不要死得太難看，起碼要笑著吧。
　　伴著第二聲雷聲響起，我終于閉上沉重的眼，腦中閃過最后一個念頭
　　——是了，妖精和仙子，怎么會在一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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