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第 1 章
六月的傍晚,風里蒸騰著絲絲縷縷草木的青綠氣息,山坳下雜草叢生的轉(zhuǎn)角處走出一個青綠衣衫的少年,大約十六七歲,臉龐被暑氣炙烤地微微發(fā)紅,但眉目間倒依稀有些清秀的樣子。他將包袱往肩上托了托,展目四望只見前路上屋舍倒是挺多,但全是斷瓦殘垣不避風雨的陋屋,不遠處一棵槐樹邊有一座宅子已經(jīng)算是情況最好的了,但依然磚瓦破爛最多只能避個風,想是此地是個被人棄置已久的荒村吧。滿目蕭條的景象讓少年不禁眉間皺了皺,額間的汗水凝聚成水滴淌下來也來不及在意,只是淡淡地嘆了口氣:“看來果真是走錯路了。”
想著這兩天的行程竟然都成了無用功,少年不禁有些泄氣。這時天色漸晚,回憶起來時的一路上一個有片瓦遮身的落腳點都未曾見過,少年不禁搖搖頭放棄了回轉(zhuǎn)趕路的念頭。他徑直走到那槐樹破屋前,看見屋旁青苔遍生的水井邊長著十幾株青郁郁的美人蕉,便隨手掰了六七片潔凈的蕉葉鋪在槐樹下,又打了半桶水裝進隨身的竹筒里。少年坐在那綠樹蔭濃里打開包袱撿了兩塊餅餌,身下蕉葉涼絲絲地舒爽極了,他一邊吃一邊望著天上染上一兩分橙黃的云彩盤算道:這地方雖然破落,但好在山野空曠清風和暢,不如就在這槐樹下睡一晚,晚風清涼,又有繁星可賞。少年離家前去參軍以來,日夜兼程少有停歇,一歇腳就感到困意陣陣襲來。他吃完餅餌,將包袱收拾整潔躺著枕在頭上,想著先睡會兒再說,就緩緩閉上了眼睛。
淺夢中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陌生的氣息緩緩傳進鼻中,警覺的少年眼皮微動立馬從夢中醒轉(zhuǎn),感到似有人躡手躡腳走近,他將眼睛輕輕瞇開一點點縫,卻突然聽得一聲低呼,急忙把眼睛又閉了起來,但剛剛那一掠眼,他已經(jīng)看清了來者是只火紅色皮毛的狐貍,聽剛剛那一聲稚氣未脫的低呼想來這只狐貍還是個孩童。也不知道這孩子想要干什么,本想醒來的少年心念一轉(zhuǎn),假寐著一動不動了。
那只小狐貍本來想悄悄接近少年,卻不慎踢到蕉葉下一顆尖利的石子,痛感襲來卻又不敢大聲叫喊只好齜牙咧嘴地倒抽冷氣,他哆哆嗦嗦地從自己破破爛爛的小挎包里輕輕掏出一個小紙包,一邊無聲呼著痛一邊把小紙包抖開,嘴里低低地念叨著說:“哼!這可是你自己跑到本大爺面前來的,本大爺就發(fā)發(fā)善心給你個痛快的!”
假寐的少年從一個牙都沒換完的小狐貍嘴里聽到“本大爺”這種自稱,心下不禁暗暗覺得好笑。他假裝無意地翻了個身,將頭轉(zhuǎn)到另一頭后嘴角不禁勾出一弧笑意,但又將這笑意即刻按捺下去了。
小狐貍看少年翻了個身,抖著紙包的爪子不禁呆住了,心撲通撲通地跳起來,但看見少年翻身后就沒有再動,就又躡手躡腳地繞到少年的正面去,看著他面沉似水的臉龐終于放心下來。不知怎么回事,小狐貍對著少年的臉看了一會兒,漸漸又露出躊躇的神色。最后他像是下定了決心一般狠狠用左爪掐了自己的右胳膊一把,聲如蚊吶般自言自語:“莊小苗你可不能慫!”
睡在地上的少年聞著空氣中香香甜甜的味道,覺得味道有些熟悉,略一思索就辨出這個叫莊小苗的小狐貍手里托著的小紙包是什么了——這是一種叫孔雀散的蒙汗藥,小時候每個積雪天少年就在雪地里掃開一片干凈的地,用孔雀散摻著麥粒灑在地上誘捕雪鳥,那是一種能替人通信傳書的鳥,極有靈性,只有孔雀散這種無色無味的蒙汗藥才能藥倒它們。不過這小狐貍的孔雀藍這么甜的味道……想來應該是過期好幾年了吧,孔雀藍變質(zhì)久了就會開始發(fā)出甜甜的味道,不過脂粉鋪子倒是有拿這種變質(zhì)的孔雀散來做香粉的,但毒性可想而知是半點沒有的。
“這小狐貍是要拿我當雪鳥捉起來嗎”少年覺得有些有趣,而這時莊小苗已經(jīng)用爪子托起了那包孔雀散,他把孔雀散小心地倒進少年盛水的竹筒里輕輕搖了搖,然后掐來一截中通的草稈,把竹筒里的“蒙汗藥”一滴一滴滴進少年的嘴里。這個過程麻煩又緩慢,難為莊小苗做地鍥而不舍。
把所有的“蒙汗藥”都喂完,莊小苗大功告成般呼了口氣,他湊近少年輕輕問了問:“喂!你醒沒有醒”半晌沒見人醒,他又稍微大聲一點喊了一句,半晌還是沒有什么動靜,他又憋足氣扯著嗓子喊了一句:“喂!你醒沒有醒!!”
少年躺在地上心想這小狐貍也太聒噪了,幸而他沒有繼續(xù)喊下去。莊小苗接下來半蹲著把少年的手扯起來放在自己孱弱的肩上,扯粗著脖子攢夠一把勁把少年背了起來。才走了兩步路,他單薄的小身板兒就跟篩糠一樣抖開了!叭ツ隳棠痰!小子長得還挺壯!本大爺要累死了!”莊小苗咬咬牙把少年往肩上托了托,又篩糠似的繼續(xù)走。
他把少年背進了那個破落的房子里,像卸貨一樣將他卸在地上,“累死了累死了!”他喘著粗氣轉(zhuǎn)了轉(zhuǎn)自己的肩關節(jié),從桌子上提起一把茶壺往嗓子里灌了兩口水。
被卸在地上的少年心想不知道他還要搞什么古怪,瞇著眼瞅了一眼,看見莊小苗喝完水轉(zhuǎn)眼又蹲在了自己的面前。他低著頭咬咬嘴唇認真地說:“我知道這樣做不對,可是我必須這么做,對不起……真的對不起……”說完他舉起自己的爪子,噌地亮出爪間森白銳利的鉤子。
他用爪子在少年的身上比劃了幾下,似乎猶豫著怎么下手,少年這時已經(jīng)悠悠睜開眼了,他望著低頭在自己胸部比來劃去的莊小苗親切地提出建議:“你看左邊心臟那塊好不好下手”
“噌”地一聲跳起來躲到桌子旁邊,被眼前這個醒過來的人嚇得尾巴倒豎的莊小苗聲音顫抖地問:“你你你……你不是暈倒了嗎!”
少年這時才看見莊小苗眼里濕漉漉地,竟然還哭了,想來也是第一次害人沒做好心理準備,還保留著幾分歉疚。他攏了攏自己的衣衫,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塵:“小崽子,你下的藥過期了,下次注意點!鼻f小苗趕忙擦干眼里的潮濕,將自己白森森的爪子舉在身前眼神惡狠狠地說:“可是你明明暈倒了!我叫你你都沒起來!”
少年遞過去一個涼涼的眼神:“我騙你玩玩唄,好久沒逗小孩兒了嘛,你把我迷暈想干什么想吃我小崽子你牙口長全了嗎”莊小苗感到自己被眼前的人藐視地很厲害,又把爪子往前稍微舉了一兩分,臉上擠出些他自以為的兇惡神情:“能被本大爺吃掉是你的榮幸!是你自己撞上本大爺?shù)亩锤?”
少年望著這破破爛爛的小屋子,無語地扯了扯嘴角:“你管這個破爛窩叫洞府你這個狐貍崽子說起話倒挺有趣……”莊小苗齜牙咧嘴:“哼!你現(xiàn)在可是在本大爺?shù)牡乇P上!本大爺?shù)牡乇P上本大爺說的話才算數(shù)!本大爺現(xiàn)在說要吃了你!”說著張牙舞爪撲了上去。
少年沒想到他會撲過來,但還是眼疾手快地一把撈起他的大紅尾巴把他吊在虛空中。看他的爪子在空中劃來劃去,少年便將左手食指和中指并在唇邊念了個束縛咒。莊小苗眼見著自己的鉤爪一點點消失掉了,軟綿綿的爪子在虛空里劃了劃,終于放下了,他屈辱地梗起脖子不去看對面的人臉:“你有本事就殺了我!”
少年將一絲靈力送進莊小苗的身體里,查探了半晌說:“怪不得你說要吃我,你剛剛在我身上比劃來比劃去是想挖我的內(nèi)丹吃吧。原來是個一點靈力都沒有的小妖怪,我說怎么你連化形都不會呢,自己不好好用功修煉打這些邪魔歪道的主意干什么,你以為別人的內(nèi)丹那么好吃啊”
莊小苗吊在空中依然惡狠狠地說:“要你管!本大爺輸?shù)钠鸱诺孟,既然被你抓到了就給個痛快的!”少年伸出左手在他頭上狠狠彈了一個腦瓜崩,想想還是跟他講講道理好了,就把他放下。莊小苗一挨地就飛快地在少年的大腿上狠狠咬了一口,然后噌地跑到墻角,撿起墻角的掃把護在自己的身前:“我我我……我警告你別過來!過來我咬死你!”
少年大腿上的肌肉抽搐著,他皺著眉看著這個外強中干的小狐貍,心想著還是把這小崽子捆起來揍一頓得了。
這時候屋外突然傳來兩聲咳嗽聲,拿著掃帚的莊小苗脊柱通電一般瞬間緊繃起來,他的眼神變得真正恐慌起來。屋外接著響起干柴卸在地上的聲音,有腳步越走越近:“小苗啊,你在做飯了嗎”
門吱呀一聲開了,門口出現(xiàn)一個佝僂清瘦,十分面善的老人,莊小苗對著他眸光閃爍緊張地叫了聲:“爺……爺爺……”老人看到屋內(nèi)的少年之后,詫異地問了句:“是過路的客人嗎”少年看見小狐貍恐慌的眼神,心中有了幾分了然,他拱手行了個禮,嘴角勾出一個得體的笑:“老人家打擾了,在下西陵桑煜,趕路經(jīng)過貴地,天色漸晚,見到此處有屋舍想借住一晚就前來扣門,剛剛正在與這位小哥打商量呢!
“桑公子要是不嫌棄寒舍的話就住下吧,不用客氣,小苗,你去把側(cè)邊那件屋子收拾收拾給客人住吧。晚飯我來煮好了!崩先撕吞@地說。桑煜向老人道了謝,又詢問了幾句,才知道此處名叫琳瑯山,是個除了他們爺倆便再無人居住的荒山,前兩日給他指路的那個大嬸應該是將他問的臨陽山聽成了琳瑯山,才導致他才走錯路了,老人給他指了去臨陽山的路,然后他便跟著莊小苗去了側(cè)屋。
一進側(cè)屋,莊小苗飛快關上門,重新露出一個惡狠狠的眼神盯著桑煜,不過這一次的惡狠狠比起之前惡狠狠顯然底氣不足:“你究竟想要干什么我爺爺他沒有想害你,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你有什么都沖我來!”桑煜看著他舉起爪子拍拍自己單薄的小身板,表情高深莫測地說:“你希望我干什么希望我告訴你爺爺你做的壞事看看他什么反應還是希望我把你跟你爺爺都抓起來……”“不!我爺爺跟你什么關系都沒有!你要抓就抓我!要殺就殺我!”莊小苗激動地打斷他的話。
看著小狐貍這么維護自己的爺爺,桑煜心里有點柔軟,語氣放溫和了一點 “那你就該希望我只是借宿一晚,今晚你我相安無事,明日我就啟程趕路!
莊小苗眨眨眼有點不敢相信:“那你真的不打什么歪主意明天就走,也不告訴我爺爺”桑煜有點無語:“明明是你打我的歪主意!還有,我不揍你是因為你大爺我家祖上世代行醫(yī)最是仁厚待人,還有就是看在你爺爺?shù)拿孀由,但是如果我再不告訴你爺爺讓他管教你,你以后再害人可怎么辦”
“我不是也沒害到你嗎……不對!你說你家世代行醫(yī)你是個醫(yī)生!”莊小苗忽然噌地跳到他身前,眼睛炯炯發(fā)光地拉起他的胳膊:“你真的是個醫(yī)生嗎?!”
桑煜見他沒頭沒腦地突然跳到自己身邊,心里覺得奇怪,但毛爪子抓著自己軟乎乎地,他不禁有點兒手癢,往小狐貍頭上捋了一把,莊小苗絲毫沒在意,還把腦袋往前送了送,再問了一遍:“你真的是醫(yī)生嗎你會看病的對不對!”
“對,我會看病,但我不是醫(yī)生,我家祖上是醫(yī)生,我是要去當兵的!鄙l嫌窒肷焓洲垡话押偰X袋,但強行克制自己放下了。
聽到桑煜說自己會看病,莊小苗把自己的腦袋送得更近了,他眼睛發(fā)光地望著桑煜:“你會看病,我讓你幫我看個人,你看好了我就再也不害人了,行不行”
桑煜已經(jīng)猜出來他說的十有八九就是自己的爺爺,老人家若是有疾纏身他定然義不容辭,但他存心想逗逗他,就把頭轉(zhuǎn)過去,愛答不理地不看他:“我憑什么要幫你給人看病,你家這么窮能給我多少診金要防止你害人的方法有很多種,大不了我就把你的手給廢了唄!
莊小苗眼睛的光暗了下去,搭在他身上的爪子頓了頓,忽然轉(zhuǎn)身開門躥了出去,半晌抱出來一本皺巴巴的書,他把這本書放在屋內(nèi)一個小桌子上,然后轉(zhuǎn)身把門關嚴實,最后他指著這本書鄭重道:“你要是幫我給人看病,我就把這本書送你了,這本書可值錢了,你買都買不到!”
桑煜戲謔地拿起那兩本書,見封皮上斑斑駁駁寫著“靈飛經(jīng)”三個字,假裝不屑地說:“這本破書能值什么錢我拿來擦屁股都嫌糙呢,小崽子你唬誰呢……”說著閑閑翻了兩頁,眼光隨便掠了兩眼,動作突然又頓住了,神情突然變得十分鄭重。
桑煜緊緊盯著莊小苗,眼神陡然變冷: “你這本書是從哪里偷來的” “什么從哪里偷來的!這本來就是我家的東西!我發(fā)誓!我才沒有偷東西!你就說你干不干”莊小苗很急切地問。
桑煜又翻了幾頁,認真看了一會兒,抬起頭對他說的話卻是滿臉不相信:“你說這書是你家的東西那你為什么身上一點靈力都沒有你哪怕?lián)熘@書上最簡單的心法修煉三五個月也該能化形了,更不會身上半點靈力也無。”
“我沒有修煉過這本經(jīng)書……修煉也沒有用……”
“修煉也沒用莫非……莫非你是個天殘”桑煜看著小狐貍頭埋地低低的,心中一下就了然了。
他以前也聽說過有些妖天生殘疾結不出內(nèi)丹,沒有內(nèi)丹儲蓄靈力,自然也無法修習術法。如果出生在富貴之家,多買些靈力謙沖平和的法器,再托高人將法器里的靈力渡給他,運氣好的話能化形,但能完全化成人形的依然百不足一,往往不是爪子就是尾巴還保留著原形。不過莊小苗剛剛想挖別人的內(nèi)丹自己吃這個方法卻沒有人試過,倒也不是因為這樣違反道義,而是妖與妖體質(zhì)各異,呑下別人的內(nèi)丹往往不能增長靈力,反倒可能因為內(nèi)丹與自身不相融而被反噬損傷自身。如果是自身能結出內(nèi)丹的普通妖怪吃下別人的內(nèi)丹,雖然危險倒也真有六七分可能真的會增長靈力,但天生結不出內(nèi)丹的妖若是吞下別人的內(nèi)丹便只有一兩分可能性,而且反噬來的會更猛,有時甚至會爆體而亡。
剛開始桑煜以為莊小苗只是個異想天開膽大妄為的小毛孩,所以干出想挖人內(nèi)丹這種事,但現(xiàn)在來看的話,他之前的行為已經(jīng)不能用異想天開膽大妄為來形容了。如果莊小苗真的挖了桑煜的內(nèi)丹,桑煜活下來的機會都比他活下來的機會大,那純粹就是找死。
桑煜又好氣又好笑:“你知不知道你這種體質(zhì)的妖吞了別人的內(nèi)丹有什么后果你以后再干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早晚是個死!”
“那你幫我給我爺爺治病,治好了我就不害人了!我發(fā)誓!”莊小苗又扒著他的袖子,雙眼里滿是期待。
桑煜心里一陣無語:罷了罷了,雖然不知道這孩子為什么會做這樣的蠢事,但只要他不再做就好了,反正得了這本《靈飛經(jīng)》又不虧,參軍的事再往后推一點也無妨。他當即打定主意就答應了莊小苗。
當晚桑煜給莊小苗的爺爺診了診脈,又問了幾個問題,大概了解了一下情況:莊小苗的爺爺年邁體衰,平時又勞累過度導致肺絡受傷,臟腑氣血虛衰,離經(jīng)之血聚而成瘀,經(jīng)年日久,已成痼疾了,若想調(diào)理,確實需要花費不少心力,桑煜想著看來自己要在此地停留相當長一段時間了。
診脈的時候老人家咳了幾口血,嚇得莊小苗搖著大尾巴滿眼水汽卻又不敢表露恐懼,桑煜覺得這小狐貍雖然有點不辨是非但倒是蠻孝順的,要是好好教育倒也不失是個好孩子。
他當晚洋洋灑灑開了一單子藥,然后敲開隔壁莊小苗的房間囑咐他明日去此地最近的藥鋪抓來,莊小苗的神色變得有點兒奇怪:“你明天自己去抓藥吧……”桑煜有些奇怪:“我一個外地人又不認識路你要我去”莊小苗很理所當然地堅持:“總之你得自己去……”桑煜有點無語,但還是說:“好……不跟你計較了……那你把銀子給我,本公子不貪你的錢,放心吧。”莊小苗眨眨眼睛,像是記起了什么:“我沒有錢……不過我們家種了好多菜瓜還有豆角,都很好吃!我用菜跟你抵錢!”
桑煜扶額,但一想到那本《靈飛經(jīng)》,覺得自己給人家看個病就得了那樣一個寶貝實在有些占便宜的嫌疑,算了算自己離家時帶的錢也頗寬裕,便道:“誰要你的菜……算了算了,我自己去抓藥你不用管了,你自己在家照顧好爺爺,別讓他做太重的活。”
于是桑煜第二天便去了附近的鎮(zhèn)子上買藥去了,上次忙著趕路他都沒有注意一路上的情況,回過神就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走錯路了,這次一路走去才發(fā)現(xiàn)莊小苗家住得也太偏遠了,他走了半天才見到人家 ,買完藥回去已然是月上西山了。回去之后他便交代了莊小苗熬藥,他自己則從枕頭下抽出那本《靈飛經(jīng)》從頭到尾略略翻了個遍。
萬物之生,皆稟靈氣,凡修道者,無論精怪妖魔,修的皆是吸納操縱靈氣的術法,吸納的是天地日月的靈氣,操縱的則是自身內(nèi)丹積蓄的靈氣,操縱得好則可延年長生,自御殺敵。而這本《靈飛經(jīng)》所記載的也是吸納操縱靈氣的術法,吸納的也是天地日月的靈氣,然而操縱的卻不是存于自身的靈氣,而是萬物萬靈的靈氣。天地間的靈氣宿主各異,有的存于山巖水流花草樹木,有的存于鳥獸蟲魚人妖精怪,前一種靈氣附著的是死物,容易被別的宿主取引吸納;后一種則因為會與宿主的身體融合很難流轉(zhuǎn),只有宿主死去才會漸漸散逸。然而天地間所有靈氣本質(zhì)都是一樣的,這本《靈飛經(jīng)》中所記載的不只有如何操縱前一種靈氣的方法,還有如何通過宿主的殼子來壓制調(diào)動后一種靈氣的方法,以自己一分靈氣為引驅(qū)策十倍乃至百倍于自身的靈氣?偠灾,若是將這本書鉆研通透,一切宿于死物的靈氣都可被吸納,一切存于活物的靈氣皆可被操縱。
桑煜倒抽了口氣,昨日他匆匆翻了幾頁,只瞥到幾頁關于如何吸納靈氣的章節(jié),便覺得這本書已然價逾千金,如今細看一遍,才意識到原來自己是占了人家小狐貍天大一個便宜……他心里不禁開始奇怪為何有這么一本書莊小苗卻還要跟爺爺隱居在此而且過得如此窮困潦倒,再聯(lián)系起這個荒村里別的人家都搬走了他們祖孫倆卻不搬走,還有莊小苗想搶人家的內(nèi)丹這種明顯損人害己的事……真是怎么想怎么怪……得找個機會問問清楚……
不過摸到手中的書,他心中的疑慮不由得被一種對力量的向往和激動替代了,桑煜將《靈飛經(jīng)》重新放回枕頭下面,想著明日要早點起床修習術法了。
第二天早上修習了一節(jié)《靈飛經(jīng)》之后,桑煜決定幫莊小苗一家人做些事,自己占了人家便宜要是不多少回報一點實在太說不過去了。莊小苗家的房子結構還是牢實的,地基打得穩(wěn),房梁也架得牢,就是屋瓦被風雨打得破破爛爛地,東邊漏雨,西邊漏風。桑煜吃完早飯把別的廢屋上形狀完整的瓦片搜羅了好幾大摞搬過去,他打算把房頂上不嚴實的地方再蓋一邊。
雖然桑煜跟莊小苗打過招呼說自己要修一下房頂,但莊小苗以為他只是修自己住的那間房,后來看著桑煜在屋頂上翻翻蓋蓋把整個屋頂都修葺了一遍,莊小苗的神情就變得有點古怪了。桑煜見在他在槐樹蔭下抱著自己的大紅尾巴神色復雜地端詳著他,就揚頭道:“小狐貍,去給哥哥沏杯茶!
“你自己去!”莊小苗脖子一梗扭頭就走。桑煜搖搖頭,想著自己何必指望他,便埋頭繼續(xù)擺弄瓦片去了。
修葺完房頂之后,桑煜從屋頂上飛下來,抖抖衣衫上的塵土,走進屋去倒水。水一倒出茶壺就有熱汽四散,指尖傳來新沸茶水的溫度,桑煜望著杯子里面悠悠沉著的幾片青綠薄荷葉,眼角緩緩勾出一點笑意。
莊小苗自從知道爺爺?shù)牟∮幸徊糠质且驗閯诶鄣脑蛑蟊阍僖膊蛔尃敔斏仙较碌亓,爺爺看著孫子背著比自己還大的背簍去山上撿柴禾,心疼地要把背簍奪過來:“爺爺沒事!爺爺還能動得了!”桑煜走過去把背簍搶過來背在自己身上說:“您放心吧,我跟小苗一起去,您就歇著好了,您專心養(yǎng)好身體才是正事!
看著桑煜跟莊小苗都堅持,老人家也不好反對了,就只好囑咐他們要小心。這之后桑煜除了修習《靈飛經(jīng)》便是種菜劈柴鋤田灌地,老人家再也沒有干過什么重活,最多也就是去不遠處的小河釣兩條魚回來炊煮。
桑煜剛開始以為莊小苗嘴皮子那么刁鉆一定個調(diào)皮的搗蛋鬼,但后來他竟然發(fā)現(xiàn)他只是嘴上刻薄,做事勤快又麻溜,尤其對爺爺乖順,懂事得讓他有些不相信。想想他跟爺爺在這個僻遠無人的荒村伶仃孤苦相依為命這么多年,桑煜漸漸也就忘記這個小狐貍當初對自己過分的行為了。
第二次去鎮(zhèn)上買藥的時候,桑煜看見莊小苗躲在槐樹后面直愣愣望著他,眼睛里滿是向往,桑煜笑了:“你要跟我去嗎?”莊小苗看著腳趾搖搖頭,桑煜又問:“真的不去你天天悶在家里不憋得慌。挎(zhèn)上有捏糖人的,還有賣白糖糕的呢!鼻f小苗眼神閃爍著,里面的向往又濃了幾分,但他依然把頭搖得跟個撥浪鼓似的。桑煜便只好轉(zhuǎn)身自己走了,感受到膠著在自己背后熱切的目光,他回過頭又確認了一次:“真的不去我看你明明想去的不是嗎?”只見莊小苗眸光暗了暗,然后堅定地搖頭,他搔搔頭,莫名其妙地走了。
桑煜這次回來是傍晚,不僅買夠了半個月的藥,還提回來兩包軟軟糯糯容易克化的綠豆糕扔給莊小苗。莊小苗把綠豆糕給爺爺送去一份,然后自己吃了兩塊,望著剩下的兩塊糕,他咽了咽口水,但還是打包起來送到桑煜房里去了。桑煜回房看著桌上裝糕點的油紙包笑了笑,拎起敲開莊小苗的門笑說自己已經(jīng)吃過了,又把紙包丟回給他。
屋子后面地里的西紅柿成熟之后,莊小苗摘回來幾個洗干凈,然后用水桶盛著吊在井水里冰著,傍晚的時候他把西紅柿撈起來用小挎包裝著,然后爬到大槐樹上坐著一邊吹著晚風一邊啃西紅柿。桑煜剛好撿完柴禾回來,他抬頭看見莊小苗坐在槐樹上,就飛身上去坐在了他旁邊。莊小苗也不看他,只從自己的小挎包里摸出一個又大又紅的西紅柿問他要不要,桑煜接過來拿起啃了一口。
這時候夕陽西下,極目是一片金色與紅色交織的云彩與霞光,投林的倦鳥劃過長天,暮色沉沉晚風颯颯,遠近的草木都在風中搖蕩著,有植物的清苦氣味絲絲縷縷傳過來。
桑煜突然說:“西紅柿還是跟白糖拌著好吃。”莊小苗歪頭看了他一眼,他對他露出一個明晃晃的笑:“這么吃也好吃,但是我喜歡吃甜的。” 莊小苗停止咀嚼思索了一下說:“我們家種的南瓜很甜,但是今年沒有種,吃不著!鄙l线瓢瓦瓢妥欤骸澳翘上Я,我小時候就喜歡吃甜的,吃得滿口蛀牙還要吃,長大了也改不了!
莊小苗咬了一口西紅柿問:“那個……你趕路要去干什么你什么時候走”
“我是去參軍的,妖皇赫連鏡暴虐無道,中原各地都在討伐他,身為男兒與其一生蟄居鄉(xiāng)間不如去沙場上為黎民百姓拼搏一把,我此行便是去投靠起義軍的,不過你放心,我肯定先幫你治好你爺爺再走!鄙l弦豢谕滔率O碌奈骷t柿,莊小苗又遞給他一個。
他看著遠山淡淡的影子,全身沐浴在暖暖的光中,覺得此刻是個不錯的機會,就把心中長久以來的疑問又翻出來,他問:“你們這里怎么成了個荒村的你跟爺爺為什么不搬走?還有那本書……”
“跟你沒有關系!”莊小苗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桑煜見他明顯不想談論這些問題,就道:“算了算了,我也不過是好奇而已,你不想說我以后都不問了……我們聊聊其他的好了……比如……你長大想干什么”
莊小苗漸漸平靜下來,歪著頭想了一下,眼睛里亮起小小的光點:“我想去看花燈節(jié)!我兩歲的時候去武陵城里看過一次,但是記不太清了……只記得特別特別漂亮,我想再去看一次!”
“就這么簡單”桑煜很訝異,他記得自己之前也去過武陵城,不遠,也并不是很繁華的一個地方,可以想見這樣一個平凡的地方的花燈節(jié)也不會有什么令人稱奇的地方,他驚奇原來莊小苗的夢想如此樸素。
“嗯……實際上也不是想看花燈,看什么都行,只要能到處看看……”莊小苗抬起頭看著遠方若有所思。
“那很簡單啊!再過一個月就是乞巧節(jié),各地都有花燈會,我領你去看唄!
“不用了……不聊這個了……對了,我還沒見過你的原形呢,你是個什么妖怪”
“你猜一猜。俊鄙l辖器锏匦,順便把西紅柿一口塞進嘴里。
“人家都把吃相難看形容成狼吞虎咽,你吃相那么難看,八成是只狼!”
“為什么不是虎”桑煜絲毫沒意識到人家話里的嫌棄。
“因為老虎頭上都有王字,你沒有!”
“誰說老虎化形了頭上也會有王字的你一身紅毛化形了總不能也一身紅皮膚吧?不過你的眼睛是藍色的,或許化形之后的眼睛也能是藍色的!鄙l喜唤_始想象莊小苗化形后是什么樣子,他想,把這本《靈飛經(jīng)》練完或許能給莊小苗找個化形的方法。
時間過得很快,轉(zhuǎn)眼桑煜就在莊小苗家待了一個多月,豆角都吃完五六架了,《靈飛經(jīng)》也練到驅(qū)策靈氣的章節(jié)了,他開始嘗試將琳瑯山的靈氣趕到莊小苗家周圍。桑煜想:等他把琳瑯山附近的靈氣都趕到莊小苗家去,老人家哪怕不用再吃藥也能好起來了——那么他也快可以離開了。
他最后一次去了鎮(zhèn)上買藥,傍晚莊小苗煎藥的時候,他倚在門口卡擦卡擦地啃著根老黃瓜:“你熬完藥到半山坡上那個我們打柴時常常歇息的大石頭那里來,我給你看個東西!鼻f小苗抬頭:“什么東西”“來就知道了唄!彼D(zhuǎn)身留給人家一個背影。
一個時辰后莊小苗滿腹狐疑地爬到了半山坡,看見桑煜躺在那塊床一樣大的白石頭上銜著根狗尾巴草,清涼的月光灑在他身上,顯得少年的臉孔有些透明。
“喂,你要我看什么”莊小苗問。
桑煜站起來把他拉上去,嘴角勾起一個被月光照亮的笑:“你等著!”只見桑煜轉(zhuǎn)身抬起左手并著食指與中指放在唇邊,目光一凝,右手在虛空從容地畫了一個符,那些符文暗暗地在空氣中發(fā)著幽藍的光,他忽的把那團光打了出去,瞬間遠近的草木都颯颯地搖動起來。
長風獵獵掠過山崗,有光點從近處遠方的草叢里升騰出來,一點,兩點,三點……十點……百點……千千萬萬點……仿佛潑灑向人間的星河,仿佛裂了一地的月光碎片。它們被裹挾在浩浩蕩蕩的晚風飛舞著,在清涼的月光里閃爍著繁星一般美麗的光芒。
莊小苗一瞬失神過后瞳孔漸漸放大,然后就一動不動了。桑煜突然“!”地叫了一聲,從石頭另一邊翻下去拿出一個紙扎的孔明燈說:“給你買了個這個!你不是說想去看花燈節(jié)嗎?我可能來不及帶你去看了,就只好帶你來看螢火蟲了。雖然這個發(fā)的光小點,但是多啊!我覺得也挺漂亮是不是”
他把手里的孔明燈和火折子遞給莊小苗讓他點燃,莊小苗望著懷里溫暖光亮的孔明燈遲疑地抬頭問他:“我能多拿一會兒嗎?我想待會兒再放!鄙l先嗳嗨念^微笑說:“當然可以啊!隨便你!”
莊小苗扯著燈籠坐下,他看著游弋在自己身邊的點點光芒問桑煜:“你是不是要走了”桑煜“嗯”了一聲坐在他身邊說:“爺爺?shù)纳眢w已經(jīng)沒有大礙了,他以后不會再咳血了,我打算五天之后就走!鼻f小苗頭低下去,桑煜又揉了揉他的頭發(fā):“你要好好照顧自己,還有爺爺!
莊小苗抬起頭,望著手里光亮柔和的孔明燈,突然把它放開了,孔明燈升騰起來,很快飛入夜空成為了一個小小的點。莊小苗望著杳渺的夜空說:“你走吧!要是在外面混不下去,可以回來跟我種地,整個琳瑯山的地都是我家的!”
桑煜笑了笑說:“好!”
這之后的每天,桑煜除了趕靈氣,就是種田澆地,一切如常。而莊小苗每天都有兩三個時辰找不到人,剛開始在山上游蕩,后來又在河邊轉(zhuǎn)悠。桑煜想小孩子玩性大,便也沒有管他。第四天下午,桑煜把大概夠莊小苗和爺爺燒半年的木柴全部劈完堆在一起,莊小苗不知從哪里躥了出來,拉著他去了河邊。
桑煜在河邊見到莊小苗不知從哪里挖了一堆裹著泥土黑不溜秋的果子,每個都只有食指蛋子大,莊小苗把那些小果子用河水洗干凈,興奮地塞到他手里說:“甜的!這個是甜的!你吃!”
桑煜半信半疑地嘗了一個,清潤沁甜,帶一點香。他抬頭露出一個明媚的笑:“好甜!好吃!”莊小苗也笑了:“這個叫地石榴,是長在野外的,它的莖葉匍匐在地上很難找,這些是我在河邊找到的!”
“你這兩天不在家的時候就是在找這個”桑煜問他。
“嗯!可惜就只找到了這么一點,我在山上找竟然都沒有找見。”莊小苗又洗了一把地石榴遞給他,洗干凈的地石榴是微紅的,像嬰兒的膚色。
桑煜覺得心里有什么酸酸的東西翻涌起來:“你不用這樣,雖然我喜歡吃甜的,但不吃又不會死。”
莊小苗仰頭說:“我是想跟你道歉的……我當初不該想害你……你是個好人,特別好特別好的人……”他的聲音越來越小,頭也越來越低,桑煜把他拉過來在河邊坐了下來,他撫摸著他毛茸茸的頭說:“我已經(jīng)原諒你了,我都看見你在我身上比劃的時候哭了,我知道你不是真心要害我,也不會真的忍心下手……”
“不!我那個時候是真的想剖開你的身體拿走你的內(nèi)丹的……對不起。”莊小苗的眼睛里有水汽彌漫開來。
他頓了頓,然后給桑煜講了個故事。
故事的開始莊小苗有爹有娘有爺爺,還有一個哥哥,叫顧小禾。莊小苗和顧小禾的爹爹名叫莊渟,是琳瑯山赤焰狐一族的族長。他跟莊小苗一樣天生殘疾沒有半分靈力,但學識淵博更仁厚有德,族人都心悅誠服。那時候琳瑯山還是一個人煙繁多,一派和樂的地方。
改變發(fā)生在十年前,莊渟有一故友,名為寧戈,乃是妖域的國師,有一次他來琳瑯山拜訪莊渟,沒住幾天就得知妖皇在酆都猝然逝世了。寧戈回酆都之前將自己前段時間從海外所得的一本奇書托付給了自己的摯友,而這本書就是《靈飛經(jīng)》。他辭別莊渟回到國都酆都之后便被自己的惡徒聞人越用奸計殺死。彼時妖皇已逝,聞人越輔佐三皇子赫連鏡殺國師殺儲君奪了帝位,所以赫連鏡登基后聞人越自然便成了新國師,他也聽說寧戈生前得了一本奇書,便追查《靈飛經(jīng)》的下落到了琳瑯山。而莊渟在聽到好友遇害之后便知道聞人越早晚會來搶《靈飛經(jīng)》,于是他立時遣散所有族人并吩咐他們走得越遠越好再不要回來。只有莊小苗一家人來不及離開,所以后來聞人越到琳瑯山的時候見到的便只有莊小苗一家老弱婦孺 。
莊渟只說自己知道聞人越會來搶書所以一把火燒了,聞人越不相信,他認為莊渟一定把《靈飛經(jīng)》交給族人帶走了,于是把莊小苗的父母抓起來,不堪受辱的二人很快自殺了。聞人越擔心剩下的籌碼也自殺便不敢再對剩下的三人用強,他對他們一家施下地縛咒,把莊小苗爺孫三人變成地縛妖,以琳瑯山為牢將他們一家終身圈禁,并放出消息讓族人帶著《靈飛經(jīng)》來換。
但他不知道的是《靈飛經(jīng)》自始至終都沒有離開琳瑯山,他沒有等多久便離開回酆都去了。許是因為聞人越當上了國師,發(fā)現(xiàn)自己不用什么奇書依然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這十年他也沒再繼續(xù)追查《靈飛經(jīng)》的下落。
而莊小苗爺孫三人,在這個被所有人遺忘的角落,一困,就是十年。
桑煜的眸光沉沉地,他望了望四周,河邊的野芒在夕光之中閃著暖黃的光暈,琳瑯山上草木郁郁,這個方圓不足二三里的小山坳,他以為是他的家,原來是他永遠走不出去的監(jiān)牢。
難怪他總是坐在槐樹上望著遠方發(fā)呆,
難怪他叫他去鎮(zhèn)上的時候他明明渴望得要命也只能搖頭,
難怪他吃到哪怕最普通的一塊綠豆糕也會雙眼放光,
……
這十年來,他能看到對面的山,明明近在眼前卻永遠走不過去,在這一方窄窄的、冷清的天地里,沒有自由也沒有趣味,今天重復著昨天的枯乏,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桑煜的喉結動了動,聽著莊小苗繼續(xù)往下講:“剛開始的時候也還好,不過是哪里都去不了。所幸的是哥哥跟我不一樣,他的天分很高,爺爺說哥哥長大之后一定能幫我們打破咒縛,替爹爹娘親報仇的,像之前你給我看的螢火蟲,哥哥也做過給我看……我知道哥哥是做的到的,哥哥很優(yōu)秀……”
可惜這么優(yōu)秀的哥哥,到底是沒有了。
三年前的夏天,莊小苗跟哥哥顧小禾吵架,賭氣在河邊坐了一下午沒回家。他聽了一下午蟬鳴,到傍晚看見莊小禾出來哄他回去的時候,存心想讓哥哥愧疚一下,就把小挎包放在河邊跳進了水里。
莊小苗嗆了水,但是被聞聲立即跳下河的莊小禾托舉上了岸邊,但等他意識到的時候只見到哥哥已經(jīng)被河水卷走了。
地縛妖離開自己的束縛地就會迅速流逝靈力而死,莊小苗看見莊小禾掙扎著想游到岸邊,但水流裹挾著把他推到了另一座山的地界,沉浮在水面的莊小禾很快像被抽干了一樣漸漸僵住了,隨后就沉到了河水里,一個水花都沒有往上翻。
莊小禾去世之后,莊小苗就從飛揚跳脫的莊小苗變成了沉靜乖順的莊小苗。
雖然爺爺沒忍心責怪他哪怕一句,但他知道,哥哥是被自己害死的。剛開始他只會自責,但后來他想到了聞人越,如果不是他把哥哥變成地縛妖,哥哥是有力氣游上岸的。
他要報仇。
這個念頭產(chǎn)生之后他不是沒想過挖別人的內(nèi)丹這個鋌而走險的方法,琳瑯山雖然偏遠但一年也偶爾會有兩三個迷路的妖怪經(jīng)過,但每當他想下手的時候便想到眼前這個人也是有父母的,他忍住了。
再后來,他發(fā)現(xiàn)爺爺生病了,實際上爺爺一直病得很厲害,不過他總是善于掩飾自己的身體狀況不讓孫子擔心。等莊小苗發(fā)現(xiàn)爺爺咳血的時候,他明白待在這個無人問津的荒村里,無論爺爺發(fā)生什么他都無能為力,他從來沒有比那一刻更憎恨自己結不出內(nèi)丹的體質(zhì),。
他想要如果自己有內(nèi)丹,他一定好好修煉,然后沖破咒縛,帶爺爺去看病,替全家人報仇。
所以看見桑煜的時候,莊小苗是真的動了殺機的,他知道如果莊小禾在世一定不同意,但他已經(jīng)在所不惜了,哪怕是自己可能會死,哪怕是背上深重的罪孽,哪怕自己的內(nèi)心也在顫抖。
他已經(jīng)只剩一個親人了,他不能再失去了。
“所以你會原諒我嗎?”莊小苗擦擦眼睛,抬起頭卻依然滿眼潮濕。
桑煜摸著他的頭,眼神復雜地望著遠方:“原諒我早就原諒你了……只是……只是我不知道要怎樣說才能減少你的難受。”
“我已經(jīng)不難受了,只要爺爺好好的就行了,我不報仇了,為了自己的恩怨搭上別人的命,爹爹娘親還有哥哥都會生氣的。”他冰藍的眼睛忽閃忽閃的。
“以后我走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嗯,你也好好照顧自己!
桑煜離開之后,莊小苗還是過著每天種菜的生活,半年之后,有個黑色衣衫的男人來了琳瑯山,他以為又是個走錯路的,結果那人見到他就問:“請問你是莊小苗莊公子嗎?”
那個男人帶來了一大堆佛珠和舍利子,他把里面的靈力抽出來渡給了莊小苗。出家人的法器是靈力最為謙沖平和的,而且這堆法器蘊含的靈力極為純粹。過了幾天,桑煜就會化形了。不過他想:會化形又怎么樣,反正又沒有人看得到。
琳瑯山上的草木青了又黃,光陰輪轉(zhuǎn)幾度春秋,三年過去,莊小苗也長成少年了。有天他坐在槐樹上啃西紅柿的時候,有只白色的雪鳥飛過來棲在他旁邊,他見它腳下系著根布條,就解下來,看見上面只有四個字:咒縛已除。
莊小苗離開琳瑯山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經(jīng)亂成一團,聽說國師聞人越被人殺了,聽說原先前朝被殺的三皇子還有個兒子叫赫連飏活了下來正在討伐赫連鏡,聽說這個赫連飏身邊有個原形是頭青狼的將軍靈力高得嚇人,就是他殺了聞人越……
莊小苗不是很留意戰(zhàn)亂,雖然北方在打仗,但是南方尚且還算安穩(wěn),他跟爺爺去了武陵城里看花燈節(jié),燈火煌煌的街道里游人如織一片歡騰。他們把三年前那個男人帶來的佛珠賣掉,雖然吸干了靈力但佛珠是珠玉所制,都價值不菲。莊小苗給自己還有爺爺都買了一盞孔明燈。走在笑語不絕花燈滿城的路上,他呼吸著自由的空氣,看著笑意盈盈的爺爺想:在有生之年,一定要陪爺爺多出去走走看看,看看這廣闊的天地。
莊小苗不知道的是,赫連飏身邊那個軍師就是桑煜,離開琳瑯山之后他就去了赫連飏旗下的起義軍。當他上了戰(zhàn)場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變得很強,強到一人也可以對抗千軍萬馬,他很快就順順當當?shù)厣綄④姷奈蛔印K炎约涸趹?zhàn)場上所得的戰(zhàn)利品換成了靈力溫和的法器托自己的屬下帶回了琳瑯山,然后千方百計輾轉(zhuǎn)求得了地縛咒的破解方法。
地縛妖是被施咒者以自己的靈力為引調(diào)動大地的靈力拘起來的,要想掙脫只有兩種辦法:一是地縛妖自身靈力強大到可與大地的靈力抗衡,那么咒縛也就拘束不了他了。還有就是施咒者死去,他的靈力散去后大地就不會再拘束著被下過咒縛的妖了。
然而聞人越遠在酆都的皇宮,而他作為赫連飏的將軍、被赫連鏡重度防范的對象,即使進了酆都,也進不去皇宮。
所幸聞人越并不是一個忠心耿耿的臣子,當他看著赫連飏一路勢如破竹,就開始動搖自己的立場。他讓自己的屬下帶著密信去到赫連飏的營帳,信上說他愿意投誠,與赫連飏里應外合瓦解赫連鏡的勢力。赫連飏自然是樂意的,如果有聞人越,這場戰(zhàn)爭他可以少花費很多。
而桑煜知道如果聞人越真的投入了赫連飏的軍下,他以后就再也不會有任何機會殺掉他。
所以他奏請赫連飏修書一封把聞人越招來面談以考驗他的誠意,赫連飏同意了,七天之后聞人越也真的來了。但他沒有見到赫連飏的營帳就被桑煜攔截下了,桑煜當場擊殺了他。然后桑煜在赫連飏面前扣了一頂意圖刺殺心懷不軌的帽子。這是他第一次對赫連飏撒謊。赫連飏心中頗有疑竇,但用人之際追究這些是沒有意義的,于是這件事便了了。
他想:這一下,那只小狐貍終于可以去看他想看的花燈會了,蒼山碧水,天高海闊,他想去哪里都可以去了。
再后來,桑煜領著軍隊攻下了酆都,殺了赫連鏡。赫連飏登基之后,他被封了鎮(zhèn)國將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當官的生活比打仗的生活清閑多了,但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這種生活與自己追求的并不一樣。他太強了,強到赫連飏也忌憚他。所有人都怕他,但又想拉攏他,眉花眼笑之下沒有半分真心實意。赫連飏的兩個孩子出生后,朝臣們都面臨著站隊的問題,他誰都不想站,但權力的錯綜復雜讓他心力交瘁,有些事情,不是明刀明搶地來,而是藏在暗流里涌動,每一天的觥籌交錯虛與委蛇讓他覺得很累。
他突然不想當什么大將軍了,匡時濟世的宏愿,他也有過,當?shù)玫健鹅`飛經(jīng)》之后他以為他得到實現(xiàn)這個宏愿的力量了,但現(xiàn)在他才認清他沒有。朝廷就像是片水域,有的人進去能如魚得水,而他只覺得寸步難行。
桑煜向赫連飏請求他恩準自己辭官,一個像他那樣能敵千軍萬馬的人在亂世會是不可多得的助力,但在天下太平的時候只會是威脅,于是赫連飏客氣地挽留了幾句就準了。
桑煜沒有領赫連飏的賞賜,當即就離開了酆都,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就想暫且天南海北地逛著,天下之大總找的到自己的容身之處。他想著莊小苗一定不會在琳瑯山了,那里太過僻遠,雖然在他看來琳瑯山青山綠野秀麗又寧靜,但莊小苗得到自由見過繁華之后應該很難再愿意留下了吧。
不過腳一踏上南方的土地,他還是不由自主地朝著琳瑯山的方向走。去琳瑯山的一路上還是那么清靜,六月傍晚的風溫柔如水,夕照欲燒,草木依舊,仿佛這六年來他從來沒有離開過。
他看著屋子旁邊的地里匍匐著葉片蒼綠的南瓜秧,附近的山坡上新開了幾片地,地瓜葉子挨挨擠擠地,還有直挺挺的幾排玉米。
嗯……都是甜的。
他眼睛微微瞇了瞇,嘴角勾起一點淺淺的笑意。
一個紅衣服的少年挎著個皺皺巴巴的小包高高地坐在槐樹上,他的全身浸在暖黃的夕光里,冰藍色的瞳孔看著遠山上成群結對的歸鳥,安安靜靜地啃著手里的西紅柿。
看清了來人之后,他清秀的眉眼有一瞬凝固,然后化開成一個明晃晃的笑。
“我就知道你早晚在外面混不下去。”
“嗯,我回來了!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