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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細牛家的平均生活
一
俺叫張細牛,不笨,也不懶?蛇@么多年,俺就是整不明白,大家伙兒都在風風火火的奔小康,日子一天一個樣兒,可是俺再怎么努力,就是奔不動,連喘氣的份兒都輪不上。
隔壁李大龍跟俺是同歲,也是同學。一起念書的時候俺常常幫他做作業(yè),他給俺買作業(yè)本買汽水,有時還將他的自行車偷偷借俺騎會兒。剛念初中的那會兒,他嫌路程太遠,起五更摸半夜的幾乎天天遲到,加上那狗屎成績,好賴熬過了一學年,愣是他爹拿著胳膊粗的棒子攆著滿村飛,連學校那個方向,他看都不想多看一眼。他說他看見黑板看見書本腦袋就大了幾十圈,嗡嗡的亂成一團,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俺不怕路遠,多遠的路,只要讓俺去讀,俺就一門心思拼頭拼腦的往下讀。俺家里也一門心思的要把俺供出去。俺阿婆說,俺是個早產兒,俺在俺娘肚里七個月的時候,正是農村農忙雙搶的季節(jié),俺娘擔了谷垛,沒喘口氣又去擔秧苗,結果俺就在俺娘肚里呆不住了
,生下來像個貓娃似的,連哭聲都是哼哼唧唧的,時斷時有,一直到幾歲都咳咳吭吭,病病癆癆的個子也不見長。阿婆說,俺這樣子,將來要呆在農村里,成天干農活,遲早會丟在地里,所以一心巴望著俺好好讀書,早早跳出農門。
但那年俺娘生了病,在鎮(zhèn)上醫(yī)院住著,還沒查出個是啥病,錢已經花光了,還扯了債。沒有錢醫(yī)院不給看,就只得回到家里,積些小錢就去抓些土方子,時斷時續(xù)的的吃著。到俺讀初三那年,家里簞盡竭出,連給俺買張白紙的錢都沒有。那時老師也舍不得俺走,俺是他最聽話最勤奮成績最好的學生,但俺們都沒有錢。要知道,把一個孩子從農村供出去,在那個時候,對于一個有家有口的老師來說真的是一件太難太難,難于上青天的事。
俺從學校回來時,李大龍已經在他爹的建材鋪子里混了一年多,個子躥得老高,學會了抽煙喝酒,說一些所謂的江湖臟話。他已經煉成了一塊地道的油抹布,打不濕也擰不干。俺往他跟前一站,無論個頭還是閱歷,似乎連小屁孩兒都算不上。
李大龍家有的是錢。俺爺俺婆常常說,他們家是漏網(wǎng)的大地主,富的流油,除了幾個臭錢,也只剩下幾個臭錢。解放前,他們家出門都是坐轎子,吃飯喝茶都有專人伺候著。后來解放了,吃了點苦頭,大片大片的地分了,大房子分了,每天還得早請示晚匯報,坦白交代,爭取寬大處理,重新做人。但那老地主,就是李大龍的阿爺阿婆,狡猾著呢,心機門道有的是,他們是寬大處理重新做人了,但似乎并沒有怎么坦白,眼面兒上的東西是老老實實的上繳了,均分了,但私底下藏了多少財物,誰也整不清楚,據(jù)說他阿婆當年頭上戴的金燦燦的,手上圈的亮閃閃的,村里是一樣也沒見著。但打也打過,關也關過,老頭子老婆子的牙縫比整塊的大青石還嚴實;將整個屋子上下前后仔細的收,也沒找出個所以然,加上老頭子老婆子除了不怎么坦白,改造的態(tài)度倒是挺積極的,從來都是撿最臟最累的活干,沒有半點怨言憤懣,就算他真藏了些雜什子小物件的,比起那些被分掉的和上繳的也算不了啥子,所以后來就慢慢的不了了之。但是比起那些一窮二白剛剛翻身過來的勞苦大眾來說,那些藏起來的東西可真是一筆不小的橫財,養(yǎng)個一兩代人,沒啥子問題。
終于熬到改革的春風吹遍神州大地,千樹萬樹梨花開,早已按耐不住的李大龍家開始在村里大顯手腳了。先是在村頭開了個小賣部,賣些煙酒油鹽醬醋肥皂洗衣粉之類,小敲小打,試試深淺,接著就搗鼓起農藥化肥,然后又賣起鋼筋水泥,店子從村里一直開到縣城最熱鬧的街口。連李大龍都越來越像他爺和爹了,走路肩膀一搖一晃的,說話哼聲哈氣,聲音是從鼻孔里出來的。
李大龍不想念書,但他想開車。那時村子里還沒有誰會開車,更沒有誰家能有車。李大龍坐在自家街口的店子里,每天望著一輛輛大車小車在門前來來往往,呼嘯而過,揚起一陣陣灰塵,他心里那個癢癢!他爹看在心里也癢癢;隋X,送了禮,于是剛剛十六歲,已經牛高馬大的李大龍開始跟人學開車,然后幫人開車,很神氣很風光的一踩油門在村子里呼嘯而過。沒出兩年,他爹就給他買了輛新車。那時的口號是“車子一響,黃金萬兩!,一輛車,不出兩年,便能掙回一輛車。李大龍那輛車得多少錢,誰也說不出,反正是得好多錢,是咱農村人沒見過的。
李大龍家有的是錢,鋪子開到縣城都有好幾家:農藥化肥、鋼筋水泥、家電汽配,啥能掙大錢,他家就弄啥,而且銀行的大門也向他們家敞開著,貸多少給多少,所以他們家不缺錢,他們家也只有錢。這是俺爺說的。李大龍家買新車的時候,全村人都去道賀,鎮(zhèn)里和縣里也有好多人來,據(jù)說幾乎各個機關里都有人到。鞭炮禮花,沒個停歇的時候,震的俺家的土坯房子都快散了架。
雖說俺家和李大龍家?guī)状従,卻是老死不相往來。據(jù)說解放前俺爺俺婆吃他家阿爺阿婆的苦頭多,解放后他家阿爺阿婆穿俺爺俺婆的小鞋多。看著李大龍的車每天從門前呼嘯而過,俺爺總會用拐杖狠命的跺著地,濺起一股股干燥的灰塵,抖動著下巴上的白胡子,咬著牙根說,趕明兒俺將自家門前砌道墻,圍了,看你能買架飛機飛過去。磕悄,俺二哥已經說好門媳婦,因為彩禮錢,媳婦娘家非得要一千,而俺家怎么也只能湊出八百,眼瞅著日子一天天臨近,終于吹了,所以俺家人心里個個都毛躁著呢!
二
俺輟學后就一直呆在家里,幫著干些農活。俺大哥下學時村里一個泥瓦匠家起房子,俺爹俺娘兩人一起幫他家挑了十幾天的泥灰磚瓦,直到他們家房子完工,連涼水都沒喝他們家一口,后來你泥瓦匠終于肯教俺大哥手藝,于是俺大哥終于有了一技之長。用俺婆的話說,荒年也餓不著手藝人,人總得住房子,房子總得請人起。俺二哥本不愿學木匠活,是俺娘逼他去的。那木匠是俺們家一個門房里的,俺娘喊他老娘老嫂子。老嫂子七十好幾,臨終前在床上躺了好幾個月,全是俺娘端屎倒尿洗洗換換,背出抱進的,直到老太太壽終正寢駕鶴西行。那木匠哥對俺娘說,阿嬸,明天讓你家老二過來吧。于是俺二哥也有了一技之長。輪到俺的時候,俺娘久病不愈,不可能再幫別人做這做那。俺婆買了兩斤紅糖兩瓶白酒,顛著小腳上了好幾家的門,沒有人收她的紅糖白酒,也沒有人收俺這個徒弟。俺只能幫著家里干干農活,農閑的時候上山逮兔子,下河摸魚,日子久了,竟也摸索出些門道,倒也能糊上自己的嘴。俺婆常?粗硣@氣的說,細牛啊,你將來怕是連媳婦都難討上,咋整喲!
俺婆的擔心不無道理,俺個子太小,身體也差,家里窮的叮當作響,三間破泥屋還讓俺二哥拆走了一半去另起新屋。剩下的一半,俺爺俺婆俺爹俺娘俺老少三代五人擠著住,到了雨季,屋里沒個一處干燥的,到處叮叮當當?shù)蔚未鸫鸬穆扇航Y隊的老鼠恨不能將屋里住著的幾個人整個兒抬走。俺又沒個養(yǎng)家糊口的一技之長,所以到俺差不多都三十歲了,連個上門的媒婆都沒有。俺娘俺婆四處托人好說歹說,終于有人幫俺說了門親,對方是個聾啞女子。俺一聽對方有殘疾,心里是一千一萬的不愿意,想當年,俺也是愛讀圣賢書之人,淪落到如今,連個老婆都討不上。后面見那姑娘倒也生的十分標致體面,加之哥嫂的輪番相勸,終于點頭同意。
俺在自己三十一歲的時候終于結了婚,那時李大龍的兒子快十歲了。所謂龍配龍鳳配鳳,蟑螂配臭蟲,李大龍的老婆外表雖不咋樣,但她娘家卻是鎮(zhèn)上有名的富戶,據(jù)說他爹的錢有多少不是用數(shù),而是用秤稱。前些年李大龍出了車禍,酒后撞死了一家母子倆,人家一大幫人浩浩蕩蕩吵吵鬧鬧的來討命,他老親爺話都懶說一句,眼睛一瞪,當下砸出二十萬,乖乖,二十萬元,數(shù)都數(shù)死你!二十萬!那年頭買兩條命綽綽有余!那幫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傻了似的趕緊裹了錢,灰溜溜的走了
第一次看見俺老婆的時候,李大龍那狗娘養(yǎng)的居然在她臉上擰了一把,嚇得她不知往哪兒躲,滿臉通紅的瞅著俺。李大龍見了,哈哈一笑說想不到你小子竟然還有這等福氣,居然討了這么個漂亮的老婆,看著都讓人養(yǎng)眼!俺心里那個氣呵,又不知該如何發(fā)作,這狗日的李大龍啥時變得這般的不地道,惡心齷齪呢,他還是當年那個不論兩家大人有多大矛盾都和俺一起勾著肩膀上學,搶我的燒地瓜吃,硬將橘子汽水塞給俺的李大龍嗎?
三
俺的第一個孩子臨世時,俺母親舊疾復發(fā),沒錢上醫(yī)院,只能躺在屋里哼哼。俺八十歲的阿婆帶著俺挺著大肚子的啞巴媳婦到周圍遠遠近近的些個小山,整麻袋的擼些樹葉蒿草的,回來煎了當茶飲,說是鄰村的某個人的癥狀當年和俺娘一樣,那時候的農村人哪里還知道個啥子醫(yī)院,有錢的就去請郎中,沒錢的就胡亂東尋西問一些土方子,這個土方子就是他家人花了多少個雞蛋從一遠房親戚那兒換來的,煎著喝了半年多,要死的人居然漸漸活蹦亂跳起來,吃飯干活不減當年,和俺婆差不多年歲,現(xiàn)在都還硬朗的很。多虧俺婆的殷情好,加上都是年歲一大把的老人,好說話,那人啥都沒要,特爽的把方子告訴了俺婆,俺婆心里挺過意不去,只要俺弄了像樣的稀缺的魚,俺婆就讓俺給那老太太送去。
那天俺老婆和俺婆白天還到一個比較遠的小山上擼回半麻袋草藥,洗了鍋正準備煎了給俺娘喝,說發(fā)作就發(fā)作了,疼的嘴唇都咬出血,村里人七手八腳幫忙送進醫(yī)院,醫(yī)生上下一檢查,說是早產,最好是剖腹,讓俺趕緊交錢簽字手術。俺心里怵的惶惶的,有些手忙腳亂,口袋里就八百元錢,還是俺老婆嫁過來時的壓箱錢,俺娘病的那么厲害都沒敢動上一分,就是準備著給俺媳婦生孩子的。俺慌慌張張的拿了單子到窗口,將單子和錢一把遞給收錢的護士小姐,巴巴的望著護士小姐慢吞吞的數(shù)了,又仔細的將俺遞進的單子看了一下,還差,眼睛仍盯著單子,手沒好氣的從窗戶里伸了出來,俺趕緊又將全身上下口袋里的零零票票全翻了出來,塞到她手上,沒想到她狠狠瞪俺一眼,挺漂亮的一個女子,瞪人的樣子卻嚇死人,還沒等俺回過神是咋回事,她就將俺交進去的錢和和醫(yī)生開的單兒一股腦揣在俺身上,你長沒長眼睛看單子,上面清清楚楚寫著總計:一千六百三!然后低頭繼續(xù)織毛衣。
這么多錢!這么多錢!我喃喃道,六神無主的回到病房里,俺大嫂問俺怎么了,俺說手術的錢不夠,還差一半。大嫂說沒錢動手術就自個兒生?墒侨f一-----,俺看著俺媳婦,不能做主,她疼的大汗淋漓,嘴唇上全是咬出的血印。俺大嫂說生孩子肯定疼,她生俺侄子的時候,疼了三天三夜,俺媳婦才疼了半天,不會有啥事的。俺緊緊攥著口袋里幾百元錢,咬咬牙硬起心來對疼的大汗淋漓的老婆說,加把勁,努力些,爭取自個兒生下來,那樣將來就可以有錢給孩子買奶粉,給你買營養(yǎng)品補身子,還能熱熱鬧鬧的辦個滿月酒。盡管俺老婆是個聾啞人,啥都聽不見,但俺顧不了那么多,只能一遍遍的這么對她說,鼓勵她爭取自個兒生下來。
孩子終究還是剖腹出來的,是個男娃娃,因為剖腹時間太晚了,出來時渾身青紫連個哭聲都沒有,醫(yī)生趕緊讓我送省城搶救。孩子到底給救了過來,卻讓俺背了一屁股找一籮筐的債。俺八十多歲的阿婆居然拄著拐杖到隔壁李大龍家很低眉順眼的給他爹娘和阿爺說了一大挑子的好話,還是李大龍婆娘心地軟,實在看不過去,在俺婆眼淚汪汪的回到家后悄悄遞了一千元錢過來。后來不知咋的還是讓李大龍他爹和他爺知道了,一次次過來要,說俺阿婆個老騙子,老不要臉,騙他家錢!可憐俺婆,八十好幾,黃土都淹到脖子了,有今日沒明日的人啊,一次次讓人家點了鼻子罵,連聲都不能吭一下。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俺拼命的掙努力的攢,一次兩百三百的,一年后終于還清。但李大龍他娘每次看見俺婆仍罵個老騙子!有好幾次,俺看見俺婆別過頭去,眼淚迅速彌滿那張布滿皺紋的臉龐。
俺兒子半歲的時候俺娘沒能像給俺婆土方子的那個人那樣能漸漸地活蹦亂跳起來,和以前一樣的吃飯干活,俺婆弄給她吃的草藥渣都能堆起一座小山,但她終究還是離我們而去!俺那傷痛欲絕啊,因為她的病是可以醫(yī)治的,因為俺的無能,沒有錢,所以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她離去!然后俺阿爺阿婆也相繼在一年中郁郁而去,剩下俺爹和俺一家三。
俺看著兒子一天天長大,卻越看越覺出他的與眾不同,除了吃便是拉,已經四歲了,還不會說話不會走路,甚至不會自己吃東西自己喝水。俺把他帶到醫(yī)院里看大夫,大夫說因為他出世時在他娘肚子里時間太憋屈長了,能撿條命已是萬幸,而且還沒全身癱瘓,只是呆傻而已。俺心里那個恨與悔呀,狠狠抽俺多少耳刮子都不解恨,心尖尖一陣陣刀割的疼。俺兒子是這樣一個漂亮的孩子,像他母親,俺不知道俺當時是啥子厲鬼蒙住了俺的心竅,犯那樣的糊涂混蛋錯誤,只不過是幾百塊錢的猶豫,結果不但錢多去了多少倍,更讓一個原本健康可愛的孩子淪落成現(xiàn)在這樣一幅模樣。俺知道俺媳婦也深深的怨恨俺,她常?粗鴥裳郯V呆,嘴角溢涎的兒子,眼淚止不住的刷刷流,然后眼睛刀子似的剜我。
俺兒子六歲的時候,終于慢慢的會說話和走路了,俺們又要了一個孩子,是個女娃娃,這次俺半點都沒猶豫,到醫(yī)院就讓醫(yī)生給劃拉剖腹,所以俺的女兒很健康,很漂亮可愛,這多少讓俺這個家有了些生氣和希望,俺老婆臉上也終于有了點點笑容。
四
李大龍的生意越做越大,他也越來越人模狗樣,居然還出席了縣里的人大代表。當年他是死活不愛讀書,可他弟弟愛讀書,盡管天資有限,考重點高中時差好些分,但那又有什么要緊,只要他愿意讀,他爹就能讓他讀;舜箦X買進重點高中,在高中里勤勤懇懇兢兢業(yè)業(yè)復讀再復讀,終于考上一個什么大學的分校。那個時候,大學生,在農村真?zhèn)緊俏的很,管他什么大學,只要是大學生,就是人才。加上李大龍家腰盤子硬,上下一打點,所以他弟弟一畢業(yè)就進了縣機關吃皇糧,拿財政。從此李家哥兩,一個在商,一個從政,平步青云,相宜得彰。
李大龍不僅承接了村里所有的大小工程,還承包了村里所有的湖泊山林,所以俺再也不能隨便一有空就到湖里摸魚,到山上打野兔子,盡管山上早已沒什么野兔子了,有時好幾天連一根兔毛都找不到。李大龍說,他向村里繳了錢,這山便是他們家的山,這水也是他們家的水,要想抓魚逮野兔子得經過他同意。否則,今兒這個來弄幾只野兔子,明兒那個來摸幾條魚,自個兒吃還不算,還要拿到街市上去換錢。他那繳給村里成捆的響嘣嘣的票子,可都是辛辛苦苦掙來的,扔進水里還嘩啦啦一陣水響,如果喂了些白眼狼,說不定哪天就被那些狼給咬上一口。
一天,李大龍帶著一幫所謂的隨從開著小車進山了,正碰著手癢癢圍著山轉悠的俺,也幸好俺怕人撞見會討好去告訴李大龍,所以俺啥也沒干,只是在那兒干轉悠?衫畲簖埐皇莻輕饒人的崽,但俺身正不怕影子歪,俺不怕他,難不成連路也不讓人走?他家老爺子出殯還要打俺門前過呢!俺打了背手正準備轉身離開,李大龍卻叫住了俺,他喊的不是俺的名字“張細!保暗氖恰皬埨蠋煛,然后一本正經拿腔拿調憋口憋舌的用普通話念到:我的理想是當一位人類靈魂的工程師,人民教師!張老師,你這人民教師敢情不是專門教人做小偷的吧?他身后那幫猢猻子早已故意加大動作的捂著腸子笑翻了天,恨不能笑的滿地打滾。
這狗娘養(yǎng)的李大龍,老子都差不多四十歲的人了,他還拿俺當年讀書時的事兒譏笑老子!當年俺還在讀書時俺爺俺婆俺爹俺娘看俺讀書成績好,都說要俺好好讀,爭取將來考個師范。那個時候盡管師范很難考,卻是咱農村孩子最好的出路,學費低,畢了業(yè)就去當教師,雖說工資不高,但好歹是吃國家飯的,風不吹,雨不打,日不曬,肩不扛,背不挑的,而且挺受人尊敬的。所以沒每次作文寫到理想,我都寫的是將來長大一定要當人民教師。后來李大龍的弟弟考上那個雜什大學,再后來又在縣政府混上了什么科長,為他那個家,甚至稍微沾了的故親的家族,只要送了禮,都會幫著解決些事兒。那個風光勁兒啊!俺阿婆逢人便嘆說,李家那二小子腦瓜子當年就是一榆木,比俺家細牛差多了,俺家細牛命不好啊,要是他娘那些年不害病,說不定俺細,F(xiàn)在都能當上縣長了。后來這話慢慢傳到李大龍家,當然肯定會有些繞舌的添些其他雜什子的,這狗日的李大龍便不再喊俺張細牛,他喊老子張老師,或張縣長,有時一本正經,有時嬉皮笑臉,日子久了,連村里也有那么些人跟著這么喊俺。
五
不能上山下河,但俺一家人也不能天天喝井水。俺只得跟著俺的兩個哥哥走南闖北的在一些建筑工地上找些活兒干,他們現(xiàn)在的手藝在咱們村可以說是數(shù)一數(shù)二了,到哪兒都有人搶著請。在工地上俺總是干最臟最累的活兒拿最低的工錢,因為像我這樣只知道出傻力氣的民工到處有的是,而且個個都比俺身強力壯,要不是俺的兩個哥哥,那些老板才不會請俺,像個猴兒似的,連五六十歲的老頭兒都抵不上,動不動就臉紅脖子粗,吭哧吭哧只喘大氣。俺不在乎別人拿多少錢自己拿多少錢,只要能有活干有錢掙,能讓俺的啞巴老婆和呆兒子吃飽飯,能讓俺的女兒把書念下去就行。
俺跟著俺的兩個哥天南地北五湖四海的干了幾年,風餐露宿節(jié)衣縮食,不知怎的竟不小心染上了肺病,臉膛子比挖煤的工人還黑,胸前的肋骨一根根清晰可見,整日吭吭咳咳,有時連腰都直不起來,但俺不能歇,更不能去看病,一歇下位子就會讓人頂了去,而且屋里頭那娘三還眼巴巴的指望著俺這幾個錢熬日子。俺的兩哥看著俺這樣子,拖著,熬著,沒丁點兒卷鋪蓋走人的意思,都面露難色支支吾吾,后來俺終于明白,老板看俺這樣子,怕俺哪天就倒在了工地里,會賴在他頭上,而且工友們都懷疑俺得的是傳染病,怕傳給他們,他們可是家里的主勞力主收入,千萬不能有三長兩短,都是干苦力活掙苦力錢的。這些俺都知道。平日里吃飯睡覺大家伙都避俺避得遠遠地,俺心里就明白著,老板也是有事沒事的盯著俺看,老挑俺這沒干好那沒干好,但俺想著多干一天是一天,熬到這期工完了就回家。現(xiàn)在終于下逐客令了,多一天也不能呆了。俺大哥說,回家把病治好,好好養(yǎng)養(yǎng),等身子養(yǎng)好了他們再帶俺出來干。俺也想治病養(yǎng)身子,可俺拿什么治拿什么養(yǎng)?而且俺知道,即使等俺養(yǎng)好了身子,俺哥也不會再帶俺出來了,這幾年俺沒給他們少添麻煩屁漏,即使俺這次沒生病,干到哪檔工程,人手太多的時候,仍然會對俺下逐客令。
俺背著俺的鋪蓋卷回到家里,用大哥二哥給的兩百元錢抓了點中藥熬了吃,吭吭咳咳的似乎好了些,但臉膛子仍舊發(fā)黑,像那些在地底下埋了幾千年幾萬年的煤塊一樣,飽經滄桑,苦難深重。感覺好點兒的時候俺也和俺的啞巴老婆呆兒子在村頭巷尾撿些飲料瓶廢紙盒什么的,好的時候一天可以撿個十來元,有時一天一元錢的都撿不到,然后精心侍弄俺那兩畝薄地,讓地里盡量多出點收成。
本來俺家有四畝地的,有兩畝地承包到戶時是分給李大龍家的,那時候種地全靠人力天收,一年到頭累死累活的不說,什么土地稅人頭稅堤防稅等亂七八糟的一大堆,逢著年景好落下口糧還能有點剩余,遇著天災人禍那一年就白苦白累,甚至連口糧都落不了,沒幾個人愿意種。李大龍家種了幾年后,沒人愿意下地了,他阿爺阿婆說他一大家子平日里倒掉的扔出的都可以夠別人家花銷一兩年。可那地種也罷不種也罷,那些雜什子稅費是必須要繳的,唯一的辦法就是把地連同那些雜什子一起甩給別人。李大龍家好說歹說終于有兩家同意把那地勢好水源好土質好的地接了,還剩兩畝地勢太低的三年里有兩年被淹的地,除非是個地道的傻瓜才會接。卻偏有俺這個地道的傻瓜給接了。
那時俺娘剛去世,俺爺俺婆還在,小隊長天天上俺家的門,說俺家老少幾代人,人多地少,盡管種地沒什么出頭,但像俺這么一家人,老的老,殘的殘,除了種地還能干什么?何況俺兒子出世時人家好心借的錢還沒還清,俺們張家世代都可是地道人家。俺和俺爹悶頭想了想,似乎只能這樣,吃人嘴軟,欠人志短,咬咬牙將李大龍家那兩畝孬地給接了過來,而且小隊長說的也似乎有那么些對,咱們這一家人,除了種地,還能干什么?李大龍家怕俺們家會聽信別人勸言或者自己又想到其他什么來個突然改主意,當即就催著俺們一同到村上過了戶,于是俺們家就多了兩畝地。小隊長說這兩畝地是真正的永遠的完全屬于俺們家,即使將來這地里長金子,誰也別想搶走,當然,俺家也別想賴掉這兩畝地的責任和義務。
有一年夏天,那老天不知碰著什么傷心事,不是陰沉沉的,就是嘩啦啦鋪天蓋地的落,那兩畝剛剛揚花的稻子淹在水里,連葉尖兒都沒露過,顆粒無收。那些收地稅和堤防費的來了,見俺實在拿不出錢,只得將俺老婆陪嫁的黑白電視機和電風扇搬走了,過了好久俺才湊齊了錢,又托了人說了情,才換回來。
沒想到這幾年種地不但減免所有的稅雜費,政府還另給補貼,雖然補的不多,但比以前年年往外繳錢強多了,這可是哪朝哪代都沒有的事兒?墒前硠偡N了兩年,李大龍他娘居然天天到村委會嚷嚷,說俺家當年不但騙了他家的錢還騙了他家的地,村里應將那兩畝地的補貼算在她家戶頭上,前兩年俺家已經領了的就算了,算是他家行善積德了。村里人個個心里明鏡兒似的,但是又有誰會理會?甚至還有人幫著附和兩聲,說俺家當年真?zhèn)不地道,當年人家看俺家人口多,才好心把地借給咱家種了這么多年,人家也沒要咱謝個啥,咱還把地賴著不還了。人呵!他李大龍家正如他娘說,他家?guī)膲墙抢锶拥亩疾恢惯@一畝地幾十塊補貼錢,卻偏偏要顛倒是非黑白的四處嚷嚷,天上下的雪花明明是白的,她非要說是黑的就成黑的了?自個兒傷了精神,俺家聽著也氣堵,真?zhèn)損人又不利己。她愛嚷嚷,有勁就多嚷嚷會兒,反正那地在咱家的土地證上差不多二十年了,俺繳土地稅都有十幾年,用當年小隊長的話說,即使地里長黃金,誰也甭想搶去!
俺們這兒是個偏地方,拉屎都不生蛆,卻說變就變,簡直日新月異一天一個樣。一年前一條國道從咱鎮(zhèn)里穿插而過,修了路,交通一下子方便起來,窮鄉(xiāng)僻壤的,地賤工廉,外面的那些大廠子一家一家的往這兒遷,那些國道邊的村子連山地溝壑,使不上勁兒種不出莊稼閑地都成了寶,更別說那一畝一畝平平整整的良田了。乖乖,一畝地一萬多元,俺差不多種了一輩子的地,手頭從來都沒有過這么多的錢。據(jù)說要不了一兩年,就會有很多工廠開到咱們村來,到那時候,地價是多少,誰也說不上個準兒。這下村里人坐不住了,李大龍家更坐不住了,這次可不是當年的小隊長上門,當年的小隊長已成了現(xiàn)在的村委書記,一同上門的還有鎮(zhèn)上的一位什么領導和一位工作人員。他們給俺講李大龍家對整個村里甚至鎮(zhèn)里作了多少貢獻,水利、公路、學校、衛(wèi)生所、村委會大樓,他哥倆一個私人捐款,一個做工作請上級政府撥款,讓咱們村上還有鎮(zhèn)里得了多少實惠?可連鬼都知道李大龍那些捐款早在村里鎮(zhèn)里那些給他承建的工程里,還有承包給他的湖泊山林里多少倍的給掙回了。他弟弟拉來撥款的那些工程也全是由他承建,撈了多少,大家心里雖沒個底,但也不個個都是睜眼瞎。讓俺鬧不明白的是那些鄉(xiāng)鄰鄉(xiāng)親,要么沉默不語,要么就說俺把人家的地種了這么多年,是人家的,該還給人家了,好像那兩畝地真的是俺從李大龍家騙來的,或者強要來的。更可氣可恨的是連俺大哥也這么說,什么沒見過誰靠種地發(fā)了大財?shù)模敵跞思铱丛奂胰硕嗟厣倬秃眯陌训負芙o咱種,現(xiàn)在人家想要就還給人家罷,哪有小胳膊擰過大腿的?這成什么話,當初俺接地時也是他勸俺,說什么種一畝地是種,種十畝地也是一種,多種兩畝地總能多收點什么,現(xiàn)在卻又說什么小胳膊擰不過大腿,但不能說擰不過就擰都不擰一下呀!倒是俺二哥,他說世上哪有這等便宜的事,將只快要死的雞仔恨不能倒貼的硬塞給別人,然后別人辛辛苦苦淘神費力的喂活了,養(yǎng)壯了,長肥了,還能下蛋了,就來要回去,世上居然還有這么不地道不要臉皮的人家,這不明擺著把人往死里吃嗎他們家不是財大氣粗嗎,這值多少錢,那值多少錢,居然還會眼紅這兩畝地?真?zhèn)兒自個整日喝酒吃大肉,卻容不得別人看一眼地上的骨頭渣兒。不讓,堅決不讓,要打官司哥陪你去打,就是打到黨中央□□咱也有理,地在咱家的冊子上就是咱家的,誰也搶不走,俺就不信,整個天下都會和他李大龍家穿一條褲子。
其實俺也不是在意那兩畝地,即使將來能賣個十萬元一畝,又咋樣呢!俺認為一個農民,地是根本,賣多少錢也只是眼前一時的事兒,將來呢?俺們的那些子子孫孫呢?再說工廠大都也不是什么好廠子,顏料廠,水泥廠,城里人性命身子金貴不讓開,才開到咱窮鄉(xiāng)僻壤的。咱鄉(xiāng)下地賤工廉,不比那城里寸土寸金,還這限制那管制的,到鄉(xiāng)里不僅天寬地闊,而且天高皇帝遠,天高任鳥飛,海闊任魚游。所以就算全村人都巴望著自個兒的地能早一天賣出去,俺也是一千個一萬個的不愿意,多好的地啊,要是讓出去開那些亂七八糟的廠子,說不定要不多久咱們整個村子都會被廢掉,地上連一粒莊稼都長不出來了。而且俺也真是咽不下那口氣,憑啥子他李大龍想塞給你就塞給你,想拿回去就拿回去,而且理兒全在他說了算,這是啥子世道?有兩臭錢就真那么能嗎?
可是不管俺咽不咽得下,俺都得咽下,因為村支書最后給俺撂了狠話,如果俺不將那兩畝地還給李大龍家就是不支持村委和黨的工作,不支持人民的工作,不支持農村家園建設,所以村里會將俺啞巴老婆和呆兒子剛剛報上的農村低保給拿下,而且永遠都不會再上報,還有上面正撥款幫助農村一部分特困戶建房子,村里也已將俺提名上報了,如果俺不將李大龍的地還給李大龍家,這些全沒了。細胳膊,怎么使勁,還是擰不過肥大腿啊!
六
可憐俺聰明伶俐的小女兒,才剛剛十五歲,多好的孩子啊,就起早熬黑的跟著別人去做縫紉,挑起一家人的重擔,還有半年他就初中畢業(yè)了。她說,爹,俺不想讀書了,讀書太累,俺想穿漂亮衣服,戴好看的發(fā)卡,所以俺要自個兒掙錢。俺可憐的孩子,俺知道她的心事,如果真?zhèn)不想讀書,就不會每次都能考那么好的成績,就不會將那些讀過的書一本本藏的那么好,每天不論多晚下班,她都會拿出看會兒?砂痴?zhèn)是沒啥子辦法,以前俺可以出賣俺的苦力和健康,現(xiàn)在俺既沒有苦力更沒有健康,俺比俺的啞巴老婆和呆兒子更加殘疾。
一天剛掙錢沒多久的女兒說,阿爹,為啥李可妮成天啥事也不干卻有那么多好看的衣服和發(fā)卡,成績像狗屎卻能進好的學校,為啥無論俺怎么拼命努力,俺還是念不了書,還是連她的一件衣服角都買不起,連她頭上的發(fā)卡摸都不能摸一下呢
李可妮是李大龍的幺女兒,他本來已有一兒一女,后來看見他弟弟也生了女兒,就還想生個兒子。用他的話說,他們家這么大的產業(yè),只一個兒子咋行呢?他可不像他弟弟,怕丟官丟職,,計生部門只能罰他的錢,他有的是錢,生十個都夠罰,沒想到事與愿違,他家發(fā)財不發(fā)人,生的又是個女娃,大俺女兒半歲。
對于俺女兒的問題,俺無語,盡管她這個問題俺也曾經拿自己和李大龍想過一千遍一萬遍,但俺真的不知道怎樣回答俺孩子。
一天俺女兒又說,阿爹,俺看了村里的公告欄,上面說咱村里的今年人均收入有一萬一千多元呢?村里的公告欄上年年都在公告,什么水平提高了多少,效益增加了多少,但是沒有誰會在意,甚至注意?但是今年,俺剛剛掙錢的女兒卻在意到了。
女兒說,照那公告欄上算來,俺們家四口人,一年的總平均收入應該有四萬多塊,四萬多塊呀,不出兩年,俺們家就可以蓋新房子,然后買冰箱裝空調,當然最要緊的是將這臺黑白電視機扔掉,換臺嶄新的、又大又亮的彩電?墒前⒌,不論俺怎么努力的掙,怎么仔細的算,俺們全家四口人一年的收入才幾千塊,還不及一個人的平均收入。俺又給大伯家算,他家老少三代六口人,一年的總收入大概剛剛四萬元,人均收入七千不到,他家日子在咱村應該算不錯的,大伯手藝好,勤勞,大伯媽也會精打細算;俺又給二伯家算,他家的日子在村里應該是頂尖的,個個都在掙錢 ,沒一個吃閑飯的,村里沒幾家能趕上,可是他家的收入也沒有達到全村人的平均收入一萬一千元。阿爹,這個平均收入到底是咋算的,又有哪些人達到了呢?俺咋想也想不出幾戶來。
想不出來就別想,想出來了也和咱沒啥關系!
咋沒關系,那公告欄里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寫著“平均每人”,俺們算不算“平均每人”中的一人?再說,俺也想咱們家有一天也能夠達到全村的平均收入水平,哪怕是一半也好,不能老是咱家拖后腿。阿爹,咱們再想想,要是有一天李可妮家成了報紙電視上常常播報的億萬富翁,阿爹,你想想,要是到那個時候,俺們村再算起平均收入來,豈不個個都是百萬富翁?多爽啊,聽著都讓人嚇一跳,就俺們這家也是幾百萬!要是拿俺們和李可妮相鄰的兩家平均起來?窗,阿爹,你想想看那數(shù)字多嚇人!他們家有四輛小車,平均起來咱家就有兩輛,還有鏟車,吊車,大貨車,當然,俺也十分,不,應該是一百分一千萬分的愿意把咱家的兩輛舊自行車平均給他家一輛!
多嚇人?多嚇人對俺家來說也只是個空空的數(shù)字而已,沒事凈個胡思亂想些無聊的東西,那李大龍家是李大龍家,俺家是俺家,李大龍家的娃娃還能有別個抱的份?凈個胡扯亂談!
誰說是瞎想?誰個胡扯亂談?除了村里的公告欄,那電視報紙不也天天這么報道嗎?俺在想,啥時候,那些平均的數(shù)字能真正平均到、哪怕是平均到一半咱家,多好!
是啊,俺也想這么想,那些報紙電視是天天都在報道,這平均到多少,那達到多少,啥時候,那些數(shù)字,哪怕是僅僅的一半,能真正平均到俺們家來呢?也許等到俺女兒已出嫁,俺和俺的啞巴老婆都已先后離去,那些平均的東西真的會平均到俺的傻兒子頭上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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