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病房的陽臺上，看著劉元坤。
　　他用鞋底和地磚摩擦了一下，伸手從口袋里掏出一盒煙，躊躇了一下，還是抽了一支出來，沒有點(diǎn)火，就那么咬在嘴里。
　　半晌，他把煙拿出來，煙嘴上有清晰的牙齒印。
　　“那天……就是嘉嘉跳下去……是有原因的。”
　　我猜到他要說這個，點(diǎn)點(diǎn)頭，轉(zhuǎn)頭看了看病房里面。嘉嘉坐在床上，一如既往地微笑著，雪白的床單有些刺目。
　　嘉嘉是我們宿舍的“老婆”，也許可以這么說。但嚴(yán)格來講，我們從前的所作所為，對他而言就是一場校園暴力。
　　男生之間有時血?dú)馍嫌�，會“互幫互助”一下。我們之間的復(fù)雜情況，包括嘉嘉今天之所以要在病床上坐著，都是源于這個“互幫互助”。
　　簡單點(diǎn)來說，就是我們強(qiáng)了他。我不知道用“強(qiáng)”這個詞合不合適，但是在我看來就是如此。
　　嘉嘉總是在微笑，從來沒有例外，包括我們第一次互相用手的時候。我們?nèi)齻�人都隨著進(jìn)展或嘆或喘，只有他，從頭一直微笑到最后。出于試探他底線的目的，我們有一天商量好，強(qiáng)了他。但他不拒絕，似乎也不享受，還是在微笑。
　　于是我們變本加厲，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極盡所能地虐待他。他還是不拒絕。
　　那時，我們對他從來都是輕視的。直到有一次，我們在玩陰陽師，阿賀，就是現(xiàn)在留在病房里照顧嘉嘉的那個胖子，要抽卡，抓了嘉嘉的手指畫圖，抽出了所有他想要但是始終抽不到的式神。不僅僅是茨木、燈姐、狗子這種ＳＳＲ，包括他想要的姑獲鳥，都給他拿到了。
　　我們大吃一驚。有這種好運(yùn)的不止阿賀一個，在嘉嘉的幫助下，我們宿舍全部拿到自己想拿的式神，除了嘉嘉，因?yàn)樗煌嬗螒颉?br>　　他們倆都說嘉嘉是歐神。
　　只有我不信邪。但是后來有一次我開黑的時候，我把嘉嘉抱著，讓他坐我腿上。那天，我居然連排幾次都是五殺，那是我歷史最高的戰(zhàn)績。
　　還有，我們?nèi)齻�班經(jīng)常一起上課，別的老師都嫌麻煩，偶爾大點(diǎn)名，更多的時候是抽點(diǎn)，但我們?nèi)ツ甑倪壿媽W(xué)老師是“滅絕師太”，上課必拿花名冊大點(diǎn)名，曠課兩次不及格，只要請假期末就不可能上８０分。她每節(jié)課必花二十分鐘點(diǎn)名，課前、課間、課后都可能點(diǎn)，就算課前點(diǎn)過，她課后還可能再點(diǎn)一次。但是嘉嘉還是因病缺席了兩次。第一次，她把花名冊忘在家里了；第二次，她臨時接到通知說要開學(xué)術(shù)會議，說當(dāng)天的課以后再補(bǔ)。最后期末考試，我們宿舍四個人集體９０＋，在有三十人掛科的情況下。那年我們拿到了獎學(xué)金和優(yōu)秀宿舍。
　　我們說嘉嘉是幸運(yùn)星。我們開始對嘉嘉很好。但是嘉嘉還是那個淡淡的微笑，毫無情緒波動。
　　“……嗯……我女朋友，總覺得嘉嘉看她不順眼。”劉元坤的女朋友是這個學(xué)期才交的，叫江秀蓉。據(jù)劉元坤說，她看嘉嘉不順眼的原因是嘉嘉總是在笑，讓她渾身發(fā)毛。劉元坤頓了一下，繼續(xù)說：“而且……嘉嘉在路上看見我的話，總會黏過來，她覺得毫無隱私�！�
　　事實(shí)上，我們問過嘉嘉，他怎么看待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他說“夫妻”，因?yàn)樵诜蚱拗g，所有事情都可以共知共享，只有夫妻之間才能看對方最隱私的事情。我覺得可以理解，畢竟我們都那樣對他了。在嘉嘉的概念里，也許一次就是一輩子，很保守的觀念。
　　不過劉元坤和阿賀可不是這么想的。他們覺得嘉嘉不可理喻。阿賀直接問：“夫妻陰陽相諧，男子屬陽，我們都是男的，怎么可能是夫妻？”劉元坤可能覺得，被嘉嘉這么一說，自己好像連取向都變了，于是半個月后就交了女朋友，就是江秀蓉。阿賀再也不對嘉嘉做那種事了，他也想找女朋友，但可能因?yàn)椴粔驇涍�比較胖，至今還沒有找到。
　　但是對于兩個舍友的疏遠(yuǎn)，嘉嘉好像察覺不出來。他還是在路上看見我們就黏過來。他當(dāng)然不會主動做什么親密的舉動，所以阿賀也允許他在自己身邊走路。但是劉元坤，一個要和女朋友花前月下的人，怎么可能愿意這樣。他有意避開嘉嘉，但總也不成功。
　　劉元坤談戀愛的地點(diǎn)越來越偏僻，上一回是在學(xué)校一座即將拆除的教學(xué)樓（我們稱之為老樓）的頂層，五樓，也就是嘉嘉跳下來的地方。
　　“我那天和蓉蓉在老樓，嘉嘉不知道為什么也找過來了。蓉蓉就很生氣，說為什么這個地方他也能找過來，就開始和嘉嘉吵架。”
　　“嘉嘉會吵架？”開玩笑么，我們那樣對嘉嘉，他都不生氣；劉元坤因?yàn)檎剳賽郾淮驍_的事情還打過嘉嘉，是我把劉元坤拉開的，他也不生氣，站在那里任由劉元坤打他。
　　劉元坤的嘴唇蠕動了幾下，改了口：“是……是蓉蓉她……在罵嘉嘉�！�
　　我了然地笑了一下：“罵得很難聽吧？”
　　“嗯……是罵得比較不好聽�！�
　　“說什么了？”
　　“開頭那些也就那些，經(jīng)常說的，罵他癩皮狗、黏人精、變態(tài)，后來她說要嘉嘉這樣的人就應(yīng)該……”他喉頭滾動了一下，“應(yīng)該從這里跳下去，一了百了……”
　　我感覺我的青筋都暴起了：“你就任她這樣說？！”
　　他低下頭不回答。
　　“你不知道嘉嘉是個不知道什么叫開玩笑的人嗎？！”
　　嘉嘉是個怪人。他其實(shí)很乖，但似乎不懂得什么叫開玩笑，也聽不懂帶否定意義的詞。比方說臨時從教一換到教三上課，如果告訴他：“你別去教一上課了”，他第二天依然去教一，在那里枯坐一節(jié)課，即便他什么都聽不懂。如果課室沒開門，他就會在課室門口等一節(jié)課。但如果跟他說“課室換到教三了，記得來�！蹦敲此^對會到正確的地方去。再比如，我們班某個男生比較娘，有人開玩笑說那是個女孩子。嘉嘉看到他進(jìn)男廁所，跑過去告訴他：“你應(yīng)該進(jìn)對面那個廁所�！备愕脛e人一頭霧水，想清楚以后差點(diǎn)打了嘉嘉一頓。我們叫嘉嘉跟那個男孩道歉，嘉嘉雖然想不通，但還是乖乖說了“對不起”�！皩Σ黄稹边@個詞還是我們教他的，他本身都不會說。他微笑著給那個男生道歉，差點(diǎn)又搞得對方以為被取笑了，我們在旁邊看著，趕緊補(bǔ)救說他嘴角天生上翹，這才糊弄了過去。
　　“我覺得，嘉嘉也是不對，所以就想著讓蓉蓉罵個夠……我后來也對嘉嘉說，蓉蓉是氣狠了，她不是真的讓你跳下去。你不要介意�！�
　　我差點(diǎn)癱軟在地板上。嘉嘉是聽不懂的。劉元坤解釋的每一句話，他都不能理解。
　　“那然后呢？嘉嘉什么反應(yīng)？”
　　“我解釋完了，嘉嘉點(diǎn)頭說他知道了。我讓他趕緊回宿舍，他就走了。”
　　嘉嘉是回去做準(zhǔn)備了。他不會那么草率地跳下去的。
　　“兩天以后，就是昨天，嘉嘉就把我和蓉蓉叫到老樓那個地方，說他要履行承諾了。”
　　昨天我差一點(diǎn)就失去嘉嘉了。
　　“你怎么拖住嘉嘉不讓他跳下去的？”我好不容易站穩(wěn)了，問出這句話。
　　“我反應(yīng)過來他要跳下去的時候，他已經(jīng)在爬欄桿了。我叫他先等一等，聽我說話，然后就趕緊給你打電話�！�
　　我接到電話，趕緊報警，叫上阿賀往那邊趕。我那時還不知道嘉嘉為什么要跳樓，只知道嘉嘉決定跳樓了，那他就一定會跳下來。
　　我只要閉上眼睛，就會重新看到嘉嘉準(zhǔn)備跳下來的場景。
　　那時救護(hù)車、充氣墊都到位了，幸虧那里為了拆樓，把所有樹都砍掉了，留出一大片空地。我想要拿警察的大喇叭，告訴嘉嘉一定要對準(zhǔn)充氣墊跳，可是警察不肯給我，說我礙事，說絕對不能刺激嘉嘉。輔導(dǎo)員也說了，如果我那樣喊了，嘉嘉最后去了，那我要負(fù)責(zé)的，而我擔(dān)不起這個責(zé)任，所以為了我著想，不能讓我喊。我只好給劉元坤打電話，說即使這一次攔住了，嘉嘉還會跳第二次的，干脆讓他跳下來，告訴他一定要跳到充氣墊上。我還警告劉元坤不要私自改我說的話，不然嘉嘉聽不懂。輔導(dǎo)員想搶走我的手機(jī)，我在混亂中把要交待的都交待了，下一秒手機(jī)就不在我手上了。還好劉元坤一字不改地轉(zhuǎn)達(dá)了，如果他最后說了一句“不要往其他地方跳”，那嘉嘉整段話都聽不懂的。
　　還好，這個“如果”沒有發(fā)生，嘉嘉也很聽話，跳下來的角度找得也好，消防員也給力，當(dāng)天也沒有風(fēng)，嘉嘉的“幸運(yùn)星”屬性也沒有失靈。但即便是這樣，嘉嘉還是摔斷了兩個胳膊，住進(jìn)了醫(yī)院。
　　我深吸一口氣，又問：“江秀蓉那個女人，聯(lián)系過你嗎？”
　　意料之中，劉元坤搖頭。我冷笑一聲，從他口袋里掏出手機(jī)，拿過他的拇指解鎖。
　　那個女人，昨天一片混亂的時候，所有人都試圖對嘉嘉喊話，只有她一直在尖叫，厲聲喊著“要跳樓了！”巴不得嘉嘉跳下去吧。
　　我忍住揍劉元坤的沖動，一字一喘地說：“你應(yīng)該慶幸，那個女人沒有說出讓嘉嘉去死的話，不然，誰都救不了嘉嘉！”
　　我低下頭找出那個女人的電話，打過去，響了兩聲以后，電話里傳來“無法接通”的提示音。我又給那個號碼發(fā)短信：
　　“江秀蓉，陳璟嘉因?yàn)槟愕囊痪湓捥藰�，你是不是該過來探望一下？”我沒有說得很明白，這句話除了嘉嘉，誰都明白“探望”的時候該做些什么。
　　十分鐘過去了，江秀蓉沒有任何回信。我把手機(jī)扔回給劉元坤。
　　我接到輔導(dǎo)員打給我的電話，說昨天的事情處理結(jié)果出來了，嘉嘉因?yàn)閿_亂校園秩序，要記大過。本來要留校察看的，學(xué)�？紤]到他的心理狀態(tài)，給了記過的處分。我因?yàn)樵陔娫捓镒尲渭翁聛�，影響救援，也被記大過。
　　輔導(dǎo)員讓我好好反思。嘉嘉記過的事情等嘉嘉出院以后心理狀態(tài)恢復(fù)了，再書面通知他。而我的處分，今天已經(jīng)貼到公告欄上了。
　　我無所謂。嘉嘉也無所謂的。
　　醫(yī)院的后勤推著個餐車過來喊人去拿飯。我把四個飯盒拿回來了。劉元坤和阿賀先吃，我要先喂嘉嘉吃完。
　　嘉嘉吃飯的時候，嘴角還掛著淡淡的笑意。我把記過的事情告訴嘉嘉，當(dāng)時他嘴上嚼著一塊排骨，聞言“唔”了一聲，骨頭吐出來，把肉咽下去，才說：“知道了，謝謝桐哥�！毙θ菀琅f。
　　輔導(dǎo)員又打電話來問我能不能聯(lián)系到嘉嘉的家人，我問嘉嘉“有親戚嗎”，他不回答。那就是沒有，或者是不知道。事實(shí)上，誰都不知道嘉嘉究竟有沒有親戚。他入學(xué)的時候就是孤身一人。
　　嘉嘉躺下睡午覺的時候，我摸摸他的頭，他看著我。我說：“先睡午覺，手好了以后再補(bǔ)。”他說好，閉上了眼睛。我曾經(jīng)因?yàn)楹猛�，跟嘉嘉說過，我摸摸他的頭，他就要抱抱我的腰，他一直記著。
　　嘉嘉的眼睫毛很長很翹。
　　吃完晚飯，劉元坤收到江秀蓉的短信。她說她得了ＰＴＳＤ，見了嘉嘉會受到刺激，所以就不來了，讓劉元坤幫忙說聲抱歉，請他諒解。又說她準(zhǔn)備出國了，中午沒看到短信是因?yàn)樵趯W(xué)校辦退學(xué)手續(xù)，以后就不再見面了，祝所有人都好。
　　劉元坤跟嘉嘉說：“江秀蓉跟你說抱歉，請你諒解�！奔渭我荒樏Ｈ�。
　　我跟嘉嘉說：“江秀蓉，那個叫你跳樓的人，祝你早日康復(fù)�！蔽移鋵�(shí)不愿意這樣說的。
　　嘉嘉懵懵懂懂：“江秀蓉是誰？”
　　“江秀蓉就是坤哥以前的女朋友。”我解釋道。
　　“那是誰？”嘉嘉問。
　　我覺得可能是嘉嘉的概念問題，于是想放棄解釋，嘉嘉卻拉著我問個不停。我翻出劉元坤的朋友圈，指著江秀蓉的照片給他看。嘉嘉撓撓頭，說：“這是誰啊？”
　　我才意識到，江秀蓉這個人的所有數(shù)據(jù)，有可能已經(jīng)從他的腦海中被刪除了。
　　我試探性地問：“嘉嘉，你記得你為什么跳樓嗎？”
　　他微微笑著，并不作答。
　　他已經(jīng)忘記了和江秀蓉有關(guān)的事情。
　　我摸摸他的腦袋，終于解答了他那個問題：“那個江秀蓉，只是坤哥他們部門的一個部員而已。”
　　嘉嘉“哦”了一聲，對劉元坤說：“那坤哥你幫我跟她說聲謝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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