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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御幸一也接到去酒吧喝一杯的邀請電話時剛洗完澡。
他聳起單肩夾電話,濕漉漉的頭發(fā)貼在他因方才沐浴還通紅的耳朵上——仿佛是在沒入水中屏息、說話聲音從水面上斷斷續(xù)續(xù)傳來,這種感覺讓人非常地不好受。他因此只想趕緊應(yīng)付完并不熟悉的同事,掛了電話、拿吹風(fēng)趕緊把他有些長了的頭發(fā)給吹干。
“陪vendor一起喝酒你們?nèi)フ襰ales的那幫人啊,打電話給我做什么?你想不出來叫誰的話,要不然我把成宮鳴的電話找出來給你?”
“成宮那家伙一杯倒……我們這次換了一個vendor,來個特能喝的小子……思來想去我們只能派出我們這邊的王牌——御幸一也了!”
電話那頭的人說話條理清晰,怎么聽也不像是被纏著喝多了應(yīng)接不暇的樣子。御幸作為一個已經(jīng)不需要社交活動、完全靠本事吃飯遵從內(nèi)心的任性職場老人,不用過腦子就能想出四五條理由拒絕不是同一部門的同事邀請。
“御幸一也!敢不敢……嗝……來戰(zhàn)一百回合!”
這時有人遠遠朝著電話喊了一聲,是損友倉持洋一的聲音。
御幸眼皮一跳,心想這下可逃不掉了。
他即刻決定趕緊掐斷電話關(guān)機——沒想到仍然晚了一步,伴隨著電流嘈雜聲電話似乎已經(jīng)被移交至倉持手里!坝乙灰材愀覓煳译娫,我就把你大學(xué)時說哭了一個、氣跑了一個向你告白的女生的糗事講出來。”
“喂喂……你已經(jīng)講出來了啊!
“嘖,喝醉的人不對說出口的話負責(zé)!
御幸掛了電話。
他站在幾乎沒有家具的空蕩蕩客廳中央,遠遠望向百葉簾還沒放下的玻璃窗,外面漆黑一片,月亮躲在厚厚的積雨云后面吝嗇得不漏一點兒光給地面。所有的路燈都好似一模一樣,連一明一暗的頻率都一致,隔著仿佛處女座規(guī)劃師所設(shè)定分毫不差相同距離,每一個街區(qū)都是一個同樣大小方方正正的四邊形。
在沒有一絲月光的夜晚,數(shù)著規(guī)矩又完全相同的街區(qū)從家里走出的人,是多么寂寞啊。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御幸沒有關(guān)上客廳的燈,他站在門前階梯反鎖門時,兩層高的小洋房里橘黃的燈光從內(nèi)向外擴散,像個觸手可及的溫暖火源。
他聳聳肩朝目的地club走去,頭也不回地好似完全不留戀。
目的地距離他的房子不多不少三個街區(qū)——完全是步行可及的距離。
路燈的光在一片漆黑中大概只能給行走的路人一個不甚有用的心理安慰作用——御幸一不留神就踩進松松軟軟的落葉堆,夜晚的霜露讓白日干燥的落葉變得濕乎乎的,他有些狼狽地踩了一腳落葉。
“唉!庇矣檬炙旱麴ぴ谛椎穆淙~,略惆悵地想。“這樣黑得徹底的天其實最適合一個人在家里睡覺了。”
偏偏人是種不甘寂寞的生物,獨自一人的安逸寧愿不享,義無反顧地投入俗世的鬧熱中。
澤村榮純跳槽到這家行業(yè)內(nèi)赫赫有名的外企,三個月的試用期過去他還沒來得及適應(yīng)不同于日企一板一眼作風(fēng)的企業(yè)文化,便被派到太平洋另一邊的美利堅參與國外KA的項目投標。
他二十八年生命中還未走過比長野與東京更長的距離,臨行前格外惶恐,打電話給已經(jīng)結(jié)婚在家專心做主婦的蒼月若菜,企圖從發(fā)小處獲得一絲半點的安慰。哪知快要懷孕的若菜渾身散發(fā)著母性光輝,正處于無時無刻不懷揣著一顆拉皮條的心的階段,三言兩語就繞到了大齡男青年的終身問題上。
“所以你在那邊要待15天哪?”
“對啊!毕騺砗苡谐瘹獾臐纱逄崞疬@事兒來有點沒精打采,聲音也悶悶地說道,“真不知道待那么久干什么,其實一個星期就能全部搞定了。”
“哎那你趕緊去吧!這么長時間正好拐一個洋男友回來!
澤村在大學(xué)里出柜,跟家里鬧了個天翻地覆,挨了爺爺一頓削后被掃地出門。
這么多年過去了,他還能在節(jié)日時能回家貼貼親人的冷臉不至于被關(guān)在門外也是多虧了若菜的轉(zhuǎn)圜。他對發(fā)小心存感激,但找對象這事兒還真的不是說成就能成的,因此他聽得此言也不過是干巴巴笑了兩聲,并不作答。
“六、七年了吧。”他本想插科打諢過去,哪想情緒多變的孕婦最是多愁善感,畫風(fēng)一轉(zhuǎn)就到了他倆幾年來閉口不提的禁忌話題上!昂伪氐跛涝谝豢猛岵弊訕渖夏!
澤村可算是見識到傳說中美帝人民的熱情……好酒。
他甚至開始懷疑自我,獲得director青睞的新人自己能獨挑大梁,不是因為他踏實肯干、討人喜歡,根本是因為歡迎會上他一挑十把同事們都喝倒了的酒量。
然而他雖酒量不錯,但有一個不太有人知道的毛病——他不能喝混酒。他在這鬼地方人生地不熟,由于對方是客戶自己也不好端著架子,哪想這幫人葷素不忌,啤酒、白蘭地、紅酒摻著來,他喝酒不上臉,看著一副還能再推杯換盞幾回合的樣子,實際上腦袋里已經(jīng)是一片漿糊了。
他們喝酒的這個club是客戶挑的,好像是他們常去的一家,離客戶公司很近。
客戶公司所在地是個日企聚集地,大概考慮到日本人只喝酒不愛蹦的悶騷性格,這家人氣挺高的club畫風(fēng)沒有純美式club那么群魔亂舞,舞池和吧臺隔了不少距離,甚至有一扇推拉門進行隔離。但這么做也只是削弱了磕了藥高聲狂吠,在這個秋天夜晚好似春天的貓一樣賣力喊叫的人聲,并不能完全隔絕震耳欲聾的黑人rap和高分貝的尖叫和大笑。
他喝得有些糊里糊涂,加上這惱人的噪音,愈加令他感到暈頭轉(zhuǎn)向。這時他身邊與他同行的人突然激動起來——似乎是在剛才……有個大胡子看上去似乎一周沒洗頭、眼睛一直沒睜開的大叔打電話搬了什么救兵來。
澤村從吧臺邊的高腳椅上跳了下來,著地一瞬間感覺像是一腳踩在了棉花上。他鎮(zhèn)定地轉(zhuǎn)了身,身邊的人已經(jīng)開始朝門口方向吹起了口哨——他瞇著眼睛朝那方向看了過去。
這鬼地方裝修得金碧輝煌特別具有印度寺廟風(fēng)格,天花板上燈也就是好看,不知道才幾瓦根本照不亮。藍色與紫色的燈光交錯,跟著旁邊舞池傳來的鼓點閃爍,照在御幸一也的身上,硬生生地給他營造了一種隆重登場的氛圍。
“這人走到哪里都一副主角登場的樣子!睗纱迕悦院叵,“讓我們這些普通人看著就牙癢癢,簡直就想一拳揮上去。”
而他事實上也真的這么做了。
他一個拳頭砸在對方高挺的鼻梁上,而那人鼻上的涼意令他一瞬間清醒,情不自禁地縮了縮——但他又覺自己定然是在夢中,因為這個人這幾年來頻繁入夢,令他煩不勝煩。
于是他又抬起左腿膝蓋往對方肚子那里狠狠一頂,右手往人右臉上又是一拳——據(jù)澤村從小到大的觀察,御幸一也的右側(cè)臉長得比左側(cè)臉還要好看那么幾分,想必這個自戀狂自己也知道這一點,和他一起的合影上總是站在他的右邊、微微側(cè)臉……于是他早就想用澤村家傳拳頭招呼招呼這人引以為豪的臉了。
Club里打架斗毆是再常見不過的事情,而且大家腦袋都不太清楚,喝高了的、嗑藥嗨了的數(shù)不勝數(shù),因此根本沒有拉架的、反而多是喝彩看熱鬧的。好在澤村本身喝醉渾身上下也沒什么力氣,胡亂在來人身上砸了一通,不痛不癢、倒像是打情罵俏,最后甚至動作幅度太大一個趔趄沒站穩(wěn),撲騰進了對方懷里。
御幸牢牢地站在原地,垂下眸子看著懷里的人,神色晦暗不明。
與澤村同行的還有另外一名叫小湊春市的新人,是個話雖不多但是善于揣摩人脾性的家伙,三個月下來與平易近人的澤村相處得還不錯。他今晚沒怎么喝酒,現(xiàn)在人倒是清醒,澤村第一拳頭砸下去的時候太出乎意料,他一時愣在了原地,現(xiàn)在倒是回過神來,上下打量了御幸一也一番——看上去便不是特別好相與的人。
他趕緊開口向?qū)Ψ浇忉,“那個……實在不好意思,澤村他喝酒不大上臉所以看不出來。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喝醉了——平常他不會這樣的,您別介意。”
話說著他動作也不停,走上前想從御幸懷里接過半瞇了眼不知道是否還有意識的澤村。
然而令他始料未及的是,御幸卻收緊了圈在懷里人腰上的手,不動聲色地退后一步,令小湊伸出的手尷尬地懸在了半空中。
御幸的目光飛速地在吧臺上紅黃藍綠的各色空瓶上掠過,澤村方才所坐的椅子前方空的啤酒瓶好幾個,被加了好幾次shot的玻璃杯已經(jīng)被染上了顏色,酒是一滴也沒剩,杯子里全堆著沒化的冰塊……坐在旁邊的是他市場部同事,是個不折不扣的酒鬼,此時舉著空了半瓶的紅酒瓶正往澤村的杯子里倒酒。
他的眉頭深深蹙了起來。
御幸的眼風(fēng)又快速掃過眼前的小湊。小湊被這莫名不滿的眼光快速掃過,覺得身上驀然升起一股涼意,他還未細細思索這神色是何意,便聽對方說道,“用不著你解釋。我可比你對他了解多了!
他一頭霧水,正要開口詢問,卻見御幸懷里的澤村詐尸一般突然睜開了眼睛,打了兩個酒嗝后跳起來,聽了這話一把摟住了御幸的脖子。
“嘿嘿嘿,那必須的。我和御幸前輩誰和誰啊,我都認識這個老男人……嗝……”澤村說到這里,神色茫然地伸出空著的手,一根指頭一根指頭地掰著數(shù)數(shù)!耙荒辍赡、三年……五年,啊數(shù)不下了……”
“十八年!
被他摟著脖子的老男人適時地補充,這個數(shù)字似乎被這個人銘記在心里,隨時便能從腦海里提取到舌尖——澤村轉(zhuǎn)過頭愣愣地看著他,被他注視的人這時也回視著他。而他仿佛在對方琥珀色的瞳仁里看見了那些他拼命想要忘記的操蛋的歲月。
他還記得自己少年時第一次牽起眼前人的手時的小鹿亂撞。那是一種不可用言語描述的感覺,僅僅是手與手相碰的那一刻仿佛兩人的靈魂產(chǎn)生了共振,一不小心就讓他生了天荒地老的錯覺。
后來他長大,在物欲橫流的世界摸爬滾打,見識多了,□□與□□的相觸變成了一種司空見慣的欲望發(fā)泄——而那電流通過的酥麻感、靈魂的激蕩卻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
他與這個人分手后也嘗試過一兩次戀愛——少年時他只想與眾不同,渴求激流勇進的愛情,然而快三十歲的他卻只愿做千萬人間一只從眾的螻蟻,認可大眾“細水長流”與“一世安好”的愛情觀,哪想幾次都無疾而終……他與若菜解釋的理由則是,“總感覺少了點什么!
而現(xiàn)在,少了的那點東西突然如藤蔓般在他心中瘋長。
“是啊,十八年了!彼岛呛堑匦χ,“十八年算什么。我們可是要做一輩子的好哥們。”
他突然想到臨行前若菜關(guān)于“歪脖子樹”的叮囑。
他看著眼前的人在他說完兩人關(guān)系的定義后,眉頭又一點點蹙了起來。他麻木地想——他的愛情從來不是吊死在一棵樹上,而是直接長在了這棵樹上,變成了它的枝葉、成為了它軀干的一部分。
一旦離了樹木本身,他的愛情,也活不長了。
御幸在澤村說話的時候瞇著眼細細打量著對方。
他與他多年未見,乍一看澤村身上早已沒了他所熟稔的樣子——留長了的頭發(fā),打在一邊耳骨上的耳洞、上有一個圓形的黑色耳釘,敞開了兩顆扣子的襯衣、正好露出對方精致的鎖骨——他斂下眼皮想,他缺席的是橫沖直撞的學(xué)生澤村在規(guī)則分明的社會里跌跌撞撞、最終學(xué)會與天然的不公不平和平共處這一最為痛苦的人生蛻變歷程。
然而毛毛蟲蛻變成蝶,變的也不過是外在的形。
他和他都一樣,從剛極易折的少年心性學(xué)會了與這個世界貌合神離地相處,但是骨子里的那些東西,哪有那么容易變呢?
比如生理上的……這人不能混酒喝的毛病。
比如心理上的……這人愛逞強的德行。
澤村此時勾著他的脖子,因為醉酒而綿軟無力的身體近乎掛在了他身上。御幸心里嘆不知多少聲氣,伸出手摟住了對方的腰。
方才還傻乎乎笑著的家伙驀地扭過頭來看他。
御幸則近乎貪婪地用眼睛描摹眼前人的眉毛、眼睛、鼻、嘴,試圖從對方面容的細節(jié)處挖掘出他所熟悉的東西來。
他們二人在喧鬧的酒吧,站在分離之后他們沒有交集的各自圈中認識之人面前,沉默地對視,似乎要在這短短的幾分鐘內(nèi)用目光去剝析分離后對方生活的一絲一縷——他們都是那么驕傲的人,久別后重逢一定要向?qū)Ψ阶C明自己過得比另一個人好,仿佛如此便能說明——
沒了你我一樣過得不錯。
舞池里的曲子換了兩首,貝斯聲震耳欲聾,歇斯底里的女聲在唱“getting younger, getting younger”……御幸與澤村誰也不說話,卻自然地在他倆身旁豎了道旁人無法插足的墻。倉持此時走到了小湊旁邊,大喇喇地開口就問,“你們那里的習(xí)俗是關(guān)系好的倆男的見面后要先打一架然后互相神情對視嗎?”
小湊瞪了他一眼。
“我覺得我應(yīng)該是醉了!
澤村突然開口,視線落在御幸放在他腰際的手上。然后他有些猶豫地、伸出自己的手,輕輕地覆在了那只他夢中出現(xiàn)了無數(shù)次,牽著他走過無數(shù)春夏秋冬,從童年的無憂無慮走到少年的敏感迷茫,頎長漂亮的手上。
“身為哥們……”他掌心下的那只手輕微地動了動,而不知是常年相處下的慣性或是他本身不太清醒,他的嘴巴已經(jīng)先腦袋一步做出了反應(yīng),他從善如流地改口,“身為前輩,你是不是該負責(zé)照顧獨自在人生地不熟又喝醉酒了的后輩?”
御幸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他想,他只給眼前這個人一次后悔的機會——不管是他喝醉了自己乘人之危也好,等這家伙清醒過來再后悔也好……他這次沒有拒絕,那自己絕不會再放手了。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他聽見自己這么說道。
澤村家是在御幸國小五年級時搬到他家隔壁的。
那天晚上父親在工廠未歸,他如往常一樣自己做飯。突然門鈴響了,他從踩著踮腳的小板凳上下來,手里拿著鐵鏟就去開門,門口站著的是白天搬家過來現(xiàn)在來拜訪的新鄰居。
眼前的女人眉眼彎彎,溫柔地與他寒暄,與他想象中的母親模樣無二。
有一個毛茸茸的腦袋從女人身后鉆了出來,撲朔著圓鼓鼓的眼睛盯著他。
“在下澤村榮純!”這小孩兒一點兒也不認生,見御幸注意到自己立刻咧開嘴露出兩排整齊的白牙,嘴角兩邊各掛著個淺淺的梨渦。“小哥哥你長得可真好看!”
第一次被比自己小的孩子如此直白地夸獎自己的容貌,向來機敏的御幸竟一時不知接什么話才好,愣愣地便接過了澤村母親遞過來的一只肉肉的小手!坝乙豢淳褪锹犜捰止郧傻暮⒆印N壹疫@熊孩子就麻煩你以后多多照顧了。
這一照顧,就是幾輪春秋冬夏。
最開始的照顧,是就讀同一所國小的兩人一起回家。
澤村是個急性子,從不看是否有車轉(zhuǎn)彎,紅綠燈切換的一瞬間就一個箭步?jīng)_出去。御幸第一回看見這家伙過馬路,是在他們住的那條街道,澤村追著不小心被踢遠了的球過馬路,差點被左邊轉(zhuǎn)彎而來的貨車給撞了個正著——看得他心驚膽戰(zhàn),從此再也不讓這熊孩子一人過馬路。
國小地處一個三岔路口處,整日車流不息。即便澤村再三拍著胸脯稱自己是一個小小男子漢了、過個馬路簡直小case,御幸也不肯讓他一個人回家。
而升入六年級后,御幸比澤村晚兩節(jié)課下課。澤村等他等得無聊,便經(jīng)常站在他的教室后門張望,探出一個小腦袋——他只要一回頭,就能看見對方朝他露出一個傻乎乎的笑臉。
他以自己個子太高、坐前面會擋著后面同學(xué)為由,向老師申請一直坐在最后一排靠后門的位置,然后搬了一個空板凳在自己身旁。下午倒數(shù)第二節(jié)課開始后十分鐘,他向后門招招手,便有一個身影飛速跑至他身邊。
“就由在下澤村榮純來監(jiān)督喜歡偷懶的御幸哥哥認真上課吧!”
后來,令御幸感到有些遺憾的是,升入國中的澤村不再軟軟糯糯地叫他“御幸哥哥”了。進入青春期的澤村最討厭別人拿優(yōu)秀的御幸和自己作比,他表達不滿的方式卻幾年如一日的幼稚,多是跳腳指著御幸的鼻尖大罵;中午到對方教室吃午飯,專門挑御幸便當盒里對方喜歡的食物下箸;在御幸的運動服背后畫烏龜,對方上體育課時他在教室里上課,看見御幸背著他畫的小烏龜慢吞吞在太陽下走而笑得不可開支。
變化則發(fā)生在某天中午,御幸站在教學(xué)樓的天臺,絞盡腦汁地思考如何拒絕眼前說完“可以和我交往試試看嗎”后就羞澀低頭的學(xué)妹,澤村突然氣喘吁吁地推開天臺的鐵門,飛快地跑到他身邊,一把拽住了他的手。
“你不能答應(yīng)她!”
御幸伸出空著的另一只手拍著說話人的后背,一邊有點好笑地想這不省心的玩意兒是不是從校門口一路跑到教學(xué)樓,然后一口氣沖上了天臺。
“……澤村你慢點啊,別說個話把自己給噎著了。我對你的蠢已經(jīng)有充分意識了,你不用特意再證明一下給我啊!
澤村從來被他一撩就忘事兒,只顧著沖他炸毛。倒是似乎被遺忘了的學(xué)妹在旁邊弱弱地開口,“這位是……b班的澤村同學(xué)?”
澤村似乎被這一聲所提醒,想起了被御幸打斷了的要緊事。
他挺起了胸脯,雄赳赳氣昂昂地,特別像御幸撿回家的那只慫貨柴犬護著自己狗盆里最后一塊骨頭的樣子,“他不能答應(yīng)你!他已經(jīng)是我的人了!”
學(xué)妹被這特別的所有權(quán)宣告驚了一跳,囁嚅著沒說出話。
御幸則終于露出了那天中午第一個真心實意的笑容,他笑著摸了摸護食的柴犬的頭,“這孩子表達能力有點問題……我來翻譯一下吧——我和他正在交往,所以抱歉沒法接受你。”
再后來……澤村在他督促下終于在高三那年夠了偏差值,成為了他大學(xué)里的后輩。
那時他們已經(jīng)相識8年,戀愛3年了。
旁人都道一起長大的兩人因過于熟悉對方,若是非要談戀愛通常會談得索然無味,這種愛情之上近乎親情的感情或許會讓一定年齡之后的人感到安心,卻只會令跳脫的年輕人喪失興趣——他們所求的是能焚化自己生命為對方燃燒的義無反顧。
然而說來奇怪,他們二人也算是竹馬一同長大,然后戀愛,卻從未到達他人口中“歲月靜好”的愛情境界——他們只要在一起,就不停地因為各種事情而吵架。
他們?yōu)闀窭锏臅鴳?yīng)該豎著列好還是橫著摞起、為飯團里加多少梅子的瑣事爭吵;也為生活習(xí)慣不同而吵——澤村習(xí)慣早睡早起,而御幸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夜貓子……
但與此同時,御幸仍然牢記著照顧這個比他小了一歲的戀人的義務(wù)——他所理解的照顧,便是一切為他考慮好,為他選擇最好的路,替他掃清一切障礙。
他們第一次吵得天翻地覆,是澤村大學(xué)一年級結(jié)束時沒有去參加御幸為他千挑細選的轉(zhuǎn)專業(yè)考試,堅持留在了御幸眼里“沒什么前途”的社會學(xué)系。
“你根本不知道我怎么想,憑什么替我做決定!”
盡管知道這是對方生氣時的口不擇言,他仍然為“根本不知道”這一說法感到心傷。他自以為的了解原來在對方眼里都是自作多情。雖然他最終妥協(xié),但這段令二人都不太愉快的對話卻成了他心上一根拔不掉的刺,每每午夜夢回,他都被對方語中的不屑一顧而驚得再也無法安然入睡。
日子卻仍然在延續(xù)。
御幸與澤村都是用盡全力去做認定之事的人——對愛這件事也并不例外。
于是他們不知疲憊地用力爭吵又用力相擁,上一秒在宿舍里爭得面紅耳赤差點沒動起手來,下一秒便坐在食堂自然而然地用嘴巴接過另一人手中的食物。
御幸成績優(yōu)異,早就定了畢業(yè)后出國深造的去向。他的計劃中也有澤村——即使晚一年,他的戀人也應(yīng)該和他站在同一地方,睥睨同樣的風(fēng)景。于是他一步一步為戀人規(guī)劃他眼中完美的人生,語言學(xué)習(xí)、考試,澤村不愿轉(zhuǎn)系他只得欠了并不相熟的學(xué)生會中社會學(xué)系同僚的人情,為對方找了份能在簡歷上添彩的實習(xí)。他甚至在澤村還未升上大三時在學(xué)校外找好了公寓……兩人一同搬出去澤村可方便復(fù)習(xí)考試他也得了便利照顧對方。
然而他還沒來得及把公寓這事兒作為生日驚喜給對方,兩人便又吵了起來。
“御幸一也你覺不覺得你控制欲太強了?”澤村抱著肩膀站在他面前,胸脯隨著他說話一起一伏!拔沂且粋有獨立思想的人,而不是一個可以被你隨意擺弄的玩偶!”
“玩偶?”他怒極反笑,“我看你才是那些莫名其妙的東西看多了,有被害妄想癥吧?”
他說著把澤村桌上夾在專業(yè)書中的漫畫給扯了出來,看著戀人憤怒的表情終究是沒下手撕書頁,只重重地將東西仍在了地上。
“很好,你是覺得你和一神經(jīng)病談了幾年戀愛是吧?”澤村氣得臉漲得通紅,直愣愣就往門口走,“那就如你所愿,趁早擺脫這個神經(jīng)病、累贅!”
澤村站在背光處,拉開了教室門!拔覀兎质职伞!
他本該追上去的。事后御幸無數(shù)次這么想。
然而當時的他只是疲憊地靠在了椅子上、一動也不想動,種在心底里的那根刺又適時地出來扎得他血流不止。他被戀人的言語刺傷,理智統(tǒng)統(tǒng)離家出走——那會的他太年輕,看不到受傷的根本源于深愛,因此甚至笨拙得不會用愛的名義去挽留。
“那就如他所愿好了。”他有些冷漠地想,“反正自己做的一切都是自作多情!
芝加哥的深秋其實還挺美。
白天若是天氣好,在飛機降落時往地面上看,能看見大片大片由深色楓葉聯(lián)結(jié)而成的紅褐色。這顏色熱烈深沉,不像那曇花一現(xiàn)般的晚霞橘色,隨著夜色降臨愈加淡去、隨之消散,而卻仿佛會因歲月的流逝而沉淀下來,永不失它亮麗的色澤。
澤村第一眼看見時便被這副景象深深地吸引。他想,果然,比起在時光中逐漸沉睡的愛情,他更加鐘愛始終熱烈的愛情——長大后的他已經(jīng)懂得在觸碰這熾熱的愛的時候直達內(nèi)焰,而不是僅僅停留在溫度最高的外焰。
他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松軟的大床上,百葉窗簾拉下來,將光線擋得死死的。宿醉后的他頭疼得厲害,足足用了幾分鐘才令自己的眼睛習(xí)慣了黑暗,看清楚他身側(cè)坐著個巨大的黑影,為他擋下了最后一縷漏進屋的光線。
“還早呢,再睡會!蹦侨嗣嗣约旱哪。“你這才睡了三個小時。”
這雙手和記憶中的一模一樣,指間滾燙、掌心卻微涼——他的大腦還未發(fā)指令,他卻已經(jīng)習(xí)慣性地用臉蹭了蹭對方的手掌,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了口,“還真是和以前一樣啊。”
他不用看都知道這人肯定挑了眉、一臉“就你知道完了”的欠揍表情看著自己。
他這次卻沒和對方對著干……他閉著眼感受對方手上的厚繭,心想,在看見這個人的瞬間,被遺落在學(xué)校教學(xué)樓天臺上的某顆種子就緩緩落回他心上……破土而出開出了名為“靜好”的花。
“小學(xué)時候我們?nèi)ニ畮煊斡,我不要你扶著,趁你去放東西時候直接自己下水,哪想到水那么深,我溺了水……然后燒了兩天,我醒過來的時候就看你這么坐在我床邊,抿著嘴巴一臉不高興,好像我欠了你幾百萬!
“18歲生日晚上,我明明不是第一次偷偷喝酒,卻因為成年太高興,亂七八糟不知道都喝了些什么雜酒——醉得一塌糊涂,吐了你一身。早上醒過來的時候就看你擺了個沉思者的造型坐我床邊……也不知道上來躺一會,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多么柳下惠呢!
那兩次他只注意到對方的怒氣,心里想著如何不輸了氣勢地為自己開脫,卻忘了問一聲,這么干坐著……不累嗎,為什么不一起躺下休息一下呢。
“因為我得親眼看著你沒事兒才敢合眼。”通宵沒睡御幸的聲音有些暗啞,“我稍微不看著點你個惹事精,你又能把自己搞得一身傷。”
——還是和以前不一樣了。
澤村勾起嘴唇想,以前的自己不曾留意細節(jié),而以前的御幸……即使他將內(nèi)心盤桓的疑問問出口,對方也不會將答案和盤托出。
“那天我一跑出去就后悔了!
他突兀地開口,可是他與御幸都知道他所說的那天是哪一天。
“可我又覺得應(yīng)該給你個教訓(xùn),不能很沒面子地自己回去把說出口的話收回!彼卣f著,似乎是在努力回憶起曾經(jīng)那些隱秘的別扭心理!坝谑俏覜]跑多遠,就在原地等你追出來!
二十歲的澤村站在教學(xué)樓不遠處的紫藤架下。
那天的天氣不好不壞,其實就是四年大學(xué)生活中極其普通的一天。他身邊站著好幾個看上去是在等女朋友下課的男孩兒,翹首張望著教室方向。而他卻不敢如同他們一般,只能心虛地低頭盯著自己的腳尖,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耳朵處,希望能捕捉到熟悉的腳步聲……然后聽到那個人無奈地喊了一聲自己的名字。
澤村笑了笑,卻感到自己面上的那只手倏地收緊,對方手心里的汗沾到了他的臉頰上。
“我也沒等多久!彼尤蛔x懂了對方?jīng)]有說出口的緊張!白屇闶恕瓫]有狗血地等到夕陽西下,也沒有什么一縷孤影在夜色中煢煢獨立一類的……那會兒我雖然后悔了,可也沒消氣呢。等了大概一個半小時左右吧,也就走了!
他說得輕描淡寫,自己心中卻清楚,在這么多年后給出了個還算具體的時間,是因為那不長的等待在他們分離的日子里經(jīng)常被想起,當時的委屈與失望在反復(fù)咀嚼中不斷膨脹,差點將他整個人都吞噬。
“……也、就……嗎?”然而聽的那個人敏感地捕捉到了他刻意隱藏的情緒!啊液鼙。”
“哈哈,我覺得我一定是在做夢,居然聽到御幸一也在向我道歉。”
“是,我向你道歉。”那個人的話語擲地有聲,誘惑著在黑暗里獨自一人抱膝等待的他一同前去有光的地方!暗莻σ呀(jīng)造成,道歉作為一種事后手段并不能做任何彌補。”
他有些愕然地聽著御幸搶了他這個“受害者”的臺詞。
“所以不如讓歷史重來一次,我來向你證明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讓我再追求你一次,我們再談一次戀愛如何?”
那些充滿尖銳沖突的過往并不能被掩埋,干脆徹底刨開了放在兩個人隨時肉眼可見的地方。他們還有好長好長的路可以走,為了這一次能手牽手一起走到終點,他們得在包袱里準備好足夠多的“曾經(jīng)的后悔莫及”與“曾經(jīng)的孤獨寂寞”。
“你想說這一次我們不會爭吵不會沖突了嗎?”澤村邊說邊搖頭,“不可能的。我們一定會繼續(xù)吵個沒完的……每天都是一副雞飛狗跳的日!
御幸想要爭辯什么,澤村卻迅速用手捂住了他的嘴巴。
“其實這幾年我也談過兩次戀愛……”
他假裝沒感覺到對方驟然犀利的目光,自顧自地說,“那真的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感覺很不一樣。很放松、很隨意……沒有爭吵,相處得也安無事……但也很無聊!
天色開始逐漸放亮,窗外逐漸有了聲響。先活躍起來的是一些吵鬧的鳥類,然后是“叮叮當當”灑水車的聲音……
“現(xiàn)在想想,恐怕是因為我對那些感情并不在意。”
一個人在乎另一個人,在意一份感情,會不自覺地在生活中帶上副放大鏡,來觀察自己付出的感情是否獲得了同樣的回報。一點點細微的不滿意被放大到不可原諒般的無限大——愛情本就該充滿了爭吵。當爭吵不再的時候,它已經(jīng)死亡了。
“不過既然老天爺都不死心地讓我們又碰見了一次,那我們怎么能辜負他老人家一番好意!弊匀还饩一點點浸入房間內(nèi),仿佛給這里上了一層溫暖的濾鏡,澤村本來有些凌冽的少年棱角變得柔和起來,眼角眉梢都露出一點溫和的笑意來!斑@一次我們即使吵得天翻地覆……我也不跑了,就當著你面生氣。冷著臉看你,直到你來哄我為止。”
大清早接到電話開車去御幸家的倉持,在到達了對方房子門口之后被趕下司機位置并得到了“你沒有利用價值了,就可以這么滾了”的眼神后非常憤怒。
然而他隔著沒關(guān)上的車窗看黑心的御幸一也幫副駕的那個人系好安全帶,神色中比日常他所見時少了份冷漠。于是他只是在對方一踩離合器,喂了他一嘴鼻尾氣后破口大罵了幾句,縮縮脖子打電話叫了出租車回家。
與此同時,車里重新獲得男朋友身份的御幸一也正婆婆媽媽地教育人,“洗三個碗摔壞了三個,一看就是從來不干活。這幾年你吃的便利店盒飯都可以繞地球一圈了吧?”
癱在副駕上的澤村“哼哼”了兩聲表示自己聽到了。
“抓吃的東西之前要洗手!钡燃t燈的時候御幸又想起了別的事情!疤鞖饫渚蛻械孟词值拿≡趺淳褪歉牟坏袅。屋里開了暖氣又不冷!
“御幸前輩。”澤村突然坐起身,不懷好意地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睛!澳闶遣皇且驗轳R上要陪我去坐過山車了而感到焦慮不安?”
兩人昨天才重歸于好,再次戀愛與之前橫跨八個年頭,按理說兩個人之間總是有點陌生,得慢慢摸索出新的相處方式?蓾纱灏l(fā)現(xiàn)他根本不知道循序漸進的這個點是什么,一旦兩人在一起,他自動進入了“澤村與御幸相處”的固定模式,其中最重要的一點便是“不管御幸高不高興,但首先他得高興”的任性。
于是第二天這個休息日,患有恐高癥的御幸不得不陪同他去澤村此次出差之前便想好的唯一必去目的地——Six Flag。
“你本來之前就答應(yīng)我生日時候陪我去迪士尼的……”見御幸瞪了他一眼,他于是收了嘲笑的嘴臉故作委屈!敖Y(jié)果還沒去成就分手了。這次可是你說的要復(fù)合,居然連去個游樂園都不滿足我!
御幸打著方向盤轉(zhuǎn)彎,聞言轉(zhuǎn)頭看了看他,“我也沒說不陪你這個永遠十八歲的家伙去游樂場啊!
“所以……”他一副“小人得志”的樣子勾了勾嘴角,“一會兒所有的項目你都得陪我上去!
“這么急切……難道你這個小朋友這么多年一直都沒去迪士尼?”御幸沒傻到順嘴接戀人挑釁的話,若無其事地問起了自己關(guān)心的問題。
“雖然一直是在東京,但是剛工作幾年也挺忙的,后來嘛……”老實回答的澤村突然意識到了關(guān)鍵,猛地住了嘴,繼而笑瞇瞇地伸出手指戳司機腰部敏感位置!坝仪拜呥@是吃醋了啊!
對方縮了縮身體躲過他亂動的指頭,他手上老實了,面上卻依然一副開懷的樣子,“我沒和人去那里約會過!
因為他所期待的夜晚十二點鐘的迪士尼魔法,不過是千萬朵銀花在天空中炸裂,然后他在身邊這個人眼中,看到的倒映著的盛世煙火。
“況且……二十一歲的時候沒去成,可以三十一歲的時候去嘛。”
開車的那個人沒答話,空出一只手握住了他亂動的手指。
Six flag沒有焰火,只有一個又一個奇形怪狀的翻滾列車。
他們并肩坐在座位上,沿著軌道緩慢上升后快速墜落,90°側(cè)轉(zhuǎn)后180°倒掛,身邊是飛速變換的游樂園場景,身前身后傳來持續(xù)不斷的尖叫聲。澤村在一個垂直的軌道上,在呼嘯的風(fēng)中扭頭看身邊的人,這個恐高的家伙一點兒沒抱怨地陪他坐完了所有項目……此時在高空中緊緊閉著眼,一副緊張得要命的樣子雙手牢牢抓著座椅扶手。
他在大家伸長手似乎要向天空索要擁抱時突然向身邊人靠過去,一只手堪堪捂住了對方的耳朵——對方似乎嚇了一跳,半睜開眼后發(fā)現(xiàn)尚在半空中慌忙又閉了眼。此時他們眼前的攝像頭一閃,應(yīng)該是正恰把某人倉皇的表情給照了個正著。
他買下了御幸囧樣的快照照片,站在過山車的軌道下面舉著手機自拍,傻乎乎地比了個“V”后上傳社交網(wǎng)絡(luò),還不忘了攛掇旁邊還暈乎乎的御幸給自己點個贊。
這個世界有各式各樣的愛情。
澤村接過御幸遞過來的卷筒冰淇淋,夜晚的游樂場流光溢彩,各式各樣的過山車軌道像是各種顏色的緞帶,交織成一幅絢爛的夢幻景象。
他想,世界上各式各樣的愛情就和這些不一樣的翻滾列車一樣,沿著不同的軌道,但卻都同樣跌宕起伏。而他們要做的,便是堅持他們自己最初愛情方式,走過高峰低谷……漸入佳境,最終到達屬于他們自己的Happy End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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