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那頭是故鄉(xiāng)。顛沛流離，輾轉來此彈丸之地的海島前，世代書香，烏衣門第。靜好歲月，因著一場突如其來的轟炸，分崩離析。一夕間，家園盡毀。舉家坐上舢板，倉皇出逃。得以平安渡海，投奔表親，已是幸運至極。遑論寄人籬下之凄苦，惟有咬牙，熬枯受淡。直至十指不沾陽春水，蒙難后，只得去碼頭做苦工，養(yǎng)活一家老小的父親染疾危重，方才禁不住心中悲苦，跪倒在床頭，無聲飲泣。見此情狀，奄奄一息的中年男子輕蹙眉頭：“不準哭……”

　　縱是命若懸絲，垂危羸弱，他孟敬這輩子，亦未因困苦而喪志垂淚。他的兒子，亦當如此。

　　“阿鵬……”

　　雖因時運不濟，落魄如斯，但出生時，引《莊子》，以鵬為名，便是希冀長子成人后，扶搖直上。雖說天有不測風云，時局動蕩，鮮有可能出人頭地。但作為家中長子，當是在他力有不逮時，擔起一家之主的重責：“你母親，還有兩個弟妹，全賴你照應�！�

　　若是一蹶不振，像他母親那樣，成天哭哭啼啼，又當如何撐起門庭？

　　“孟子輿的后人，不能垮。”

　　我命不由天�？v是他孟敬最后還是稍遜一籌，抱憾而終。但是承繼他骨血的阿鵬，須得在亂世，夾縫求生：“至少為一家老小，博得一線生機。”

　　除此之外，別無所求。少年頜首：“我曉得了�！�

　　適才不過一時脆弱。想到年幼的胞弟胞妹，孟鵬抬手拭去眼角的淚水。

　　當一窮二白，請不起大夫的父親，終究沒能熬過要人命的癆病，撒手人寰，望著那口薄皮棺材草草落葬于荒野，少年眸光漸漸淡漠。當他牽著一雙弟妹回到家中，于母親彷徨無措的注視之下，淡淡告之，天無絕人之路。前來吊唁的一位親戚看他可憐，介紹他去碼頭附近的一家鋪子做學徒。

　　“從明兒個起，我棄學做工。”

　　斷不會餓著他們，更不會遭人欺侮。

　　亦如孟鵬所言，年紀雖小，過去亦不問庶務，一心只讀圣賢書，可謂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但失怙后，為了維系生計，惟有放下身段，端茶送水。較之耿直的父親，少年亦不孤傲。面對客人刁難，不卑不亢，不逢迎之余，亦擅察言觀色，扭轉局面。見他勤快，且擅隨機應變，原本不甚情不愿，皆因顧念老友面子，方才收下這個撈仔的老板方才放下心中芥蒂，不再頤氣指使。

　　不過，縱是老板態(tài)度有所緩和，店里的其他學徒見他聰慧能干，又合起來，排擠傾軋。兼之這份活計枯燥乏味，并非長久之計。故而，不論當日工作到多晚，孟鵬都會看報紙，關切時局，留心機遇。一日，看到航業(yè)公司登報，亟招懂洋文，會使打字機的秘書。縱于此道一竅不通，但因生在海濱，對浩瀚汪洋與生俱來頗有好感，兼之初生牛犢不怕虎，故在旁敲側擊，打聽清楚這家航業(yè)公司的船務部主任名喚畢風，便在收工時，將他堵在門口，毛遂自薦�？v是對方一再婉拒，還是在第二天清晨，出現(xiàn)在公司門口，積極爭取這個職位。

　　“你不合適。”

　　雖意料之內，再度為之婉拒。開工后，畢風亦將那異常執(zhí)著的少年拋到腦后，專心做事。然而，傍晚提著公文包，離開辦公室時，卻見那個少年渾身濕透，卓立于公司門口，不動如山。見他出現(xiàn)，挺直背脊，力陳自己年輕沒經驗，但勝在好學肯做，斷不會讓他失望。不禁另眼相待。聽守門的阿伯說，這個少年在滂沱大雨中，整整站了三個鐘頭，亦不愿離去。終是打動同樣家道中落，磨砥刻厲，方才東山再起的男子，對之刮目相看。

　　“讀書人，當是識文斷字�！�

　　又是年輕小伙，上手也快。故而約定，試用三月。若不能勝任，自行離開。

　　不過，孟鵬入職后不久，畢風便驚喜發(fā)現(xiàn)這個白凈斯文的少年穎悟絕倫，不但很快掌握英文字母及打字機的用法，更是見縫插針，自學洋文。耳濡目染，于一個月后，便能同往來的洋人簡單交流。三月試用期滿，連一貫挑剔的經理，都對之無可指摘，因而順利留任。擔任船務部秘書一職，長達五年。其間，不單為畢風所倚重，表現(xiàn)出色，更因處理船難時，有條不紊，兼顧公司及苦主利益，每每皆能善了。故當年事已高的經理辭職返鄉(xiāng)，力薦親信畢風接任之余，自然而然，提拔孟鵬繼任船務部主任。

　　縱是年紀尚輕，資歷尚淺。公司內部又明爭暗斗，不乏宵小明里暗里，給孟鵬使絆子，還是無礙青年坐穩(wěn)主任一職。且在機緣巧合，于一位舉足輕重的顧姓政界要員的女兒落單、為幾個游手好閑的洋人調戲時，出手解圍，為之所激賞。聽聞青年原是書香門第出身，舉家遷徙，皆因戰(zhàn)火，更是唏噓不已：“亂世黎庶苦吶。”

　　雖位高權重，亦體恤百姓不易。但官場爾虞我詐，諸多掣肘�？v是有心作為，亦難施展拳腳，身不由己。

　　不過，聽青年提及自己隨畢經理走南闖北，親歷英商壟斷航運，本國船只難以承運貨物。更有甚者，連軍需亦因英國人刁難，無法及時運抵前線，堪稱誤國。若有所思。當青年平聲靜氣：“航運都無法掌握在自己手里，何談救國？”

　　就算是為了前線千萬將士，都不能任由洋人擺布，肆意妄為：“更何況，日本人野心勃勃�！�

　　正在逐步蠶食其他列強的租界。因而，趁著英商式微，鷸蚌相爭，另辟蹊徑，可謂當務之急。顧先生亦覺國之存亡，涉及根本，確當重視航運暢通與否，承運權亦當掌握在國人手里。故同幕僚商議后，當面陳情執(zhí)政的那位。得其首肯后，打破數(shù)十年來，英商壟斷航運格局，力排眾議，將承運權交給本國船業(yè)公司。爾后，暗中幫襯孟鵬，借其出眾的辯才，以及多年來苦學不輟，已然流利地道的洋文，同洋人掌握的港務局斡旋。終在一年后，從不可一世的英國人手中，拿下碼頭，收歸孟鵬所在的航業(yè)公司所有。

　　至此，中國人無須再向洋人租借碼頭�？v然不久之后，全面戰(zhàn)爭爆發(fā)，離那揚眉吐氣之日，相去甚遠。不過，孟鵬這名字，不單在航運界如雷貫耳，于坊間亦是廣為流傳。故而經年后，又因戰(zhàn)亂，輾轉內地，不愿坐吃山空多年積蓄，決意自行起家，干番事業(yè)的青年尋到當?shù)刈畲蟮哪羌毅y行籌款時，順利貸到一大筆資金，置辦貨輪。于當年提攜他良多的顧先生，以及早前同港務局談判時，多方奔走，助他良多的顧小姐幫襯之下，承運軍需。不畏艱險，甚至親自帶船隊，沖破封鎖線，將重要物資運往各處。待世界風云變幻，狼子野心、無惡不作的鬼子，終是在多方夾擊之下，戰(zhàn)敗投降，亦不曾停歇腳步，繼續(xù)拓展航線，遠渡重洋。十年后，躍升首富。厚積薄發(fā)，收購昔日對手名下的產業(yè)，更是讓素來瞧不起華裔的英國人都刮目相看。

　　不過，一貫沉著冷靜的他，于盛名之下，依舊不矜不伐。披荊斬棘，終是問鼎世界航運業(yè)龍頭，亦不過云淡風輕，于新置辦的郵輪之上，笑迎八方來賀。曲終人散，憑欄遠眺心心念念，卻因復蘇后、日新月異而些微陌生的故鄉(xiāng)，兀自出神。直至志同道合，于艱難歲月中，同甘共苦，最后走到一起的妻子遞來解酒的蜂蜜水時，方從久遠的追憶中，回過神來。遙指幾里外的那座燈塔，笑言小時候，很是羨慕別人家的小孩兒可以不用念書，成天在海邊嬉戲玩耍。

　　“不過現(xiàn)如今還活在世上的，不知幾何�！�

　　波詭云譎，造化弄人。時至今日，仍有物是人非，不知今夕是何夕之感。然而，他們這代人縱是命途多舛，如他這般，不曾向無常命運低頭的人，亦不在少數(shù)。憶及那些在戰(zhàn)場上捐軀，亦或在后方策應的志士，闔了下眼：“生當作人杰。”

　　我命不由天。

　　遙想這些年，未負父親冀望，有所成就。終是揮去心中那抹惆悵，釋懷莞爾。身邊的妻子亦笑言：“Go confidently in the direction of your dreams. Live the life you've imagined.”

　　如梭羅在《瓦爾登湖》里寫的那樣，逐夢，朝著祈盼的生活，一往無前。終會活成自己希冀的模樣。甚至，還會有意外之喜。

　　彼此依偎，同看那地平線上，冉冉升起的旭日�？v然商場如戰(zhàn)場，今后的日子，鮮有可能風平浪靜。不過，身邊那飽經霜雪，終是登頂?shù)暮Ｉ贤跽�，終究還是會逆水行舟。直掛云帆，濟滄海。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