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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我是定子平。
流光城王朝軍統(tǒng)領(lǐng)。
所以……
“我不可能把絕密文件給你!
定子平面無表情地拒絕了杵在王朝軍大營里的一個二愣子太虛弟子。
夕陽漸沉,天國九州鎮(zhèn)的刀脊染上血色,抬腕的那一瞬,恍惚間將有溫?zé)狎暄选?br>
觸及的刀柄,依舊涼,涼的刺痛。
定子平巡視的步子滯緩起來。
衣擺卷起的風(fēng)如潮水,空氣靜如歲月的潭淵。
好像再走一步,會驚見一個血染甲胄的天機弟子鏖戰(zhàn)。
好像再走一步,有仙姬翩然而至,鳳舞凰鳴,落雷如雨。
那是……曾經(jīng)。
多久遠(yuǎn)的曾經(jīng)了。
他記得她綺麗的霓裳仙衣,記得她璀璨的琉璃法杖,記得她周身燃起的溫暖,記得她低吟的梵音。
還有她騰起風(fēng)云的天人之姿,云霧散盡后那雙燦若星辰的眼睛。
她面上不見悲喜,清清冷冷地問他:“第一次來流光么?”
如有實質(zhì)的耀目翅翼輕展,拂過他凌亂的發(fā)。
像三月的風(fēng)。
再走一步……
“我真的半年都沒有挖到絕密文件了!鄙嫡局豢献叩奶摰茏佣溉槐某鲆痪,細(xì)聽還有些委屈。
定子平腳步一個踉蹌,生生從回憶中掙扎出來。
重影虛晃,漸漸歸于營壘尖上挑著的金輝。
癡癡盯著霞光里幾抹翩飛的暗色剪影,不知覺陷進(jìn)天邊橘紅瑰麗的燈盞中。
那鶩,是在她的抬手投足間起舞。
“故人已去,將軍何必執(zhí)著!毖垡娍拊V無望,小太虛果斷更換了畫風(fēng)。
緊握刀柄的手微不可見地一僵,定子平?jīng)]好氣地回:“半年?有老兵七年都沒摸過絕密文件的邊!
手臂沉沉下垂,他終于舍得轉(zhuǎn)身,天國九州鎮(zhèn)在砂礫地上劃出極淺的細(xì)紋,復(fù)被晚風(fēng)輕輕抹去了。
那雙深邃的眸定定對上小太虛澄澈的目光,笑了笑:“或者說,一輩子!
太虛弟子沉默。
定子平略略活動手腕,近前上上下下打量幾眼:“義軍真是什么人都敢收!鳖D一頓又道:“你們掌門斷不會這么同我說話。”
“將軍教訓(xùn)的是!毙√撉迩辶崃嵝,眸光璀璨:“貧道道號天矣,于龍虎山入教,暫掛單太虛觀!
“天矣……龍虎山?”定子平大笑:“不曾聽聞。在你們那邊很有名么?”
“正一道張道陵真人曾煉丹于此,”天矣想了想,“大類云麓仙居!
“哦?那的確了不得。想必道長已得真人真?zhèn)鳌!倍ㄗ悠诫S意收刀:“外面風(fēng)大,道長不妨進(jìn)屋一敘!
“非也!碧煲用Σ坏希\懇坦言:“只是因為龍虎山入教比較簡單,交一千多塊錢就好了!
定子平無力抬手,默然指了指大帳。
桌椅樸拙,陳設(shè)極簡,中軍帳里除開了一切花哨。定子平上座,自斟一杯,隨意道:“俗人口腹之欲,讓道長見笑了!
天矣從客座,等了半天不見定子平下一步動作,自己端著杯子湊過去,巴巴望著茶壺。
“道長?”
“絕密——”
白瓷杯擱在案牘邊一聲悶響。
天矣拽過葫蘆,訕訕笑道:“貧道有酒。將軍共飲否?”
“我不飲酒。”斷然拒絕,定子平忽然有些感慨。桃李芳澤,琥珀夜光。清酌的酒,多久沒有入喉了。
那時詩助酒興,云霞漫遮作一匹紫鍛卷了披上她的肩。笑語盈盈暗香浮動,雪肌柔荑晃暈了清酒,晃醉了一泓曲水,還有曲水淺澤旁的他。
天矣磨磨蹭蹭退回去,眼睛仍止不住往案牘上瞄。
“道長。”定子平不得不再度開口。
天矣一個激靈:“將軍有話請講!
定子平:“……沒話!
天矣愣了愣:“沒話叫我干什么?”
“我以為,”定子平深呼吸:“道長必有箴言以告。”
“沒有!碧煲踊卮鸬胤浅8纱啵也涣粲嗟。
……那你特么故弄什么玄虛,此乃定子平心聲。
沒事喊我來干嘛?天矣心道。
二人相顧無言。
“來都來了。”許久,天矣笑了笑:“凡塵舊事,郁結(jié)于胸了無益處,將軍何妨一敘?”
“郁結(jié)于胸……是啊!倍ㄗ悠疥H眼長嘆,半響才道:“哪里是胸?是朱砂痣,長在心上——”
“——拔不得,抹不去!
定子平笑起來。他也曾是風(fēng)流倜儻的貴胄天驕,自成一番驕矜,也有難掩的殺伐戾氣!暗篱L要勸我放下么?靈隱寺的大師們念叨不知道多少遍了,就看道長有沒有那般功力!
天矣抬眼正視他,極其認(rèn)真地答:“我從不勸人放下。乾坤清濁,兩儀萬化,沒有什么是該被放下的!
記憶太過厚重,字斟句酌都是輕薄。
三千里路翻涌,數(shù)載春秋輪轉(zhuǎn),風(fēng)月醞釀到舌尖,最后只能輕輕吐出一句:“我和她,不過是一場,無疾而終的愛戀!
往往最讓人百思不得其解,追憶年年月月。
他烏紗絳袍,鋪十里紅妝,待到弦月上中天。
明明前一天子夜,他們悄悄攜手溜進(jìn)繁星滿天的鵲橋,臨了鳳冠霞帔,她嫌他太潦草。
芳蘭暗香撩得他耳根發(fā)軟,迷離溫軟,目不忍盼。
他在花橋上向天地立誓,定擇良辰吉日,傾盡西陵繁華迎娶她。
但從此以往,從九黎到西陵,從燕丘蒼莽到江南澤畔,他們曾策馬的地方,再沒有她了。
再沒有了。
“我們原本好好的,一直好好的!倍ㄗ悠降谋穷^忽然就酸了,多少年不曾流過淚,這感覺陌生地異樣。
“她說,我這樣的人不該來流光城,流光城的水深。”眼前的一切都有些模糊,定子平狠狠眨眼:“我還是在這兒了,一直在這兒,記不清多少年了!
“原本已經(jīng)離開了!倍ㄗ悠矫偷刈テ鸫杀伙嫸M:“調(diào)任文書還要再等一等,我就跟著她偷偷溜出了城。噢不,我溜出了城,她是飛出去的,她是云麓仙姬,會駕云!
嘴角噙著仿佛迷醉的微笑,不知不覺就帶上了些許驕傲的語氣:“她是掌門的大弟子,通習(xí)三卷天書?v觀云麓仙居,沒有哪個比得上她聰慧。”
“她叫云煙,千巒云煙!
這名字是有點奇怪,定子平小聲咕噥一句,嘿嘿笑兩聲:“也沒有哪個有她漂亮。”
傻乎乎像是在炫耀媳婦,像是真的,娶了她。
天矣狐疑地瞅了眼定子平,他記得他喝得是茶不是酒啊。
“道長!倍ㄗ悠椒畔卤,沉默片刻,輕聲道:“我很想她!
輕輕地,像是在訴說一個絕密絕美的夢。
太虛弟子筆墨紙硯皆隨身,天矣聞言鋪紙研墨,寥寥幾筆勾勒出一個云麓女弟子形象,端莊清華躍然紙上。
定子平一怔,快步上前細(xì)細(xì)端詳,儼然午夜夢回心心念念的人兒。
云麓掌門首席弟子,千巒云煙。
天矣輕叩桌沿:“是也不是?”
定子平移開眷戀的目光,小心放下畫卷,半晌才道:“鼻子有點大!
“……”
天矣:你敢不敢再說一遍。
定子平:不敢。
攥拳抵住下巴輕咳一聲,定子平道:“不是千巒云煙,是云煙!
她說,她叫云煙。
哪怕刻意用了隨意的語氣,說出這個名字時,他的心口還是鈍鈍的痛。
她說,在你看來,我的名字很奇怪吧。
她說,我根本不叫千巒云煙,我是云煙,云煙。
她說,定子平,有一個叫云煙的人,愛上了你,愛上了一個永遠(yuǎn)觸摸不到的人。
她說,你明白嗎定子平,你不會明白的。
她說,定子平,云煙想嫁給你,云煙想永遠(yuǎn)和你在一起。
然后她哭了,他聽到她的哽咽,看到的卻是千巒云煙麻木的臉。
不明白么,大概是吧。
他漸漸知道,她和他不一樣。
他并不能總是聽到她的聲音,她明明在笑,臉上卻沒有表情。
她和她的朋友一樣,從不顧惜生命。無數(shù)次為意氣肆意殺伐,無數(shù)次垂死靠身后冰心弟子不惜一切催發(fā)藥力逆轉(zhuǎn)丹魂。
那天夢緣城中他奮力救下重傷的她,心疼地將她攬入懷中,小心翼翼問她疼不疼,她愣了半晌才回抱他,呆呆地說:“不疼啊!
他不知道,那邊的她看著半血的他淚如雨下,顫抖著手關(guān)了游戲音效:“我不疼啊,定子平。我怎么會疼呢!
她疏遠(yuǎn)他,連續(xù)數(shù)月避而不見,他急得發(fā)瘋,幾乎翻遍雷澤的每一寸土地。
他害怕她會如她那群捉摸不透的朋友們,毫無征兆地遠(yuǎn)走。
徒勞一遍又一遍反思自己的過錯,一遍又一遍罵自己唐突了她。
后來南海潮落,她靜靜立在岸邊,待他驚喜不已滿身風(fēng)塵近前,盈盈笑道:“定子平,我們遠(yuǎn)走江湖,好不好?”
于是他掛印封金,她脫離江湖勢力。他們云游四海八荒,登九幽從極,嘆天虞風(fēng)晚。一步一步,走到鵲橋仙境。
那個他原以為他們終將到達(dá)的地方。
“生辰八字!碧煲娱_口,面無表情。
第無數(shù)次被打斷回憶的定子平愣了愣,不明所以呆立著。
“不知道?”天矣很努力地挑眉:“我術(shù)數(shù)不好,湊合著看!
重鋪開紙,將下筆時抬頭補充一句:“美術(shù)也不好!
回過神的定子平:“……”
天矣畫的很慢。
水墨描出的是一位素雅的姑娘,青絲微攏,笑容清淺。
沒有云麓仙姬的超然孤高,沾上煙火氣,定子平幾乎錯覺他與她真的還可以在一起。
無疑不及千巒云煙驚艷,定子平卻沒有絲毫的懷疑與猶豫,看到的第一眼就已經(jīng)接受了她的樣貌。
云煙的樣貌。
他終于看到了她。
天矣慢慢收筆,定子平趕忙捧起畫像,未干的墨跡如灰塵被風(fēng)拂過,迅速消散在空氣中。
一張尚留余溫的空白宣紙飄飄遙遙墜地。
強忍許久的淚悄然落下,盛開。
“不屬于這里的東西,不會留下!碧煲勇兀蛔忠蛔值卣f。
“……我只求能看著她。”定子平別過身,聲線微微顫抖。
天矣半盍雙目,手掐子午,默然不語。
定子平忽然很想笑。
說什么人定勝天,都是放屁。
她形影不離的朋友,一個冰心弟子,在他孤身于鵲橋前苦等的第三個除夕,嘆了一句,放手吧。
冰心弟子勸他,網(wǎng)戀極少能得圓滿,傷心事她看了太多,何必呢。
他何嘗能放手,何嘗忍心放手。
他害怕忽然有一天她回來,找不到他了。
妄念……是妄念吧。
“我總妄想她還能回來,已經(jīng)是一種習(xí)慣了!
習(xí)慣了,太久就改不了了。
他最終回到了流光城,回到了他們最初相遇的地方。
流光城的水很深。
這里的殺戮沒有理由,這里的局勢瞬息萬千。
這里的戰(zhàn)斗,不為榮耀,不為守護(hù)。
他還是回到了這個她說和他格格不入的地方。
他鎮(zhèn)守流光城,學(xué)會了平衡王朝軍與義軍的勢力,盡力保護(hù)流光城中百姓的安全。
他成了中原王朝軍統(tǒng)領(lǐng),他在流光城中老去。
“將軍鎮(zhèn)守流光城多久了?”天矣收起筆紙,問。
“不記得了?瓷先ゲ皇呛芾希遣皇?”定子平自嘲地笑:“大國師確實有些本事。我為國效力,國師每年贈我秘藥吊著命而已!
定子平淡然卻篤定:“我不會忘了她,不可能忘了她!
“所以,將軍會老!碧煲优呐囊屡壅酒鹕,斟酌著什么。
“汪直那小子,老纏著我要偷偷分點軍餉,寄給家里高堂,還想存著以后娶媳婦!倍ㄗ悠狡届o下來,從中軍帳角落抽出兩份泛黃的家信:“他高堂過世了,堂兄叫他回去披麻戴孝,已經(jīng)無人可寄了。”
語氣平和,天矣卻聽出莫大的悲涼:“他不記得了。王朝軍中只剩軍需官,沒有汪直了!
指腹摩挲著信的邊緣,定子平笑了笑:“道長,你看,我還能記得多久?”
“不是沒有可能的!碧煲愚D(zhuǎn)移話題,硬著頭皮避開定子平陡然燃起瘋狂癡妄的目光:“再見到她,不是沒有可能的!
“道長此話……怎講?”
“你要這幅畫么?”天矣右手劍指點著先前的畫像,仙衣霓裳,千巒云煙。
“不要!”定子平此刻哪里顧得上他想,除了云煙,其余一個字都入不了耳。
“不要……”天矣指尖竄出金色火苗,須臾間將畫像燒了個干凈:“不要,你就能等到她!
定子平怔在原地,天矣長舒一口氣:“貧道可助將軍一臂之力。”
言罷天矣咬破指尖以精血繪符:“在見到她之前,忘了她。一份絕密文件,將軍以為如何?”
被前塵盡忘六親不認(rèn)的定子平從王朝大帳一路砍出來的天矣站在王朝軍營門口,無語對斜陽。
兩手空空白白負(fù)傷的太虛高功感覺剛剛劇烈運動一番,精神十分好,已經(jīng)嗶了十八條金鈴兒,還可以再接再厲嗶三傻。
幸好他小白的時候全身煉化了追電,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絕密的定義……天矣咬咬筆桿,掏出先前挖到的普通文件,在背后加了一句話:“中原王朝軍統(tǒng)領(lǐng)定子平心悅前云麓首席弟子千巒云煙久矣。”
【系統(tǒng)】天矣奪得絕密文件
很久很久以后,久到所有服務(wù)器都是綠色通道,久到連工作室也不再光顧。
久到九黎層苔,天地荒蕪。
天下的永夜逼近。
一個初出茅廬的云麓弟子翻山越嶺,跌跌撞撞沖進(jìn)流光城。
她與他目光相撞的那一霎
朱砂隱耀,符箓?cè)急M。
定子平記起了一切。
赤金色的符箓焰光中,他看到她,認(rèn)出了她。
她也老了,他能看到她的白發(fā),她的顫抖,她的淚。
晶瑩溫潤。
像多年前那樣。
她抱住他,用盡一生的勇氣,赴最后的最初的約。
他垂首,應(yīng)以溫柔的纏綿,應(yīng)以珍藏一生的癡戀。
永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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