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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你爹?
追命一回京就奔神侯府去。
他受了點內傷,但是不重;也有些消息得給諸葛先生說,但是不急;只是今天非常地想往活人多的地方待一待。
一道灰煙飄進神侯府大門,又化作人形走了出來。
“怎么回事?”
追命瞥一眼墻根,那里抱膝坐著個小孩,裹了塊泥土色的破布,露在外面的手和臉也跟破布一般顏色。
他問的那兩人是府里的侍衛(wèi),和追命認識多年,很是親近熟稔,早不將這位三爺當作高高在上要小心侍奉的人物。聽得追命發(fā)問,其中一個便湊近了悄聲回道:“坐那好幾天了,趕不走,可是誰問都不說話,咱們怕他餓死,給點吃的,倒全都吃了,小乞兒看見這里宅院大賴著了吧,沒干什么可疑的事!
話音剛落,另一個也靠上來小聲補充道:“爺,嘖,慘著呢,衣服都破得不遮風了,這不天涼了嘛,不知道從哪找塊布來。昨天二爺瞧見了,好聲好氣說半天,沒用,給留下一件好衣裳,人家也不穿,爺,要我瞧著,不像乞丐。”
“你說不是乞丐,那他這是干嘛?你小子是不又要說我眼力不夠?”
“哥哥哎,我是見過乞丐不要錢,可兄弟沒見過連衣服都不要的啊!
追命揚手把倆人的話都掃了回去。
“行了,我去問問,興許今天天氣好,小姑娘心情也好,愿跟我說說話呢。”
他說著就沖那小孩去了,剩下兩個又擠眉弄眼開始斗嘴。
“我說是女孩吧,你看看,你看看!
“我也沒說不是女的。
追命聽在耳里,搖頭笑了一下,——守門是苦差事,不能松懈,也不希望出事,可整日里什么事都沒有又悶,還得自己找樂。
那小女孩見面前多了雙鞋,便抬頭去看。從鞋往上順次是破破的綁腿、破破的褲子、破破的腰帶、咦——舊舊的酒葫蘆、破破的衣服,抬得脖子都酸了才看見臉。
和衣著十分相稱的臉,逆著光看不分明,雖然也老老的,但并不難看。
這不太難看的漢子撇開目光喝了口酒,仿佛喝得太急,竟有幾滴順著下頜滑過脖子淌落去了。
小孩的眼睛忽然亮了亮。
“你是追命?”
眼前這人和她聽說的形貌像了九成,又愛喝酒,應該是追命了吧?
追命拿著葫蘆蹲下來,和小女孩隔了有半尺遠,既不點頭也不搖頭,看見她的視線始終鎖在酒葫蘆上,便以極高深的神色緩緩道:“愛喝酒的也未必是追命!
那孩子的眼光迅速暗淡下去,也不再看著他的葫蘆,而是重新望回了地面。
追命些微著慌,他跟小孩打的交道并不算多,平時遇見的人倘若敢道破他的身份,便是心中有底氣,能讓他一句話駁回去的也殊為罕見。就算給駁了也不會像這小孩子一樣,突然冷冷的拒他千里之外,還不如他沒張嘴的時候親和。
不止一個人說過,他那嘴是利器,這會兒,追命只嫌它太利了點。
他趕緊柔和地親近地解釋道:“這個愛喝酒的是追命,我是追命。”
那小孩還是不看他,垂著頭很快地搖了幾下。
追命捂住了嘴。
啐,多事。
他鼓起腮幫子想了想,又說:“我確是追命,可你又不識得追命,我該怎么跟你證明我是我?誰說的話你肯聽?”
小孩一顫,心里浮現(xiàn)出個女子的形象。
“我娘。”
追命頓時怔了,瞬間想不出怎么回答,這女娃要是現(xiàn)在能找著娘,哪還會慘到要飯。
他沒答話,女孩看來也沒有要他說話的意思,繼續(xù)道:“她說有個辦法。”
“啥辦法?”
小孩抿抿嘴,稍微皺了眉頭,醞釀了一小會兒才慢慢念道:“月白風清夜。倩誰喚起流鶯。一尊風月相酬與。念取遠山青;厥坠嗜饲Ю。何妨醉憶生平。夢魂欲到煙波處。萬水不曾行!
她像是很不熟悉這闕詞念出來的感覺,遮在泥污下的眉心越來越緊。
追命也皺緊了眉,聽著她背出來的詞句,眼神愈發(fā)深邃。
背完了,女孩問道:“你會唱嗎?”
追命點了點頭。
這是他還年少的時候從溫約紅那聽來的詞,師徒分別后,有段時間追命頗愛哼著玩。那段時間跟現(xiàn)在可隔了許久,而且溫約紅去后,他就不是很愿意當著人再哼這曲調,反倒獨自一人時還偶爾想想。
小孩也點一下頭,道:“那你唱,要是唱對了,你就是追命!
追命的手指在葫蘆上摩挲幾下,猶豫道:“唔,不如,咱們先找個人少些的地方,我再唱給你聽!
小女孩用力道:“我找著追命才走!
“我就是!”
“那你唱!
追命難得地、賭氣一樣地緊拗著嘴角搖頭。
“我不唱。”
那小姑娘把蓋在身上的破布裹緊了點,整個人又向追命的右側挪了挪。
“那你不要擋著我,我會看漏了人,我還要等追命!
不知不覺間,守門那二人已將目光鎖在這個方向頗久,追命眼光掃去一下,那倆也只是瞪著眼頻頻搖頭,卻并不將視線移開。
——三爺了不得,都跟這小啞巴說這么多句話了。
可追命若再沒點好主意,話就難說下去。
他甚至拿出了平亂玦。
“你看這上面寫了追命兩個字,這是我的東西,你可信我是追命了?”
“不信,要唱!
哐當一聲,酒葫蘆讓追命摔在了地上。
“好,我唱,唱了你就信我是追命么?”
那女孩神情未有絲毫變化,語聲平平地道:“你唱對了才是追命!
追命有意反問:“你又怎知我唱沒唱對?”
女孩望定他,仍舊冷硬地說:“我知道的!
見此事再無回旋余地,追命只好唱將起來,頭兩個字還唱得很輕,那孩子聽得皺了眉頭,驚得追命忙唱響了些,等她眉頭舒展開又妄圖壓低嗓音,可是壯年男子聲音再壓也嫌粗,況且追命但凡哼得輕一點,那小孩就滿目疑慮地瞪他。
——要是因為唱得太輕讓她說唱錯了,那不成白唱了?
他索性放開嗓子,認認真真地唱起擱下好久的小調。
一邊唱著,追命就聽見守門的那兩個混蛋家伙憋著氣吭吭地笑,他耳朵跳了一下,卻未真?zhèn)在意,只因眼前這孩子著實有些眼熟。
說話的口氣像被欠了兩吊錢,看人的眼神直勾勾剜進骨頭里,倔得認住理就講不通。
他肯定在哪里見過。
——像誰呢,這小姑娘。
曲唱了大半時,女孩點點頭,道:“你是追命,你是我爹!
乍聞此言,追命居然并沒顯出多么驚訝,只是神情恍惚一瞬,硬生生收住還在嘴邊徘徊的散亂曲調,茫然重復道:“我是你爹?”
“是,”她伸出臟兮兮的小手,指著追命心口無比篤定地又喊了一聲,“爹!
聲音很輕,卻噌地刺進追命耳中。
神侯府門口那兩個護衛(wèi)終于不笑了。
他倆還以為那小孩真是隱藏頗深的武林高手,瞞過了他們的眼,現(xiàn)下趁著三爺松懈施了毒手暗算!蝗蝗隣斣鯐稽c住穴道,動都不動一下?
年紀老些的那個沖年輕的使個眼色,悄無聲息地消失了。能將三爺一招制住的絕非善茬,他得去找援兵。
——后來這位后悔了半年,怎么竟會陰差陽錯錯過好戲。
追命還在回味那句“爹”,全沒注意兩個守門的不見了一個。
他心里面亂著,理不出頭緒。
有幾年間追命嘴邊總掛著那支小調,聽過的人可不少,這孩子到底和哪個有關系?她看來不過八九歲,那段時間他認識了哪些人?追命又仔細瞧了瞧縮在墻根的小姑娘,忽覺出不對,她看著瘦小,但從面相來看年紀恐有十一二。
他忽然想起這小女孩像誰。
——可那女子說過,不到走投無路絕不會來找他。
現(xiàn)在大的沒來小的倒來了,情況怕還不如走投無路。
追命雙眉一挺正色問道:“你家住哪里?怎么這個樣子?你娘親是……呂瓊斐?”
女孩頓了頓,張嘴答了最后一問。
“她已經(jīng)死了。”
——追命當時只略覺有異,卻沒深思,過了半個時辰方醒覺,那丫頭說娘已死了時,神情竟有猶疑。
他現(xiàn)在當然尚未察覺,但聽這一句便知道出事了,至于出了什么事,須找個安全些的地方,先將她安置下來再問。
那孩子似乎沒有想補回追命另兩問的意思,說完娘親已死又抿起了嘴。
追命也沒追問,反而伸手撐起她后背,輕聲問道:“還有力氣走么?”
小女孩猛地一哆嗦,忽然瑟縮著往追命胳膊那稍稍偎去,低下頭扯開了裹住自己的一大張破布。
“腳破了!
追命低頭瞧去,輕不可聞地嘖了一聲。那哪是破,說爛了都算好聽的,他有點擔心這孩子的腳會否來不及治了。
——得趕緊給她清理好上點藥。
追命右手一抄撈起小女孩,半抗半抱地轉身往神侯府回去。
她突然給人從墻根抱到這么高的地方,著實慌了一瞬,越過追命肩頭冒出來的眼睛悄悄眨了幾下,忽地就見兩條臟出花的小細胳膊圈住了追命的脖子。
追命的目光不自覺一飄,還沒定下來,便聽耳邊響起聲怯怯的呼喚。
“爹。”
他加重了小臂的力道,應道:“哎,怎么了?”
“餓了。”
“洗個澡,換身干凈衣服再好好吃飯!
“嗯……”
兩人說著話,轉眼便消失在神侯府的院子里。
門口留下的那個年輕侍衛(wèi),原本打算伺機行動幫助三爺脫離惡賊魔掌,這會兒眼睜睜看著惡賊被三爺抱著進了府,半個字都說不出來。
——吔?
那那那那小乞丐剛才喊什么?
爹?!
這么大——這么大了的一個小孩子!
三爺怎么就認了呢?
媽呀連葫蘆都扔那邊不要了?
*
追命帶著小姑娘去了神侯府的廚房
掌管廚房的是一武姓女子,旁人慣稱武嬸,也有喊她武大姐的,實則年紀才比冷血長兩年,出來干活早,成家也早,家里的小女兒今年剛八歲,今日見著追命帶來個孩子,又好奇又在意,不由細細打量起來。
許是被武嬸刷子樣的眼光掃得不甚自在,那小丫頭竟不肯下地,還背過臉去將追命的脖子摟得更緊,怯生生叫了聲爹。
追命自是笑著應了。
武嬸聽得分明,登時兩只眼就成了銅鈴大,嘴也張得能塞下個雞蛋。
驚嚇之余,她倒沒有忽略追命輕輕擠了一下的眼角,武嬸搞不明白這“暗號”究竟有何等高明德意味,反正看進眼里就覺得全是三爺喜不自勝的一張臉。
她眨眨眼晃晃頭,問道來廚房什么事。
“武大姐這可有熱水?你幫她洗個澡!
“啥?”
追命把小姑娘放到灶臺邊上,讓她坐好了才對武嬸笑道:“女孩。”
“哦好好,交給我了。”
武嬸正要伸手去牽孩子,忽然給追命擋住了,她眼珠一轉便調侃起來:“三爺哎,養(yǎng)孩子可輪不到您教我!
追命擺擺手,沉聲道:“兩邊腳都破了,傷口淌了膿水,大姐費心,我去找點藥來。”
廚房里光線略暗,武嬸聽追命這么說才仔細去看姑娘的腳,待看清楚了,捂著心口好像彈起似的后腿了一步。
那孩子立刻將腳往陰影里縮了縮。
她疼了許多天,已不太在乎,而且一日一日見傷口惡化,反倒不覺傷得嚴重。
這當口另有更讓她關心的事。
追命剛抬起腿,衣袖就緊了一下,他扭頭一看儼然和灶臺融為一體的小姑娘,單用兩只亮晶晶的眼睛盯著他,定定地說:“你別走,在這等我!
已從疼惜驚訝中回過神的武嬸笑吟吟幫腔道:“三爺,您讓喬幺子去拿藥,他劈柴呢,你在這待著吧,不然,我看她呀要害怕!
追命恍悟道:“行,我等著。”
女孩這才放心由武嬸抱去洗澡,——她其實腳已落了地,可是一步都沒走出去就讓那兩人大呼小喝地拎了起來。
因為她太過無所謂的樣子,呼喝完的追命跟武嬸倒互覷著苦笑了一下。
囑咐完喬幺子去找藥,趁著等人的時間,追命胡亂吃了些蒸餅,便找塊平地坐下調息,半路殺出個小姑娘,要不是氣息稍有不順,他險些忘了自己還傷著。
內力還沒轉一圈,武嬸忽然出現(xiàn),沖著追命疾步走來。
追命見狀噌的起身急問:“怎地?”
“別急,沒事,說讓我把這個給你。”
追命接過那個包得嚴實的扁平包袱,點了點頭,武嬸便又匆匆離開了。
包袱還有點熱乎。
泛黃的白麻布層層打開來,當中是一本厚不及三分、卻有半尺見方的薄冊子,追命翻開瞧了幾眼,神色已然大變。待翻到最后,他的眉頭早緊到不能再緊,可當目光在冊子末頁停駐片刻,追命的眉頭竟然漸漸舒展開。
但心情顯然并未舒展,那雙眼睛向虛空狠瞪了一瞬,驀地罩上怒色及憾意。
這時武嬸又出現(xiàn)了,邊擦手上的水邊往個小柜子里翻找什么東西,嘴里還喜氣滿滿地念叨。
“三爺呵,我們總說擔心你到老沒個伴呢,誰想到孩子都這么大了,可怎么慘成這樣?喲,是不是孩子媽不樂意,她自己偷偷跑來找你?”
追命將那冊子收好,苦笑嘆道:“大姐甭猜了,事情有點麻煩,我當案子去查!
武嬸似是找到了想尋的東西,手里抓著個小盒子,回過身站起來做樣在嘴巴上掃幾下,連連道歉。
“是我多嘴,三爺別往心上去,您再等等,她就洗好了!
又過了會兒,武嬸第三次出現(xiàn)時抱回來了洗完澡的小姑娘。
這下絕不會再有人誤會她不是女孩子了。
追命接過她來,姑娘的臉微紅了紅,——也許之前她也臉紅了,只是讓泥灰遮得瞧不出來。
“腳疼還能再忍嗎?”
“我沒事,比癢好!
恰巧喬幺子拿了傷藥回來,追命暗地一合計,干脆帶上藥提些酒菜,背著人往老樓去。
——早知要先回去就不必勞煩幺子跑腿。
念頭只一轉,便讓背后突然傳來的驚呼打斷。
“你會飛!這不像小鳥兒一樣了?”
聽見這話,追命言怔愣了好久才哈哈大笑道:“是,是,我會飛。”
飛了沒幾句話的工夫,二人已落在老樓。
眼下,穿得干干凈凈的小姑娘正坐在桌子上,頭發(fā)也梳理整齊了,臉上讓風吹皴裂的地方還涂了些涼香的藥膏,這都是武嬸的功勞。
她手里抓了根雞腿,眼睛卻睜大了望著蹲在地上給自己處理腳傷的追命。
那人沒抬頭,但忽然好像看著她一樣隨意問道:“你娘喊你永兒?”
“你怎么知道?”
追命掏出冊子放到桌上,仍舊不抬頭,右手還把著小孩子的腳腕,左手輕輕幾下就翻到了冊子最后,隨便指一指。
“她留給我些話,寫了你的名字!
言至此他忽地抬頭疑道:“你不識字?”
——要么就是帶了它這么長時間,竟沒有翻看過。
姑娘看也沒看那冊子,只直直望著他,咬了口雞腿才答道:“識得些,這本東西我沒看,別管我認不認字了,我有好多事要告訴你,但不知道從哪開始說,怎么辦!
追命憋了一肚子問題,原怕連串地問出來嚇著她,想著循序漸進,誰料到孩子自己這般直接,那他也不必再猶豫,于是安慰道:“莫急,我問你說就是!
“嗯!
永兒說著便要放下雞腿,追命揮揮手示意沒事,她才小口繼續(xù)咬起來。
“你是住在朱家曲嗎?”
“不,在…尉氏。”
追命頷首又問:“那本東西是你娘給你的?”
“哦。”
永兒咬了一大口肉,嚼了半天,全咽下去才吸吸鼻子說道:“十…三天之前,娘回家的時候臉色不好,很…手忙腳亂,她收拾上銀錢口糧就帶著我離開家了,我們走得很快,后來我跑不動了,娘就背著我,到了山里,我們兩個都走不動了,娘幾把那本小冊子給我,說讓我一定把它收好,到京城的諸葛神侯府,拿給追命。”
她指了指追命,又道:“娘說,是一個蓬頭垢面愛喝酒的、個子高的…嗯,看起來很老的人!
追命揚眉淡笑道:“你娘就這樣說我,還說什么了嗎?”
“說了,”永兒仍開啃干凈的雞腿骨,撕下另一只腿搖晃著繼續(xù)回憶,“她說要我給你那本冊子……嗯,娘背著我在山里跑的時候,我聽見后邊有好多男人喊她的名字,她給我冊子,是找了個能藏人的地方,一直在看有沒有人來,她還囑咐我別讓人抓住,又說找著你就能殺了貪官給我們報仇……”
追命沉吟一陣,將方才所見薄冊中記錄的內容大略想過,又問:“你娘最近兩年在哪做活?”
永兒眼珠轉了轉。
“在劉老爺家?guī)蛷N,嗯……劉老爺好像是我們那最大的官,平日很威風,住的地方很大,守門的人很兇,比你們這看門的那些大哥哥兇多了,大家都不敢惹,也都不喜歡劉老爺!
追命聽完默默點頭,沒再接著追問,這時他已包扎好了姑娘的腳腕,卻還是蹲著,低頭遲疑了會兒才抬臉說:“早前為何說娘已經(jīng)死了?”
那孩子原來干凈清亮的目光驀地黯淡。
“路上娘背著我,她的衣服,背上胳膊上肩膀上,都讓血染了,滲出來的血,味道好嗆,她讓我走的時候,臉白得像曬多了太陽的石頭,還說報仇的話!
仿佛擔憂追命想象不出那是怎樣的臉色,永兒緊接著問他:“你知道那是什么樣的?”
追命緩緩一點頭。
照永兒的說法,可知呂瓊斐當日已然瀕死,只是為了把她送走才強撐著逃跑。
——如果他是呂瓊斐,會做些什么來保證女兒的安全呢?
“你娘帶著你逃走那日,穿的是尋常衣服?”
“不是啊,她披了件好大的斗篷。”
永兒忽然開悟似的,兩手一撐跳下地來,扯住追命的衣衫急問:“怪不得這一路沒人追我,是娘?是不是?”
追命將她抱回椅子上,按著那瘦小的肩膀嘆道:“嗯,想必追你們的人沒發(fā)現(xiàn),也不曉得你帶了證據(jù)!
永兒拿來的這本名冊記了呂瓊斐查得的一些官員貪腐之事,照理說只能算線索,其中所記最早是兩年半前的,可那冊子的紙張墨色都相當新,是以追命估測呂瓊斐是預料禍患將至謄抄了一本,以備不時之需。
可惜禍患似比她預想來得更快。
要是聲東擊西調虎離山,除了不讓人知曉永兒逃走,“證據(jù)”帶在自己身邊自然更為穩(wěn)妥,可是這般計策,她恐怕真是兇多吉少了。
追命決心不再多提呂瓊斐。
“小永兒,腳是讓這冊子磨得嗎?”
女孩立馬癟起嘴,皺眉剔過來一眼,哼道:“干什么加個小字,我長大了,不小了!
追命哈哈輕笑幾聲,點了下永兒的腦門。
“年紀小,個頭小,脾氣卻不小,和你娘真像透了!薄拕偝隹谒秃蠡诘叵朐易雷印
“對不住。”
永兒猛地轉過頭來,呆呆地望著追命,半晌忽驚喜問說:“你能記得她什么樣?”
追命低笑一下,干脆道:“記得!
她目中的喜色于是更濃,就這么樣悵然又欣喜地愣了會兒,才想起追命的問題,忙眨眼答道:“我和娘分開的時候,穿的是靴子,就放它在里面,后來我的衣服破了臟了,娘說不能讓它被發(fā)現(xiàn),但是靴子太顯眼,我就用靴子換了換了這雙……啊,之前那雙布鞋,這本東西纏在了身上,哦,它在靴子里,貼著腿,有點硬,走路硌破了腳腕。”
追命嘆了口氣,永兒左右腳踝傷得時日不同,想是先磨破了一邊,她又換到另一邊去藏,而后換了鞋才沒讓傷上加傷,也幸虧夏天已過去了,不然若再有蚊蟲叮咬,傷勢恐怕更重。
才是個十一歲的女娃娃,受這么多苦。
他渾然未覺自己又嘆了口氣。
永兒將兩嘆全聽在耳里,且瞧追命眉間緊鎖,于是關切道:“你怎么啦?”
“好姑娘,”追命被喚回神,看著她笑了笑,“給你用的上好傷藥,肯定不讓腿上落疤!
“腿上有點疤嘛,沒有事的。”
追命不由憶起呂瓊斐,搖頭笑嘆道:“嗐,還想吃什么?”
“哇你又嘆氣!”
*
從接永兒回老樓的第二天起,追命便開始大段時間的消失。好在尉氏縣離京不遠,呂瓊斐冊子上所記之人亦幾乎都是京畿官員,仗著腳力無雙,追命居然也能每天夜里都趕回老樓看看永兒。
永兒則每回見到追命都懇求他帶著自己一道,好讓她親手給娘報仇。
當然他從未應允。
六日之后,永兒腳上的傷口都結了痂,追命也終于松口答應帶她去家里瞧瞧,但是“親手報仇”這個愿望,他仍是無法滿足她。
尉氏劉知縣業(yè)已就逮,與他曾有往來勾當?shù)拇笮」賳T,十有六七,在追命的安排下也被查出了足夠的證物。
剩下那些卻還需再費心力。
在路上永兒有點擔心抓不住其余的壞人,她直白問了追命。
追命答的亦很直接。
“放心,人做了事總有痕跡,我既知曉他們?yōu)楣俨磺澹嬗兄\財害命,早晚逮他們落網(wǎng),你講的也對,得要盡快!
聽他這么說,永兒真的沒再擔心下去。
她被追命帶回了家。
不足一月時日,那小小的院子已全不是永兒記憶中的樣子,顯得冷落破敗,但卻整齊得有些許怪異。
她馬上問追命怎么一回事。
“我早前來過,拾掇了,你仔細瞧瞧有無不對,或是丟了什么東西,都說與我。”
“好!
永兒一寸寸地看,追命也不催促,就坐在一旁等她?墒沁B日奔波,沒白沒黑地忙活,他也著實疲累,在床上坐了會兒,竟悄無聲息地歪過身子倒下睡去了。
睜開眼時就見永兒捧了一團辨不清顏色的破爛衣衫站在床前,她并沒擾他,甚至追命醒來后她還是沒說話,只是微微顫抖著看他。
追命立刻怨起自己,他該先把呂瓊斐的事告訴她,怎么能給忘了。
他也不該就把呂瓊斐的衣服放在他們家里。
但追命還是先問永兒:“是她的衣服么?”
“…娘呢?”
女孩兩條細細的胳膊抱得更緊,肩膀也縮得更窄。
追命低下頭沉聲道:“我將她葬了!
“你干什么不讓我見她!”
“我在亂葬崗找見的你娘,那里野狗多。”
呂瓊斐早已不成人形,追命也是認出了半邊臉,并不十分確定是她。
永兒還是抱著衣服站在那,腦袋卻越埋越低,再抬起臉時,已是滿面淚水,連鼻涕都要流出來了。
追命伸手去拉她,卻讓小姑娘一晃身躲開,抽抽搭搭地倒像要跟他吵架般大聲道:“我娘很美!我娘很美!
他又拽,這回永兒沒站住,踉蹌一下?lián)涞阶访鼞牙,哭得愈發(fā)放肆。
等追命估摸著這孩子哭得沒力氣了,才扶她起來,抹著永兒滿臉亂七八糟的眼淚微笑道:“是,她是很美。”
“嗯!
“我說過,你和你娘很像!
女孩肆意地吸了會兒鼻子,忽然傻愣愣地看向追命。
追命一笑道:“眼睛瞪這樣大做啥?”
“我和娘不像!
永兒記憶里的呂瓊斐,溫柔和氣,雖然是在大戶人家做粗活,但是總很認真地穿戴梳妝,平日稍有閑暇也總是在屋里寫寫畫畫,除了有時犯了錯挨娘斥責時覺得她兇,其余時候連說話聲音都輕輕的。
“我愛在外面玩,捉蟲子青蛙,追小狗,嚇唬母雞,還常和人吵架,這些事情娘絕不會做的呀,你應該知道嘛,娘就像皇宮里的公主一樣,我和娘不像。”
追命抬手掩住了嘴。
他認識的呂瓊斐,要說和公主沾邊,也是能上戰(zhàn)場打仗的公主。
——也許是這些年磨礪得沉穩(wěn)了。
現(xiàn)在這性格的呂瓊斐,似乎在女兒心中格外正經(jīng),應當不會說出追命是孩子爹這種話。他原以為是呂瓊斐玩鬧的主意,看來估錯了。
追命將永兒拉到身邊坐下。
“我問你,是你娘說我是你爹,還是你自己的意思?”
永兒立刻閉緊了嘴,好像還咽了下口水,脖子僵直地垂低,像要在地上盯出一個窟窿。
追命搡了搡她胳膊肘,永兒慢慢悠悠地哼道:“我娘走前讓我找你,她說起你時,表情我從沒見過……那我就,猜了猜嘛!
“你應該有爹!
追命已將呂瓊斐送到了永兒爹爹的身邊。
“可他是個大胖子,身上總有嗆人的味道,長得還不好看,臉是圓的,還有兩層的下巴,夏天挨著他可熱了……娘怎么會嫁給爹呢!
不光她好奇,在她記憶里,他們家的鄰居也很好奇呂瓊斐怎會嫁給那樣一個肥墩墩圓滾滾的男人。
但誰也不是生下來就滾圓的。
追命聽得發(fā)愣,奇道:“這說的是你爹?他鼻梁上是不是有顆痣,左臂這里有道疤,脖子下面這也有個小疤?”
永兒比劃著追命指的幾個地方想了一會兒,點頭肯定道:“你說的這些,都有!
追命這下更加好奇,——那沒錯啊,怎會變樣了呢。
永兒忽地醒悟道:“你認識我爹?!”
追命頷首笑道:“認識,當時你爹長得可是漂亮極了!
“那他真是我親爹爹呀?”
“嘿,你這丫頭,只要好看的爹媽么?”追命說著,莫名有些得意地捏了捏下巴,瞇眼樂道:“想不想聽故事?”
“嗯,你好好講。”
*
七月天,蟬鳴還是聒噪透骨。
霍明煻頭疼得恨不能裂開,睜眼的一瞬間視線竟然都模糊,待他神智清明些,才意識到自己給綁在了床上。
“迎山!
聲音里的虛弱蓋過了怒氣。
應聲而來的是個十六七歲的書僮,和霍明煻同樣年紀,從小陪他長起來,故雖是主仆,卻也沒多么強的尊卑之分。
主子給綁在床上,這個迎山像沒看見一樣,欠欠身問了聲少爺好。
霍明煻一偏頭卻瞧出不對。
“這是怎么回事!”
迎山腰上有一點點沒處理干凈的穿的喪戴的孝。
霍明煻前一夜跟他爹求情,狠命地哭也沒求成,雖把自己哭暈死過去,但這一覺總不會睡到家里突然多出件喪事來。
迎山長話短說懶洋洋解釋了幾句。
他最近快讓老爺少爺兩個連手整沒精神了,也不知道該聽哪邊話,反正是讓他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霍明煻還在咀嚼剛聽來的消息。
“你說爹騙瓊斐我死了?”
“是,呂姑娘以為你已死,就走了,老爺說了只要少爺不鬧事,一切都好議,反正呂姑娘早走了,她當你死了肯定也不會再來找你!
連日來迎山天天在霍老爺那領罵,霍明煻想發(fā)的那點火,已是不能讓他放在眼里,反而看著少爺咬牙切齒的樣子,癟癟嘴補道:“就算她來也會給打跑的,您死心吧,別想著再見她了,上次鬧的,受了那么重的傷!
這么一說,霍明煻登時覺出左臂給剌開的一道口子又疼起來。
——爹為了阻撓他和呂瓊斐,可真是狠下心了。
霍家本是幾代經(jīng)商,可到了霍老爺那,就嫌商人有點俗,總盼著從霍明煻開始能慢慢走出點別的路來,往有學問的正途上去。幸得霍明煻天生適合讀書,品貌又很非凡,更讓霍老爺信心倍增。
他甚至不懼怕讓霍明煻去入贅到大戶人家。
誰想到這樣個寶貝兒子叫走江湖的女匪無賴勾去了魂。
“瓊斐…瓊斐,你怎么不等我……”
那小僮眼看霍明煻嘴里念叨著,眼角已淌出淚來,后來他不念叨了,只愣睜著眼哭,很快迎山的心就受不住了。
吃軟不吃硬。
——少爺真慘啊,還給捆著,眼淚都擦不得。
他看不過眼了,扯著袖子去給霍明煻抹臉。
霍明煻起初沒甚反應,后來迎山磨得他臉疼了,才扭著脖子去躲,這一躲,更覺出渾身的不自由。
書讀多了的霍明煻很快想出一個可以自由自在的法子。
他閉上眼,不看迎山,平穩(wěn)了氣息道:“你放開我,我餓,這樣怎么吃飯!
“等著啊,我問問老爺!
小僮蹦了一下就沖出門去找霍老爺。
他們家少爺絕食以明志,雖然被強喂了不少飯,但嘴是真硬似頑石,這都五六天了頭一回主動說餓。
迎山隱約覺得自己兩頭受氣的苦日子眼看將要結束。
沒多時他把霍老爺帶來了。
那四十未到卻生生愁成八十歲的老爺一見霍明煻,頓時氣上心頭,轉眼又老了十歲,在屋里轉了好幾圈才坐到床邊教訓兒子。
什么年輕不懂事了,讓鬼迷住心竅了,忤逆父母不孝順了。
這些話霍明煻半個月來聽了十幾幾十遍,早如同耳旁風,絲毫入不了心。但他今天沒有反駁,而是默默聽著,直到霍老爺說呂瓊斐已走,讓他不要妄想跑出去找她,霍明煻才認命似的道:“就憑我,也根本找不到瓊斐去哪!
如此的平靜讓霍老爺放了心,著迎山解開繩子,攙扶起霍明煻安慰道:“你年紀還小,等你再長大點,就曉得這世上還有許多好的了,你喜歡什么樣的女子,爹都給你找來。”
霍明煻沉默片刻懨懨道:“爹,您先別說了,我想自己靜一會兒,迎山也出去,不要擾我吃飯!
看著他爹還在猶豫,霍明煻伸出仔細包扎的左臂,認真道:“太疼,還要留疤,我不跑了!
他逃跑過一回,霍老爺最擔心兒子再溜走。
可是霍明煻現(xiàn)在的樣子,任怎么看都沒有半分要走的意思,霍老爺琢磨一會兒,喊著迎山出了霍明煻的房間。
當然門外還是安排了四個人守著。
霍明煻真沒想逃。
他拿著家里烏木的筷子左右比劃半天,估量是得再磨尖點才能刺死自己,——他房里本也沒有利器,房梁又太高,爬桌子上去掛袍帶,一旦掉下來弄出聲響,他可再沒有尋死的機會了。
上次私奔沒成功,他們便已約定不要獨活,原定的這月十五戌時分別自盡,誰想到霍老爺?shù)挠嫴咄岽蛘?br>
霍明煻暗忖呂瓊斐得知他的“死訊”,這會兒想必殉情了,那他自然不該茍活。
磨筷子的中途,霍明煻還叫迎山進來添了次菜。
他要有足夠的力氣才能扎死自己。
萬事俱備,霍明煻兩手握住自覺磨尖了的筷子對著脖子就去。
他還換了身最精致華麗的衣衫。
筷子尖已刺進皮肉,霍明煻卻突然從床上到了房間中央,他的手給人抓住了,嘴巴也給同樣一只厚實的手捂住了。
筷子還勾破了他的衣服。
背后的熱度嚇得霍明煻忍不住打顫,驚慌中他看見房門居然開了一扇,挾持他的人和他丈遠處就是迎山的后背,這下他可連氣都不敢喘了。
“莫慌。”
那人的聲音又沉又沙,霍明煻抻著脖子想躲開,這時第二句話飄進他耳中。
“呂瓊斐沒死,她托我救你!
霍明煻立刻一句廢話不多說,任由這漢子帶走了。
光天化日,就在迎山背后,兩個人高馬大的男人轉眼便無影無蹤。
霍明煻落地的時候還沒動懂發(fā)生了何事,等他看見呂瓊斐笑嘻嘻望著他,則徹底不再關心自己是如何從家里讓那耍戲法的一下子變到霍宅外面。
變戲法的自是追命,搭臺子的卻是呂瓊斐。
追命見他倆滿腔的衷情要訴,霍明煻還像是要哭,趕緊一揮手晃醒呂瓊斐:“此地不宜久留,先走。”
說罷他便要扛霍明煻,卻給呂瓊斐昂首挺胸地攔住。那女子背起情郎,調整好了氣息才沖追命點頭,示意可以走人。
這回霍明煻總算體會到輕功的絕妙之處。
“瓊斐,這不是長翅膀一樣在飛嗎?你可太有本事了!
霍明煻雖然瘦弱,畢竟個頭在那,一點都不輕,呂瓊斐挾著他施展輕功,本來是絕不能有多余力氣說話的,可她偏要逞強。
“是吧!你喜歡,以后想飛就飛,飛一輩子!”
追命壓著步子跑在他倆旁邊,看見她憋成醬色的臉,忍不住大笑起來,笑夠本才拿了酒豪飲一氣。
——可惜后來霍明煻胖得停不住,呂瓊斐實在帶不動他,飛一輩子的諾言也沒能兌現(xiàn)。
三人跑到荒郊野外的山洼里才停下,互相一通姓名,呂瓊斐才知他二人的救命恩人竟是大名鼎鼎的追命。
她方才滿心要救霍明煻,哪管是誰救了自己。
那時節(jié),實則追命尚未成為后來那般的大人物,但于呂瓊斐來說已是天外上仙似的神人,一輩子能有緣得見一次就不易。
霍明煻看她歡欣雀躍,也在一旁莫名激動。
興奮之余,兩人將如何結緣為何殉情的來龍去脈都告訴了追命。
事情要從三個半月前的一天說起,那是霍明煻活了十幾年間最為倒霉的一天。
那天迎山陪著他去街上玩,從正午未至到黃昏前,短短三個時辰,霍明煻被偷了三回,先是錢袋,接著是佩玉,然后又是錢袋。
三次的偷兒不一樣,幫他追回財物的卻是同一位女俠。
被英雄相救三次之后,霍明煻終于成功邀得這位呂瓊斐大俠一道吃餐晚飯。
到兩人把酒言歡時,呂瓊斐已對這可憐的年輕人另眼相待了。一是因為實在有緣,二是因為霍明煻學問比她好,三是因為霍明煻讓她倍覺輕松,四是因為霍明煻長得漂亮。
最主要就是第四。
她在江湖上行走了八年,見過幾個英姿颯爽的俊朗少俠,但和霍明煻的好看不一樣。
就著酒樓里金燦燦的燈火,呂瓊斐越看心里越高興。
殊不知霍明煻瞧她也瞧得心旌搖蕩。
后來迎山給霍老爺說,那天晚上少爺和呂姑娘像王八看綠豆。
情投意合原是美事一樁,奈何呂瓊斐與霍老爺期望中的兒媳太不相符,從知道這事的那天即是霍明煻認識呂瓊斐個把月后,霍老爺就告訴霍明煻不許再跟那女子來往。
霍明煻沒當回事,還將呂瓊斐帶回家賞了幾次他家的花園,心覺他爹多見見呂瓊斐就明白她的好了。
經(jīng)這么一折騰,又過去大半月,呂瓊斐成了霍老爺?shù)难壑嗅斎庵写獭?br>
他開始不讓霍明煻出門。
可這并沒好大用,霍明煻出不了門,呂瓊斐可以翻墻跨院偷摸找進來,而且她也曉得了霍老爹不喜歡她,就囑咐霍明煻別告訴家里人她來了。
因她每次都給迎山帶點好吃好喝的小玩意兒,那書僮睜只眼閉只眼,就沒告發(fā)他們的私會。
又是一個多月后,霍老爺瞧出了端倪,略施小計就抓了呂瓊斐個現(xiàn)形,還不顧霍明煻的哭喊把她打出了家門。
這可惹著呂瓊斐了,從那日起,每天按飯點去霍家門口,罵的不多,多數(shù)是運足了氣大聲隆隆地講道理。
有時還帶上鑼鼓弄個聲響。
她來一次,霍老爺派人趕一次,霍明煻偶爾也能要迎山幫他傳傳話。
大概十天前,呂瓊斐趁著霍家上下被她鬧得疲憊不堪之際,偷闖進霍明煻住處把他帶了出來。
不料霍老爺知道呂瓊斐有功夫,對癥下藥提前雇了些真會武的打手,那些人給閑置了許久,這時瞧見終于來了活,都卯足勁追將上去,呂瓊斐拖了個霍明煻,跑沒多遠就躲不過,只能短兵相接。
她用劍,上來便亮了兵刃,打手們一見,自有拿出自家兵器的。
那伙知道霍明煻是東家少爺,拳腳刀劍都沖著女子招呼,呂瓊斐又要護著霍明煻,又要和人打,沒多久便狼狽不已。
霍明煻哪里看得下去,不管不顧,一咬牙轉身護起了呂瓊斐。
剛沖出來胳膊上就挨了一刀。
恰巧此時霍老爺也帶人追來了,看見自己兒子受了傷,火氣轟地冒出來,差人抬走霍明煻,將呂瓊斐扔在了野地。
霍明煻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趁亂跟呂瓊斐說,既然生不能同寢,干脆去陰間做夫妻。
呂瓊斐當時精疲力盡,只以為自己命已不長久,聽得霍明煻念叨什么死,還當他說她快死了,迷迷糊糊就點了頭。
六天后,她養(yǎng)好傷又找去霍家,卻見那里掛了白綾白燈籠,霍明煻貼身的書僮披麻戴孝地在門口哭。
呂瓊斐魂都沒了,抓住幾個人問來的都是少爺多日寡歡又受了傷,沒撐住逝去了。
她打進霍家,眼睛血紅地到處亂撞嚎著要見霍明煻。
又被打了出來。
不過那家里人人悲戚,也沒再多為難呂瓊斐。
呂瓊斐喪魂落魄走出一里地去,才想起該下黃泉陪霍明煻。
霍明煻那時剛被要命的頭疼疼醒。
他卻不知道,他心愛的女人沒聽清殉情的約定,也還根本沒死。
不過也快死了。
這一刻,呂瓊斐正在兩人初次相遇的地方準備抹脖子自殺。
恰是那千鈞一發(fā)之際,追命出現(xiàn)救下了她,那瞬間呂瓊斐既意想不到,也非常不愿意別人來阻擋她去陰間和霍明煻相會。
自從和霍明煻認識以后遭受過的委曲不快這下子可找著發(fā)泄之處了。
呂瓊斐對著追命就是通大罵,能想到的詞全用上,還嫌不過癮,顛來倒去舉一反三,最后一邊滾著大顆的淚珠子一邊甩著極粗俗不堪的話。幸虧追命曾在飽食山莊飽受江湖一流粗話的浸淫,才能對著呂瓊斐面不改色,非但如此,竟然還叫他東拼西湊聽出來這女子是要殉情。
追命聞言即覺不妥。
——要是霍明煻真因為呂瓊斐死了,霍家有多大可能這樣隨便放過她?
他立刻把這疑點說出來。
呂瓊斐果然馬上止住滿嘴的粗話,隨手一抹擦干眼淚,一咬牙跪倒在追命面前,想求他幫忙。就憑這漢子奪去她佩劍的那一下,呂瓊斐也能瞧出來他的武功遠在自己之上。
可是她話還沒說出口,便已被追命挾著狂奔起來。
靠著呂瓊斐指路,追命才又在霍明煻用筷子戳死自個兒前救下第二個人。
事還不算完,他決定幫人便得幫到底。
追命讓霍明煻和呂瓊斐回家。
霍明煻初時很是抗拒,他才逃出來,恩公怎么又讓他們回去,他跟呂瓊斐商量能否不回家,她帶著他走,去哪都行。
“你別擔心啊,”呂瓊斐揚手一指追命,傲然道:“有這位在,幾次都能幫咱們逃出來,你想想,他把你從四面把守的屋子里面帶出來了呀。”
霍明煻才回過味來,兩只眼冒光地看追命,追命對著他忽然而起急速熱烈的崇敬只能苦笑兩下。
那瞬間他猛然好奇起霍明煻以后能變成什么樣。
三人回到霍家,開始極其混亂,差點又打起來,也就是追命在那,到底是氣勢勝了幾分,加上那時已顯現(xiàn)出來的絕佳口才,沒幾句就把場面控制住了。
論口舌,霍明煻的父母真不算他的對手,他這邊呂瓊斐又沒來插嘴搗亂,又是幾句,霍明煻娘親的立場已動搖得像弱柳扶風。
“老爺,別再攔著煻兒了,要不是壯士相救,咱們弄的這些荒唐事,差點害死自己孩子不說,還險些連累了人家姑娘的無辜性命啊!
“非也,可不止兩條人命。”
追命又逼近兩步,邊說邊瞄了眼年輕英氣的女子,方才瞧著呂瓊斐吐息有異,他探了探脈又替她順了順氣,沒成想一探探出重要消息來。
霍明煻順著追命視線瞧過去,眨巴幾下眼睛撲向呂瓊斐。
“瓊斐你有身孕啦!”
說著,霍明煻臉頰就遮上兩朵紅云,嘴角亦止不住地往上牽,就差蹦幾下以表快意。
——他們只偷偷試了幾次,怎么就,怎么就,嗬呀!
霍明煻心要跳出來,噗通噗通堵在嗓子眼,讓他只顧抓著呂瓊斐亂晃手,話是說不出了。
呂瓊斐眼睛滴溜溜轉幾圈,悄悄湊近追命低語問道:“你懂醫(yī)理的。壳频脺什粶恃?”
追命面上還帶著笑,暗地一運氣,將話送進她耳朵里,——這手功夫他并不太在行,幸虧離得近。
“九成不會錯,你且當是準的吧!
呂瓊斐微一思量明白過來,管他斷的準不準,這時候說懷孕了是個大好理由,就是萬一弄錯,倒有些對不起霍明煻這會兒的開心。
——不過嘛,早晚要懷上的呀。
她既理清思路,自己便坦然接受了已有身孕的說法。
這下霍明煻的娘徹底叛變到了兒子兒媳這邊,剩下霍老爺頑抗了半柱香的時間。
事情已然不是女無賴拐跑他的孩子,而是霍明煻年輕氣盛玷污姑娘清白,霍老爺越想越覺得自己理虧,也敗下陣來,再不多言反對,而是趕緊找了郎中替呂瓊斐看診。其實他同意與否,那檔口看來都完全不緊要了,在場所有人都高興快樂的,連迎山都沒想著勸老爺不要生氣傷身。
結果是追命沒弄錯。
那孩子當時只有三個月,現(xiàn)在卻已十一歲。
追命早跟霍永兒打過交道。
*
知道的事追命說了,他和霍明煻呂瓊斐總共打了這么一天的交道,故事也并不多。
可都是霍永兒從不知曉的往事。
她聽得津津有味,又十分難過傷心,默默回味好久才道:“幾年前,我還小,記不清楚,但隱約是有一天阿爹出去了就再沒回來!
“你知道他是去世了!
霍永兒渾身一抖,激烈地反抗道:“……可我沒見著他的墓!沒見過…他肯定是跑走了!”
“你娘把他送回了家,他葬在霍家祖墳!
呂瓊斐寫在冊子后面的留書,把他倆這些年重要的遭遇都道明了。
霍明煻人是胖了,膽子越來越大,心思卻只有更細致,劉知縣等數(shù)人貪財害人的惡行,他比呂瓊斐更早想到要找證據(jù)。
但他們起初低估了當中的危險。
霍明煻因疏忽慘死,呂瓊斐先偷偷帶霍明煻回了他們的家,才又送他回的霍家。
喪妻不久的霍老爺悲痛過度死在了兒子靈前。
那時霍永兒太小,她娘沒讓她看霍明煻最后一面。
追命看幾眼身邊的小姑娘,又想了想當年的年輕少爺。
霍明煻竟已死去五年了。
他嘆口氣,問霍永兒:“你不喜歡你爹么?要是我和他里面選一個,你選誰?”
“……你笑一下我瞧瞧!
追命故作吃驚地瞪大了眼。
“好個小丫頭,堂堂四大名捕叫你逼成賣笑的!
但他還是聽話地笑起來。
這一笑,把霍永兒給笑哭了。
霍明煻天生一對笑眼,發(fā)胖后只顯得更有趣愛笑。
況且他看見女兒的時候除了笑根本就沒有別的表情,訓斥的活全交給了呂瓊斐。眼下追命一笑,讓小姑娘憶起了消失多年的爹爹,心中百般莫名的難過卻說不出,盡數(shù)付諸哇哇大哭。
邊抹鼻涕還邊問:“我娘呢?你不會把她埋在亂葬崗了吧?你不能分開他倆呀。”
她很擔心追命不解風情拆散她父母。
“也送回你爹爹家里去了!
霍永兒吸了好長的一口氣,勉強止住哭聲要求道:“帶我去看他們!
霍家住在朱家曲,追命帶霍永兒徑直去了墳地。
那家里已經(jīng)敗落了,上回他送呂瓊斐來,還是霍明煻的妹妹從夫家趕回來接待的。
追命和霍永兒并排坐在霍呂的墳頭前。
小姑娘托腮看了半晌新刻的墓碑,吐口氣抬頭望著天邊嘟囔:“娘還給我說了兩句話。一是讓我告訴你,他們沒有浪費欠你的兩條性命;二是說你脾性太差,怪可憐的,讓我照顧好你!
追命瞇瞇眼睛。
“早不說?”
“我以為你是我親爹,怎么能告訴你你的女人又嫁人了!
“你這都想了些什么怪事!
“挺有道理的嘛……”霍永兒撐著臉轉向追命,“哎讓你打斷了,我想問呢,第一條我現(xiàn)在明白了,可第二條是怎么回事,你人很好,也不兇,娘為什么這樣說。”
追命看著翻修的墳頭,思緒又飄回十二年前。
剛才的故事他留了個尾巴沒講。
那尾巴么,和霍永兒沒什么關系,也不必讓她知道。
那天解決了霍明煻呂瓊斐和霍老爺?shù)碾y事,追命被強留在霍家吃飯,吃完飯,年輕的準夫妻倆又要邀他喝酒。
呂瓊斐以肉湯代酒,霍明煻以米漿代酒,三人喝得不亦樂乎。
席間,霍明煻漲紅了臉跟追命搭話:“恩公,這個…不知……敢問,嘶…呃——”
“哎呀你要急死我!
呂瓊斐拉他回來,自己端起湯豪爽道:“追命大哥,你娶媳婦了嗎?”
追命失笑道:“尚未,問這做什么?”
“小煻的妹子剛才瞧見你了,從院子那個假山后面偷看的,好像是挺中意你,她怕丑問了她光臉紅也不說是不是,我們倆覺得肯定是,老爺子聽說你是捕快,可不樂意了,后來又聽說你是京城里當官的捕快,就沒不樂意了。”
她一口飲盡碗中湯,放下碗咂咂嘴。
“你樂不樂意。俊
追命笑一笑,自酌了一杯。
霍明煻拽著呂瓊斐的袖子悄悄問:“瓊斐,恩公是什么意思?”
“你還看不出來嗎,不愿意唄,”她又盛了碗湯,端起架子粗著嗓音道,“年紀雖不大,可是樣子顯老,又是捕快,奔波無定,生死沒準,不想耽誤小妹呢!
“模樣什么的,阿熒喜歡就好啊,再說捕快,可以不干了去做生意呀!
“不行不行,你別多想了,也說不定人家就是看不上小妹的樣貌呢。小煻,我跟你說吧,咱們恩公這臭脾氣,嘖!
——呂瓊斐喝了足有一鍋湯了。
“哪像我,這么痛快!”
像被浩氣激引,霍明煻也灌下去手中那碗米漿,點頭大聲稱贊。
“是!瓊斐最爽快了!”
追命按住額頭瞧著他倆,看了一會兒便捧腹大笑起來,笑得眼角都濕了才鄭重道:“呂瓊斐啊,長得一本正經(jīng),胡說八道的本事倒大。你們兩個以后好好過日子,遇著事也未必都要痛快,靜下來想一想,興許就不用往絕路奔!
霍明煻拱手一揖。
“明煻謹記恩公教誨!
呂瓊斐夸張地抖了抖捂住耳朵,嗔道:“呀你別喊恩公了,我聽得都耳朵發(fā)麻。”
“沖這句,敬你一杯。”
*
追命打開塞子,倒了半葫蘆酒在地上,酒漿轉眼間便滲進泥地里。
等到地上水色也看不出了,霍永兒忽悶悶地問:“我還能喊你爹嗎?”
她只當剛才問的話讓追命難過了,便決定不再多嘴,轉而問起自己更關心的事。
“不行,既說明白了,我不再占你爹媽的便宜!
追命斷然拒絕,讓那女孩子更悶了。
若難過得緊喊一聲能有人答應,仿佛霍明煻就還在,呂瓊斐也走得并不很遠?墒乾F(xiàn)在,她對著哪里喊,都再不可能聽到回應了。
這樣怎么能行?
追命望了會兒霍永兒低垂的脖頸,眼角堆上點笑,沉聲道:“喊師父吧!
霍永兒騰地抬起頭。
“師父?……義父行不行?”
“嗬!還討價還價么!”
“就義父嘛,義父!”
追命皺皺眉頭,飲盡了葫蘆里的酒,咳嗽幾聲勉強應了。
“……唔,嗯!
霍永兒方真正高興起來,讓喊義父就好辦,總有一天她在這世上能有回爹來,等追命娶了妻,她便連娘都又有了。
小姑娘一時沉浸愉悅之中,就沒注意追命著她的目光。
——頗有幾分老懷甚慰的感慨。
事情辦完,話說了了,酒也喝到見底,追命準備拍拍屁股帶著永兒回京。他也想過是否該把她送回霍家,可是自個兒估量一下,料定問了也白問,還是別討那個沒趣。
不過有別件事情倒真可以問問。
“對了,丫頭,你大名就是霍永兒嗎?你娘留書只寫了永兒,我也忘了問你!
姑娘一副贊賞的樣子點點頭,落落答道:“霍思永。”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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