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心上人，此刻正在眼前，如往日一般坐在窗前，隨意的翻書看。

　　廣袖邊一盞清茶，他抬眼望來“近日氣色好些了�！币羯琅f緩如輕煙。

　　我點(diǎn)頭不語。握住毛筆的手稍顫，撒了墨點(diǎn)，一上午的臨摹，毀于一旦，頗無奈。

　　他那般容顏，即便從小一道長大，依舊看不厭。

　　初見阿楚時(shí)，他五歲，我方三歲，乳牙還未長全，情竇便開了。稚童罷了，怎知情字。

　　歡喜是真的，聽娘親說，我總喜歡同他粘做一處，吃飯一處，睡時(shí)一處，若醒來不見他，定當(dāng)嚎啕，霸道的不像話。

　　他愿意將就我，不過心善，因我生來帶著頑疾，病重時(shí)幾乎死去。

　　那可真是段寂寥的時(shí)日。

　　旁人撒膀子玩鬧時(shí)，我只能安靜的躲在房中瞧著，整日里捧著一本書打發(fā)時(shí)光。眼見著日垂西山，炊煙裊裊升起，鳥兒四竄而去，各自歸家，大汗淋漓的暢快。

　　我忍住淚眼喝下一碗碗苦到心悸的良藥，似籠中金雀，囤于方寸大小的天地。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性子逐步沉靜。

　　阿楚說我老氣橫秋并非毫無道理。

　　2

　　將軍五十生辰大誕，請(qǐng)?zhí)痢?br>
　　伯父素來待我如親生，關(guān)懷備至。如此重要的日子豈可推辭。

　　梳妝臺(tái)上的胭脂不曾動(dòng)過，惹了浮灰。難得點(diǎn)朱唇，細(xì)描眉。銅鏡前羅裙緋紅，顧盼生輝的少女，瞧著絲毫不像往日里死氣沉沉的自己。

　　娘親說，我喜素凈，胭脂水粉，綾羅綢緞一概瞧不進(jìn)眼里，閨房中亦淡泊冷清。

　　她眼里有掩藏不去的哀愁。

　　我其實(shí)一直曉得，時(shí)日無多。生命如風(fēng)中殘燭，明明滅滅，氣若游絲。我假裝不知，是怕娘親更難過。

　　每個(gè)夜深人靜的夜里，娘親的啜泣我都聽見，大夫句句所言，哪一句不是搪塞的拙劣謊言。我只是，刻意的不聽不看。

　　庭院的梧桐正蒼翠，暖陽透過葉的縫隙斑駁陸離，秋千上兩只依偎的麻雀。

　　月門前，薔薇花叢旁青衫少年，手執(zhí)折扇，朝我緩步行來。

　　他頓在門檻外，似幾分吃驚。

　　平日清湯寡水，眼下這般嬌俏模樣，倒似懷了春的小尼姑。

　　我笑，若真如此，你便是那懷春。

　　阿楚一愣，唇邊笑意忽的凝結(jié)。

　　3

　　不過一條街的距離。日頭正旺，我悄悄逝去滿額冷汗，亦步亦趨的跟緊阿楚的步伐。

　　他今日分外高興，手指繞著腰間玉穗把弄不停，偶爾轉(zhuǎn)眼瞧我，稍稍放慢腳步，仍不發(fā)一言。

　　將軍府外紅綢飛舞，門庭若市，熙攘熱鬧。隔著幢幢人影，只見側(cè)門旁長身玉立的碧衣少女眉眼如畫，笑顏明亮，似亭亭玉立的蓮。阿楚再顧不得我，飛奔而去，我一怔，欲伸手挽留，只捉住了他身后涼的微風(fēng)。

　　我看著他的背影如風(fēng)箏般遠(yuǎn)去，心里似針扎，疼痛密密麻麻�？孔∏鄩徚似�，待眼前繁星盡褪，抬眼重新去尋，不過一條街的距離，他滿眼的溫柔卻刺眼明亮。

　　手指拂過臉頰，濕了。我大口大口的吸氣，那疼痛卻愈發(fā)放肆。緩了片刻，揉了揉酸脹的眼睛抬步往人群走去。

　　伯父見我前來，滿心歡喜。我將壽禮奉上，是父親生前隨身佩戴的劍，削鐵如泥的神兵。

　　伯父接過，眸底哀絕一閃而逝，神色漸漸蒼涼。他靜靜的撫摸劍身，半晌后，抬眼深深望向我，似下定了決心。

　　欲言又止，終長嘆聲。

　　孩子，莫怪伯父私自將你同阿楚的婚事定下，等來春，阿楚會(huì)來娶你過門。

　　我腦中轟的一聲，怔在原地。

　　4

　　阿楚不喜我，從始至終。

　　是從何時(shí)起，他視我如洪水猛獸，便是偶爾前來探望，每每局促不安。

　　予我，不過父命之下的勉強(qiáng)，我何嘗不知，即便如此，我依舊自私，縱然世人說強(qiáng)扭之瓜不甜，縱然…

　　他望我的一時(shí)三刻，我豈止歡喜雀躍。

　　這頓酒吃的何其沮喪，賓客笑語盈盈，恭賀之喜不絕于耳，口中卻總是淡的，世間滋味便在一瞬間散去，我瞧見對(duì)面阿楚拾起筷子，剔透的水晶糕放至那人碗中，眉眼便彎了，女子?jì)尚卟灰�，唇角卻滿溢歡欣。

　　郎才女貌。

　　唯獨(dú)如那般女子，健健康康，才配的上阿楚年華正茂。

　　我握住娘親的手，懇切而無望。

　　娘親，求你同伯父講，我不愿…

　　即便天塌地陷，也不愿嫁阿楚。

　　娘親的手輕顫，面上血色寸寸褪盡，半晌才勉強(qiáng)微笑道，我這般伶俐的兒吶……

　　阿楚破門而入，是在三日后分外明媚的午后。我仍握著書卷，詩句念了一半。

　　他惡狠狠的朝我走來，握著拳的手重重錘在案前，咬牙切齒的，便是天塌地陷，不愿嫁我？

　　我愣了，只見他忽的湊近，憋青的臉近在眼前，你未免也忒瞧得起自己，我又何曾情愿娶你。

　　心中是痛的，不知為何卻輕輕笑了，既是兩看相厭，再好不過。

　　他亦笑了，好一個(gè)輕輕巧巧的兩看相厭，可如何是好，父親已然以命相挾。

　　我放下手中書卷真真切切的望入他眼底，你放心，此事必能兩全。

　　5

　　大夫來的愈漸頻繁，雖常安慰我靜養(yǎng)方有來日，夜里娘親的哭聲卻更絕望。

　　我省的，時(shí)日無幾。

　　今朝除夕不知為何比往日寒冷許多，窗外紅梅爭(zhēng)相，其實(shí)我心儀夏日碧蓮。

　　池塘中靜立，無爭(zhēng)于世，獨(dú)自淡泊。

　　我記得從前阿楚盛贊此，世有蓮，眼中在容不下其他。他該多歡喜。

　　若死在蓮花開遍那日，我又該多歡喜。

　　可凜冽寒冬方長，春不可至，夏怎未央。我將碗中苦藥悄悄倒去，殘身至此，不如歸去。娘親雖撕心裂肺，好過牽腸掛肚提心吊膽茫茫一生。

　　若非我苦苦掙扎這些年歲，她何至華發(fā)早生白，過的如此難堪。

　　瞧枝頭上的雪，溫陽之下，總有融化那天。

　　夜深了，我端茶澆滅炭盆，青煙糊了眼，嗆的滿眶熱淚，月色皎潔灑了滿地，我似踏在冷霜之上，那冷，便一點(diǎn)點(diǎn)從腳底蔓延，凍了滿身沸騰熱血，久了，意識(shí)慢慢模糊，卻忽的憶起從前。

　　那時(shí)歡快，阿楚缺了門牙，淚眼汪汪。我便使勁吃糖，壞了牙，陪他一處嬉笑打鬧。尤記得他瞧見我的模樣，放聲大笑，總是捂住嘴的手指著我，叫你不聽話，偷吃糖，缺了牙，如何是好。

　　也曾帶我撒歡的奔跑，撲通落了河，裹滿身泥濘，卻回頭鬼臉朝我，不過臟了衣裳，我不怕，你怕甚？

　　我在岸邊哭紅鼻子，指著荷花，因我摘不到它。其實(shí)我怕他挨罵。

　　他不愿摘花，說這樣好看的花，該好生成長，該無病無災(zāi)，無人打擾。

　　你如斯珍愛的花，我怎敢打擾。

　　就像我如斯珍愛你，又如何打擾。

　　6

　　人的一生這樣短，回憶卻又這樣長。

　　積雪初融，挨著挨著竟這些時(shí)光。

　　娘親坐在花架上，我倚在娘親的懷中，她替我好生梳妝，笑道，我的兒生的這般模樣，比世間任何女子都要好。

　　說著說著落了淚，淚水打在我的手上，極燙。我多想替她拭去，卻有心無力。

　　寒毒入心，引的舊疾洶涌而來，大夫瞧我的眼神滿是悲憫，我從來無此刻舒心。

　　春日已近，對(duì)于阿楚，我終歸沒有食言。

　　不知何處傳來悠揚(yáng)笛聲，分明歡快的曲調(diào)隱約間夾雜著幾絲悲傷。斷斷續(xù)續(xù)，嗚嗚咽咽，半分不忍，半分倔。

　　我失笑，倒像極了阿楚的性子，亦是這般心軟而倔強(qiáng)。

　　我原以為，倔強(qiáng)如他，不會(huì)再來�？稍麻T下，明明白白，真真切切，鮮衣怒馬的少年。

　　清風(fēng)中，他紅衣張揚(yáng)。可這風(fēng)，怎裹了沙，非惹的人鼻頭一酸。

　　他朝我輕緩的笑，還似從前一樣。他溫聲喚我，蓮山，近來可好？

　　阿楚曾講過一個(gè)故事。

　　有仙子踏月來，書生心甚喜不敢近。

　　我問為何，阿楚說，若終成別離，與其思之念之余生不安，爭(zhēng)不如不相識(shí)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那時(shí)我尚小，不懂為何。即歡喜，便去勇敢歡喜，便是一場(chǎng)夢(mèng)終成幻影又如何，至少曾經(jīng)…擁有過。

　　后來我才漸漸懂得，愛越深，越令人膽怯。如我愛他，寧可遠(yuǎn)遠(yuǎn)的瞧著，如他避我不及，不過是害怕情深后的失去。他不愛我，真是再好不過。

　　我深深的將他瞧著，我從前總盼著你來瞧一瞧我，陪我說上幾句話，若無話可說，便靜靜地坐著，你讀書，我讀你。

　　可我亦曉得，我不該奢求這許多，你愿意離開我，我并非不難過，許多個(gè)日日夜夜相思成疾，無藥可醫(yī)。可私心卻覺得，這樣很好，你愿意離開我，很好。

　　阿楚，今日你不該來。

　　我寧可叫你瞧見我狼狽的模樣，唯獨(dú)死去的樣子不忍心教你瞧，你不該瞧。

　　阿楚抱著我，身上淡淡花香，我埋首在他懷里，終止不住淚如雨下。

　　他的懷抱，真的好生溫暖。

　　意識(shí)漸漸模糊，那風(fēng)，那光，那草間的蟲鳴，那低聲的啜泣終究緩慢的遠(yuǎn)去。

　　原來，一生到了盡頭，可以這般從容。

　　我最后望阿楚一眼，想要將他的模樣深深刻進(jìn)心里，拼盡全力撫上他消瘦的臉頰，像對(duì)愛人做的事那樣。

　　從今后，天涯遼闊，歲月悠長。

　　你可以轟轟烈烈的去愛，去恨，好好的走完沒有我的一生。

　　閉上眼的那刻，卻聽見他說，吾獨(dú)愛蓮。

　　7

　　吾獨(dú)愛蓮，此蓮非彼蓮。

　　其實(shí)蓮山，你穿紅裳的樣子很好看。

　　我曾夢(mèng)過你那日模樣，在高堂上，就在我的身旁。

　　娶你，甚歡，夢(mèng)醒，卻苦了。

　　你從來不知，我該有多喜歡你。

　　這樣的兩全，我不需要。

　　我只想天清水長，無論生死，陪在你身旁。

　　——山月不知心底事，水風(fēng)空落眼前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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