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眉第一次見到穆亦清是在她大學(xué)畢業(yè)后的一場招聘會里。
　　彼時，他穿著純手工制作的銀灰色西服，從辦公樓二十三層的高層人員專用電梯下來。眉目清俊，姿態(tài)優(yōu)雅。從電梯出來的時候，就硬生生的把他們這一群應(yīng)聘者都給比了下去。
　　而此時，細眉正手忙腳亂的填著個人信息表，抬起頭來，看到的就是這個場景。她不由的感嘆，這會是一個什么樣的男人呢。干凈的袖口，干凈的指尖，干凈的微笑。
　　她覺得她的心在那一瞬間疼痛了一下。
　　她也曾經(jīng)遇到過這樣一個干凈的男人，像這個男子一樣眉目溫潤——那都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久遠到，似乎，連回憶起來，都模糊了呢。
　　很順利的，經(jīng)過輪番考驗，細眉順利的進入這間公司，職位是——總監(jiān)助理。
　　原來不過是花瓶。
　　她嘲諷的掀起唇角，總監(jiān)助理只要坐在總監(jiān)辦公室門口，穿的姿態(tài)妖嬈的就可以了。因為容顏絕色，所以，她比旁人更輕易的得了這個位置。
　　這些都是她進公司第一天，在洗手間里聽到那些職員們在背后議論的話。
　　“估計，又是一個要栽在穆亦清手里的女人呢！”她們的語氣尖酸，防若舌尖上盛開了仙人掌。
　　細眉也不說話，踩著高跟鞋姿態(tài)嬌媚的從那幾個女人身邊走過，徒留一室嘩然。
　　上午九點，細眉準(zhǔn)時坐在辦公桌前。今天是她上班第二天，但是她還沒有見到她上司，就是那幾個女人口中，她會栽到他手里的那個叫做穆亦清的男人。
　　她甚至還有些期待，這到底是怎樣的一個男子呢？
　　她不經(jīng)想起了那個她來應(yīng)聘的時候無意間看到的那個干凈溫潤的男子，只那驚鴻一瞥后，她再也沒有見到過他。她想，也許那個男子并不是這個公司的，也許只是某個客戶，僅此而已吧，這么想著，忽然的卻有了遺憾。
　　細眉覺得有些黯然。這樣的男人，對她來說是鴉片，是毒藥。她總是對這樣干凈溫潤的男子沒有任何的抵抗力，她真的要改改自己這壞習(xí)慣了，有些痛，一次就夠了。
　　正思索間，忽然聽到好聽的男聲。
　　“你是葉細眉？”細眉抬起頭，望著來人，一下子窒了呼吸。
　　來人穿著黑色的西服，黑色的襯衫，沒有系領(lǐng)帶。那裝扮很是隨意，來人看著他，溫潤的眼。琉璃一樣好看。
　　這男人就是，那天，她遇到的男子。
　　“啊，是�！奔毭碱D了頓，又開口：“你是穆亦清？”
　　男人笑笑，模樣干凈剔透�！叭缂侔鼡Q呢！昨天我去總部開會，不在公司，所以你沒有看到我�！�
　　然后她就做了他的助理，從漫長，到永無止境。
　　穆亦清是個極魅惑，極容易讓女人心動的男子，一流的家世，一流的才華，一流的外貌，完美到無可挑剔。
　　穆亦清在工作上的凌厲作風(fēng)在現(xiàn)實生活里幾乎為零，他是個不懂得拒絕的男人。只要有女人愿意愛他，他根本不在乎那女人是好人，是壞人，只要有人肯愛他。
　　細眉常常會為這個男子心疼。左邊的心房常常一跳一跳的疼。她常覺得自己真是上輩子欠了這個眉目如畫干凈剔透的男子，這個男人經(jīng)常讓她聯(lián)想到多年前的另外一個男人，那個男人在她心里留下了永遠的深刻的疤痕，然后，她心上的傷疤還在隱隱作痛的時候她又遇到了穆亦清。
　　前者讓她疼痛，后者也讓她疼痛。
　　細眉想，她上輩子究竟是欠了什么債呢？前后為了兩個男子硬生生的磨礪成風(fēng)輕云淡。
　　以前那個男人曾經(jīng)對她說過，會陪著她走久遠的路，會和她一起老。
　　這不是最好聽的情話。
　　卻讓她惦念到現(xiàn)在。她很想去告訴那個男人，這情話不動人，你起來，你從墳?zāi)估锲饋�，快對我說，全世界最動聽的情話。
　　她愛過的那個男人，那個和穆亦清一樣有著溫潤氣質(zhì)的男人。在一個下雪天，死于車禍。
　　你現(xiàn)在要問她，你還愛那個死了的男人么？
　　她葉細眉只會冷笑著告訴你，不，我不愛他，那個自己一個人去死了的，丟下我一個人的男人，我不愛他。他要愛我，他為什么會死，他死了就是他不愛我，他既然不愛我，我為什么要愛他？
　　葉細眉是一個寂寞的女子，寂寞到開始厭倦起寂寞的自己。
　　然后，遇到穆亦清。
　　她不知道自己對這個男人是怎樣一種感情，防若瀕臨死亡的人，毫無辦法毫無力氣的只能睜大眼面對這樣一種痛徹心扉的寒冷與絕望，穆亦清就是這無限黑暗里唯一的曙光，她只能沿著這束光去尋找，去祈盼，卻永遠也握不住這海市蜃樓般的春風(fēng)明媚。
　　細眉穿著穆亦清的白襯衫赤著腳在他家的大理石地面上踩來睬去，沁涼的寒從腳心一直傳上來，穆亦清說這樣容易凍壞了身體，特意從國外買了最好的羊毛地毯鋪到上面，這樣一來不管她穿著高跟鞋還是赤著腳，厚厚的羊毛地毯總會吞噬掉她的聲音。
　　她不喜歡，纏著鬧著硬生生的讓穆亦清把這地毯收了起來，她依舊肆無忌憚的赤著一雙纖白如玉的腳走在光滑冰涼的大理石地面上。
　　晚上睡覺的時候，兩個人躺在穆亦清家那張純白的大床上，有時擁吻，有時纏綿，但更多的時候兩個人只是靜靜的擁在一起什么也不做。穆亦清睡著的時候格外的像一個孩子，緊緊的摟著細眉的腰，死死的不愿放開，就算是睡的很沉很沉，他的手始終牢牢的圈住她。
　　那姿態(tài)里任性孤寂的讓細眉心疼。
　　于是隔天細眉總會嘲弄他，這么大的一個男人怎么還像個孩子似的，把我的腰都要折斷了呢。
　　穆亦清定定的看著她，好看的眼泛著琉璃一樣剔透的光彩。怕你跑了，怕你飛了，我怕一松手，你就不見了。所以我要纏著你。
　　細眉的心一下子開始抽搐起來，刀割一樣的疼，那個死去的男人也曾經(jīng)對他說過一模一樣的話。
　　細眉，我真的害怕哪天你跑了，飛走了，不見了我怎么辦，所以我不能松手，我要纏著你。
　　穆亦清看著細眉失神的眼，他最害怕她這個樣子，那種眼神好像是透過他在緬懷一些什么逝去的過往。她看他的眼神里有別人的影子。
　　他怎么能不懂？聰明如他怎么會不懂，他只是不說破，不戳穿。他害怕一切問了個清楚明白之后，隨之而來的是失去這個女人。
　　從那時，她在辦公室門前驚訝的問他就是穆亦清的時候，那種干凈清澈的眼神讓他一眼就喜歡上了。想來也是可笑，他穆亦清怎么也算是情場上不敗的角色，怎么輕易的就讓這樣一個青澀的丫頭給勾了魂去。
　　漸漸的為了她變成了一個很好的男人。不應(yīng)酬，不喝酒，不和除了她以外的女人有來往，下班乖乖回家，吃她做的飯，穿她為他買的白襯衫，白棉襪。穿每一套她為他搭配好的西服領(lǐng)帶——漸漸的公司就傳了出來，原來是穆亦清栽到了葉細眉手里呢！
　　穆亦清默然，誰陷進誰的溫柔陷阱其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這一刻，他懷里抱著這個柔軟溫潤的女子的時候，他的心里溢滿了些很溫暖的感覺，那種感覺充斥著他的整個心房，他忽然覺得，即便就這樣，讓他擁著她這樣一輩子也其實是不錯的呢。

　　縱使她的心里或許有另一段纏綿的過往，曾經(jīng)有另一個男人在她心里成了一個長久的隱痛，可是現(xiàn)在，只要她還在他身邊，只要每天他的視線里有她的存在這對他來說就已經(jīng)是件很值得快樂的事情了。
　　他開口向她求婚的時候正是冬季，窗外柔軟而潔白的雪絮絮的往下落，那個時候，她正在客廳里蜷縮在他懷里看一場情節(jié)很是煽情的韓劇。結(jié)局的時候男主角絕癥去世，女主角在他墳前哭的肝腸寸斷。
　　他問，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會不會為我這樣悲傷的流眼淚？
　　她忽然從他懷里跳起來，如詩如畫的眼像是觸痛了一些久遠的傷痛。
　　她經(jīng)歷過一場死亡，那場離別仿若讓她的心臟硬生生的和身體剝離，血肉模糊的疼痛，她無法想象如果此生此世在經(jīng)歷一場這樣的重創(chuàng)，她是不是就會在某一天灰飛煙滅。
　　這個待她極好的男人，這個和那個死去了男子有著一樣溫潤氣質(zhì)的男人，這個夜里不緊緊抱住她就害怕她飛走了再也不回來的男人，現(xiàn)在，這樣認真的近乎固執(zhí)的問她，如果他死了，她會不會為他流眼淚？
　　她要怎么告訴他，她的眼淚早已在很多年前那場和今天一樣落著紛紛白雪的街頭枯竭。
　　她冷冷的挑眉，眉眼里的有隱隱的傷痕。
　　你要是死了，你要是死在我前面，我是絕對不會為你掉眼淚的。她縮回他懷里，有些顫抖的緊緊抱緊他有些清瘦的腰身，低低的近乎祈求的說，你不許死在我前面，你不許讓我為你悲傷——
　　穆亦清嘆息，她畢竟是這樣驕傲的女子，他總是覺得這個女子總有一天會從他身邊離開，然后回去一個他再也找不到她的地方追尋她的前世今生，那究竟是怎樣一個男子，能夠以這樣一個霸道的姿態(tài)穿越一個女子一生的愛情，并且讓此時此刻，她說著不許他死在她前面這樣動容的話的時候，她的眉眼里，還有他的影子？
　　電視剛演完，有些悲傷的歌曲緩緩的播放出來，女主角的身影逐漸在那個寂寞的墳頭上漸漸模糊，穆亦清用力的抱緊懷里的這個越發(fā)纖細的女子，輕輕的問她。細眉，我們結(jié)婚，好不好？
　　她在他懷里僵直了身體，那一瞬間，他就知道答案了�？墒�，他仍然固執(zhí)的又問一遍，你嫁給我，好不好？
　　葉細眉忽然不知道所措了起來，她本來以為這只是一場你情我愿的感情游戲，她抗拒不了他干凈溫潤的氣質(zhì)，所以她和他在一起，可是，她還沒有想到那么遠，結(jié)婚呢，那是一件需要從長計議需要好好考慮的事情。
　　她嫁給他也許無需考慮，可是他娶她，他真的不需要好好考慮么？
　　她從來都不是很好的女子，從來都不夠賢良淑德，從來——從來都只是因為寂寞才和他在一起的啊。
　　冗長的沉默在空氣里慢慢沉淀，穆亦清就明白了，她是不愿意和他結(jié)婚，不愿意——永遠的和他在一起。
　　是因為那個人么？細眉，是不是有那么一個人，在你心底扎根生長與你血肉糾纏再也剝離不掉？穆亦清悲涼的笑，指著自己的臉，我這張臉是不是和那個人很像？像到，每一次你看我的時候，總是透過我在緬懷另一個人？
　　房間里充斥著溫暖干燥的空氣，腳下是柔軟的羊毛地毯，可是穆亦清分明覺得冷，徹骨的冷，好像那窗外冰天雪地里的漫天寒氣從心底某條七零八落的傷口里涌了上來，在接近心臟的地方一點點冰凍結(jié)霜。
　　他本不是多么懂愛的男子，他不曉得說甜言蜜語，也不曉得送她鮮花鉆石，他在愛情里更多的像是一個孩子，只要有人愛他，只要有人對他好，他是不懂得拒絕的，可是許久之前的某一天，當(dāng)他看到葉細眉的那個有著燦爛陽光的午后，看到那樣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的時候，他就想，這是怎樣的女子，怎么有如此的氣質(zhì)，怎么眼睛里明明像海水一樣無盡的憂傷一層層像霧氣一樣氤氳開來的時候，她的微笑竟然可以如此燦爛。
　　從此，便是一場無休止的憐惜，寵愛，他從來不知道，原來他穆亦清也是可以如此珍愛一個女子的，恨不得把他整個世界溫柔的捧到她面前。
　　而此刻，他的心疼痛的叫囂著要狠狠扒開那一些他以前不敢想的不敢問的她的過去——他不在乎她的過去，他不在乎的，他在乎的是現(xiàn)在是他和她的未來，他不能夠在和他最心愛的女子之間永遠的隔著另一個人。
　　他不能夠，他只是一個男人，一個在愛情里患得患失的平凡男人而已。
　　細眉，你看著我的眼里，有別人的影子。穆亦清看著她，憂傷像流水一樣漫漫升騰。他真的那么好么？比我還好么？好到，每次你看我的時候，你的心里卻一直一直在懷念他？
　　他問她，一聲聲像最溫柔的控訴，細眉，這對我，不公平。
　　你和他，很像。細眉伸出手，用指尖一點點勾勒穆亦清的輪廓。這樣溫潤如水的氣質(zhì)，看著我的時候那樣眷戀的眼神，還有你說話的語氣方式，都像極了那個——死去了男人。
　　他死了？本來他滿腔沸騰的火，忽然的像被人潑了一桶還有冰塊的水急速的熄滅了，穆亦清有些恍惚，那個男人是已經(jīng)死去了的么，他在她心里連一個死去的人，都不如么。
　　你說，這對你不公平。可是誰又對我公平，我們本來快要結(jié)婚了，你知道么，他死的時候，我就在馬路這邊，我親眼看著他被那輛車拋向半空，親眼看著他重重的摔下來，親眼看著他的血一點一點染紅路邊的雪。
　　你知道看著自己最愛的人死在自己面前是怎么樣一種心情么？
　　他一句話都沒有說就死了，握著我的手，那么疼痛的一雙眼睛，閉上了從此是深沉的遺憾和不敢觸碰的傷痛——可是穆亦清，我從來都沒有把你當(dāng)成是他，從來都沒有。
　　細眉深深呼吸緩緩開口，穆亦清，我不能嫁給你，我若嫁給你，后悔的人是你。
　　穆亦清握緊她的手，細眉，你不是我，你又怎么知道我會后悔？
　　穆亦清離開的時候，細眉重重的把自己摔在沙發(fā)里，細細密密的泣音從喉嚨里跳躍出來，她知道她傷了這個男人狠狠的不留余地的傷了他。
　　她說，穆亦清你要知道為什么我不能嫁給你的原因么。
　　那是因為，我始終把你，當(dāng)成了他。你不過是替身，是我懷念他的替身。
　　穆亦清心如死灰。走的時候低低丟下一句。細眉，你就真的那么愛他么。
　　第二日公司就傳了消息，說是穆總監(jiān)坐了清早的飛機去了美國召開會議去了，說是可能就留在美國總部短期內(nèi)不會回來了。
　　細眉下班回家的時候腦子里空空蕩蕩的疼，房子依然是穆亦清的房子，沙發(fā)上放著他最喜歡的那個水藍色的抱枕，地上鋪的是他特意為了她買的厚實的羊毛地毯，冰箱里還有昨天沒有吃完的提拉米蘇，他的拖鞋還乖乖的躺在墻角。
　　好像他從來沒有離開過，好像只要她一回頭他就會從后面抱住她，孩子一樣叫她細眉細眉你煮紅豆湯圓給我吃好不好？
　　心里像是缺了個口子，四處漏風(fēng)的疼，穆亦清你怎么說走就走，你走了誰還肯吃我煮的紅豆湯圓。葉細眉想笑，可是一扯嘴角，眼淚就嘩嘩的落了下來。
　　頭依舊悶悶的疼，一閉上眼全是穆亦清哀怨著的一張臉一遍遍問她，你就真的那么愛他么，你就真的那么愛他么——
　　細眉細眉，你煮紅豆湯圓給我吃好么。
　　是穆亦清的聲音，干凈而溫潤，像是剛睡醒還帶著微微的鼻音。
　　細眉回頭，看見他裹著厚厚的被子站在臥室門口。惺忪的睡眼孩子氣的問她，今天怎么回來這么早。
　　眼淚簌簌的往下掉，你不是去美國開會了嗎，你不是不回來了嗎？
　　穆亦清嘆息，走到她面前，用被子細細的裹住她。我要走了，你怎么辦。我想我還是得回來，要不然，等你老死以后你的墓碑旁豈不是要刻上別人的名字。
　　這原來是一場與愛情有染的故事，他沒有辦法改變過去那些對于細眉來說不堪回首的過往，可是至少，他能做到，在她的生命里他終究是與寂寞無關(guān)的。
　　這樣，便很好。
　　而此時，她早已在他裹著厚厚的被子里淚如雨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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