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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見歡
夜。
秋意盎然的夜。
我在深院門口遇見他。
闊額豐頰,駢齒重瞳,端是一副天生帝王相?蓱z這一副天生帝王相!
我側立一旁,垂首請安。
他不作反應,踱步上西樓。
我呆呆立著,目光追隨那道孤寂的身影。他望著如鉤冷月,我望著如玉的他。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于我,只他擔得起此言。盡管如今……本是翩翩公子溫如玉,怎奈生在帝王家。如今落得這步田地……
他實在是個溫柔之人。歲月和苦難在他臉上添了難以言說的愁緒,那俊朗的面容卻依舊柔和。清冷的月光和微弱的燈火襯得他十分俊雅。
“違命侯……”我咬唇輕嘆,深深地又望了他一眼,悄聲離去。
這便是我與他的初遇。不、這是我單方面的初遇。
七夕。
金風玉露的七夕。
我在福寧宮偏殿遇見他。
今上龍體欠佳多日,卻愿意趁著佳節(jié)辦個晚宴熱鬧一番。晚宴賓客眾多,違命侯自然在列。只是此刻午時剛過,早早地將人宣入宮來折騰么?今日可是他的誕辰啊。
我手托茶盤緩步走入偏殿。官家正冷聲道:“你倒真對得起你的封號!”顯然龍顏不悅。我內心為他惶恐,卻只能畢恭畢敬地將茶端到桌子上,畢恭畢敬地退立一旁。
他垂著首,我亦然。余光瞥見他略微上揚的嘴角。大概是無奈的淺笑吧?
他答話:“陛下圣明。違命侯三字乃陛下所賜,煜不敢辜負!
我心下一凜,暗嘆他那無謂的驕傲,更恐龍顏甚怒。
“不敢辜負?”官家臉上帶了怒色,“好一個不敢辜負!”一聲巨響,是官家拍了桌子!袄顝募危∧惝斦娣且绱?”
官家本不是個好脾氣的,近日纏綿病榻更是易怒。他卻總這么不知察言觀色……
“煜早已不想如何。陛下不信,煜無可奈何!贝_實無可奈何,言語間神色間,透盡無可奈何。
官家確實不信:“不想如何?哼!”突然手一抬:“你!你可曾讀過李后主之詞?嗯?你可聽過那首《憶江南》?給朕念念!”正指著我。
我該為自己惶恐了。那首憶江南?還能是哪首?也怪他實在是個天生詞人,詞作每每流傳甚廣,底下人有意瞞著不招今上生氣,官家卻總能從各處聽到那些愁緒滿滿的詞作。眼下官家如此說,我念是不念?念了他必遭罪。不念,又恐官家怒氣更甚……
誠惶誠恐地抬眸望了官家一眼,臉色煞是嚇人!又偷偷瞥一眼他——他就是個溫柔之人,從不肯連累他人,即使只是個與他毫無干系的女使,他也會為之眉頭微皺。何其有幸這個女使是我……
最后我沒有開口。
開口的是他:“多少恨,昨夜魂夢中。還似舊時游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ㄔ抡猴L。”還算清朗的聲音,并無太多愁情外泄。臉上亦是淡然。
官家看著他,聽他念完,怒意似是消退,臉上還帶了笑。只是那笑……“重光……呵!我倒不知你心里藏著多少恨。李從嘉你真以為我不會殺你?”
聞言我心下一緊,狠咬下唇。不會的,他不該死,至少不該死得這么早……
他終于抬頭看官家。那雙特別的眸子失了往日光彩。他說:“我以為、你早該殺我!
官家砸了茶杯,大喝一聲“你”,卻說不出旁的,只狠狠吐出一個“滾”字。
茶杯一砸底下便跪了一片。他卻站著。待官家說完滾,他竟還淡淡道:“臣告退!
那個離去的背影……無奈?怨恨?不屑?驕傲?都有吧。
這是我與他的第二次遇見。他不會記得我。
黎明。
亂糟糟的黎明。
我在福寧宮正殿門前遇見他。
官家駕崩,門口以晉王為首跪了一片。違命侯竟也在。
他還是那樣,帶著淡淡的情緒,安靜跪著。
不知此時他是何種心態(tài)?害他國破家亡背井離鄉(xiāng)又將他囚禁深院的人終于永眠,他是否有解脫之感?
不。晉王也不是個好對付的。拿著繼位遺詔的晉王,傳聞垂涎小周后已久的晉王……
我望著他,心中滿是苦楚——為他。
卻發(fā)現(xiàn),他的雙眸,直盯著門里,深深地望進去,仿佛那目光可透過層層障礙……
后來晉王下令,眾人出宮,各有安排。
他起身,仍望著那道門。人群散去,他終于輕笑一聲,跟著轉身離開。那抹笑,分明談不上輕松。甚至比平日里更添幾分愁苦?我看不懂。
雪又飄。我撐傘向他走去。怕驚擾他,卻更不愿他冒雪而行。他的身子大概經不住風雪。
近了,聽見他低聲吟唱:“……醉鄉(xiāng)路穩(wěn)宜頻到,此外不堪行!蓖钢瘺觯钢鵁o奈。
不知他為何念起這首《烏夜啼》。只記得官家——也許該稱先帝了——先帝初聽此作時曾道:“好一句‘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他心中到底有怨。”彼時我為先帝奉茶,聞此言心中嘆道:“自然有怨!若換作官家,又何止有怨?”
如今先帝已逝。先帝竟比他早逝。
我搖頭輕笑,上前為他遮雪,躬身道:“奴婢送侯爺出宮!
他停下腳步看了我一眼,輕笑:“侯爺……也好,送本侯出宮。”
這大概是他第一次自稱“本侯”。先帝封的違命侯。
這是我與他的第三次遇見。能為他遮擋風雪,甚好。
七夕。
又一年七夕。
我疾步行在去往遇見他的路上。
已是隴西郡公的他,新作《虞美人》。官家賜酒一杯為他祝壽。
酒是好酒,酒里的牽機藥,聽說也是難得的好東西。呵!
我想起先帝。先帝每每被他思念故國的愁緒氣得龍顏大怒甚至幾欲殺他,可他到底活著。他只是太純粹,不懂討好不會諂媚,固守著他的本心他的真性情。先帝大概懂他,所以氣性一過也不曾真的傷他。從前我為先帝奉茶,常見先帝讀他的新鮮詞作,讀完或怒罵或冷笑,或尋些由頭留待早朝為難他。偶爾聽先帝提及他,便慶幸自己跟在先帝身旁。用特殊的方式遇見他,亦足矣。
再看如今這位官家……不可說、不可說。
我看著前頭奉命賜酒之人,心如刀割而無能為力。一介女使能奈誰何?
燈火搖曳。我看著他苦笑謝恩,看著他說一夢浮生,看著他望向江南,看著他身作弓形,看著他痛苦看著他解脫……
他疼痛至扭曲的臉上沾著淚,嘴角卻努力上揚。
我癡癡看著,不覺淚流滿面。
這將是我與他的最后一次遇見。他解脫了,也好。
白色。
熟悉又陌生的白色。
天花板?我睜大雙眼,看到頭頂的天花板。
“趕緊把你那貓尿擦擦別糊我一枕頭。 贝策呌腥苏f話。
我望過去,接過紙巾的同時慢慢回神。
當真是、夢里不知身是客。
那人笑:“怎么樣?我這造夢機神奇吧?”
他叫李元朗,是個喜歡心理學的科學家,總愛發(fā)明些奇怪玩意。這造夢機名為“遇見”,說是能讓你遇見想遇見之人。我將信將疑,他便讓我試了。
“哪里神奇了?沒有人愿意花錢買虐好嗎!哭死我了!贝髩粢粓龅拇_真實,也的確太虐!我的夢難道不該按我的意思跟李后主來一場浪漫的邂逅?
對此李博士的解釋是這樣的:“你內心深處對他的生平太耿耿于懷了所以……說起來正常人夢里遇見的都是明星偶像白馬王子之類的,就你劍走偏鋒!”
我撇嘴下床找水喝。大概確實是我的問題吧。我對李煜了解頗多,做的夢自然比較貼合史實。只是那趙匡胤是什么情況?夢里他跟李煜頗有淵源?
“要不我再來一次?我想看看趙匡胤跟李煜初次遇見的場景。”
“他倆遇見你得找他倆來做夢。”
“你傻!我遇見他們倆遇見的場景不就行了?快點快點!”
“您這是練繞口令呢?”
“嘖!”
桃花。
綿延成隊的桃花。
江面上一葉輕舟,舟上一老者,一釣竿,一壺酒。
江邊是他。
此時他還只是驕奢的六皇子,風流倜儻又溫潤如玉。姣好的面容和華貴的氣質讓人不愿錯眼。
他望著輕舟,吟唱:“浪花有意千里雪,桃花無言一隊春。一壺酒,一竿綸,快活如儂有幾人!鼻嗌倌甑穆暰格外好聽。聲音里滿溢艷羨之情。
待他唱完,桃林里走出一人,高大強壯不怒自威。那人笑著,多少顯得親和些。他說:“想不到竟能在這遇見六皇子;首赢斦婧貌徘椋
他疑惑:“你認得我?”
那人笑意更深:“豐頰闊額重瞳子,才情無雙的李從嘉。我聽過皇子的詞作。今日有幸遇見,道一聲有緣不知皇子介意嗎?”
“自是不會介意!彼残Α绱猴L,如桃花,如甘露。
那人呆呆地看著他。我亦然。
那笑,太明媚。
這遇見,太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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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學期學校里有個以“遇見”為主題的征文比賽,寫了此篇參賽,進了決賽。整理舊文的時候翻到了,就想著放上來吧。
每個人對于歷史人物的解讀都有不同,愛上李煜之后,我也喜歡上了趙匡胤。想創(chuàng)造一個世界,他們倆都美好。
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既是夢,自然該我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