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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大部分人的大部分事,你都無權(quán)質(zhì)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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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板
小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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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無

一句話簡介:大部分人的大部分事你都無權(quán)質(zhì)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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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類型: 隨筆
  • 作品視角:
  • 所屬系列: 雜記
  • 文章進度:完結(jié)
  • 全文字數(shù):19974字
  • 版權(quán)轉(zhuǎn)化: 尚未出版(聯(lián)系出版
  • 簽約狀態(tài): 已簽約
  • 作品榮譽: 尚無任何作品簡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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橋頭旅社之他們生活的世界

作者:韓燦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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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橋頭旅社之他們生活的世界


      橋頭旅社之他們生活的世界
      橋頭,顧名思義指的就是橋的一頭,不管是橋的這頭還是那頭都被我們稱為橋頭。
      這座從我爺爺小時候起就存在的橋橫跨在我們小城的護城河——玉帶河上,橋的這頭是寸土寸金的城區(qū),橋的那頭是正在變得寸土寸金的郊區(qū)。
      古往今來,凡是這樣的邊界都極易形成集市,橋頭當(dāng)然也不能例外,再加上這座橋幾十年如一日的堅固穩(wěn)當(dāng),更是為橋頭的發(fā)展添磚加瓦。
      漸漸地,橋頭便由一個接口發(fā)展成了一個十字路口,并以人流量大在小城著稱。在我家到橋頭開店之前,我對橋頭全部的印象便是天天有商場,五一有龍蝦,十一有螃蟹的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哦,橋頭還有一個以升學(xué)率著稱的我曾經(jīng)奮力拼搏卻最終沒能去了的中學(xué)。
      在我讀初一的時候,我爸興致勃勃地去外地學(xué)了一個月的師然后小規(guī)模地下海了,他在橋頭開起了一家啤酒烤鴨店。從那以后,我那原本從不下廚房的老爸就華麗變身為烤鴨小達人韓師傅,半路下海的韓師傅顯然是找到了新的人生方向,于是我家的店已經(jīng)快有十周歲了。
      十年不短,哪怕是我很少到店里去,這么長的時間也足以讓我去了解橋頭的全景,尤其是我家周邊的情景。我家店的隔壁分別是一家煙酒批發(fā)超市和一家旅社。
      煙酒批發(fā)超市在我家的右邊,老板是一對中年夫婦,孩子已經(jīng)出國讀書。他們家是那種店里有著統(tǒng)一服飾的員工,家里有別墅豪車,吃飯去高檔飯店,旅行去歐洲美國的配置。我從我爸媽那兒遺傳過來的最大的優(yōu)點就是心態(tài)好,對于右隔壁的“高端配置”我很看得開,我們這些普通人家無非是旅游去近點的地方住不上別墅出不起國而已,更何況我宅我喜歡住小高層我英語還差。
      富人,或者說不窮的人的生活,大抵是相似的,但是窮人卻各有各的窮法,比如住在我家左隔壁的旅社里的人。
      王老板
      旅社有一個言簡意賅的名字,橋頭旅社。名字的隨意注定了它也不會有一個精致的招牌,橋頭旅社甚至沒有招牌,它有的只是一個掛在門前電線桿上的,木質(zhì)的,風(fēng)一吹就會和電線桿碰撞發(fā)出“嘩嘩嘩”聲的指示牌。木質(zhì)的指示牌看上去斑駁不堪,讓人情不自禁地去懷疑它到底有沒有干凈過。
      橋頭旅社開在一家年代老舊的三層樓房里,它除了沒有一塊光鮮亮麗的招牌外,也沒有明亮寬敞的大廳,沒有擋風(fēng)遮灰的玻璃門,甚至沒有空調(diào),坑坑洼洼的水泥地面、斑駁泛黃的墻壁還有積了半寸厚灰的卷簾門就構(gòu)成了它的門面。
      客觀地說,這是一個從任何方面都不會引人入住的旅社。整個旅社,唯一讓我覺得稍微舒服一點的就是那塊木質(zhì)招牌上的“橋頭旅社”那四個毛筆字,蒼勁有力,頗有些看頭。
      不過,雖然旅社的硬件設(shè)施跟不上,但也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
      首先,橋頭旅社和世間所有賓館酒店一樣都有一個老板,王老板便是這橋頭旅社的老板。
      王老板是一個地道的北方漢子,他不止身材高大,肚子也一樣威武,不管近看遠看都像在肚子上扣了一口鍋。盡管來到我們這個南方小城已經(jīng)快三十年了,但王老板依舊保持著他們北方人的飲食習(xí)慣。我的奶奶不能理解為什么王老板能一天三頓都吃饅頭,同樣,王老板也不能理解為什么我們南方人能忍受一天三頓米飯,王老板說他們家一袋大米能吃一整年,還有得多。
      那么問題來了,既然如此的不適應(yīng),為什么王老板還是搬過來了呢?一萬個搬家人就會有一萬個要搬家理由,王老板的理由比較新穎,他是因為要生兒子。
      王老板年輕的時候在部隊當(dāng)過兵,在他們那個年代當(dāng)兵回來國家是會給分配工作的,王老板從部隊退伍后就在家鄉(xiāng)的某個機關(guān)里當(dāng)了一個小干部。后來,跟大多數(shù)同齡人一樣,王老板結(jié)婚了,再后來,王老板有了孩子。本來也是衣食無憂的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美好生活,但是王老板并不滿足,因為有了兩個閨女的他還想要一個兒子,而且是一定還要要一個兒子。
      那時正是計劃生育抓得很嚴的時期,身為國家公務(wù)員的且已經(jīng)達到超生上限的王老板再生就要失去工作了。權(quán)衡再三后,王老板還是決定要兒子,他放棄公職帶著老婆和兩個女兒背井離鄉(xiāng)當(dāng)起了超生游擊隊。
      離開家鄉(xiāng)的第一年,王老板迎來的依舊是弄瓦之喜,但是王老板并沒有放棄,皇天不負有心人,輾轉(zhuǎn)來到我們這兒時王老板終于如愿以償。也許是心存感激也許是懶得再折騰,王老板生完兒子之后就在這里定居了下來。
      誠然,作為一家旅社的老板,王老板并不窮,從他一出手就能全款給他兒子在繁華地段買下一套房子就能看出來,但是王老板的節(jié)儉卻到了讓人瞠目結(jié)舌的地步。
      我家在橋頭開了將近十年的店,我從來沒見王老板穿過一件新衣服。在我的印象中,冬天的王老板永遠穿著一件三十多年前從部隊帶回來的軍大衣,夏天則一直是洗得透了的背心和一條淘汰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短褲外加一雙布拖鞋。這是在衣著上,對于三餐王老板就更是沒有要求了,兩個饅頭就能解決,有時候生意不好,一個饅頭也行?偠灾趵习遄鳛橐粋有錢人,他對于生活水平要求之低超乎了我的想象。但是和小氣有著本質(zhì)區(qū)別的是,王老板的節(jié)儉只是對于自己,街坊鄰里之間的人情禮節(jié)王老板一樣都不少,對于家人,就更是只要他有了。
      坦白說,作為一個大俗人,因為橋頭旅社給我的直觀感覺并不美好,所以我也就先入為主地一直對王老板存在偏見,再加上王老板在衣著上的不修邊幅更是降低了我對他的印象分。直到我知道“橋頭旅社”這四個毛筆字是出自他之手之后,我心目中那個早已生成的王老板形象開始出現(xiàn)裂縫。
      王老板徹底刷新我對他的認識是在他和我聊完我的專業(yè)之后。聊天之前,我其實并不愿意和他說那么多,因為我覺得就算說了他也不會懂,但是聊完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實在是太幼稚了。王老板的學(xué)識和見解讓我大開眼界,我慚愧地發(fā)現(xiàn)自己是真的“豬眼不識慧”了。對于這樣的自己,我只想感嘆,嘖嘖嘖,人性的弱點。
      從外表絕對看不出來,王老板是一個非常崇尚教育的人,更難能可貴的是,在教育上他并沒有重男輕女,他的三個女兒一個兒子都讀了書上了大學(xué)。如今,王老板的孩子們都畢了業(yè),三個女兒現(xiàn)在也全都當(dāng)了老師,有了穩(wěn)定正式的工作,唯獨他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碎了的兒子卻一直是單位的編外人員,這讓王老板很是著急。王老板著急的辦法就是每年都給兒子報名公務(wù)員考試,至今他已經(jīng)報了四回名了。
      很多年前我曾見過王老板的兒子,當(dāng)年我爸把家里的舊電腦轉(zhuǎn)賣給王老板,就是王老板的兒子來我家拿的電腦。在我的記憶力里,王老板的兒子和王老板很像,無論是長相還是身材,而且在我和他交接電腦的時候,我還發(fā)現(xiàn)他是一個家教很好的人。后來我一直在外面讀書,王老板的兒子也很少去店里,所以十年的時間里我也就那時見過他一回,他在我心中還是那個有禮貌的胖男孩的形象。不過據(jù)我媽說,自從王老板給他報名公務(wù)員考試以來,原本胖乎乎的他就開始急劇消瘦了,現(xiàn)在苗條得不得了。聽完我媽的描述后,我感覺長了知識,原來國考還有減肥的功效。聽說今年的他又毫不意外地被王老板報名了,希望他能考上。
      再說回王老板,王老板雖然是地地道道的北方人,但他又不似大家印象中的北方大漢那么粗獷,他說話總是輕言細語的臉上也總是笑瞇瞇的神情,這些特點和他那高大的身材配在一起相當(dāng)具有違和感。王老板的脾氣非常好,用我奶奶的話來說就是,忍性大。有一回,有一個和我一樣“不識慧”的人誤會王老板偷了他們家的東西,上來什么話都不說就給了王老板一巴掌,還惡狠狠地拽著王老板的衣領(lǐng)不放,可就是這樣王老板都沒有還手而是待對方松手后慢條斯理地報了警讓警察解決。
      我自認為算是個脾氣好的人,但是我換位思考了一下,還是覺得如果我是王老板肯定咽不下這口氣而且當(dāng)時也肯定會還手。我跟我爸說了我的想法以及我對王老板“不作為”的不理解……這簡直是赤裸裸地侮辱啊,他怎么能忍得了呢!當(dāng)時正在烤鴨的韓師傅頭也沒回地說,你又不是沒見過王老板的肚子,你沒聽過宰相肚里能撐船嗎?瞬間,王老板的大肚子就浮現(xiàn)在了我的腦海里。本來義憤填膺的我繃不住了,忍不住大笑了起來,原來宰相肚里能撐船還能這么解釋啊。
      王老板在追憶往事的時候說過,三十多年前他們一家剛到這兒的時候過得特別辛苦,睡過公園賣過苦力還賣過血,他現(xiàn)在所擁有的一切都是他年輕的時候拿命換來的,他還說在咱們這兒不管是□□還是白道上的人物都要給他幾分面子,我對此深信不疑。因為就算依舊還在象牙塔里的我也知道王老板上面肯定是有人的,不然有誰敢公然開有那種服務(wù)的旅館呢。沒錯,我說那種服務(wù),的確是大家所想的那種。
      可是,就算王老板的旅社幾乎沒有被查過,就算我曾在夏天時見過王老板背上的刀疤,我也很難去想象現(xiàn)在成天笑瞇瞇的跟彌勒佛似的王老板年輕時混江湖的樣子。但轉(zhuǎn)念想到電視劇電影里那些江湖大佬金盆洗手退隱江湖后的做派,我又覺得王老板的心態(tài)做法似乎是有跡可循的。
      老方
      有人說,在服務(wù)行業(yè),服務(wù)員就是一家店的第二門面。這句話給我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這個流傳較廣的說法顯然不適用于橋頭旅社,但仔細想想?yún)s又發(fā)現(xiàn)是我自己的思想狹隘了,這句話同樣適合于橋頭旅社,只不過是消極的那面。
      橋頭旅社的服務(wù)員是老方,老方做服務(wù)員的同時也是旅館里的長住客,他沒有老婆孩子也沒有家,他甚至連年都在旅館里過。沒有人知道老方的全名是什么,不喊他老方的人都叫他方孬子。
      老方大概四十多歲,駝背還特別瘦,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的那種病態(tài)的瘦,才四十多的人,臉上就布滿了溝壑狀的皺紋。老方的衣服和臉也總是臟兮兮的,反正我是從來都沒有看見過它們干凈的樣子。
      老方除了是橋頭旅社的服務(wù)員外還是個小偷,也是我唯一認識的小偷,或者說是我唯一知道他是小偷的小偷。其實我一直認為老方應(yīng)該被稱為“大偷”,就算不是“大偷”也能算上個“中偷”,這倒不是指他偷的人家有多么顯赫偷的東西有多么貴重更不是指劫富濟貧之類的偷竊動機,我說的是他的“敬業(yè)程度”。一年365天他全年無休幾乎天天都在“工作”,以至于“服務(wù)員”幾乎淪為他的副業(yè)。
      每天下午兩點多,老方就會背著一個麻布袋出門,風(fēng)雨無阻,準(zhǔn)得就跟鬧鐘一樣。老方心情不錯的時候經(jīng)過我家時還會沖我爸媽揮揮手打個招呼笑一笑?杉词故青従,即使我媽會把我爸的舊衣服接濟給老方,即使他在路上碰到我爸媽會喊一聲“老板老板娘”,但是老方對我家下起手來卻是從來都不手軟的。經(jīng)常,我們家冷不丁就少了幾個蘋果一袋香蕉,稍不留神還會少一只烤鴨。有一回盛夏,我?guī)Я藗西瓜去店里,一轉(zhuǎn)身的功夫西瓜就消失了,西瓜消失的速度快到讓我不禁懷疑起自己到底有沒有帶西瓜來。直到老方還沾著瓜籽的臉出現(xiàn)在我面前時我才后知后覺地反應(yīng)過來,哦,隔壁住著個“中偷”呢。
      老方的這種“忘恩負義”的行為曾經(jīng)讓我媽憤憤不平,她氣呼呼地跟我說以后咱家的衣服扔了也不給他了,直到后來得知老方連好心接他回家過年的侄兒都偷后方才嘆氣從情感上接受了這個事實,F(xiàn)在,我爸的舊衣服依舊經(jīng)常接濟給他,不留神的時候我們家也依舊會缺個蘋果少個梨。
      作為一個沒有職業(yè)道德的小偷,老方偷起東西來是不挑的,只要是能偷到手的他通通來者不拒,比如冬天里人家晾曬在外邊的香腸、咸魚,比如人家在廚房里燉的雞湯,比如……狗。盜亦有道,這四個字之于老方不過是浮云。
      點點是我二姨家的小狗,此狗狗的紀律性頗強,超級聽話,幾乎是可以做到令行禁止的地步。因為這般乖巧的緣故,點點還獲得了一個人,不,一條狗在單獨外邊活動的權(quán)利。每天點點在外邊瘋的時候一般就順便把自己給遛了,二姨一家除了給它吃飯洗澡外什么心都不用操,這樣能賣萌耍寶還讓人省心的點點是二姨一家人的心頭肉。
      那天,點點照例自己出門了。沒過一會兒二姨家的鄰居急急忙忙地來到二姨家,熱心腸的鄰居告訴她點點被一個人抓進麻袋里帶走了。正在看報的二姨夫一聽,“啪”地放下報紙連鞋都沒來得及換就追了出去。因為熱心群眾的幫忙,點點在被帶離小區(qū)前獲救。
      偷點點的就是老方。二姨夫性子急,他把點點放在二姨懷里上前就要揍老方,熱心群眾們覺得把事情鬧大不好集體拉住了沖動的二姨夫。二姨夫瞪著眼睛握著拳頭警告老方說,下次再打點點的注意,就真對他不客氣了。老方佝僂著背笑嘻嘻地不住點頭說,是是是。
      老方總是笑嘻嘻的,甚至連挨打時都這樣。我不明白老方為何能笑得出來,但是王老板說,他不笑又能怎樣呢?他可以不偷啊。這是我腦海里不假思索冒出來的答案,但不知為什么我沒有說出口。
      老方畢竟只是一個比較“勤奮”的小偷,并不是楚香帥燕子李三之輩,老方經(jīng)常被抓進去。老方進派出所的次數(shù)多到連他自己都記不清了,出來了又被抓進去再出來再進去,如此循環(huán)。再后來,派出所只要是接到舉報老方的電話都懶得出警了,直接派個人過來讓老方把偷的東西還給人家就算完事。
      老方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及時行樂的典型,他把自己的生活過成了沒有未來的樣子,所以對于老方而言,案底前科之類的東西遠沒有偷一部手機來得實在,所以他根本不在乎。
      我就曾見過警察帶著一個丟了錢包并且舉報了老方的人來找老方。見到警察的老方明白好漢不吃眼前虧的道理,他仔細地詢問失主錢包的顏色款式和里面的東西。了解清楚后,老方沉吟片刻,然后就從樓上房間里找出一個錢包還給人家。錢包里面的錢自然是沒了證件也全都扔了,讓他賠錢那也是不可能的,因為老方?jīng)]有錢。按他的話來說,要錢沒有要命半條。老方能做的最多就是告訴失主他的證件被扔在哪個垃圾桶里。
      雖然在偷東西方面老方向來六親不認,但凡事都有例外,有一個人老方是不偷的,那就是一直被他稱之為“我家老板”的王老板。老方對王老板可以用忠心耿耿這樣的詞來形容,每天天還沒亮就幫王老板開門開張,晚上王老板回家了關(guān)門的看門的也是他,只要是他能幫王老板做的他通通自覺攬下,完全達到了把工作地點當(dāng)成自己的家把老板的事當(dāng)成是自己的事的超水準(zhǔn)員工規(guī)格。從某個意義上來說,老方可以算是一個好員工。
      只是,雖然老方不偷王老板并不代表別的小偷也會放過王老板,有一次王老板的手機被偷了,等到發(fā)現(xiàn)時小偷早已騎著摩托車跑得沒影兒了。惜財?shù)耐趵习宓姆磻?yīng)在我的預(yù)料之中,各種難受各種后悔各種怒罵各種痛心疾首,但是老方的反應(yīng)卻著實超出了我的想象。老方比丟了手機的王老板還生氣,坐在自家店里的我都能感受到一墻之外他上躥下跳的動作和激昂的咒罵聲,“還不得了了,居然敢偷到我老方的頭上來了,大水沖到龍王廟了……”
      我在隔壁默默分析了好久才完全理解了老方如此生氣的原因。首先,王老板是連他都不偷的他的老板,偷他老板擺明了是在偷他嘛,其次在我們這個小城里老方是最有知名度的小偷,居然敢“方門做賊”這簡直是太不把他放在眼里了?墒俏矣窒氲,老方覺得自己被偷了這么生氣,可他有沒有想過那些年被他偷過的人呢……
      后來,沒過幾天,讓我大跌眼鏡的事情發(fā)生了,王老板的手機居然又重新回到了王老板的手上。我們這個小城雖然不大,但是也絕對沒有小到讓你輕而易舉地找到一個連照面都沒打的小偷的地步,而且老方還順利地拿回了手機。失而復(fù)得的王老板笑瞇瞇地說,不得不說,這老方還真有兩下子啊。得到老板夸獎的老方也神氣活現(xiàn)地笑著,細細的眼睛藏在滿臉的皺紋之后。
      別看老方整天都是邋里邋遢對生活沒有要求的模樣,實則他對伙食的要求非常高,這一點和他的老板完全不同。老方的早飯必須要有一碗紅豆稀飯、一籠熱得燙嘴的灌湯包,還要再配上一碟咸菜一碟醋,午飯則一定要有酒,冬天是白酒夏天是啤酒,啤酒只要雪花的,晚飯只有一個要求,有肉多油。我想,這估計是老方對生活唯一的追求了。
      站在旁觀者的角度來看,老方實在是沒有必要再去偷了,畢竟王老板對他并不苛刻,但也許是人家說的,老方是偷上癮了,跟吸毒一樣,不偷不行。曾經(jīng)沉迷于看小說的我深深地明白,凡事只要跟“癮”扯上關(guān)系就很難控制了,更何況老方也沒有幫他一起控制的人。我似乎能理解老方對王老板的忠心,也許老方只有從王老板那里才能感受一點點的關(guān)心。
      我曾經(jīng)見過一次老方望著夕陽時的表情,沒有平時裝瘋賣傻的傻笑,眼睛也不似平時的渾濁,他微皺著眉盯著快沉下去的夕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這樣的他讓我想要去相信,老方也曾有過擁有靈魂的時候。
      小姐們
      王老板開這么一家每晚只要五元住宿費的旅社肯定是養(yǎng)不活一家人的,所以這個旅社必然有著它的特別之處。橋頭旅社的特別就是我在之前提到的,旅社里還提供特殊服務(wù)。于是,這家旅社的長住客除了老方之外還有許多的小姐,橋頭旅社的另一個身份是風(fēng)月場所。
      王老板作為旅社老板相當(dāng)于房東的角色,王老板給她們提供住的以及“工作”的地方,她們每筆“生意”給王老板一部分提成,至于具體提成多少沒有人告訴我。雙方?jīng)]有雇傭關(guān)系,合則來不合則散。
      其實如果按年齡來說的話,橋頭旅社里的小姐們是應(yīng)該被稱為大姐的,她們大多都不年輕,也絲毫沒有給人徐娘半老風(fēng)韻猶存的感覺?傊,在不了解的情況下,怎么看都不會讓人覺得她們在從事特殊行業(yè),而劣質(zhì)的化妝品、差勁的化妝技術(shù)以及媚俗的穿著打扮又在外表上把她們和一般的中年女性們區(qū)分開來。
      幾年前,我曾問過我爸媽為什么王老板家會有那么多人,為什么有些阿姨總住旅館,為什么她們不回家?我爸媽被我的問題弄得措手不及,他們顯然沒有把這個列入對我的教育之中,但幸好他們的臨場反應(yīng)能力不錯。他們很好的掩飾了尷尬的表情,嘩啦嘩啦地跟我說了一大堆。我已經(jīng)忘了他們當(dāng)年是怎么糊弄我的了,但是當(dāng)時的我對于他們告訴我的原因深信不疑。
      坦白說,那個時候的我不能矯情地說什么都不懂,畢竟都初中了。我之所以完全相信我爸媽告訴我的原因,是因為我壓根就沒有往這個方面想過,是因為我看到的這一切和我心目中的風(fēng)月場所完全是兩個世界。
      在我的認知里,這類場所根本不會就這么赤裸裸的出現(xiàn)在鬧市更不會出現(xiàn)在我的身邊,就算有,那也該是我想象中的樣子。后來,隨著年齡慢慢增長我的思想也漸漸成熟,我終于在一個瞬間明白了橋頭旅社的另一個身份,也恍然大悟為什么爸媽總是用各種理由阻止我到店里去。直到這兩年他們覺得我的心智成熟了,才偶爾讓我去店里幫幫忙。
      我不太記得我是在哪一個瞬間反應(yīng)過來的了,但是我清楚地記得當(dāng)時那種被震撼到的心情,這種震驚不是什么世風(fēng)日下道德淪喪之類的主旋律情感,而是……怎么說呢,這件事讓我的世界觀得到刷新讓我意識到其實我并不了解我身邊的世界也讓我重新審視我生活的地方。
      這次顛覆性的認識讓我明白,原來,那些風(fēng)月場所并不都是書上銀幕上那種裝修得富麗堂皇的樣子,甚至都不是燈紅酒綠的,它只是一間看起來灰撲撲的只有昏黃燈泡的老舊旅社;小姐們也不都是美艷絕代、才氣過人的柳如是、蘇小小,她們是一群身材臃腫為養(yǎng)家糊口而出賣自己的中年女人;客人們也不都是懷才不遇的文人墨客,他們是退休了好幾年甚至是好幾十年的爺爺級人物;還有老板,這些地方的老板也不都是身材肥碩兇神惡煞的“媽媽”,他是讀過書當(dāng)過兵的王老板。
      不得不說,我花費了很長時間才接受橋頭旅社的第二個身份,因為不像,實在太不像了。
      自從我知道了旅館的“內(nèi)幕”之后,再看到那些阿姨我總覺得有些怪怪的,說不上看不起但至少不會再在她們來我家買鴨脖子時主動和她們聊天了。偶爾跟她們交流時也謹慎了許多,因為怕說錯話。我不喜歡這樣的對話方式,公事公辦一點人情味都沒有的樣子,我也知道是我自己的問題,但是我克服不了,我甚至想念原來什么都不知道的時候。
      王老板說做她們這行的人一般都會找一個遠離家鄉(xiāng)的地方,因為怕熟人看見。比如在橋頭旅社里“工作”的那些阿姨們就是從外地來的,說著一口非常不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一開始她們來我家買鴨脖時,我得通過她們的比劃才能弄清楚她們的意思。后來,時間長了,我居然也能懂她們的話了,可是這個“后來”也是我知道她們的工作之后。生活就是這樣,我聽懂了“方言普通話 ”卻沒了用武之地。
      隔壁的阿姨們很節(jié)約,雖然因為“工作需要”她們會買幾套新衣服但都是些非常便宜的地攤貨。為了省錢,她們也都是自己做飯,想改善伙食了就來我家買幾根鴨脖,偶爾看見她們從菜市場拎很小的一塊肉回來。王老板告訴我,她們中的許多人家庭條件非常困難,幾乎一個人得養(yǎng)一大家子,每月一到月底她們就會托他幫忙把錢寄回家。
      有一回隔壁的一個阿姨期期艾艾地來我到家想請我媽幫個忙。原來是到了該往家寄錢的時候了,可那段時間王老板因為有事好幾天都沒來店里,她自己又不識字沒法匯款,想讓我媽幫她匯下款。我媽因為實在走不開所以不情不愿地派了我去。
      兩個人一路無言到了郵局之后,那個阿姨給了我一把皺巴巴的有零有整的錢。我把它交給柜臺人清點一共是兩千零五十。在填寫匯款的地址時,我發(fā)現(xiàn)平時多學(xué)點東西果然是不會錯的,我聽懂了那個阿姨用“方言普通話”說出的地址,是一個離我們這兒很遠的鄉(xiāng)村。很快,匯款手續(xù)就辦好了;厝サ穆飞,我一直想著填匯款單時的問題,她的家人知不知道她匯回去的錢是怎么掙來的呢,如果知道了會怎么想呢,或許還是不知道的好吧……
      小李也是在橋頭旅社里工作的一位,但是她和她們不一樣,如果說那些阿姨給我的感覺是晦暗,那小李讓我感覺到了清新。我知道,把這么一個詞放在一個“小姐”身上,好像有些不恰當(dāng),可她給人的感覺就是如此。
      從稱呼也可以看出小李和那些阿姨的不同,小李非常的年輕。她有漂亮的臉蛋和高挑的身材,和大多數(shù)同齡女孩兒一樣她也喜歡各類的高跟鞋時裝包包也每天都把自己打扮得很漂亮。也許是因為年輕也許是與生俱來的氣質(zhì),小李雖然是小姐,卻沒有風(fēng)塵氣,這也是她和那些阿姨們最大的區(qū)別?傊,小李是我在橋頭旅社見過的最像小姐的小姐同時也是最不像小姐的小姐。
      小李不住在王老板這兒,她只是不定期地過來一趟,她自己在外邊租了房子。她說橋頭旅社的環(huán)境太差了,她寧可花更多的錢在外面住。每次來橋頭旅社,小李都是騎著嶄新錚亮的雅迪電動車,這輛已經(jīng)跟隨小李兩年的電動車被她保管得還像新的一樣。小李說,只有騎在車上的時候,她才覺得生活還是件很美好的一件事,哪怕冬天時會凍得要命她也不在意。我問她為什么。小李笑了笑解釋說,因為電動車是她唯一可以掌控的東西,它能帶她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
      在那個行業(yè),長得好看的人肯定會比別的人更受歡迎,所以即使小李來旅社的次數(shù)不多,小李的“人氣”也擺在那。每次只要小李來,橋頭旅社里的生意就會比平常好,但這好生意與其他人無關(guān),并且其他人的生意還會慘淡很多。
      古話說同行相輕,尤其是競爭力強的同行往往會遭受更多的閑言碎語和冷嘲熱諷。我就不止一次地聽到過橋頭旅社里的其他小姐對小李進行各種編排,她們咬牙切齒她們深惡痛絕她們恨之入骨,她們的言辭里全是對她的憤恨和不屑,還有從字里行間中溢出來的嫉妒。小李也知道橋頭旅社里的人不喜歡她,但她不在乎,她不屑于和她們爭辯更不屑于和她們搞好關(guān)系。
      我的直覺告訴我小李是一個有故事的人,否則無論如何我也想不通她這么年輕漂亮又不愿意徹底墮落的一個姑娘為什么要做這種工作。
      我的直覺沒有錯,小李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有一個喪心病狂的男朋友。
      五年前,從農(nóng)村來到大城市打工的小李認識她的男朋友小孫?蓻]想到這個小孫還真是個孫子,自己賭博輸了錢還不起債就賣起了女朋友,小李自然是不愿意?墒牵瑢O子沒有錢孫子的父母也沒有錢,那些債主從此就纏上了小李。小李不答應(yīng),他們就去找她的父母,然后事情就發(fā)展成了這樣。我忍不住破口大罵,這不是欺負人嘛,那孫子人呢?小李的表情淡淡的,死了,人在做天在看,他該死。我一下子愣住了,想說些安慰的話,可是張了張嘴卻什么也說不出來。小李卻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看給你愁得,我騙你的啦。哈哈,是嗎?不是真的就好。我不自在地應(yīng)和著,心理卻很復(fù)雜,因為我分明看到了小李哈哈大笑時眼角溢出來的淚珠。
      至于我為什么會和小李認識,則完全是因為一個誤會。我是個臉盲,并且還是熱情洋溢的那種,一般的臉盲同學(xué)為了避免不必要的誤會走在街上時都會低調(diào)行事,但我不。每每在路上碰到似曾相識的人時,我總都會不受控制地上前打招呼。(這是個我改了好久都沒能改掉的惡習(xí))小李就是被我認錯的那一個。那回,我們聊了半路,直到走到橋頭我去店里她去王老板家,我才知道我……認……錯……人……了!
      那天傍晚,小李離開橋頭旅社的時候還來我家買了一只烤鴨。因為烤鴨需要切片,所以小李就站在櫥窗邊等。我在店里幫我媽收錢,當(dāng)我把找零的錢遞給她時,她非常非常熱情地沖我微笑,當(dāng)時我沒有看她但即使用余光我也感受到了她眼中的謙卑和友好。本來有些尷尬的我突然就釋懷了,我也抬起頭沖她笑了笑,然后我清楚地感覺到她眼神的溫度又高了很多。那次是我們的第一次交流,后來她路過我家看見我時都會沖我微笑,一如既往地友好的眼神。
      很久之后的一天,小李向我道歉,她說其實她認識我知道我是隔壁烤鴨店老板的女兒而且她也知道我是認錯人了,但是因為很久沒有人跟她這樣說過話聊過天,所以她并沒有說穿。小李的道歉讓我手足無措,我從來都不具備急中生智的本領(lǐng),我只能笨拙地轉(zhuǎn)移話題。
      我最后一次見到小李是在去年暑假。那天我正靠在椅子上玩手機,小李突然出現(xiàn)在了我家店里,還主動跟我爸媽打了招呼。我詫異極了,因為平時小李跟我說話時都會選擇我爸媽不在的時候。不讓我爸媽知道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是我們心照不宣的事情,這件事也一度讓我覺得愧對于她,沒想到今天……
      我爸媽十分識相地出門買菜去了,于是店里就只剩下我跟她,一時間氣氛有些尷尬。沉默了一會兒,我問她,呃,有什么事嗎?
      那天的小李穿著白色到膝的雪紡裙裸色的高跟涼鞋,亭亭玉立的像朵荷花。
      小李說,沒什么事,就是想給你看樣?xùn)|西。說著她從包里拿出手機遞給我,來,給你看張照片。我疑惑地接過手機,是一張小寶寶的照片。照片上的小寶寶穿著花裙子正瞇著眼睛笑,寶寶的臉蛋圓圓的嘴巴小小的,肉肉的小手還攥著小拳頭,可愛極了。
      瞬間,我就忘了剛剛的尷尬,我一邊盯著手機一邊問,這是你孩子嗎?
      她說,是啊是啊,可愛嗎?
      自小我就對粉嫩的小嬰兒沒有抵抗力,看到這么萌的小寶寶自然是狂點頭,可愛好可愛,什么時候生的。慷啻罅税?
      話音剛落,我就發(fā)現(xiàn)自己說錯話了,也察覺到了小李瞬間低落的情緒,我后悔得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我盯著手機屏幕甚至都不敢抬頭了。沉默一會兒之后,小李笑了一下,午后空曠的店里只有小李窘迫的笑聲,寶寶是人家扔掉的我給抱回來了,我哪還能要孩子啊。
      小李是狼狽的,我卻覺得我比她還要狼狽,正猶豫著要怎樣道歉的時候。小李又說話了,不過我會把她當(dāng)成親生的孩子看待的,我會讓她念書,向你一樣。我“呵呵”笑了兩聲,跳過這個我不擅長的話題,問她寶寶叫什么名字。小李說,叫希望,我希望她以后能過上有希望的生活,不能像我一樣。
      小李離開前還鄭重地跟我說了聲“謝謝”,我不明所以但又怕再次說錯話,只能按照禮節(jié)說了聲,不客氣。
      過了一會兒我爸媽就回來了,我跟他們坦白我跟小李的所有的交集?烧l知,我媽柳眉一挑,你當(dāng)我和你爸是瞎子啊,我們早知道了。我爸哼了一聲,點頭附和。面對這樣酷炫的爸媽,我無言以對,只能由衷地感謝。
      只是從那以后,我就再也沒見過小李了,不單是我,常駐店里的我媽也沒有再見過她。今年暑假我實在忍不住問了王老板才得知,去年夏天小李就離開了。我恍然大悟,原來那天小李是來向我道別的。我突然想起來小李曾經(jīng)跟我說過,等她還完錢之后就會離開這里,找個沒人認識她的地方重新生活再也不回來。我也突然想起來那天小李沒有跟我再見,或許她是真的不想再見到有關(guān)橋頭旅社的一切了。
      雖然因為沒有好好道別有些遺憾,雖然我至今都不知道小李的全名叫什么,但我發(fā)自內(nèi)心地為小李的離開感到高興。我媽也感嘆說,走了好走了好,這個孩子不容易啊。
      流動的旅客們
      王老板的收入除了收取特殊服務(wù)的提成外,還有就是住宿費了。雖然橋頭旅社的硬件設(shè)施非常差但因為價格低廉也總會吸引很多人前來住店。而在橋頭旅館住的“很多人”大多都來自于同一個群體,,他們以乞討或是賣藝為生。
      在性格和家庭教育的雙重影響下,我?guī)缀跏丘B(yǎng)成了逢乞必施的習(xí)慣。這么多年的施舍經(jīng)驗甚至讓我對于乞討者的淡旺季、黃金場所以及最佳乞討時間都爛熟于心,有時我還會根據(jù)要去的地點準(zhǔn)備零錢。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我是樂于幫助別人的,既能幫助他人又能滿足自己,我覺得這是件一箭雙雕的事情,長期以來我樂此不疲。可是當(dāng)我偶然看到我曾經(jīng)給過錢的一個雙腿殘疾的賣藝者在我家買烤鴨,尤其是他還衣冠楚楚地……站著的時候,我的心情還真是有些微妙。
      這個站在我家買烤鴨的人和我經(jīng)常在十字路口看到的那個唱歌賣藝的人并不完全一樣,十字路口的他是穿著破舊的衣服坐在一塊裝著四個輪子的木板上的,木板是拼湊起來的上面還有沒有錘進去的鐵釘,破舊的木板上放著一個用來裝錢的紅色塑料桶,唯一一樣的地方就是他握著話筒的手倒確實是只有三根手指頭。
      他顯然是不認得多次給過他錢的我了,問我爸道,老板,這是你女兒?
      我爸一邊切著烤鴨一邊說,是啊,放假回家非要來給我?guī)兔Α?br>  賣藝的人不愧是跑江湖的,他捕捉到了我爸話中的深層含義,他很上道地順著我爸的意思夸獎羨慕一番?渫曛螅u藝的人又看了看我說,小閨女近視啊?
      我敷衍地“嗯”了一聲,沒什么大的興致理他,我耿耿于懷于他的欺騙。
      那你怎么不戴隱形眼鏡?他緊接著又問道。
      不習(xí)慣。我不耐煩地說。也許是我答話的語氣和內(nèi)容不符合我一貫的待客方式,我爸還在百忙之中抬起頭疑惑地看了我兩眼。我用眼神示意我爸稍安勿躁,等會兒解釋。我爸get到了我的意思,不再詢問專心地切起了烤鴨。
      其實,我也清楚乞討賣藝中的很多殘疾人并不是真的殘疾,我不過是碰到了眾多假的中的一個,我應(yīng)該淡定。可是,我一想起我曾經(jīng)為了幫他而遭的罪,我就淡定不了,我承認我記仇我沒有那么高尚的情操。
      我深深地記得那個炎熱的午后,太陽像個火球一樣邪惡地關(guān)照著一切,我走在街上一邊擦汗一邊只想著趕緊回家吹空調(diào)。正當(dāng)我走到站牌準(zhǔn)備等車時,我看到了烈日下艱難地在地上滑動的賣藝人。賣藝人那會兒沒有唱歌,他的臉被曬得通紅,嘴唇也干裂著,破爛的衣服也都被汗水浸透了,總之他看起來是糟糕透了。我很想給他點錢,但是那時我身上就剩下坐公交車的錢了。最后,我一咬牙一跺腳還是把坐車的錢給了他。那天,沒錢沒手機的我是走回家的,十站路,到家后的我就像是被從水里撈出來的一樣,衣服頭發(fā)都濕透了。后來,我躺在空調(diào)房的地上只有一個感覺,今天我把一年的太陽都曬完了,說不定還超標(biāo)完成了任務(wù)。我沒有跟別人說過這件事,因為那種暴曬流汗的畫面太慘,我不敢回憶。
      賣藝的人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不耐煩也沒有發(fā)現(xiàn)我們父女之間的眼神交流,而是熱情洋溢地建議道,那你可以去做激光手術(shù)啊。頓了頓,他又補充道,我女兒兩年前做的,不貴,才一萬來塊錢兒。
      于是,我又想起了我那無私捐贈給他的公交費以及我熱成狗的模樣。盯著案板上刀口光潔的烤鴨,我深呼吸了好幾次好控制住自己的情緒。
      賣藝的人拿著切好裝袋的烤鴨前腳剛出我家店門,我后腳就跟我爸說了這件事,語氣激動情緒不滿。這個時候,我爸從烤鴨韓師傅搖身一變成為了一個隱于民間通曉世事的哲學(xué)家。
      哲學(xué)家說,你給他錢是自愿的,沒人逼你,對不對?
      我一聽,有些急了,這完全偏離我的中心思想嘛。我剛想辯解卻被新晉哲學(xué)家搶先,他接著說,你說你當(dāng)時要是沒有把錢給他回家后是不是肯定會后悔?
      我一愣,竟無法反駁,只能郁悶地點點頭。
      哲學(xué)家攤攤手,你看,這下問題就解決了,關(guān)鍵就是個心態(tài)問題,對你來說對別人感到生氣總比對自己感到后悔要強,對不對?
      我嘆服,不愧是親爸。
      親爸后來又補充說,乖,別生氣了哈,大夏天的人家也不容易。不過,下次再碰到那個人你就不用再給錢了。
      我點頭。
      過了會兒,親爸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問,對了,你要不要也去做個激光手術(shù)。
      我搖頭,不了,現(xiàn)在有心理陰影了。
      橋頭旅社的住客中,單純乞討的人要比賣藝的人多。上面說的那個人是給我印象最深的賣藝者,單純乞討的人中給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那一家五口。
      那一家五口,由一對身體健全父母和三個小男孩兒組成,除了偶爾能在店里看到他們之外,我也多次在街上遇見過他們。他們一家五口,一般都會分成三支乞討小分隊,母親帶著最小的孩子一組,兩個年齡稍微大點但也絕不會超過十歲的孩子一組,剩下的一組就是躺在地上裝殘疾人的父親。
      也許是我想得太簡單,但我真的不相信兩個好手好腳的大人靠自己的勞動能養(yǎng)不活三個孩子,哪怕沒錢讓他們讀書,但是至少不要讓他們從小就過上沒有尊嚴的生活。我不想也沒有資格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說些什么,我只是真的為那些孩子感到可惜。
      那三個小男孩兒非常的瘦,他們的臉上也沒有那個年紀的小孩兒該有的稚嫩無邪,他們會在地上撿東西吃,會莫名其妙地朝路人扔石頭吐口水,會流利地說臟話。我沒辦法怪他們不講衛(wèi)生不懂禮貌,因為他們在做這些事的時候,他們的父母就坐在一邊笑,那是一對只要有錢就會拿去買煙買酒的父母,也是我見過的最差勁的父母。
      南方的冬天,寒冷和濕氣是能鉆到骨頭縫里的,可是大冬天里,三個孩子卻穿得非常單薄,他們的腳上是明顯不合腳的大得非常多的鞋子,從鞋口還能看到孩子們凍得通紅的腳,他們甚至沒有襪子。而孩子們的父母卻都裹得嚴嚴實實的,像兩顆移動的大粽子。
      我媽看不下去委婉地向他們提了意見,卻得到了“沒事兒,孩子要賤養(yǎng)的”的答復(fù)。我媽無語了,她心疼那些孩子,自己掏錢給那三個孩子每人買了一雙棉鞋。孩子,哪怕是年幼如他們也是知冷暖的懂好壞的,他們穿上棉鞋后就再也沒有在我家門前搗蛋過了。
      而我跟那些孩子結(jié)緣則是因為紅薯。那天我坐在店里一邊烤火一邊吃紅薯,香甜的紅薯和溫暖的取暖器讓我幸福得無以復(fù)加,可是這種滿足和幸福的感覺在我抬頭看到那三個在我家門口站成一排的小孩兒時倏然消失。
      估計是紅薯的香味吸引了那三個小孩兒,他們齊刷刷地站在我家店門前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手中的紅薯。我到現(xiàn)在都還記得他們渴望的眼神和不停吞咽口水的樣子。
      我的心就像被利刃戳了一下,生疼的,我放下紅薯,招呼他們進來。那三個小孩兒互相對視了幾眼腳步也稍微往前移了一小下,但最終沒有進來。我走到他們面前,把還剩下的大半個紅薯給了遞給其中的一個。
      那個孩子用不確定的眼神在我和紅薯之間來回看了好幾眼,很長時間后才將信將疑地伸手接過紅薯。他用臟兮兮的凍得通紅的小手把紅薯掰成了三份,把稍大的那兩份分給了兄弟自己則留下了最小的那份。然后,三個小孩兒連“家”都來不及回就站在我家門口囫圇吞棗地吃起了紅薯。
      他們走后,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我想要幫助他們但是卻什么都做不了,那種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感覺甚至讓我有些害怕見到那些孩子。
      從那以后,每回去店里時我都會帶一些吃的給那三個小孩,有時是炒栗子有時是糖葫蘆有時是小餅干。事實上,我很少見到他們,一般我放學(xué)的時候,他們都跟著父母在外乞討,那是他們收入的高峰期。見不到他們時,我就會把那些小零食放在我爸媽那里,讓他們轉(zhuǎn)交給那些小孩兒們。我很慶幸,我爸媽對我的行為從來沒有說過什么,他們愿意看到我這么做。
      漸漸地,那三個小孩兒對我的態(tài)度也開始友好了,他們會瞇著眼睛對我笑,會叫我姐姐,還會在得到零食的時候展露出他們這個年齡段該有的笑顏。我媽說我不在的時候那幾個孩子還經(jīng)常在我家門前張望看我有沒有來,我聽了之后既覺得欣慰又覺得心疼。
      城隍廟向來都是乞討者們愛去的地方之一,這里不僅人流量大而且來拜佛的人一般都不會對乞討的人吝嗇。一個周末,我和老張在城隍廟邊的書攤上淘書時,毫不意外地看到了他們一家人。他們稀稀落落地圍坐在古廟的周圍,等待著來往的香客們的施舍。其中一個跟著媽媽的孩子也看到我了,他站起身很大聲地朝我喊了聲“姐姐”,只是話音還沒落就被他的媽媽一把拉下并迅速捂上他的嘴巴。他的媽媽,那個面黃肌瘦衣著破爛的中年女人,抬起頭沖我抱歉地笑。
      老張疑惑地問我是不是認識他們。我點點頭,奪下老張手上的糖炒栗子把它們和我剛買的竹筒飯都給寒風(fēng)的孩子們。滿頭霧水的老張也依樣畫葫蘆地在他們乞討的鐵盒里放下了一張紙幣。
      回去的路上,我給老張講了這些孩子們的事情,老張嘆了口氣然后沉默了一路。周一上課時,老張滿臉嚴肅地遞給我一個大箱子。我接過來,手臂差點沒被壓斷。我說,你這是干了什么喪心病狂的事需要你這么賄賂我。老張說,不是給你的,是給那些孩子的,這里面是我小時候的衣服,這兩天我在家找的,他們應(yīng)該能穿。我墊腳拍了拍老張的肩,向他豎起了大拇指,我代表那三個孩子感謝你。
      當(dāng)天中午我就借了輛自行車把這些衣服馱到了我家店里,可是當(dāng)我滿心歡喜地去隔壁旅社找他們時卻被告知他們昨天就離開這個小城了。
      抱著一箱衣服的我一下子就懵了,前天我還在城隍廟看到他們了,怎么說走就走了呢。我問王老板他們大概什么時候再回來。我記得之前王老板說過,他們乞討賣藝的人都是在幾個熟悉的城市輪流轉(zhuǎn),做熟不做生。雖然在橋頭旅社住宿的大部分乞討者都符合這個規(guī)律,但不知道為什么,問這話的時候,我卻有種他們不會回來了的感覺。果然,墨菲定律再一次在我身上實現(xiàn)了。王老板說他們不會回來了。
      到那時,我才知道,原來那對夫妻原本有四個孩子,除了那三個兒子之外他們還有一個女兒。他們把最小的尚在襁褓中的女兒賣給了我們當(dāng)?shù)氐囊粦羧思,交易進行得很順利。那戶人家給了他們豐厚的報酬,條件就是要他們離開這里永遠不許再回來。王老板說完之后,我的腦海里只有一個想法,那對得到“豐厚報酬”的夫婦甚至不愿意花錢給他們的孩子買件厚點的衣服。王老板還說,那個被賣的小女兒肯定是上輩子積了德。
      老張的衣服現(xiàn)在還在我家,他說萬一哪天他們不守信用又回來了,就再給那些孩子們。這些年,老張又長高了很多,又多了很多可以支援他們的衣服。可是,那之后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們了。
      頭匠老伯
      別地兒的習(xí)俗我不清楚,但是在我家這里,年老的,像我爺爺奶奶那一輩的人都管手藝人叫匠人,比如剪頭發(fā)的人就會被他們稱為頭匠。直到今天,他們還保持他們的叫法,他們覺得這樣的稱呼是對那些手藝人的尊重。
      不過,我猜那些衣著光鮮發(fā)型炫酷的理發(fā)師們是不會樂意被人稱為“頭匠”的。我忘不了那回我陪奶奶理發(fā),奶奶問那個給她剪頭發(fā)的小哥做了幾年頭匠時,年輕小哥忽然就怨念的表情,真是想起一回笑一回,百試不爽。
      那次之后,閑得無聊的我還做了一個小范圍的調(diào)查,調(diào)查結(jié)果顯示,理發(fā)屆老中青從業(yè)者們普遍傾向于“發(fā)型師”這個稱呼,再不濟也得叫個“理發(fā)師”。但是,頭匠老伯不這樣想,當(dāng)我跟著大勢潮流跟頭匠老伯說,哦,原來您是理發(fā)師啊的時候,老伯氣定神閑地說,嗯,我是頭匠。
      頭匠老伯是個精瘦的老頭兒,高個子不駝背眼神好聽力佳,看上去總是一副精神奕奕的樣子。也許跟我去店里的次數(shù)不多有關(guān),我從來沒有在冬天見過他。夏天的頭匠老伯總穿著各式各樣的與他的年紀不相符的并且還不怎么合身的運動衣和釘子球鞋,大大的運動T裇松松垮垮地罩在頭匠老伯的身上,愈發(fā)顯出老伯的清瘦。而頭匠老伯最顯著的外貌特征就是他永遠戴著一頂我小學(xué)時曾帶過的小黃帽,聽我媽說即使是冬天頭匠老伯也不曾將其取下來過。
      總戴著小黃帽的頭匠老伯不是橋頭旅社里那些小姐的客戶也從不在旅社住店,他跟橋頭旅社的聯(lián)系就是中午的時候在旅社里吃頓飯歇個腳和王老板聊聊天,天黑了就回在城郊的家。
      頭匠老伯沒有門店,他還和以前的手藝人一樣扛著家當(dāng)走街竄巷地做生意。其實給人剪頭發(fā)的家當(dāng)本來并不多,不須要扛著,但是頭匠老伯跟別人不一樣的地方就在于不管走到哪兒他都隨身帶著一個音響,一個巨大的、須要扛在肩上才能帶走的音響。頭匠老伯的音響里最常放的是黃梅戲,偶爾還會有最近流行的歌曲,比如《小蘋果》什么的就曾在他的音響里出現(xiàn)過。
      在我的記憶中,只要頭匠老伯在,那個音響里的音樂從來就沒有停過,哪怕是他中午在橋頭旅社休息的時候。夏季的午后,炎熱又安靜,是一天中最讓人昏昏欲睡的時候,但是頭匠老伯的音響是開著的,而且其音量之大完全到了擾民的程度。更很奇怪的是,周圍的那么多家商戶從來沒有人出來制止他。
      后來,我才知道大家對頭匠老伯的包容是因為同情,橋頭周圍的人家用“不制止”表達了他們對一個孤寡老人最大的善意。我家對面開凍庫的叔叔還笑稱,哪天中午沒點黃梅戲什么的還睡不著了。
      頭匠老伯原來是有一個門店的,就在城郊的家旁邊,他在店里給人剪頭發(fā)他的妻子則負責(zé)打掃衛(wèi)生,老伯的兩個兒子也都分別成家,一個大家庭和和美美其樂融融?墒,老天就像瘋了一樣接二連三地帶走了他的妻子和兩個兒子,接連到來的喪妻喪子之痛讓頭匠老伯大病了一場。病好之后,頭匠老伯就有些瘋瘋癲癲的了,他關(guān)了門店扛著巨大的音響開始走街串巷地做生意。除了音響,小黃帽也是頭匠老伯不能離身的東西,頭匠老伯的兩個兒子都是因為車禍離開的他,而他身上那些不合身的運動服也都來自他的兒子們。
      頭匠老伯的精神狀態(tài)時好時壞,有時和正常人無兩樣,甚至比一般的老人看起來還要精神,但有時就會一個人站在大街上就著音箱里的黃梅戲唱起戲跳起舞來,他一邊唱一邊跳一邊流淚,絲毫不在意別人的眼光。
      在知道頭匠老伯的故事之前,我曾經(jīng)一度以為頭匠老伯只是個奔放的老頭兒,一個熱愛音樂的性情中人。我曾經(jīng)問過頭匠老伯為什么走到哪兒都要帶著那個巨無霸音箱,也建議過他換一個體積較小的拿起來方便的設(shè)備,至少在下雨天的時候不會因為顧及它而自己被淋得透濕。江南多雨的季節(jié)里,我好多次看到戴著小黃帽的頭匠老伯寧可自己半邊身子被淋濕也要把傘遮在音箱的上頭。
      頭匠老伯的回答是,不能換啊,我離了它可不行啊,這東西又大又熱鬧。當(dāng)時我并沒有懂頭匠老伯的意思,過后想起來才覺得無限的辛酸和苦澀。我難以想象頭匠老伯是怎么熬過來的,或許只有在離開家的時候只有在不清醒的時候他才能好過點,可是在大街上跳舞唱戲的他又明明是流著眼淚的。
      我媽特別同情他,經(jīng)常會給他毫無油腥的盒飯里加些菜。頭匠老伯感激的方式就是一定要為我家人理發(fā),如果不接受就堅決不要我家的任何東西。每當(dāng)這個時候我爸就會被派出去迎接感謝,因此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我爸都沒有進過理發(fā)店。
      其實,頭匠老伯還是有親人的,他還有兒媳跟孫子。聽王老板說,頭匠老伯的兩個兒媳都很賢惠孝順,她們都愿意把頭匠老伯接到一起住。但是,頭匠老伯不愿意,他甚至不愿意和他們聯(lián)系,只有在逢年過節(jié)時才和他們見上一面。而頭匠老伯對他們的疏遠不是因為不喜歡,而是因為太愛,他怕自己再克死了他們。
      頭匠老伯糊涂的時候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不行,我要活得久一點我得把他們歲數(shù)都活回來,不行,他們都死了,我害死的,我也該死。
      一把手
      我這里說的“一把手”并不是大家所理解的那樣在某個領(lǐng)域有特殊才干的人或者某個公司集團的老板,我說的“一把手”是一個只有一只手能正常使用的人。
      “一把手”是橋頭旅社里的人給他取的綽號,在我們家來這兒開店之前這個綽號就已經(jīng)存在了。也許當(dāng)初給他取這個綽號的人是心存惡意或者說是不懷好意的,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綽號中的惡意也漸漸褪色了,現(xiàn)在“一把手”這三個字早已經(jīng)成為了一個單純的名字,就跟張三、李四一樣。不過,我還是覺得一把手不會喜歡這樣的名字,可是沒有人在意“我的覺得”就像沒有人在意一把手真正叫什么。
      一把手曾經(jīng)是橋頭旅社的原住客,他在橋頭旅社結(jié)了婚還生了孩子。因為經(jīng)濟原因,他們一家三口在橋頭旅社一住就是好多年。一把手知道橋頭旅社的環(huán)境確實是不利于孩子的成長,他也曾想過要搬離橋頭旅社,但是他找不到一個比橋頭旅社更便宜的地方,所以搬家這個計劃也就一直擱淺著。直到那天一把手發(fā)現(xiàn)他的兒子居然開始跟著老方去偷東西了,他才下定決心一定要搬離橋頭旅社。也因為這事兒,一直溫吞好脾氣的一把手還和老方打了一架。
      這之后,本來就分外勤勞的一把手更加辛苦了。因為身體的殘疾一把手不能向普通人一樣去工廠打工,也不能像橋頭周圍的板車客一樣去賣苦力,(一把手除了只有一只手能用之外,腳也不太靈便,走路都是的一瘸一拐。)他只能更加努力地去撿垃圾。
      終于,在一把手的兒子上小學(xué)的那一年,他們離開了橋頭旅社。雖然租住的房子在條件惡劣的棚戶區(qū),但好歹也算是給了孩子一個正常的環(huán)境了。一把手沒有讀過書也不知道孟母三遷的故事,但是他卻用實際行動表示了一個父親對兒子最大的關(guān)懷。
      一把手搬離橋頭旅社的時候,以摳門著稱的王老板給了他一些錢,讓一把手給孩子置辦一些學(xué)習(xí)用品再給孩子買些營養(yǎng)品。我之前說過的,王老板是個注重教育的人,他感動于一把手的所作所為。
      孩子越來越大所需的花銷也越來越大,一把手只能開始琢磨新的賺錢辦法。每天中午和傍晚,一把手都會來我家店里拿走片鴨時剩下的那些很少有人吃的東西,當(dāng)然一把手也不吃這些,他把它們帶回家給狗吃。沒錯,一把手養(yǎng)起了狗,而且還養(yǎng)了好多條,只是和別人不一樣的是一把手養(yǎng)狗不是因為喜歡,而是為了賣錢。
      我知道一把手想到的這條賺錢之道肯定會受到很多愛狗人士的批評怒罵,可是這是他除了低保、撿垃圾之外唯一的收入。一把手必須靠這些養(yǎng)活他的孩子和他智力有問題并癱瘓在床上的妻子。
      一把手是個心思很細膩的人,中午的時候,一把手會把我家店里的垃圾桶拿到馬路對面的垃圾箱那兒將垃圾桶里的東西倒出來,把垃圾桶送還給我家后,才在一堆垃圾里挑出給狗吃的東西,傍晚我家關(guān)門收攤用不上垃圾桶時一把手才直接拎走套在垃圾桶里的垃圾袋。
      有的時候,我家的生意不是很好,所以鴨屁股之類的東西不多,一把手就會等一會兒,但是一把手從來都不在我家店里等。大多數(shù)時候他都站在馬路對面等,有時則是在隔壁橋頭旅社和王老板或者在橋頭等活兒的板車客們聊聊天。若是王老板或者板車客們有生意時,一把手就會迅速走開,他一直極力地不讓自己影響到別人,自卑且自尊。
      偶爾,我爸媽會失手把掛烤鴨的鐵鉤子扔進垃圾桶還完全不自知,每次一把手收拾狗食發(fā)現(xiàn)后就會送還給我家,而那些鐵鉤子本來是可以和他撿來的垃圾一起賣掉的。
      一把手的話很少,哪怕是來我家拿狗食時也很少說客套話,通常都是拿著垃圾桶就走,但是只要一提起他的孩子一把手就會像變了一個人一樣滔滔不絕起來。
      一把手的孩子是個男孩兒,身體健康智力健全,比我小幾歲,現(xiàn)在在我們小城最好的高中念高一。兒子是一把手的驕傲也是他全部的希望,幾乎每回在店里看到我時,他都會告訴我他兒子這次月考考了多少名,語文數(shù)學(xué)英語分別考了多少分,然后又用期待的語氣問我這個成績是否能上個好大學(xué)。根據(jù)一中每年的升學(xué)率以及他兒子的成績,我實話實說,只要保持完全沒有問題。每當(dāng)這個時候,一把手就會非常高興,他笑著不住地點頭說好好好,還會向我道謝。我能理解一把手的笑容和感謝,那種有了希望之后的喜悅。
      大概每隔半個月,一把手會給兒子買一回烤鴨,不多,每回都是半只。他每次都說,孩子一個人吃,夠了。
      我曾遠遠的見過一把手的兒子一回,那是個冬季的傍晚,天還下著小雨。一把手照例來我家拿狗食,臨走時我媽讓沒帶傘一把手先在我家拿把傘。一把手笑著擺擺手說,不用了,我兒子帶傘來接我了。說著,還用手指了指外邊。冬天的天黑得早,我順著一把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只能看到一個撐著傘的瘦高身影,昏黃的路燈也只能讓我看清一把手兒子身上一中的校服。一把手出門后,他的兒子很快迎了上來。路燈雖然昏暗但也足夠讓我看清那明顯向一把手那邊傾斜的傘和顯然是為了配合一把手而放慢的步速。
      王老板說一把手的兒子會是雞窩里飛出的鳳凰,在橋頭旅社歇腳的算命先生也說一把手的兒子以后會有大出息,橋頭邊的板車客也說一把手有個孝順的好兒子。
      我想,不管一把手的兒子能不能考上好大學(xué)會不會很有出息他都會是一把手的希望。
      橋頭旅社的故事說完了,在我爸來橋頭開店之前我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我會認識小偷會認識小姐,也從來沒有想過我會和在路邊乞討的乞丐打招呼……這是一些做之前你完全無法想象但是做了之后又會覺得十分自然的事情。
      橋頭是繁華的,沒有人會懷疑橋頭的經(jīng)濟能力,可是對于橋頭旅社里的人來說繁華是別人的,與他們無關(guān)。他們窮困潦倒,他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他們唯唯諾諾,他們向現(xiàn)實低頭卻又不放棄希望。
      也許并不恰當(dāng),但是橋頭旅社和它的老板王老板確實是讓我想到了隋朝以及隋朝的最后一個皇帝楊廣。
      雖然隋朝的黎民百姓民不聊生,但是卻不能否認這個朝代為后世的交通提供了巨大的便利更不能否認它開創(chuàng)了史上最為公平的科舉制度,而寫下《春江花月夜》的末代皇帝楊廣雖然殘暴荒淫,但是卻不能否認他的才華橫溢。同樣,橋頭旅社雖然破舊不堪還有著道德難以接受容忍的特殊交易,但是它卻為很多窮困至極無家可歸的人提供了一個爭風(fēng)擋雨的屋檐,而王老板雖然不修邊幅,但是卻不能否認他的學(xué)識和見地還有他對家人的細心體貼。
      發(fā)自內(nèi)心的,我感謝我在橋頭旅館遇到的這些人,他們和他們生活的世界之于我更像一本教科書,讓我更加懂得去感恩去付出還有……去理解。

      后記:在動筆之前,我曾經(jīng)野心勃勃地想要把他們的生活寫成一部蕩氣回腸的小說,可是隨著這些鮮活人物的一個個出場,我覺得被真實地記錄才是對他們的尊重。
      橋頭旅社里的住戶們可以說我是在目前的生命中接觸到的生活在最底層的人們,也是十年來橋頭讓我感觸最深的人們,我和他們沒有隔著報紙網(wǎng)絡(luò),甚至我只要多走一步就能到達他們的領(lǐng)域。空間上的近距離,讓我能更加直面地去感受他們的痛苦和無奈。
      我的朋友曾經(jīng)戲謔地問我,近距離地接觸底層人民的生活,會不會讓我覺得慶幸或者是在心靈上擁有一種優(yōu)越感。這是個我思考了很久的問題,我說,慶幸的感覺是有的而且這種感覺也一直都存在,而優(yōu)越感,也曾經(jīng)有過。在接觸他們之初,在了解他們之前,我都有過在某種程度上的優(yōu)越感,可是當(dāng)我真真正正地看到了他們的生活明白了他們的處境之后,我為曾經(jīng)出現(xiàn)的優(yōu)越感臉紅過,再后來,我也不再臉紅了,我更多的感覺是無奈。因為,我能幫助他們的太少了也可以說我根本就幫不了他們,反而是他們讓我在成長的過程中心一直柔軟。

      懂得,就會慈悲。我們在慢慢長大的過程中會獲得很多的東西,比如最重要的——生存的技能,但同時也可能會失去很多美好的東西,比如柔軟的內(nèi)心。正是因為橋頭旅社的住客們,正是因為懂得他們的生活,我才能一路不那么堅硬地成長。
      最后,我想感謝跟我講了很多故事,對我的問題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王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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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ote 作者有話說
    第1章 橋頭旅社之他們生活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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