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里在舉行夜宴，以慶祝大軍凱旋，天下平定。
　　小宮女綠腰在御花園角落的一棵銀杏樹下，看著月亮發(fā)呆——她想娘了。

　　突然，綠腰聽到了一陣哭聲，先還是壓抑的低泣，后來竟嚎啕大哭起來。那哭聲很是洪亮，不像是宮女，倒像是個胖太監(jiān)。
　　綠腰想：宮里不準宮女太監(jiān)哭泣的，免得晦氣，這個人不知道嗎？

　　她決定去提醒一下這個傷心的人，免得他被人拿住，再挨一頓板子，那可更得哭了！
　　這宮里的傷心人不少，誰又能放肆地淌眼淚呢？

　　循著聲音，她在一個隱蔽的角落里找到了那個大哭的人。
　　今夜天空只一彎月牙兒，那個人又跪伏在樹下，一邊大哭一邊用手捶地。綠腰看不清他的服色品級，更看不到他的臉，只看到了很巨大的一坨聳在那里。她心想，這個人定然又高又壯，卻哭得像個孩子，也怪可憐的。

　　“哎，你別哭了！”綠腰勸道。
　　那哭聲一頓，然后又繼續(xù)大哭起來，聲音倒似比剛才更響亮些。

　　“唉……唉……”綠腰急得直搓手，“你這人怎么不聽勸呢？若是被掌事的姑姑或公公聽見，你會挨板子的！挨板子很疼的！”
　　那人還是不理她，繼續(xù)哭。

　　綠腰在原地轉(zhuǎn)了兩圈，突然想到了一個法子。她便扯出了自己的帕子，匆匆疊成一個方塊，便拿著帕子去捂那人的嘴。
　　可沒等她碰到那個人，就覺得手臂一痛，跟著一陣天旋地轉(zhuǎn)，重重地往地上摔去。跟著她的手腕突然一緊，竟又被生生扯住了。

　　哭聲戛然而止。
　　綠腰的手被扯得生疼。她眨眨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一只手腕被緊緊箍著，腰背下被一條手臂穩(wěn)穩(wěn)地托著，臉朝上，正對著天空那一彎月牙兒。她看到月牙兒之下，有一個黑黢黢的男子剪影。

　　綠腰一回神，顧不得自己手腕疼，站直了身體，又拿帕子去捂他的嘴：“你若實在忍不住要哭，便拿帕子捂著嘴哭吧！別哭得那么大聲，省得叫人拿住了挨板子�！�
　　那人也站直了身體，轉(zhuǎn)頭面對天空，看著那一彎月牙兒出神，任由她拿帕子捂著他的嘴。

　　綠腰發(fā)現(xiàn)：那人果然又高又壯，比自己高出一個頭，身體是自己的兩倍大。
　　朦朧的月色下，她隱約看到了一張輪廓分明的面龐。只他那雙眼睛紅腫帶淚，破壞了整張臉給人的剛毅感覺。

　　過了一會兒，綠腰見那人不再哭，自己的手臂又有些酸，便放下了捂著他嘴的那只手。
　　“你不想哭了嗎？”她問。

　　那人默了好一會兒，才問她：“你剛才近我的身，就是想讓我拿帕子捂著嘴哭？”
　　綠腰點點頭：“這樣哭，才安全�！闭Z氣中有一點小得意。

　　那人嗤笑幾聲，隔一會兒又悶笑兩聲，問道：“你經(jīng)常這樣哭？”聲音中竟有了一點淡淡的笑意。
　　綠腰再次點頭，說得理直氣壯：“宮女只能這樣哭啊！”

　　“真是可憐！哭都不能隨意哭……”那人很是同情地說，“你為什么經(jīng)�？�？”
　　“我經(jīng)常想我娘。想得狠了，就忍不住想哭�！本G腰眨眨眼睛，把眼淚�；厝�。

　　那人沉默了良久，才輕聲問：“你很想見你娘？”
　　綠腰點點頭，悶悶地看著自己的鞋尖，鞋底在地上蹭啊蹭的：“是�。】上胗惺裁从�？我還要九年零八個月又十七天才到出宮的年齡。出宮后才能見到我娘。”她重重嘆息一聲，“也不知道我娘身體怎樣了�！�

　　“九年……”那人重重地吐出了這兩個字，喃喃說，“人生能有幾個九年？”
　　“是九年零八個月又十七天�！本G腰很認真地糾正他，“我曾聽人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你少算了八個月又十七天，這是多少個三秋��？”

　　那人一愣，然后低聲笑起來：“說得不錯。我算少了�！闭f完就沉默下來，像是在想心事。
　　綠腰郁悶了一會兒，把自己的嘴角往上揪了揪，讓自己顯得高興一點，仰著頭看那人：“你又為什么哭呢？”

　　“我為什么哭？”那人悶悶地重復了一句，自嘲地笑了笑，又沉默下來。
　　就在綠腰以為他不會回答這個問題時，他卻突然語帶哭音地說：“我也想我娘了！我小時候經(jīng)常迷路，每次我迷了路，我娘就會找到我，把我?guī)Щ厝�。可剛剛我在御花園迷了路，卻找不到人帶我回去……我就想起了我娘，想她要是還活著該有多好！可她已經(jīng)不在了，我一家人都不在了！就剩了我一個孤魂野鬼，孤零零地留在這世上！唔唔~~”

　　他又捂著臉哭了起來。
　　綠腰很是好心地說：“你……你別哭了！我?guī)慊厝グ�！你是哪個宮院的？”

　　“我不是哪個宮院的！我是進宮參加宮宴的，喝多了出來醒醒酒，沒想到迷路了。”
　　“啊，你是朝廷大臣？”綠腰有些驚訝。

　　“對��！我這么高大威猛，還能是宮中太監(jiān)不成？”
　　綠腰恍然大悟，連連點頭：“也對喔！我就沒見過你這樣高大的太監(jiān)。”

　　綠腰拍拍裙子，向那人福了福：“大人請隨奴婢來。奴婢帶您回廣樂殿去�！睆V樂殿就是今天舉行宮宴的殿閣。

　　那人便跟著她走。一邊走一邊說：“我叫紅牙，是皇上欽封的北斗大將軍。紅是紅顏色的紅，牙是牙齒的牙。我這個姓很少見，名字也很好記。你記住了嗎？”
　　綠腰便說自己記住了。

　　紅牙又問：“你叫什么名字？在哪個宮院當差？”
　　綠腰便說了自己的名字，又說：“我是在這御花園當差的。負責清掃御花園�！�

　　紅牙聲音里帶著驚訝，語調(diào)略微昂揚地說：“可真是有緣！我們的名字，正好是一對兒呢！”
　　綠腰想了想，他叫紅牙，自己叫綠腰，可不正是一對兒？便有些不好意思，低著頭急步向前走。

　　“清掃御花園辛苦嗎？”紅牙身高腿長，雖然腳步慢悠悠的，卻絲毫沒有落后。
　　綠腰點點頭：“可辛苦了！每天四更就得起來，得趕在主子們早膳前把御花園打掃干凈退出去，免得皇上或娘娘們到御花園散步消食時，園子里不干凈，污了貴人的眼�！�

　　“攤上這樣的活兒，你的品級應該不高吧？”
　　“嗯�！本G腰很平常地說，“我笨頭笨腦的，入宮三年了也還是粗使宮女。”

　　閑聊了幾句，不好意思的感覺就淡了。綠腰好奇心起，看了看紅牙的嘴，問道：“將軍為什么叫紅牙？難道這世上還有紅顏色的牙齒？”

　　紅牙噴笑出來：“紅牙，是指檀木。有一種檀木制的拍板，也叫紅牙，是用來調(diào)節(jié)樂曲節(jié)拍的�！�
　　“喔�！本G腰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為自己的孤陋寡聞略覺慚愧。

　　紅牙看了她一眼，又道：“紅牙是一種樂器，綠腰是一種舞蹈。我們倆，真是再般配不過了！”
　　綠腰再次羞紅了臉。垂頭走了好一會兒，才覺得自己似乎被調(diào)戲了，又有些惱怒地回頭瞪了他一眼。

　　紅牙看著她，臉上的笑意慢慢斂去，突然說：“綠腰，想不想今年就見到你娘？”
　　綠腰一愣，失笑：“怎么可能？我距離出宮的年歲還早著呢！我又沒有什么功勞，皇后娘娘不會給我這個恩典的�！�

　　紅牙笑道：“那我們打個賭吧！如果我能讓你今年就見到你娘，你嫁給我可好？”
　　綠腰腳下一個踉蹌，險些一個大馬趴摔在地上，被紅牙一把拉住了。

　　“你能讓我今年就見到我娘？”綠腰被前一個消息驚呆了，又被后一個消息羞得滿臉通紅，“嫁……嫁給你？！”

　　“對！”他看著綠腰，臉上笑盈盈的，“你想不想今年就見到你娘？以后也能常常見到？”
　　綠腰被他描述的情景深深吸引了，不假思索地說：“想！我太想了！”

　　“若我能讓你達成愿望，你愿意嫁給我嗎？”
　　“愿意！”她毫不猶豫地回答了，又遲疑起來，“可我嫁不嫁、要嫁給誰，可不是我自己能做主的�！�

　　紅牙笑得十分柔和：“只要你愿意就行了。”
　　說話間，他們漸漸到了廣樂殿外，先后遇到了兩拔皇帝派來尋他的小太監(jiān)。

　　廣樂殿燈火通明，絲竹聲聲。
　　借著殿中的燈火，紅牙終于看清了綠腰的樣子。她一身粗使宮女打扮——上穿半舊的淺綠色交領短衫，下穿暗褐色百褶裙子，看上去挺像一棵樹。一張鵝蛋臉，倒是十分懵懂可愛。

　　他朝她笑了笑，拉起了她的手，攥著她往殿內(nèi)走去。
　　綠腰大急：“將軍，我只是粗使宮女，不能到殿中侍候的�！币贿呎f，一邊想掙脫他的手。

　　紅牙卻牢牢地攥著她不放，一邊不急不徐地向里走，一邊笑道：“不用怕！你不是進去伺候的，是跟我一道兒去請皇上賜婚的�！�
　　“賜……婚？！”綠腰懵了。

　　殿內(nèi)觥籌交錯、鶯歌燕舞。
　　看到紅牙抓著一個粗使宮女進來，跪在了皇帝面前，整座大殿都安靜了下來。

　　“陛下，臣昔年曾立下重誓：天下不定，誓不娶妻。如今天下已定，臣也該解甲歸田，娶妻生子，盡一盡人子之孝，續(xù)我紅氏香煙了！求陛下將此宮女賜給微臣為妻，臣必定好好待她，讓她為我紅家開枝散葉！”說完，就朝著皇帝磕下頭去。

　　皇帝已有了些醉意。聽了他的話，醉意都驚醒了兩分。
　　“你等會兒……”皇帝朝紅牙擺了擺手，閉眼消化了一下剛才的消息，“紅愛卿，賜你個宮女當然可以，再賜十個八個也沒有問題�？呻迍偛攀遣皇锹犲e了？你說：將她賜給你為妻？！”

　　“沒錯！請陛下成全，將這名宮女賜給微臣為妻！”
　　皇帝愣愣地看著他，滿殿王公大臣雖沒有議論紛紛，卻也是眼色亂飛。

　　“紅愛卿，你若喜歡這宮女，朕將她賜給你為妾便是。以愛卿的官職、爵祿、品貌，便是公主、郡主也配得了，豈能娶區(qū)區(qū)一個宮女為正妻？！憑她的才德，日后如何主持得了你府上的中饋，沒得給你丟臉！”皇帝脧了綠腰一眼，覺得此女的容貌也不算很美，如何就入了紅愛卿的眼？

　　紅牙仍跪著，卻直起腰來，拱手道：“陛下有所不知，臣與這宮女甚是有緣。臣叫紅牙，她叫綠腰，可不正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這是其一。其二，正因為她對中饋之事一竅不通，臣才更想娶她。亡母昔年治家之法，臣還記得不少；等臣妻過門后，臣便想以亡母治家之法相授。綠腰不曾學過別家的治家之法，正好做臣之亡母的嫡傳弟子，也算是臣心里思念亡母的一點念想�！�

　　皇帝不知該如何反對了！可他又不想就此答應。略思索一下，便道：“紅愛卿，朕有話問這宮女。從此刻起，直到朕允許你開口，你不許再說一句話。否則，朕就將這宮女拘在宮中，另給你賜一門門當戶對的姻緣�！�

　　紅牙無法，只得應了。
　　皇帝便充滿壓迫感地盯著綠腰不說話，綠腰緊張害怕得兩股戰(zhàn)戰(zhàn)。

　　“綠腰，你今天是如何識得紅愛卿，又是如何到這里的……”皇帝手里把玩著金樽，“你從實說來！”
　　“從實”兩個字，皇帝咬得特別重。

　　雖然皇帝沒有說什么威脅的話，可綠腰還是嚇得一身冷汗。
　　她糾結(jié)起來，不知道該如何回話。

　　如果老老實實說了她和紅牙相遇的情形，那紅牙在宮中哭泣的事、她曾經(jīng)捂著嘴偷偷哭泣的事，便都瞞不住了。
　　那可是觸犯宮規(guī)的事！若當眾說了，豈不是出賣了紅將軍？

　　如果說一半隱一半，那就變成了欺君之罪！
　　姑姑們說：欺君之罪不僅要殺頭，嚴重的還要株連九族！她想到“株連九族”這幾個字，便覺得受不了。進宮三年，她雖然不大長進，可什么是“株連九族”她還是知道的——她娘、她爹、還有族里眾多的兄弟姐妹叔伯、舅舅舅媽表姐妹表兄弟等親戚，可都在九族之中！

　　罷了！她想：還是老實說了吧！大不了挨一頓板子！又不是沒挨過……至于紅將軍，他若挨了板子也不能怪她。她勸過他了，此刻又是陛下親自垂問，她哪敢不說真話？！
　　然后她竹筒倒豆子一般，一五一十全說了。

　　聽到紅牙在御花園中大哭時，殿中眾臣都是神情怪異。
　　聽到紅牙以“迷路”為由，叫這小宮女領他來廣樂殿時，有些王公大臣已經(jīng)撲哧一聲笑出來了。

　　其中一個穿著親王服色的人笑得尤其夸張，還道：“陛下親封的北斗大將軍會迷路？呵呵，這可真是天大的笑話兒！紅大將軍走過一次的路，多少年都不會忘記，哪怕是那等蛛絲網(wǎng)似的曲折小巷；他在山里繞了半個月，還能大致判斷出自己在什么方位，能找到正確的出路、準時到達正確的地方——這本事，幫他打過多少勝仗啊？他會在御花園里迷路？！唉喲，可笑死我了！”

　　他拍案大笑，周圍許多人也都跟著笑起來，連皇帝也笑著直搖頭。
　　綠腰這才知道自己被紅牙騙了。她惱怒地側(cè)頭瞪視紅牙，紅牙朝她一笑，很無辜的樣子。

　　那親王笑夠了，便朝皇帝抱了抱拳，道：“陛下，紅大將軍這分明是在調(diào)戲小宮女��！可不能輕饒了他！”
　　皇帝笑睨了紅牙一眼，又問綠腰：“后來呢？”

　　綠腰便把后面的事也都說了。
　　皇帝問紅牙：“今兒大喜的日子，你在御花園里哭什么？”

　　紅牙低頭嘆息一聲，神情落寞：“宮宴上有一道紅燜乳鴿，這是我娘最拿手的菜，也是我小時候最喜歡吃的一道菜�？晌夷镌趤y世之中慘死……”
　　說到這里，他的聲音突然哽咽起來，便停了一會兒，才含淚說道：“從那以后，我就再也沒有吃過這道菜。沒想到今天在宮宴上，我又看到了這道菜……想著如今天下重回太平，別人家都一家團聚、共享天倫；我家原本有好幾十口人，如今卻只剩下了我這一根獨苗孤零零地活在世上……一想到這一點，臣心里便苦得慌，便忍不住了……”一邊說著，紅牙又開始抹眼淚了。

　　綠腰看著他，心里很是同情。
　　她伸出了手，用柔軟的手指抹去了紅牙臉上的淚，柔聲安慰他：“別哭！如今太平了，以后日子會好的！”

　　哪知她這一抹，紅牙的眼淚卻掉得更兇了！
　　他向皇帝磕了個頭，哭道：“陛下，您就成全臣的一片心意，將綠腰賜給臣為妻吧！”

　　殿內(nèi)不少王公大臣也開始喝悶酒。
　　亂世之中，人命如草芥，又有幾家不曾在亂世中死過人呢？！

　　皇帝也是神情黯然。他嘆息一聲，手指在御案上輕叩幾下，然后道：“既如此，朕便將宮女綠腰……”
　　話音頓住，他還是覺得將一名宮女賜給朝中高官、開國功臣為妻的話說不出口，便改口道：“朕便讓皇后將綠腰收為義女，冊封為……寶應郡主，賜婚北斗大將軍、定國公紅牙為妻，擇吉日完婚�！�

　　紅牙連忙謝恩：“多謝陛下成全！”
　　綠腰整個人都懵了！皇帝看著她，語氣鄭重地說道：“綠腰，朕盼你以后勤修婦德，好生侍奉夫君、開枝散葉，以慰紅家滿門在天之靈！”

　　那天晚上，御花園一個小宮女偶遇哭鼻子的大將軍，一夜之間飛上枝頭做了郡主，又嫁給了大將軍的故事，成為了一個傳奇。
　　后來，每到宮宴之日，御花園便有許多宮女四處游蕩，盼能再撿著一個愛哭的朝中重臣，從此飛上枝頭做鳳凰，復制綠腰的奇遇�；屎竽锬锊坏貌活C下懿旨：宮宴之日，無職事的宮女不得私出住所。宮宴日的御花園，這才恢復了清凈。

　　而綠腰，真的在當年就見到了她的娘親！
　　她和紅將軍一生都很恩愛，生育了好幾個子女。

　　等她和紅將軍離世的時候，身邊圍滿了兒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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