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蓁這天貪睡，醒來時已然日上三竿。

　　床榻那半邊空著，想是徐顯煬已去了衙門，見她睡得好就未驚動。楊蓁勾了勾唇，拉起薄被，還想多賴一會兒床。

　　一眼望見身邊有個黑乎乎的毛團(tuán)兒，她覺得奇怪，眼下不過是初秋的季節(jié)，皮衣皮帽不是都好好收在柜里么？

　　正想著，那毛團(tuán)兒忽然動了，楊蓁嚇了一機(jī)靈，才看清兩只耳朵一雙眼，原來是只黑貓。

　　尋常的黑貓渾身一抹黑，再配上一雙黃眼珠子，看著總覺有點瘆人，這只倒不是，嘴頭與下巴頦都是白的，兩眼上頭還有一對小白點，活像長著一對八字眉，又可人又可笑，令楊蓁一眼就喜歡上了。

　　也不知徐顯煬從哪兒找來的，只因昨兒個看見個跳墻闖進(jìn)家里的小野貓，她贊了幾句好看，今兒一早徐大人就擺了只貓在床上陪她，這份對媳婦的體貼怕是在整個京城也是頭一份。

　　她正試探著想伸手去摸摸，黑貓就自己湊上前來，在她手上挨挨蹭蹭，倒是個自來熟。

　　楊蓁穿衣起身，外頭的丫鬟們聽見動靜，端了熱水進(jìn)來服侍，看見黑貓都是又新奇又喜歡，個個都夸好看。

　　“大人何時出門去的？”楊蓁問大丫鬟巧荷。

　　“奴婢也未看見，想是天不亮就走了�！�

　　“貓是誰送進(jìn)來的？”

　　“夫人恕罪，奴婢也未看見。”

　　這倒有點稀奇，這兩日皇帝稱病停了早朝，徐顯煬一個錦衣衛(wèi)指揮使，有何必要恁早趕去衙門？昨晚上也沒聽他提起有何急差啊。

　　不過，楊蓁有個新鮮貓兒吸引著注意，就沒去多想。

　　早膳送上來，見黑貓?zhí)蠄A桌，巧荷剛想伸手來抱，黑貓就朝她齜牙低吼，兇得像只老虎，唬得巧荷直想去叫護(hù)院來幫忙。

　　“罷了罷了，它也就是餓了想吃東西�！睏钶钄[擺手，見黑貓眼巴巴地盯著盤子里的煎荷包蛋，她拿筷子夾了半個遞到它跟前，黑貓三兩口就吃完了。

　　楊蓁又給它半個，又很快吃完了，給它夾片醬肉，它聞都沒聞，仍然望著盤里的煎蛋。

　　這口味倒與它男主子一樣。楊蓁覺得著實好笑，徐顯煬說過，小時候窮，總饞煎雞蛋吃，長大后有再多的銀子，吃過再多山珍海味，也還是總覺得煎雞蛋才最好吃。于是他家的早膳里就必有煎荷包蛋這一道，早把楊蓁吃得夠夠兒的。

　　盤子里兩只煎蛋都進(jìn)了貓腹，黑貓飽了，舔了舔嘴，跳到徐顯煬平日坐的高椅上，老老實實地蹲著看楊蓁吃。

　　吃完飯，凈了手，楊蓁出了正房，黑貓一路顛顛兒地跟著。

　　聽說過有的貓粘人，可這是個成年大貓，還像這樣頭一天見面就粘人粘成這樣的，誰都沒見過。

　　幾乎是楊蓁走到哪兒它就跟到哪兒，楊蓁走著它就跑著追，楊蓁站著它就蹲在一邊等，楊蓁一坐下它就跳到她腿上臥著。連巧荷都湊趣兒說：“這貓兒比咱家大人還愛夫人呢。”

　　中午也沒等來徐顯煬回家吃飯，楊蓁打發(fā)了個小廝送飯去北鎮(zhèn)撫司衙門，自己吃了飯，午后乘上車，出門去到自家一座當(dāng)鋪過問賬目，自然，黑貓仍然堅持跟著。

　　坐在當(dāng)鋪后堂里聽老板娘細(xì)數(shù)近日生意，黑貓一直趴在楊蓁腿上，輕輕地打著呼嚕。

　　離開時老板娘送楊蓁出后門上車，不知從哪邊來了只黃狗，朝楊蓁齜牙咧嘴地狂吠不止，楊蓁倒不怕狗，只怕黑貓被嚇著再跑丟了，正要去抱起它來護(hù)著，沒想到黑貓倒自己竄了出去，嗷嗷嘶吼著撲上去，眼看著就要與黃狗拼命。

　　黃狗似乎被嚇著了，臉上又挨了一爪子，扭頭就跑，灑下一路狼狽叫聲。

　　楊蓁一眾人頭一回看見貓攆著狗跑，俱是目瞪口呆。

　　黑貓追了幾步遠(yuǎn)就停了腳，回過身又顛顛兒地跑回楊蓁跟前來，拿頭頂蹭著她小腿，又恢復(fù)成了一只粘人乖貓。

　　老板娘捂著嘴直笑：“我說句笑話夫人別惱，這貓兒就跟徐大人一樣，對外兇得像個煞神，只對夫人俯首帖耳，好的不成�！�

　　楊蓁也跟著笑了笑，想起自早上起的種種細(xì)節(jié)，心頭忽然冒出一個怪誕的念頭，難不成……

　　怎可能呢？那也太荒唐了！她覺得自己定是前陣子聽?wèi)蚵牭锰�，還都是些神鬼志怪的戲，腦子里攢了太多的怪念頭。

　　雖是這般痛快否決了，那怪念頭卻像顆種子扎下了根兒，攪得她回來一路都有些心神不寧。

　　一到家楊蓁就著人喚來中午去北鎮(zhèn)撫司送飯的小廝詢問，小廝回答說：“衙門里的人說了，咱家大人今日根本沒去過衙門�！�

　　楊蓁又叫來昨晚門房值夜的下人來問，回答說：“大門是小的天亮后才開的，沒見大人叫門出去啊�！�

　　這下楊蓁是真慌了，人就那么憑空沒影了，然后多了只貓……

　　巧荷勸她：“夫人擔(dān)心什么？大人恁大的官兒，恁大的本事，還能丟了不成？”

　　楊蓁反問她：“那你說他怎么出去的？”

　　巧荷也無言以對：“大人想必自有辦法吧。”

　　眼看著天一點點地黑了，徐顯煬仍然消息全無。他昨晚上什么話都沒給她留，今早上更是消失得徹徹底底，無聲無息，從來都沒有過這樣的時候！

　　楊蓁也不叫人備晚膳，還遣了下人都出去，獨個兒抱著黑貓在屋里坐著，一分一秒地熬時候。

　　昨天下午時看見那只三花小野貓趴在墻頭上，她張著手哄騙了半天，還叫人拿了條小魚來勾引，眼看就快要把貓兒引下來了，結(jié)果徐顯煬這時回了家，就他那渾身的煞氣，剛一靠近，貓就嚇跑了。

　　她很失望，就狠狠埋怨了他一通，見他還一臉的不以為然，她更是氣憤，指著他說：“我若是有那樣一只好貓兒，就用不著你了！”

　　難道就因為那一句話？

　　楊蓁雙手捧著黑貓與它對望著，夜晚的貓眼睛中間是兩顆黑亮的大瞳仁，這炯炯有神的樣兒確實與他別無二致。

　　不知不覺眼淚就撲簌簌地落了下來——即便我情愿跟個貓過一輩子，可你變成個貓，難道自己不難受么？

　　還有沒有法子再讓他變回來�。�！

　　又是絕望又是悔恨，楊蓁泣不成聲。

　　“你還真是待見它，不但有了貓兒就用不著男人了，還連飯都不用吃了�。俊�

　　他的聲音忽然自背后傳來，楊蓁打了個激靈，霍然站起回身望去。

　　徐顯煬懶洋洋地倚在多寶閣邊上，嘴里還叼著根牙簽，杏黃色曳撒上的飛魚刺繡在燭光之下熠熠生輝。

　　看出她眼圈紅著，還掛著淚，他怔了怔，忙上前來問：“這是怎的了？”

　　楊蓁懷里的黑貓“喵嗚”了一聲，跳下地去，跑到徐顯煬腳邊親昵地蹭著，卻被他一腳趟開：“去去，誰待見你找誰去�！�

　　再抬頭面對楊蓁，他換上一臉討好的笑意：“怪我沒給你留話�。课易蛲砘貋硪豢匆娔憔徒o忘了，睡到半夜才忽然想起，今日英國公小公爺邀我們?nèi)バ蝎C，早上要早走，晚上回來又一塊兒吃酒�！�

　　他確實一身酒氣，楊蓁眨著眼問：“那你早上怎么出門的？”

　　“我見他們都睡得香，就干脆翻墻走了，這對咱不是小菜一碟么？”堂堂的錦衣衛(wèi)指揮使翻自家墻頭，他竟然還有幾分得意。

　　“那貓是哪兒來的？”

　　“昨兒那三花貓半夜趴在房頂上叫.春引來的啊，我起來時看見倆貓在一塊鬼混，想抓一對兒來著，結(jié)果那只母的逃得太快沒抓著，就抓了這一只公的給你。”

　　居然是這么回事兒！楊蓁怒不可遏：“你竟然出去玩了一天都不告訴我！”

　　徐顯煬一臉無辜：“是你說的，有貓就用不著我了……”

　　他忽然就明白了，要只是見他消失了一天不見為他擔(dān)憂，哪至于這么傷心欲絕的��？

　　“你以為……我變了這只貓？”

　　這一臉的表情是有多欠揍啊！楊蓁簡直牙都快咬碎了……

　　巧荷與幾個丫頭坐在廂房里候著主子傳飯，忽然聽見外面?zhèn)鱽硇鷩W之聲，似是夫人在吵嚷些什么，這可是奇事，她們進(jìn)門服侍恁久，向來都見夫人和和善善，文文秀秀，對下人一句呵斥都不曾有過，這是誰把夫人給氣著了？

　　一眾丫鬟開門的開門，開窗的開窗，朝外望去，一個小丫頭指著外面叫道：“看見沒，我就說見過夫人拿著雞毛撣子攆得大人滿院兒跑，你們還都不信！”

　　徐顯煬本以為今晚主屋床上一定沒自己的地方了，沒想到就寢時楊蓁還是把黑貓轟下去，讓他躺到了原位。

　　“今天我嚇著了，你得好好為我壓驚�！彼麄�人都盤到他身上。

　　這倒不是個難差事，徐顯煬自然情愿效勞，可聽她提到“嚇著了”，他一直沒得釋放的笑意就忍不住了，摟著她顫抖抖地笑個不停。

　　楊蓁直錘他：“不許笑，還不都是因為你！”

　　“以后少聽點神鬼志怪的戲吧……”徐顯煬好容易才止住笑。

　　半夜里，屋里好容易消停了，黑貓輕悄悄地竄上床沿，在男女主人中間蹭到一塊地方，臥下睡了。

　　半睡半醒的楊蓁伸過手來，把貓摟進(jìn)懷里，含混道：“貓兒啊，還是你更可人疼�！�

　　徐顯煬笑了一聲：“你這是壓驚壓好了，又覺得貓比男人好了？”

　　“哼，人家一整天都膩著我，自然比你這個不說一聲就跑沒影的壞男人好。”楊蓁摟著貓翻了個身，給他個后背。

　　黑暗之中徐顯煬睜眼看看她，瞳仁黑亮，笑意隱然：“你小心說多了，我明兒個真變貓了。”

　　“你變你變，最好變個母的，跟這只湊個對兒……”楊蓁困極了，念念叨叨地就睡著了。

　　迷迷糊糊一個接著一個地做起怪夢，一會兒夢見徐顯煬真變了貓，一會兒夢見自己也變了貓，再一會兒還夢見懷里的黑貓變成了人，還是個男人，跟自家徐大人一個模樣，于是自己就有了兩個徐大人，好難決斷要哪個……

　　因睡得晚，次日楊蓁醒來時又已經(jīng)日上三竿了，一翻身之間感覺出身邊又空了，她揉揉眼坐起身，睜眼一看，那半邊床上沒有人，卻趴著兩個毛團(tuán)兒——兩只貓！

　　除了那只黑的，又出來個從沒見過的！

　　*
　　“聽巧荷說，夫人叫的那聲音，廂房的人都聽見了�！崩瞎芗艺驹诒辨�(zhèn)撫司衙門的指揮使值房里匯報，滿面憂慮，“大人真不用回家去看看��？”

　　徐顯煬坐在桌案之后，頗為費力地憋住笑，想了想?yún)s不放心：“老吳你回家去，記著趁夫人不在屋的時候，進(jìn)去正屋偷偷把撣子都收起來，嗯，是你看著所有可能拿來打人的家伙事兒全都收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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